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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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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大家全是地球人


  飞艇在高空中停了约莫八分钟,从冰层中露出来的金属圆顶,一点动静也没有。它没有露出什么武器来对付我们的飞艇,也看不到有人打开圆顶,向外走出来。
  革大鹏咬着牙,飞艇又向下降去,终于,在那圆形金属之旁,停了下来。

  飞艇停下来之后,革大鹏又去按动另一个钮掣。

  但是他还未曾将那个钮掣按下去,格革便抢着道:"领航员,你要将它毁灭?"

  革大鹏点了点头。

  要毁灭那个地下金属体,我当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可是就那一刹那间,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到,在那金属圆顶之下,传来了一下尖叫声。

  我连忙道:"慢,这可能是白素!"

  革大鹏不回答我,他的手已向另一个按钮伸去,我看到飞艇的一旁伸出了一根金属软管,那根金属软管的一端,附有一个吸盘也似的东西,迅速地吸到了金属圆顶之上。

  格勒则调整着另一个装置,我看到一个人在荧光屏中,不断地出现变换的声波形状,然后,我们听到了白素的声音。

  那绝对是白素的声音,谁也不会怀疑那不是她在说话,她的声音十分急切,听来是惊讶多过恐慌,她道:"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所在,啊,那么多的仪表,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死了?"

  接着,我们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那人的话,我们当然仍然听不懂。白素又在叫嚷,看来好是处在一个极度怪异的环境之中,所以才在不断地惊叹。

  她所讲的,几乎全是问话:"这是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等。

  我们听了两分钟,革大鹏便转过头来:"她在里面,我想,你可以和她讲话的,我们既然能由这金属穹顶上取得她讲话的声波,而加以扩大还原,你的声音,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传进里面去!"

  我不等革大鹏讲完,便已经叫道:"素!素!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么?"

  白素的回答,立即传了过来,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这使我放心不少。她道:"当然听得到,你在什么地方?"

  我急急问道:"你呢?你怎么样?那家伙,他将你怎么了?"

  白素笑道:"我不知道,他拚命在对我讲话,我想你也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他在弄一具象电脑一样的机器,咦,他的语音变了,你可听到了没有!他的语言在通过了那具电脑之后就变了,我相信那是一具传译机。"

  我看不到那圆形的金属体内的情形,但是听得白素那样说法,我也放下心来,因为那人虽然将白素掳了去,但是却并没有对她不利。

  而且,我们也听到,那人的声音不变,但是他所讲的语言,却在不断地变着,一会儿音节快,一会儿音节慢,一会儿听来卷舌头。

  我们可以猜想得到,那家伙一定是想通过一具传译机,找到和我们讲的相同的话,以便和我们对答。当然那是好事,如果能和他交谈,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他用的语言似乎越来越怪,有一种,竟全像是鼓声一样,有的竟像是喇叭声,这家伙,一定将我们当作不知是什么星球的怪物了,在那具电脑的记录之中,难道竟没有地球人以前所讲的语言么?

  白素显然也和我们同样地着急,她不断地道:"不对,不对,我仍然不懂,唉,越来越离谱了,什么叫咚咚咚?是在打鼓么?"

  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句听得懂的话,仍是那个人声音,高吭而急促,听来十分之刺耳。

  但是这句话,却是我们听得懂的,那是发音正确得像只在念对白的英语,他道:"你们是什么?"

  白素立即叫道:"是了,我们可以谈话了。"

  那家伙又问道:"你们是什么?"

  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始终不好,他竟不问"你们是什么人?"(WHATAREYOU),显然他以为我们是别的星球上来的怪物,而不是和他一样的人!

  白素也够幽默,她立即反问:"你是什么?"

  那人道:"我是人,是这个星球高级生物,你们是哪里来的?"

  白素道:"我们是从地球来的,我相信你是地球人,和我们完全一样,是不是?"

  那人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们同是地球人——"

  那人讲到了这里略停了一停,在他略一停顿之间,我们的心都向下一沉。因为从那人的这句话中,革大鹏的推测被证实了。我们正是在地球上,而不是在别的星球上。

  但是,我们的地球,怎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我们的飞船,究竟是经过了什么样宇宙震荡,究竟超越了时间多少年,来到了多少年之后的地球上面呢?刹那间,我们都感到一股莫名的茫然!

  那人停顿了短的时间,便又问道:"不可能,为什么我们同是地球上的,但我和你们讲的话,却完全不同,为什么?"

  白素道:"我相信那是时间不同的关系,难道那具传译机上没有注明如今传出来,是什么星球上的语言么,嗯?"

  那人又停了片刻,我们才听得他以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公元二000年以前,地球上通用的一种语言,称之为英文,你们果然……是地球人。"

  白素道:"对的,我们对你绝无恶意,而且你本来早就死了,我们将你救活的。"

  那人喘着气,道:"胡说,我怎么会死?我紧守工作岗位——"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迷惘:"怎么一回事,所有的一切,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是冰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苦笑道:"那正是我们要问你的事。"

  那人又半晌不说话,白素道:"我们的朋友正在外面,你将这个建筑升上去再说,我想我们可以找出一个答案来的。"

  那人"嗯"地一声,我们已看到圆球形的建筑物,慢慢地向上升了起来。

  等到它完全从中升起之后,我们看到,那是一个大半圆形的球体。同时,球体上看来绝没有门的地方,打开了一扇门来。那门厚达四尺!

  那球形的建筑虽大,但如果它全部都有四尺厚的话,里面的空洞,也不会有多大了。那扇门打开之后,白素首先冲了出来!

  她真的是"冲"出来的,因为她发动了个人飞行器,人是从门中飞出来的,她一到我们的面前,便兴奋地道:"那人找到和我们通话的办法了,你们快来,除了他之外,里面还有几个人,但他们都死了。"

  革大鹏按下掣,那根金属管子缩了回来,我们四个人出了飞艇,一齐向那球形建筑走去。到了门前,革大鹏停了一停,低声道:"白小姐,你肯定他没有恶意?"

  白素道:"肯定!你看,这建筑物的厚度可以经受得起一场原子爆炸,你怕也难以攻得破它,是不是?"

  革大鹏点了点头,又喃喃地重复着白素所讲的那句话:"经得起一场原子爆炸。"

  我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因为在一到达这里的时候,革大鹏便说,这里曾经经过一场剧烈的原子爆炸,那球形的建筑物,当然是已经过了那一场剧烈原子爆炸,而残剩下来的东西。

  白素的话,使得我们都放心了许多,我们跟着她,一齐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是向下的金属层,那种金属,看来像是铝——铝本来就是地球上蕴藏量最丰富的东西,地球上的人类,会越来越多使用铝来替代其它金属,那是必然的事。

  走下了三级铝层,又是一扇门,不等白素伸手去推,门便自动打开来,我们抬头向前看去,看到一间十五尺见方的屋子。

  这间屋子的三面墙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仪表,有四张椅子,每个椅子上都坐着一个人,其中的两个,头上还戴着一个耳机。

  他们这四个都已经死了,死亡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因为他们的脸上,十分平静,一点惊惶也没有。

  在另一张椅子之上,坐着那个人,那个人的前面,有一具方形的仪器,他的头部几乎整个地套在那个方形的仪器之中。

  我们走进来之后,他身子缩了一下,将头从那具仪器中缩了出来,向我们看了一下,但是他立即又将头伸了进去。接着,便从那具仪器上传出那人的声音,说的是标准得听来十分怪异的英语:"你们来了,你们靠左首的墙站定,不能动任何仪器的按钮。"

  那人的口气,使我们听了,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是白素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话,所以她连连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站过去。可是革大鹏却不买帐,他来到了一张椅子之前,一伸手,将一个死人推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我们则站在革大鹏的周围,革大鹏还未开口,便看到那扇门关了起来。

  同时,我们也有在向下沉去的感觉。革大鹏怒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道:"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不希望有人来打搅。"

  革大鹏冷笑道:"你以为还会有什么人来打搅?"

  那人并不出声,不过半分钟,那种下沉的感觉,便已经停止了。

  那人才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听来相当庄严:"各位,你们是在第七号天际轨道的探测站之中。"

  什么叫做"第七号天际轨道探测站",不要说我莫名其妙,连革大鹏也莫名其妙!

  我们都无回答起,那人又道:"看来你们不明白,第七号天际,就是七万万光年距离之外的天际,这个探测站是负责观察第七号天际的一切的。我是探测站的负责人,迪安。"

  我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你是地球人?"

  迪安道:"是,我们生活的星球,我们称之为地球,你们也生活在地球上?看来我们对'地球'这两个字有着误解,我生存的地球,是太阳系的行星之一,它的近邻是火星——"

  他还未曾讲完,革大鹏已大声地道:"你以为我们所称的地球,是在太阳系之外?告诉你,我们同是地球人,而且,我们如今,同在地球上!"

  我也忙道:"可是我们不明白,地球何以变成了这个模样?何以什么也没有了?何以它根本脱离了太阳系,甚至脱离了一切星空?何以它竟孤零零地一个,悬在外太空之中?"

  格勒则急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法拉齐则尖声叫道:"恶梦,这是一个恶梦!"

  看来五个人中,还是白素最镇定,她挥手道:"你们别急,让迪安先生一个一个问题来回答我们。我们最急切要知道的是:地球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都点了头,表示同意。

  白素向迪安望去,可是迪安却答道:"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革大鹏怒道:"那你知道什么?"

  迪安道:"我在离探测站不远的地方,利用仪器,在检查第七号天际发射来的微弱无线电波。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便我突然失去了知觉,而等我再有知时,一切全变了,我看到了你们,你们怎来问我?应该我问你们,才是道理。"

  我们又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白素挥着手:"静一静,我来问他,我相信我的问题,一定是大家都想问的。"

  我们静了下来,白素才缓缓地道:"你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

  迪安道:"是下午三时零五分。"

  白素忙道:"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年份?"

  迪安的头,从那具仪器之中,缩了出来,望了我们半晌,叽哩咕噜地讲了几句话。但是他立即想到,他讲的话我们是听不懂的,必须通过那具电子传译机,他才能讲出我们听得懂的话,和听懂我们的话。

  所以,他的头又缩了回去:"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那是公元——你们懂得公元么?那是公元二四六四年。"

  法拉齐最先对迪安的话有了反应,他尖声叫了起来,道:"天啊,二四六四年,天啊,我们……我们……又遇上了这种震荡,我们在退后了一百年之后又……超越了五百年!"

  格勒的脸色苍白,但是他总算镇定,他苦笑道:"有退步,自然也有超越。"

  革大鹏则冷冷地道:"我们不止超越了五百年,我们究竟超越了多少年,无法知道,迪安是二四六四年失去知觉的,谁知道他在那冰层之中,被埋了多少时候?或许是一千年,或许是一万年!"

  我和白素则根本无话可说。我们是一九六四的人,和革大鹏他们,已经有了一百年的距离,更何况是和迪安?在这场讨论中,我们没有插嘴的余地。

  迪安显然也听不懂革大鹏等三人在讲些什么,他连声发问。

  革大鹏道:"你先得准备接受你从来也想不到的怪事,我们三个人,是一艘太空远航船的成员,当我们从地球上出发时,是公元二0六四年。"迪安尖叫道:"不!"革大鹏道:"你听着,我们本来是飞往火星的,但是我中途,却将太空船的航行方向改变,使之飞往太阳去,所以出事了──"革大鹏才讲到这里,迪安便喘起气来,他连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革大鹏奇道:"你怎么知道?"

  迪安道:"你一定是革大鹏,你那时是杰出太空飞行家,是不是?"

  革大鹏呆了好一会,才道:"是,历史对我们的记载怎样?"

  迪安道:"你是那一个时期唯一失踪的太空船,据调查的结果,你们太空船擅自中途改向,在接近太阳时失踪,可能是毁于太阳黑子爆炸时的巨大辐射波之下,而一点都没有残余。"

  革大鹏又呆了片刻,才苦笑道:"当然,如果是我,也不会推测到别的方面去的。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毁灭,而且被一种震幅奇异的宇宙震荡,带到了一百年之前!"

  迪安的头部,再度从那具传译机之中,探了出来,但是他立即又缩回头去:"一百年?"

  革大鹏道:"是的,由于那种'震荡',我们'回到'了一九六四年,所以我们遇到了这位卫先生和这位白小姐。我们继续飞行,可是突如其来的'震荡'又发生了,在震荡停止之后,我们发现太空船的一切仪器,几乎都损坏!"

  迪安的苦笑声,听来十分异样。

  革大鹏舐舐口唇:"我们更发现是在一个没有任何星体的空际飞行──其实不是飞行,而是因为某一个星体的吸力,在向它接近,接着,我们就降落在这里了──降落在地球上了,但这场震荡,却使我们超越了时间,至少达五百年,因为你失去知觉的时候,已经是二四六四年了。"

  迪安呆了半晌,才道:"这可能么?"

  革大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迪安先生,你既然负责一个科学工作站,当然也是一个科学家,告诉我,二四六四年,人们仍然未曾发现宇宙中有这种震荡?"

  迪安道:"没有,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这种震荡,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力量可以超越时间,因为没有一种速度比光更快的。"

  革大鹏道:"不是速度,那是一种震荡,你明白么?震荡发生的时间,或者只需要百万分之一秒,但是它的震幅,却是一百年。如果恰好碰上一种震荡的话,那么,便等于在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前进或倒退了一百年!"

  迪安道:"我不明白。"

  看革大鹏的情形,似乎想发怒,但是他却终于忍了下,只听得他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你,我的一生,花在研究宇宙方面的光阴如此之多,可是老实说,我也不怎么明白。"

  直到这时候,我才有开口的机会,我道:"好了,如今事情已经比较明朗化了,我们这里一共是六个人,全是地球人,但是却属于三个不同的时代:一九六四、二0六四和二四六四。我们仍在地球上,但如今究竟是什么年代,却已无法知道。地球遭到了浩劫,只怕除了迪安先生一人之外,再也没有生存的人,你们可同意我的这一项总结?"

  旁人都不出声,迪安却叫道:"只有我一个人?不,那……不可能。"

  我叹了口气:"迪安先生,这是事实,你大叫不可能,仍是事实。"

  迪安不再出声了。

  我苦笑了一下:"如今我们自然不能再在这样的地球上生存下去,我们要到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去,革先生等三人,要回到二0六四年,我和白素,要回到一九六四年去!"

  我一口气讲完,迪安道:"那么我呢?"

  我呆住了。迪安是二四六四年的人,他当然应该回到他的年代中去。

  但是,他的年代,却在地球毁灭,世界末日的年代,难道他真的再回去,再经历一次突如其来的知觉丧失,被冻结在冰层之中么?

  呆了好一会,革大鹏才道:"迪安先生,你对于这场浩劫,当真一点……线索都不知道么?"

  迪安道:"在我丧失知觉的前五天,全地球的人都知道,太阳的表面,有五分之一,被一场空前巨大的黑子所遮盖。"

  我忍不住失声道:"太阳被如此巨大的黑子所掩盖,那不是天下大乱了么?"

  迪安道:"在我记忆的日子里,日子极其和平,人类致力于探索太空,虽然有不同意见的争执,但是却从来也未曾形成过过火的斗争,可是一到了非常时期人类的弱点便暴露无遗了,人本是野兽进化而来的,不论他披上了怎样文明的外衣,遗传因子使人体内深藏有兽性,总有一天会发作出来。"

  我们都觉得迪安的话,十分刺耳,但是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只有白素,蹙起了双眉:"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否认人有着善良、高贵,全然不同于野兽的一面么?"

  迪安慢慢地转过头来,望了白素半晌,才又将头伸进了传译机中:"你说得对,我也承认兽性在人身上,已渐渐地泯灭,可是有件可悲的事实,你不得不承认。"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可悲的事实?"

  迪安讲出来的话,是我们所意料不到的,因为他已经说过,他是在一个极其和平、没有纷争、人类全心全意地致力于科学研究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人,是很难讲出如此深刻的话来的──除非是在太阳大黑斑出现之后的五天中地球上有了惊人的变化,才会使他的观念,起了彻底的改变。

  他道:"兽性在绝大多数人的身上,已是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这绝大多数的人,正因为太高贵、太善良了,所以就不可避免地,被另一撮极少数兽性存在他们身上的人所统治!"

  我们都不说话,革大鹏、格勒和法拉齐等三人,面上略现出迷惘的神色来。

  人统治人,在他们这个时代中,大约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了,所以他们听得迪安这样讲法,便不免现出疑惑的神色来。

  但是,人统治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却是太使人痛心的感受。小部分的野心家,发着呓语,用种种卑劣的手段,要绝大多数人听从他们的统治,这一种事,在我们这个时代中的人,有谁没有经历过?

  迪安停了片刻,才继续讲了下去,他的话,几乎和我所要讲的话,完全一样!

  他苦笑道:"兽性的狡猾、无耻、狂妄、凶残,使得这一小撮人成为成功的统治者,而善良高贵的人,则只有默默地被统治着,当善良的人被统治得太久了,他们也会起来反抗,在剧烈的斗争中,已经泯灭了的兽性再次被激发出来,你们说,人能够摆脱兽性的影响么?"

  呆了好一会,我才首先开口:"迪安先生,在你这个时代中,应该绝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了,何以你竟会讲那种痛切的话来呢?"迪安道:"在太阳表面被大黑子覆盖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地球上出现极大的混乱。在混乱中,有人控制了月球的基地,向全球的人提出了一种新的宗教;有的人将所有的太空船一齐升上天空,率先逃难;有的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发明了杀人的武器,建立了小型的军队,横扫直冲;有的人……"

  迪安讲到这里,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我们绝对难以想像在这些天之中的混乱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因为我们距离迪安这个时代,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但是我们却可以在迪安这时候的神态中,约略猜想到当时天翻地覆的情形。

  迪安呆了片刻,才又道:"组织军队的人越来越多,形成了无数壁垒,抢夺远程太空船,抢夺有关太阳黑斑变化的情报,人们全然不顾及几千年的文明,他们成了疯子、野兽!"

  迪安声嘶力竭地叫着,他又扬起头来,紧握着双拳,叫了许多我们所听不懂的话。

  当然那些话也是激烈的诅咒了。白素冷静地道:"我想,你大概是少数在混乱中保持清醒的人之一?"

  迪安呆了一呆,套进了传译机:"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白素道:"我想,你大概是少数能在混乱中保持镇静的人之一?"

  迪安道:"可以这样说,但是这也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全地球上,只有我在探测站中,装有一组特殊的探测仪器,这种仪器在事变的第二天,便已测到,太阳表面,放射出一种极其有害的放射性物质,它行进的速度比光慢得多,但是在三天之内,可以到达地球,当我想将这项紧急发现向全世界报告时,我发现我已经没有法子做到这一点了。"

  我们都不出声,但是我们的眼光,却都充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的疑问。

  迪安道:"所有的广播系统,都被野心家占据了,那些人,无日无夜地利用广播系统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使得听久了的人,几乎要变成疯子。而的上级机关,也不存在,我只好自谋打算,我设计了一种抵抗这种放射线的东西,但是我的几个同事却拒绝使用,你看,他们已经死了,由于探测站陷在地底,所以他们的尸体才会得以保存,我总算还活着,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里,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我们也不去催他,也不去惊搅他,任由他神经质地哭着,过了好一会,他才以一种悲观之极的语调道:"我怎么办呢?"

  革大鹏道:"对于地球上以后发生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我认为在这样情形下,再向迪安去追问当日的情形,那简直是一件一分残酷的事情。但是革大鹏已经问出来了,我也无法阻止。

  迪安道:"我还是坚持我们对第七空际的探测,正如刚才我告诉你,突然之间失了知觉。"

  革大鹏进一步追问:"那么,你对地球忽然孤零零地系在外太空中,而且地球表面上,覆满了冰层,是什么原因?有什么看法?"

  迪安呆了半晌,才道:"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太阳黑斑越来越扩大,一种在太阳表面产生的,空前未有的磁性风暴,使得太阳的表面冷却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来:"太阳表面……冷却!"

  迪安道:"在太阳黑斑出现的第一天,地球上的人就测到在黑斑中,太阳表面的温度,是零下二百七十度,这是引起人恐慌的主要原因,而且大黑斑在不断地扩大,不必等到它掩盖太阳表面的全部,就可以使太阳再也没有热度了。而且,温度的变化,使得引力也起了变化,地球可能脱离太阳系的轨道,这个假定,可以成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几个各自成为一派的人,自相残杀,向对方使用不能在地球上使用的武器,以至地球自我毁灭了。"

  我们苦笑着,这当然更有可能。

  但不管怎样,摆在我们眼前事实是:在二四六四年之后的若干年,地球不再是太阳系的行星之一(或许这时连太阳也没有了),它只是一个覆满了冰层,孤系在外太空,没有生物的一个可怜的星球。

  而我们这几个,曾经经历过地球上无比繁华的地球人,如今却在这里,原来是这样繁华的地球,而如今是死气沉沉,一无生物。我们本来是绝不可能来到这样的地球之上的,因为那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但我们竟然来到了,宇宙间的一切太神奇!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0 楼]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24 1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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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看到了太阳


  我们之中没有人再出声,革大鹏则背负着双手,在室内那几排电脑之前,踱来踱去,不时察看着那些按钮和仪器。
  迪安则不断地警告他:"别乱动,别乱动。"

  革大鹏对于迪安的警告,显然十分不快乐,他转过身来:"我需要知道,这些仪器中,有没有还可以继续工作的,更需要知道我们有些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来修复我们的太空船。"

  迪安道:"修复太空船,那有什么用?你能够到什么地方去?这里的四周围,甚至几万光年之内,也没有别的星球!"

  革大鹏道:"不错,几万光年,就是说用光的速度来行进,也要几万年,但是我们是怎样来的?为什么我们会超越了时间?我们要修复太空船,再飞向太空,去碰碰我们的运气。"

  迪安大声道:"去碰运气,那太不科学了!"

  革大鹏冷冷道:"那种宇宙震荡,还是我们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在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是绝对用不到科学这两个字的!"

  迪安不再出声了,过了一会,他才道:"这里的动力系统还十分好,而且我想是可以移装到飞船上面去的,那样,飞船便可以继续行进了。"

  革大鹏便道:"好,那就别再说空话了。"

  迪安道"请你们先出去,我将探测站起来,将它的动力系统暴露,以供拆除。"

  我们听从他的吩咐,从那个"探测站"中走了出来,仍然站在冰层上。

  我们走出来之后不久,就看到球形的探测站的中部,忽然突出了一对环形的翼,以致整个探测站的形状,看来有点像是土星。

  那环形的翼伸出了十尺左右,探测站便开始向上升起,升高了二十尺,便停了下来,门打开,迪安自上面飞了下来。

  他指着冰层下面,探测站飞起之后的一个深坑,叫我们看。我们向下看去,看到在坑中,有一块金属板,呈正方形,不知覆盖着什么。

  革大鹏已迫不及待地跳上了了飞艇,用一根金属软管,将那块金属板吸了上来。

  金属板被揭起之后,我们看到一块一块,约有一尺见方的红色的物事,在红色的物事之间,有着无数金属线连接着。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却听得格勒和法拉齐两人,发出了一声欢呼。

  我连忙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格勒兴冲冲地道:"这每一块红色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型的原子反应堆,这里一共有十二块,十二个原子反应堆产生的连锁反应,使得动力几乎无穷无尽,他们究竟比我们进步得多了。"

  法拉齐疑惑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家了?"

  格勒猛地一拍他的肩头,令得他直跳了起来,然后才道:"当然可以的,伙计,我们可以回家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和白素两人,完全是袖手旁观。

  我看到他们四人,先利用几根管子,放到我们飞船陷落的那个大坑之中,那几根管子上,满是细小的吸盘,然后,那庞大的,有七八十尺高的飞船,竟被从深坑之中,慢慢地拉了上来,并且以正常的位置,停在冰层上。

  当迪安看到那艘飞船的时候,他现出了一种好奇的神色,一如法拉齐他们看到有车轮的汽车一样。

  接着,他们四个人,利用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我根本难以形容的器械,搬动着一块一块,只有一尺见方的原子反应堆。

  他们在做这种工作的时候,显然十分吃力,而我们又帮不上手,所以我和白素两人,索性坐上小飞艇,小飞艇的驾驶操纵,十分简易,为了不打搅他们进行工作,我们驾着飞艇,向前飞了出去。

  我们是已经用这艘小飞艇,绕行过地球一周的,除了冰层之外,我们并没有发现其它的什么,但是这次,我们采取一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也不希望发现些什么,我们只是向前飞着。

  而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望着下面的冰层,而并不望向对方。

  因为如果一和对方的眼光接触的话,那就免不了要讲话的,可是我们心情却沉重得无话可说,,所以我们才避免和对方的目光接触。

  我们的心情沉重是有原因的,那自然是因为,即使飞船在新装了动力系统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我们是否可回到自己的年代中,也正如革大鹏说,那完全是"碰运气"的事情。

  而且,我至少知道,革大鹏、法拉齐和格勒三个人,以及那只飞船,是绝不能回到他们的时代中去的了。革大鹏他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了这一点的话,他当然不会再去忙着搬移动力系统。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全是因为迪安所讲的几句话。

  迪安说他知道革大鹏这个人,他讲到的历史记载,说革大鹏和他的飞船,是在飞向太阳的途程中"消失不见"的,迪安绝未提到那艘飞船在消失之后,曾再出现,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了这艘飞船,在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遇到了震荡,回到了一九六四年之后,再也不曾出现过!革大鹏他们是回不去的了!然而,我们又能不能回去呢?白素的神情非常忧虑,我深信她也想到了这点。

  所以,小飞艇在迅速地飞行,我们两个人,却是一声也不出。

  视野所及,全是无穷无尽的冰层,单调而凄凉。过了好一会,白素才低叫道:"冲!"其实这时候,除了我和她之外,几百哩之内都没有人,她是绝对不必要将声音压得如此之低的。

  但是她由于心情沉重的原故,使得她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来讲话。

  而我一开口,声音也是低沉而沙哑的,我将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嗯"地一声,表示回答。白素的双眼,仍然望着前面,望着无边无际的,浅蓝色的冰层。她迟疑片刻:"革大鹏、格勒和法拉齐三人,难以回到他们的年代去,你可曾觉察到这一点!"

  我点点头道:"是的。"

  白素这才抬起头来,她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了那种难以形容的迷茫:"那么,我们呢?"

  我偏过头去,缓缓地道:"只好走着瞧了。"

  白素又呆了片刻,她忽然道:"下来,停下来,我要在这里的冰野上多走走。等他们修好了飞船的动力系统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管能不能回去,总再见不到这种情景了。"

  我一面将飞艇下降,一面苦笑着道:"你对这种情景,也有留恋?"白素不说什么,一直到她出了飞艇,又站在冰层上面,这才叹了一口气:"如此美好的地球,竟成了这等模样。"

  我摊了摊手:"我看正常得很。人的生命有终点,地球的生命,自然也有终点。人的生命是一百年为期,地球的生命以万亿年为期,这有什么可惜的?"

  白素道:"可是人的生命,有下一代在延积!"

  我反驳道:"那么你又怎知道再过若干年,若干亿年,在已死的地球上,不会产生新的生物出来呢?"

  白素摇头道:"可是这里充满了放射性!"

  我笑了起来,道:"我们这一代的人,想像力和知识范围,还都未能脱出自身的范围,我们的自身,扩至最大,也不过于地球而已。我们常听得说,某一个星球上,因为缺乏氧气,所以不能有生物。这实在十分可笑,地球人自已需要氧气来维持生命,这正因为地球人的生命,在一个有氧气的环境之中产生,地球人又有什么资格,料断别的星球的高级生物,也非要氧气不可呢?'人家'一到了地球上,可能会'窒息'在氧气之中!"

  我大发议论,白素只是惘然地望着我:"那么,你的意思是,地球还会有新的生命产生,这种生命,也会发展成高级生物?"

  我自然不能肯定会这样,因为这至少是几亿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是我却相信会这样,所以我点了点头。而且我还补充道:"我想,我们这一代的人,恐怕也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代生命。地球可已死过不止一次,它每'死'一次,表面上的情形,便发生变化。在某一次'死亡'中,它的表面上忽然充满了氧气,而且使它接近一个被称为太阳的星球,所以才出现了我们这一代生命。"

  白素低着头,向前走着,她的足尖,轻轻地踢着冰块,我则跟在她的后面。

  我们两人,都漫无目的地向前闲荡着。事实上,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还有什么'目的'可言呢?

  我们走出了几十码,白素却站定了,她向前指了一指,道:"你看,这里还有一根天线!"我循她所指看去,也不禁呆了一呆。

  不错,在她所指的地方,有一根金属棒,突出在冰层之外半尺许。我赶前几步,握住了它,猛地向上一提。

  我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就将那金属棒从冰中拔起来了。

  而当金属棒被拔起的时候,四面的冰层,也翻起了不少来。在金属棒的一端有一块三尺见方的平板,这块平板跟着起来,那是金属棒被拔起之际,冰层翻转来的原因。

  我们都看到,那平板是盖着一个地下室的,平板被掀了起来,冰块跌进地下室中,发出空洞的声音,我们连忙俯身看去。只见那地下室中,有一具如同高射炮也似的仪器,炮管向上升出,没于冰层之中,可能它露出地下室并不多高,所以才被冰层完全盖没,而不能在上面发现的。我首先循着那"高射炮"也似的东西,炮口可能出现的地方,捣毁了冰层。

  不一会,我就看到了那个"炮口"。那当然不是真的"炮口",它直径二十寸左右,满是折光的晶状体,还有许多像是串珠一样的天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初步判断,那是一具望远镜。

  这时,白素已经攀进地下室去了,我听到了她在下面叫唤的声音,我连忙也攀了下去。

  那具"望远镜"(我的假定),有一个座位,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事实上,我是不应该说"坐着一个人"的,因为在那座位上的,只有一具骸骨。且毫无疑问地,这是一个人的骸骨。

  那个人曾坐这座位上,直到死亡,而至于成为白骨。这便是我的直觉,觉得座位上坐着一个人的原因。

  在那个座位之旁,有着厚厚的一本簿子,在我进去的时候,白素正好拾起了那本簿子在翻着。这簿子的纸张,簿得难以形容,上面写了许多字,十分清晰,只可惜我们看不懂那些字。

  而在"望远镜"的左侧,则是另一具仪器,那具仪器,看来像是一个大烘炉,上面只有一个钮掣,那个人的一双手(当然也只是白骨了)正放在这钮掣之上,使人知道,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便是在摆弄着这一个唯一的钮掣。

  当然,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在开启还是在关闭这个钮掣。我走前去,那个钮掣也没有什么记号,我移开了几根手指骨,伸手去动那个钮掣。

  白素就在这个时候,陡地叫道:"别动!"

  可是我的动作,却比她想像中来得快,她立即出声警告,然而已经迟了!

  "啪"地一声响,我轻而易举地将那个钮掣,转得向左,转了一下。

  白素忙道:"你可能闯大祸的!"

  我耸肩道:"我看不出会闯什么──"

  我的一个"祸"字还未曾出口,白素望着我的身后,已大惊失色,"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同时,我也觉出,整个地下室突然亮了起来,亮得难以形容,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置身于这样光亮的环境之中!

  我连忙向白素走去,到了她的身边,立时转过身来。

  我的眼前,根本看不到什么──并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太光亮了。

  我赶紧闭上眼睛,我相信白素在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之际,一定也是闭上了眼睛的,因这时候,她正在叫道:"一片红色,一片血红,我像是在近距离观察太阳一样!"

  白素的话,令得我心中,陡地一动。

  我根据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那个钮掣,又向左拨了一下,又是"啪"地一声,眼前突然晃了起来,这一次,我们是真正看不到东西了。

  在我们面前,飞舞着无数红色绿色的球状物,我真耽心我们的视力,从此便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光所破坏而不能复原。

  如果真是这样话,那我真的是闯祸了。

  但幸而并不是如此,我们的视线,渐渐地恢复了。我们可以看到对方了,又可以看到那具望远镜了,又可以看到那种柔和的浅蓝色光线了。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白素瞪了我一眼:"看你多手的结果!"

  我道:"我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你知道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那是太阳,真是太阳!"

  白素驳斥道:"你疯了?"

  我的视线已完全恢复了,我指着痤位之上,那一块漆黑的、发光的,约有三尺见方的平板,道:"你看到了没有,这是一块黑玻璃,正是用来观察太阳的,来,让我们再来看过!"

  我将那块我假定是"黑玻璃"的平板,移到了我们两人的面前(其实那块东西,黑得像一块铁块),然后,我伸长了手,又去拨动了那个钮掣。

  立即地,地下室又在强光的笼罩之下了!

  我没有料错,那是一块黑玻璃,而透过那块黑玻璃,我们可以看到前面强光的来源,那是来自前面一堵墙的一个巨大荧光屏。。

  在那个荧光屏上,有一个巨大的灼亮的球体,那是我们极熟悉的一个星球,太阳!

  但是,我们却也看到,太阳的表面上,有着一块巨大的黑斑,那块黑斑,甚至覆盖了太阳表面的一半以上,在黑斑的边缘上,我们可以看到,不断有柱状的气流,向上卷起。

  而黑斑的形状,也在作缓慢变易,它的颜色,也是时深时浅。那是极其惊心动魄的情景,令得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变成傻子。

  我们两人,呆了好一会,才一齐失声道:"天啊,这真的是太阳!"

  我连忙道:"这就是迪安所说的太阳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么它怎么又会出现的呢?"我指着那具又像高射炮,又像望远镜似的仪器,道:"自然是这具东西,记录下来的。"

  白素道:"那么,它一定是记到太阳或地球毁灭为止的了?快去找他们来看!"

  我伸手关掉了那钮掣,坐了片刻,才和白素一齐出了那地下室,白素在百忙之中,还记得顺手将那本簿子,带了一起走。

  我们飞回飞船停泊的地方,他们四个人,仍然在忙乱地工作着。当白素拿着那本簿子给迪安看,我向他们简略地讲述着我的发现,而迪安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革大鹏和格勒、法拉齐都紧张地围住迪安。

  在这几天中,我们和迪安已经可以通一些很简单的话了,但是要讲述这样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却还是不可能,所以,当迪安扬着那簿子,发出了急促的叫声,急急地讲些什么之后,我们只能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他十分兴奋,但却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迪安讲了好一会,才发现我们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连忙拿着簿子,向前走去。

  革大鹏他们,都放下手中的工作,一齐向前,走了出去,到了迪安的"第七空际探测站"中。那里有一具传译仪,只有通过这具传译仪,我们才能谈话。

  迪安一走进探测站,便在传译机前,坐了下来:"小姐,你发现的簿子,是最伟大的科学家,森安比的记录册,他人呢?"

  白素苦笑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位科学家,早已成了一摊白骨。"

  迪安簌簌地翻动着那本簿子,叹了一口气:"不错,他是自杀的。"

  革大鹏道:"他记录了一些什么,快说。"

  迪安道:"他一开始就说,当太阳大黑斑突然发生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末日来临了,他用两天的时间,设计并制造了一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中,装有一具望远录像仪,记录太阳表面发生的一切情形。他记录了三天──这里他最后的记录──"

  我们齐声道:"快讲出来听听。"

  迪安讲道:"黑点将整个太阳包围住了,黑斑的扩展突如其来,一秒钟之内,太阳不见了,消失了,成了气体,地球正迅速无比地逸出轨道,冰层盖下来,将覆灭一切,温度将降至绝对冰点,而急速地逸出轨道的移动,将使一切不再存在,我也不得不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只希望以后会有生命,能够看到我所记录下来的,太阳变化的一切情形。"

  革大鹏转身问我:"那个地下室在什么地方,我们快去看看。"

  迪安也走过来,生硬地道:"去看看。"

  十分钟后,我们已一齐在那个地下室中了。

  我们挤在那块黑玻璃前,观察看出现在荧光屏中的那个太阳,在黑斑的边缘,可以看得出正有连串的爆炸在进行着。

  革大鹏一面喃喃地道:"这是人为的,这是人为的,这绝不是天然发生的。"

  格勒道:"领航员,如果这是人为的,那么他们这一代的人,怎会不知道?"

  革大鹏仍然固执地道:"这一定是人为的,有人在太阳上进行了一个极小型核子爆炸,这个爆炸,引起太阳中亘古以来便在进行着的核子分裂的巨大反应,反应成几何级数增长,终于造成了这种局面。这一定是人为的,这正是我曾经想做过,利用它来产生极大能力的方法,这不是天然发生的。"

  革大鹏的话,是不是事实,永没有人知道。

  在荧光屏上出现的太阳,也不能解答这一个谜。

  但是设想一下,如果那是人为的话,当然也不会是地球人去做的,因为毁灭了太阳,也等于毁灭了地球,除非那人是疯子。

  当然,这也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偷偷摸摸做成功的事。

  要说那是"人为"的,那么这种"人",一定是一种还未曾为地球人知道的,另一个星上的"人"。这种"人"想要毁灭地球,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向太阳下手。

  我们在地下室中等了三天,才等到太阳毁灭的最后一刹那的来到。

  正如那位科学家的记载所言,那是突如其来的,在不到一秒种之内,太阳突然变成了一团墨黑,接着,便像一团云,遇到了狂风一样被"吹散"!那幅荧光屏上,接着便出现了一片黑暗,但过不了一会,我们却又看到了极其奇异的景象,我们看到一个火红色的大星球,以极高的速度,掠了过去,我听得迪安叫道:"马斯!"

  连我也认出来了,那是火星,火星的名称还没有改变,仍然是"马斯",紧接着,又看到了许多星球,所有的星体,不论是大是小,有的甚至是遮住了整幅荧光屏,它们都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行进着的,而且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到后来,我们已不能看清楚任何星体,我们所看到的,只有东西一掠而过而已。

  我们也可以看到星体相撞,而星体相撞之后,又化为无数道光亮的轨迹,四下散了开去。

  我们都呆住了,因为我们知道,这种情形,不是简单的地球毁灭,而是整个太阳系的毁灭,由于整个太阳系的毁灭,可能已导致整个宇宙的毁灭,当然,这里所指的"宇宙",是人类知道范围之内的宇宙。

  所有的星体,都逸出了它们原来的轨道,不知道逸到什么地方去了,有的是孤零零地逸出去的,有的星体的吸力较大,便引着一群其它的星球一齐逸出去,不知要逸出多远,才停了下来,形成一个新的天体,新的轨迹,新的运行系统,产生新的生物。

  如果是那样话,那么假定有"人"因为想毁灭地球而暗算太阳的,那么这种"人"不管他们是什么星球上的,也必然害人害己,连带着一齐毁灭了。

  荧光屏上掠过的星体,渐渐减少。接着,便出现了一片蔚蓝,深而纯的蓝色──这正是我们此际所熟悉的天空。我们知道,如果这具"望远录像仪"的动力系统完备,它一直在继续工作的话,那我们一定还可以看到我们的飞船飞过来的情形的。

  我们都不出声,迪安伸手关掉了那个掣,地下室笼罩在一层暗而蓝的光线之中。我们都坐在这种光线之中,谁也不想动一动。

  过了许久,还是革大鹏先开口:"我想我们该去工作了!"

  他拍了拍迪安的肩头,迪安明白了他的心意,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出了地下室,革大鹏对我道:"我计划把这地下室中的一切,也搬到飞船上去,这又需要一些时间,在这些时间内,你和白小姐继续用飞艇飞行,看看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点头道:"我也正这样想,我们一有发现,立即再和你联络。"

  革大鹏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登上了飞艇,先将他们送到飞船附近,然后,我和白素,又驾着飞艇"遨游"。

  在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我们也没法子知道正确的时间,我们只是觉得疲倦了,便将驾驶工作交给另一个人。

  我休息了几次,算来大概已过去了四天,仍没有发现新的什么,绕了一周,回到了飞船的附近,飞船的修理,加装工作,大致完成,我看到在飞船顶部的透明穹顶之上,有一个炮管一样的东西,突了出来,这自然便是从地下室搬来,装到了飞船之上的那具奇妙的仪器了。

  他们正从事最后检验的工作,我和白素两人,则整理飞船的内部。

  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属于不同的时代,但由于宇宙中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相遇,我们如今,要一同乘坐这艘大飞船起飞。

  我们起飞,并不是要到什么目的地去──这是真正不可思议的。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我们起飞的地方,因为我们如今正在地球上。

  但是我们却要寻求我们的时代,我们要寻求那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宇宙震荡,希望它适当地将我们带到自己的年代中。

  我们不知道要在飞船中过多久,可能是过上我们的一生,直到我们的生命自然终结。可能因为粮食耗尽而饿死(后来我知道这个可能不大,因为神经质的法拉齐,原来也是气体合成食物的专家,我们饿不死的),我们可能永远飞行着而遇不上这种震荡。

  在经过了严密的检查之后,飞船起飞的那一刹,除了迪安,我们都聚集在"主导室"中,旧的动力系统已完全放弃。

  如今所用的是那具望远录像仪,前面无限的太空,可以在主导室墙上的荧光屏中看得十分清楚。

  只不过令我们感到泄气的是,那只是一片深蓝色!

  迪安并不是太空飞行方面的专才,是以主要的驾驶责任,仍落在革大鹏的身上。

  革大鹏在等候着动力室中,迪安的报告,等到迪安的声音,传了上来,革大鹏用力地按下了一个按钮。

  革大鹏按下了按钮之后,飞船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便十分平静了。

  我们没有别的感觉,也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似乎飞船仍然停在冰层之上一样。

  但注视着仪表的革大鹏道:"好,飞船上升了,如今的速度是每秒钟二十公里,它可以在一小时后,加到每秒钟一百二十公里,这是我以前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快极了。"

  迪安也走了上来,那具传译机也被搬到了主导室中来了,他刚好来到传译机之前,听到革大鹏的话,立即苦笑了一下:"太快了?比起光的速度来,那简直是太……太……"

  的确,他感到难以形容,一秒钟一百二十公里,这当然是一个惊人的速度,然而和光的速度来比,却又缓慢得难以找出适当的形容词来!

  法拉齐哭丧着脸:"而且就算有光的速度,也还是不够的,我们要快过光才行!"

  革大鹏沉声道:"没有什么速度可以和光一样的,不要说超过光速了,我们如今,只要想找到将我们震到这个时间中来的那种震荡!"

  法拉齐道:"那种震荡……可能将我们带到更遥远的年代中去!"

  革大鹏道:"当然可能,但是我想情形也不会再坏过现在了。那种震荡也可以能将我们带到更早的年代中去,我们可能和翼龙决斗。"

  法拉齐被革大鹏的话,说得面色发青,他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了。

  飞船向前飞着,在那幅荧光屏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蓝色,无边无涯的深蓝色。根据革大鹏所制的日历钟看,我们在那深蓝色的空间中,已经飞行了四个月。这四个月的飞行,我们没有遇到任何其它的东西,也没有遇到任何震荡。

  飞船平静得出奇──可诅咒的平静!

  我们期待着震荡,但是它却不出现了!

  到了第五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总算在荧光屏上看到了属于深蓝色以外的另一种颜色,那是一大团浅灰色的云状物。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1 楼]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24 1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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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永恒星上


  这个发现,使我们兴奋,革大鹏纠正了航向,飞船穿过了这个云状物──那只是一大团气体,直径大得惊人,飞船在这团气体中,足足飞行了一天多,所以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光谱分析仪器这一大团气体的成份。
  分析的结果是,这一团气体的主要成份,竟是气体的镍。

  那也就是说,这团气体的温度之高,足以令得镍成为气体。

  幸而飞船的外壳,是特殊耐高温的合金铸造,要不然,我们早也成为气体之中的一股气了。

  在穿过了这一大团气体之后,又是十多天,只看到空际,然后,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星体。

  那个星体看来极其美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在经过了长时间"旅行"之后的心理作用。那星体扁长形,发着一种灰濛濛的光华。

  它一在荧光屏中出现,他们便忙着计算了。

  格勒立即计算出,它的体积和地球差不多大小,而星体的表面有一种他分析不出,在光谱分析仪器上出现一种奇妙的颜色,因而无以名之的气体。

  这个星体的引力,也和地球相仿,因之要在这个星体上降落,也并非难事。

  我们几个人进行了一个短暂时间的商议,我们决定在这个星球上降落,看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奇特的星球。革大鹏驾驶着飞船,渐渐地向那个星球接近。

  两天之后,我们已经可以通过远程录像仪,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个星球表面上的情形了。

  我们看到,这个星球,是被一种淡青色的空气所包围着的,因这看来,有点像在地球上,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的时候。

  而在那淡青色的气层下面,我们看到无数发光的晶体,那些发光的晶体,究竟是什么形状的,我们还看不明白,但是从闪耀不定的光芒来看,它一定是多面形的。

  格勒不断地运用各种仪器探测那星球的表面上的一切情形,他又测出那星球的表面上,温度十分低,远在冰点之下。

  又过了一天,我们离得那星球更近了,在远程录像仪的反映景象的荧光屏上,我们所看到的,已不是那个椭圆形的星体全部,而只是它的一部分。我们已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在远处看来,如同小粒钻石也似的发光晶体,事实上十分巨大。

  那种晶体的形状十分奇特,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立体物,而那种晶体的形状,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大约只有两三种变化。

  由于那晶体的形状,几乎只有那两三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晶体,并不是天然形成的。

  我忽发奇想:"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会不会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所住的房子呢?"

  革大鹏立即道:"房子?房子为什么要造那成那种奇怪的样子?"

  格勒苦笑道:"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房子中呢?"

  我觉得不服气:"我们看来,觉得奇形怪状,但是地球上的房子,几乎全是方形的,从别的星球来的人,看到了之后,不也一样觉得奇怪么?"

  法拉齐又吃惊起来,他慌张地问道:"有人么?这个星球有人么?"

  正当他这样惊叫,我们忍不住想要笑他的时候,但是笑容才在我们面前展开,便都凝住了,远程录像仪的录像镜头,本是自动地在调整着各个角度的,所以在反映景象的荧光屏上,我们所看到那星球的表面是缓缓地移动着。

  当我们想笑法拉齐的时候,我们看到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广场。

  那个广场整个都是发光的晶体所铺成的,看来像是一个阳光照射的大镜子,而在这个广场之上,停着不少灰黑色的东西。

  这种东西,即使是我们(我的意思是指我和白素),也可以看出,那是许多类似飞船的太空交通工具,虽然它的形状十分像香蕉,和我们惯见的火箭和太空船形状,大有分别。

  革大鹏吃惊的时间最短,他立即按下了一个掣,在飞船的周围,立时出现了一层紫色的光芒。这是利用高压电所产生的保护光,这种光芒,可以抵敌殒星的袭击,但是不是能抵敌这个星球上的"人"的武器,那却不知道了。

  法拉齐叫道:"我们快掉头吧,这个星球上有人!"

  格勒的面色也不免发青:"我们是在寻求宇宙中奇异的震荡,我想还是不要在这里降落的好!"

  我和白素紧紧地握着手,老实说,我的心中,也不想继续再向前航去。到一个有高级生物的另一个星球上去,这究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谁知道那些高级生物他们对生命的观念怎样呢?但总不会和我们有一丝一毫地相似,那倒是可以肯定的事情!但是我们看到革大鹏坚定的面色,他操纵着动力系统的双手,甚至不震动一下,我不免为我自己的胆怯,感到惭愧。

  所以我的心中虽然不愿到这个星球上去,便是我却没有讲出来。

  这些人中,除了革大鹏之外,最镇定的大概便是迪安。革大鹏其实也不是镇定,他只不过是好强,或许他的心中,也十分害怕,但是他却仍非要前去一看究竟不可!

  我向迪安望去,用目光向他询问他的意见。迪安将头伸近传译机:"我想这星球上没有人,要不然,这些东西就上来欢迎了!"

  法拉齐道:"没有人?那些东西,难道是天生的?"

  迪安补充道:"我指没有人,是说现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

  法拉齐道:"这星球中的人,已经完全死亡,和我们……我们的地球一样了?"

  迪安道:"我不能肯定。"

  革大鹏扬起了左手来道:"一切有关的人准备,我们应在这个广场上降落。格勒,这广场的硬度是多少,快告诉我。"

  格勒立即道:"是二十四点七,足够降落有余了。"

  革大鹏又道:"那发光的晶体是什么?"

  格勒苦笑道:"不知道,光谱仪上出现的颜色,是完全混杂的的波状,那是地球上所没有的一种东西,看来倒有点像……冰块。"

  革大鹏回头瞪了格勒一眼,他是个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人,格勒那一句"看来像是冰块"的话,太不科学了,所以才激怒了他。

  飞船的飞行速度,已在渐渐地减慢,而利用那星球的引力,向前飞去,到了更接近那星球表面的时候,他们四个人都忙碌了起来。

  我和白素则在注视着那个荧光屏,星球表面上的情形,愈来愈清晰,我们看不到一点点生物,所看到的,全是那种发光的晶体,几乎整个星体的表面,全是那一种奇妙的东西。那个广场,在我们的飞船,渐渐接近的时候,才发觉它的面积,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它几乎占那星表面的八分之一!

  试想想,那就等于在地球上,大过整个美洲了,整个南美洲,只是一幅铺满了晶体的广场,这多么难以想像!

  要在那么大的广场上降落,并不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飞船是操纵在革大鹏这样一个熟练的驾驶员手上,因之飞船停在广场上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震荡。

  飞船停下来,我们几个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我们在作跨出飞船,探索这个奇妙的星球,作遇到一切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准备。我们沿着飞船的走廊,离开了主导室,但是却不立即离开飞船。

  我们根据仪器测得的资料,作了一切准备,我们带上了特殊的防寒设备,又戴上了氧气罩,这才由革大鹏打开了飞船的大门,我们利用个人飞行带从飞船的大门出去,落在那广场之上。

  那广场无疑是"人"为的,因为它全是十尺见方,平滑无比的一块一块结晶体铺出来的,比起这个广场的建筑工程来,地球上的七奇,等于只是孩提的积木而已。

  我们还未来得及俯身去观察一下,我们所站着的那晶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突然之间,我们每一个的面上,都现了愕然的神色来。

  我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个星球的表面,完全是死寂的。

  但是,在我刚一站定的那一刹间,我的脑中,却"感到"有人在说话。而只是"感到"。这是一种奇妙而难以形容的感觉,似乎是在梦境之中一样,但这种形容,当然也是不贴切的,因为即使在梦境中,我们总也是"听"到人家讲话,而不"感到"的。

  但这时候,我却的的确确,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感到"有人在说话。而且,从别人的脸上的神色来看,他们当然也"感到"有人在说话了。

  我所"感到"的话是:"欢迎你们来到永恒星上!"

  我和白素失声道:"永恒星!"我们两人讲得是中国话,而且是家乡话。

  革大鹏和格勒也叫道:"永恒星!"他们讲的是他们的语言。

  迪安也叫了一声,我听不懂,但我敢断定,他叫的那声,如果通过传译机的话,那么一定也叫的是"永恒星!"这表明我的猜测不错,我们都"感到"了同样的一句话:"欢迎你们来到永恒星上!"

  这又是十分奇妙的,如果是"听"的话,那么就存在着语言的隔膜,对方所讲的,如果是一种你所不懂的语言,那么你就蝗不懂,就像我和迪安之间一样。

  但如果不是"听",而是"感到",事实上根本没有语言,也没有声音,那就根本没有言语上的隔膜了,每一个人所"感到",当然是他所知道的,要不然,就不会"感到"什么了。

  我们几个,几乎是同时叫出来的。

  接着,我又"感到"有人在说话了:"是的,永恒星欢迎你们来,你们可以说是永恒星上的每批访客,我们当然欢迎。"

  法拉齐忍不住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话,你们听到了没有?"

  革大鹏粗暴地道:"胡说,什么声音也没有!"

  法拉齐道:"是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有人在讲话!"

  我大声道:"我们无意中来到这个星球,如果表示欢迎的话,你们在哪里?"

  我最后一句话,鼓足了勇气,才讲出来的。

  因为随着这一句话所出现的,可能是不知什么形状的怪物。

  我们都屏气静息地等待着。

  但是我们却没有见到什么,我们也没有听到什么,只是"感到"一阵笑声,一阵十分好笑,也可以使相信毫无恶意的笑声。

  在"感到"了这阵笑声之后,我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不禁松弛下来。

  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却又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我们已来到了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们见不到任何生物,但我们却可以"感到"有人在"讲话",有人在"笑",而且,那"讲话"和"笑声",还那么容易操纵我们的情绪!

  我们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要"他们"是有着恶意的话!

  我的恐惧感,迅速地传给了别人,每个都感到,在这个星体之上,我们实在连一丝一毫,最低限度的安全感都没有。

  然而,也在这时候,我们又感到了一些"话":"你们放心,虽然你们脑电波的频率,是如此之低,如此之容易受影响,但是你们绝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我们是永恒的,我们在一个永恒的星球上,永恒地存在,任何东西,只在怕被人伤害,已被人伤害的情形上,才会伤害别人,我们既是永恒的存在,绝不怕有人来害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伤害人?"

  我喃喃地道:"永恒的?那是什么意思?"

  革大鹏道:"永恒的生物?"

  白素扬起了双眉:"你们自称是永恒的,我不信宇宙间有永恒的东西!"

  白素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脸上突然红了一红。

  我们都可以知道白素脸红的原因,因为我们在同时,都"感到"那讲话的人在说:"你对宇宙的事,知道多少呢?"

  革大鹏道:"既然没有恶意,那我们不妨可以见见面,为什么还躲着呢?"

  我们立即又感到了回答:"我们全在你们的周围。"

  我们大吃一惊,四面看去,什么生物也没有。老实说,我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我已经想到,这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或许小得像蚂蚁一样。我们都被地球上高级生物大小的概念束缚了,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其他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也必然要和我们一样大小。

  所以,我立即向地上看去,希望发现一些微小的生物。

  但是,我却仍然未曾看到什么。我虽然有想像力,但我却难以想像,一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会是我们肉眼所难以见到的微生物。

  革大鹏几乎是在怒吼,他道:"你们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们?你们的身子有多大,你们是什么样子,你们是什么?"

  我们都得到了回答:"我们实在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样子。"

  这时,连革大鹏也不得不以手击额,怀疑自己是在噩梦之中了。

  我们可以接受时间上的颠倒,但却没有法子接受有一种"没有样子,不是什么"的生物概念!

  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表现出她女性特有的镇定:"解释得明白一点好么?我们是属于两个不同的星体的,请原谅。"

  回答来了:"当然可以,先请你们相信,我们绝无恶意,然后会给你们看一些东西,并且希望你们,不要吃惊。"

  我苦笑着道:"我们已经吃惊够了,只怕也不能再继续吃惊了!"

  我又立即感到对方的反应:"当然你们会吃惊,正如刚才那位小姐所说,我们属于两个不同星体,对所有的一切,具有不同的概念,当你们看你们从来也未曾见过,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像的东西时,怎么会不吃惊呢?"

  革大鹏道:"好,我们准备吃惊,你们要给我们看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我们感到的回答是:"在我们博物院中,这博物院是在……照你们地球上的所谓光阴来说,是一亿多年以前所建造的了,你们等着,有飞艇来了。"

  我们才"感到"那句话之后不久,一艘香蕉形的东西,便无声无息,快到极点地来到了附近,停了下来,那"飞艇"十分大,足有四十尺长,一停下来之后,像打开了一扇小门,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个洞,大约只有一尺半见方,我们们不禁为之愕然。

  就在这时候,我们的脑中又有了感应:"对不起得很,这种飞艇是一两千万亿之前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已进化得十分小,所以门也开得很小,要请你们挤一下,才能进去。"

  我们之中,怕没有一个明白,"进化得十分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们在那个"博物院"中,看到了这个永恒星上生物的"进化史",我们才明白,然而当我们明白了的时候,我们只觉得身子烘烘地发烧了,一种如梦的感觉,几乎令我们感到自己并不存在。

  我们进了那飞艇,飞艇中并没有人,但是飞艇却立即起飞了。

  革大鹏在飞艇的前部,略为看了一下:"他们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飞艇是接受一种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操纵的。"

  我们又感到了笑声。

  然后,飞艇停了下来,我们被"请"出飞艇,来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晶状体之前,我们又被"请"在一个小洞之中,进了那个闪闪发光,形状怪得难以形容的"建筑物"之内。

  里面十分空洞,用来建筑那座建筑物的晶体,是半透明的,所以内部十分光亮,我们只看到有几条长长的通道,不知道向何处。

  我们被"请"坐,当我们坐下来时,我们都得警告:"请不要吃惊,你们所看到的,完全是模型,虽然他会动,但那完全是假的,你们第一个所看的,将是七十六亿年之前的我们,那时,我们的星球是在银河系的边缘,距离你们地球有五十万光年,但是我们已觉察到地球上有发生生物之可能了。"

  我们的心中都苦笑着,当这个星体上的高等生物,已然可以知道五十万光年之外的地球上的情形之际,地球上的原始生物,只怕还未曾发生!

  他们比我们进步多少倍,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估计得出来的。

  我们屏气静息地等着。

  在一条通道中,无声无息地滑进了一块方形的晶体来,在晶体之上,"坐"着一个怪物。

  说"他"是"坐"着,这未免是十分好笑的。我们地球人的概念,是屁股接触实物,承受了身体的一种姿势,便称之为"坐"。可是,那怪物的全身,只是紫酱色的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他"是坐是立,实在是没有法子分得清楚的。

  我们六个人,在不由自主之间互相间都紧紧地握住了手。

  那个已可以知道五十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星体的"人",实在是难以形容,如果一定勉强要形容的话,那么各位试试将一只跳虱放在一百倍的显微镜之下,那么所看到的形象,或者可比拟于万一。

  那"人"有两排眼睛,充满着灵气,闪耀着紫色的光芒。

  这种眼睛,表明这种生物,的确是一种极其高级的生物,绝不是普通的怪物。

  大约一分钟,那"人"退了回去,另一个通道中,又滑出了一个"人"来。

  我们所"感到"的解释是"这是五亿年之后的我们,以后,每交替一个模型,便是五亿年,请你们注意我们形体上变化。"

  第二个来到我们之前的模型,和第一个大体上差不多,但是却少了一些须状的东西。

  以后,每出来一个,形体便小了许多,而且"他"的形状,也越来越简单,唯一没有变更的是那两排眼睛──我说两排,是因为它们的确是两排,而不是若干只,那显然是科学越来越发达,一些不必要的器官,完全退化了。

  到了第十二个模型时,变化得特别显着,那种高级生物,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圆形的"身体","身体"之上,便是那两排眼睛。

  我们又同时感到了有人在作说明:"生物的进化,便是表现在器官的退化之中的,如果举地球上的例子,我想你们比较容易明白,猿人进化到人,尾巴退化了;软体动物中,头足纲的鹦鹉螺,是有贝壳的,然而进化了的乌贼,贝壳便已退化到了软体之中。当然,这种退化,必须经过许多代,长时间的演变,几亿年!在这个模型对上的五亿年中,由于我们发明了用脑电波操纵一切,是以我们的肢体,几乎全因为没有用处而退化了,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的头部。"

  这个模型退了回去,第十三个模型又来了我们的面前,圆形的"身体"变成长条形的了,又小了许多。

  而第十四个模型,那"身体"已不见了,只有两排紫光闪闪,看来十分骇人的东西。

  第十五个模型,是最后一个,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紫色发光体,小得如此出人意表之外,而且形状也是接近圆形,就像是地球人的一个眼珠。

  当第十五个模型退了回去的时候,我不禁失声道:"那么,你们如今是什么样子?"

  回答来了:"我们如今,不是什么样子。当你们看到最后的一个模型之际,我们已经因为进步,而退化到只要保存脑神经中枢的一部分,发出脑电波以指挥一切的地步,所以除了这个器官之外,我们别的器官,都退化了。"

  白素尖声道:"以后呢?"

  回答是:"以后的四亿年左右,我们又发展到脑电波可以单独存在的游离状态。"

  感觉中又听得回答:"脑电波可以离开一切器官而单独存在,这是我们跨向永恒的最重要的一环,因为任何器官,都不能永恒存在,在这以后的一亿年之中,我们的最后器官,也退化了。"

  格勒道:"那么你们,你们……变成什么都没有了?"

  "哈哈,谁说我们没有什么?我们已成功地将我们的星球,推出银河系的边缘,到了永恒的外太空,我们是永恒的存在,你知道电波的速度么?脑电波本身就是一种无线电波,我们摆脱了一切器官的束缚,我们便能以无线电波的速度,自由来往,当你们一降落,我们便全都来到你们的身边了!"

  法拉齐是第一个捧住了头、尖叫起来的人,迪安是第二个,格勒第三,我、白素、革大鹏是同时怪叫起来的。

  我们没有法子不叫,这是完全是无法想像的事,我在刚一降落的时候,觉得无法将一种高级生物设想为微生物,然而,"他们"却比微生物更彻底,他们根本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样子,他们只是一种"思想",一种永恒生存的"电波",然而"他们"却是生物的,而不是物理的,你能不叫么,你能么?

  我忽然想到,宗教上的所谓永生不死,将人的身子称之为"臭皮囊",是不值得留恋的东西,将生命喻为一声叹息,而追求一种永恒的精神存在,这不是和"永恒星人"七十五亿年来的进化过程不相上下么?

  这么一想,我首先便安心了许多,我感到了有人在对我说:"这是生物的进化过程,你们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沉住了气:"你们对太阳的变化,知道多少?"

  回答是:"我们知道得很少,因为太远了,而且我们也没有留意观察,我们都变得太懒了,我们正在耽心,这样下去,会连现在的脑电波也'退化'了,如今我们虽然无形无质,但是却还能在电波检示器中现出形状的。"

  我苦笑了一声:"有即是无,一切'有'的东西,到头来,总要变成'无'的!"

  我很久没有"感到"回答,然后,便是革大鹏问:"对于宇宙中的一种震荡,你们知道多少?"

  "那种震荡,是星系的一种大移动所造成。银河系中,包括着数十亿个大恒星,相互牵引成为一体,但整个银河系仍不是静止不动的,有时候会震荡一下——是什么原因,连我们也不知道,这种震荡发生得极快,如果恰好有生物被这种震荡卷入,那就十分有趣了。"

  格勒"哼"了一声:"一点也没有趣,我们便是遇上了这种震荡,所以才一下子倒退了一百年,一下子又超越了无数年。"

  "你们想回去,是不是?那只好碰运气了,你们向银河系飞去,总有机会遇到震荡,很抱歉我们不能帮你们什么,我们的一切,全是脑电波指挥控制的,我们的脑电波的频率,远比你们的高,你们无法使用我们的一切机器。"

  革大鹏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齐向后,退了开来。

  我们出了那扇门,到了飞艇中,每个人的两颊都异乎寻常地灼热,我们是处在一个迷迷濛濛的状态之中的,直到我们送回了飞船之旁。

  我们降落这个星球,没有损失什么,我们还可以说,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招待"。

  但是我想,包括革大鹏在内,我们都十分后悔这次的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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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太空流浪者


  任何高级生物,总是受时间局限的,时间的局限有伸缩性,可以上下伸缩一千年、两千年,但到了几十亿年开外,那么是绝对无法适应。而我们偏偏就闯出了时间的局限!
  所以,我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难以形容的怪异、错愕、迷惘和失措!

  我们在自己的飞船下站立了好一会,才开始进入飞船。在我们进入飞船的时候,我们又"感到"有人在向我们说:"祝你们好运!"

  祝我们好运,我们的运气,从某一方面来说,已经是够"好"的了。因为我们竟有机会遇到这样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又深自庆幸,"永恒星"上的高级生物的形状,本来就和地球绝不相同。如果他们的形状,竟是和地球人相同的话,那么我们在那个"博物院"中所看到的"进化"过程,将会是这样:先是一个完整的人,接着,人便"进化"到了没有脚,没有手,进一步,连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头……到后来,甚至只有脑中枢神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只怕我们六个人,谁都免不了作呕,谁都要昏过去,一个人的一生至多只一百年,在一百年之中,人绝不会发生什么变异,所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可以想像人的身体会因为"进化"而起着变化。

  但是在事实上,这种变化又是缓缓地,固执地在不断进行着的。

  我们默默地上了飞船,等到飞行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之后,革大鹏首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能够来到这永恒之星,也是一种偶然的机缘,我们再次起飞,是不是能遇到那种宇宙震荡,全然不可预料。我们可称为太空流浪者,我们的飞船,和整个太空相比,就像是海洋和海洋中的一个浮游生物一样,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什么。在这个星球上,我们至少可以生存下去,有什么人愿意停留在这个星球,我不反对,这里的'人'一定会很好地照顾留下来的人。"

  白素缓缓地道:"不错,就像我们地球人照顾稀有的热带鱼一样!"

  我摇了摇头:"我不愿意留下来。"

  我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别人的情形,只见每一个人几乎都是毫不考虑地摇着头。

  我又问道:"革先生,你呢?"

  革大鹏转过头去,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那么我现在起飞了,我们找不到归宿的时候,大家应该记得我,作为一个领航员,是提醒过各位的。"他按下了发动动力系统的钮掣,飞船的底部,产生了强大无匹的冲力,飞船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飞去。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一定不去想它!但我们却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们逼得仍处在那种茫然、骇然的情绪之中。

  我们直到十几天之后,心情才比较略为轻松了一些,但是这"轻松",却是有限度的,因为我们又过了十多天,可以却仍然未曾遇到什么宇宙震荡。

  我们(尤其是我和白素)变得无事可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再向白素询问她在欧洲,到亚洲神秘地区之行的一切细节,其实我是已经知道这一切的了,但因为实在无所事事,所以我将她又要每一个小节都讲给我听,反覆推敲,以消磨时间。

  当时,我们只不过为了消磨时间,但后来,我却发现了许多疑点,将白素认为已完成了任务的这个想法推翻,又生出了无数事情来(事详《天外金球》)。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我们在太空船,只是在深蓝色的,漫无边际的太空中飞行,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还在热切地盼望着"宇宙震荡"的来到。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几乎都已绝望了!

  我们是在外太空飞行,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而外太空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我们不知要飞多久,才能够达到光在一秒钟之间所达到的速度。然而在这浩渺的空际,距离都是以几万光年、几十万光年来计算的,我们有希望再闯入银河系中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出奇的颓丧,尤其是迪安,他比我们都"先进",但是这时,他的表现,却又最差,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话(他是有意不想让我们听懂)不断地讲一些什么。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正在怪我们,似乎我们不应该将他从冰层中挖出来,不应该使他复活!

  除了迪安之外,最不安宁的便是法拉齐,他时时会尖声怪叫起来,使人以为他的神经,已然分裂,有时,他又会不在主导室中出现,达半个月之久,不知他匿身在什么地方。

  太空船十分巨大,独如一座球形的七层大厦,有着许多房间,我们也无法一间一间地去找他。而过了几天之后,他又会像梦游病患者似地走了出来。

  又过了些时候,我们都感到,太空船中,什么都不缺,可就是少了一样东西:酒!如果有酒的话,那么大家的意志就可能不会那么消沉了。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法子制造酒来,格勒可以制造粮食,但却不能制造酒。又过了许多时候,迪安和格勒开始研究保持生命的办法。

  他们研究的课题,十分骇人,那就是准备用一种方法,将我们六个人中的五个人的生命,予以"冻结",只余一个人,操纵太空船,而"冻结"是轮流进行的,那样可使我们的生命延长六倍的时间,因为在生命被"冻结"之际,就像迪安被突如其来的冰层埋住一样,一切机能停止了活动,人是不会在"冻结"时期衰老的。

  我不知道即使他们两人研究成功之后,我是不是有勇气接受"冻结"。

  但是当他们两人提出来这个办法之后,我却也同意,因为我们只有尽可能地延长飞船在太空中飞行的时间,时间越长,那我们遇到那种"宇宙震荡"的机会也就越多。

  神经本就不怎么坚强的法拉齐,变得越来越暴躁,他竟然将我们的手表,和飞船中所有的计时器具,全部都在不知不觉中毁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们已没有法子获知时间与日子,我们完全不知道在外太空之外,飘流了多久,和还要飘流多久,我们只是在消磨我们的生命,这时候,我倒希望格勒和迪安两个人的研究,能快一些成功了。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研究,却没有成功,他们又提出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从永恒星上得来的灵感,他们开始铸造一种可以接受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波操纵的机械,这种机械的形状,和人一样——但当然难看得多,所谓一样,那是指有头、有手、有脚而言的,换言之,那是一个机械人。

  他们说,如果将我们的脑子,搬到这个机械人的脑部,那么我们就可以成为有人的脑子,钢铁的身躯的一种"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因为我们没有肌肉来消耗体力,没有一切的器官来使精力消逝,我们的生命,也就可以永远地存在下去。

  但是,当他们两人想出这个计划来的时候,我却看得出,他们两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不正常,所以我反对这个计划。

  我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即使我们成了不死的"钢铁人",那又怎样呢?我们的目的,却不是在于"不死",而是在于回到我们自己的年代中去。

  你不能想像当我成了一个"钢铁人"回到一九六四年时的情形,我也不能想像革大鹏他们,成为"钢铁人"之后,回到二0六四年的情形。

  但是我知道,格勒和迪安两人的计划,被大多数人否决了之后,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仍在秘密地进行着他们的研究。

  我和白素两人,都感到飞船中的疯狂气氛,越来越浓厚了,革大鹏虽然一声不出,但正因为他那种过度的沉默,使人越来越觉不妙。我心中暗想,不必再等多少时候了,只要再过半年,我们再遇上那种宇宙震荡的话,那么可能就会发生"飞船喋血"的惨剧!

  人在孤苦无依的情形之下,会不正常,而我们这时,正可以说是处在孤苦无依的顶峰状态之中。

  我和白素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因为我们倒是反而是所有的人中,最能保持镇静的人,那并不是我们的神经特别坚强(实际上,只要是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都难免疯狂)我们之所以比别人镇定,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人。

  我们热切相爱的一对,我们感到,我们在一起,就算一辈子找不到我们的地球,也还是不算太抱憾的,这种感觉,使我们镇定。

  我们有时躲在小房间中,有时在走廊中间散步——当那一天,传声器中传来革大鹏的怪叫之际,我们正是在走廊中散步。

  革大鹏的怪叫声,是如此之尖利,如此之骇人,使得我们,在刹那之间,以为在主导室中,已经发生了"飞船喋血"事件了。

  我们连忙向主导室赶去,进了主导室,我们不禁为之陡地一呆!

  主导室中一片光亮,异乎寻常,亮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光亮从大幅荧光屏中而来,从透明的穹顶之中射进来,我们要费上一些时间,才能够看清楚。

  我们是最迟赶到主导室中的人,而革大鹏的手指向前指着,谁都可以看得到,他伸手所指的,是一条极长极宽的光带。

  深蓝色的空际已不存在了,那光带所发出来的光芒,强烈到了无以复加,飞船越向前去,光芒便越是强烈,逼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来。

  革大鹏按下了一个掣,透明穹顶被一层钢片遮去,他又将荧光屏的光线,调节到最黑的程度,即使是那样,在荧光屏上,仍然可以看到一条明显的、灼亮的光带,格勒坐到了计算机的前面,开始工作。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在经过了如许长的日子的蓝色空际的航行,忽然有了那样一股光带在前面,那总是令人兴奋的事。

  革大鹏催着格勒,要他快点计算出那光带的一切情形来,然而,格勒还未曾说话,光带便突然展了开来,刹那之间,整个荧光屏都变得充满了灼亮的光芒,飞船也突然旋转了起来。

  我想像当时的情形,一定很有点像一只乒乓球,被卷进了一道湍流之中!

  在太空船刚开始旋转之际,革大鹏还手忙脚乱地企图止住它。

  但是他随即觉出,那不可能的了。

  他放弃了控制飞船的意图,紧紧地扶停住了椅背,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紧抓住身边的东西,因为那时候,飞船似乎在不断地翻着筋斗,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支持,但不多久,便感到头昏脑胀了。

  我们都觉得,我们的飞船,是在被种什么力量带着前进,那前进的速度,快到极点。

  但是,那却又不同我们上次遇到过的震荡,那是一种新的感觉,它只是旋转,不断地晃来倒去地旋转着,旋转了多少时间,我们之中没有人可以说出来。而旋转的停止,也是突如其来的。

  陡然之间停止了,可是我们的身子,却还在左右摇摆着,等到我们相互之间,可以看得清对方的脸容之际,我们可以说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那么难看的脸色。

  荧光屏上,已经看不到有什么光亮了。

  法拉齐喘着气叫:"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革大鹏压声道:"闭上你的乌嘴!"

  他一面说,一面按动了钮掣,遮掩穹顶的钢片,重又打了开来,老天,我们该怎样表示我们的高兴才好呢?

  真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该自怎样表示高兴才好!我们看到了星辰,看到了无数的星辰。

  星辰在天际一闪一闪,有的大,有的小,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已来到了什么地方?这一切,我们都不理会了,因为我们又看到了无数的星体!

  我们是不是已回到了银河系之中,我们是不是至少已脱离了外太空?革大鹏迅速着调节着远程录像仪,他陡地怪叫了起来:"看见没有,那是什么,看见没有?"

  他在这样叫嚷的时候,脸上现出了极其甜蜜的笑容来,老天,笑容未曾在革大鹏的脸上出现,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了。

  格勒向荧光屏看去,他也笑了起来:"这不是游离星座么?"

  法拉齐双手高举:"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刚才那光带将我们带回来的。"

  白素问:"刚才那光带是什么东西?"

  革大鹏的脾气,好得出奇,他竟向白素鞠了一躬:"小姐,不知道,宇宙中的一切太不可思议,岂是我们这样渺小的生物,所能了解的?我们已回到银河系来,这已经够了!"

  从那时候开始,飞船在一个接着一个星球中穿行,有时,我们甚至在一些星球极近距离处掠过,可以清楚地看到星球表面的情形。

  我们回到银河系时的那种狂喜,一下子就完全过去了,谁都知道地球只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个微粒,我们虽然在银河系中,但是离地球,可能有几十万光年,甚至几百万光年的距离。

  这情形,使我想起一首古诗来:"江陵到扬州,三千三百三,已行三十里,还有三千在。"我们进了银河系,等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止三千里,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我想革大鹏他们,既然认识这些星座,当然应该知道这此星座离地球有多少远的。

  但是他们却绝不出声,这表示离地球极远,远到了他们觉得说出来也丧气的地步,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讲起这件事来。

  星体的形状、颜色,千奇百怪,在那一段时间中,我们比较不那么单调,因为我们至少可以去数一数星的数目,和沉醉在星球奇幻的颜色中。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沮丧的情绪,又弥漫在飞船中的几个人之际,我们所期待的震荡,终于来了。

  震荡是突如其来的!

  当真是突如其来的,忽然之间,我们犹如被一个力大无穷的人,突然提了起来,重重的撞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而且随即又跌了下来,撞在地上。

  那还只是开始,紧接着,整座飞船,都好像要裂了开来一样。

  我和白素,正在一间房中,在翻阅着一些事实上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们紧紧抓住了根金属柱子,我们的身子,剧烈地摇晃着,以致我们几乎看不到对方究竟是在何处。

  但是我们的心中却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是那种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宇宙震荡,这种宇宙震荡,可以结束我们的太空流浪生活。

  我们以那种极度高兴的心情,来忍受着那种震荡所带给我们身体的痛苦。我们都知道,一下轻微的震荡,我们就可能越向前一百年,而如今,每一秒钟,我们都要忍受几十下震动。

  那种震动,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我们并不知道,因为在那种大震荡继续到一分钟以上的时候,我们都已支持不住,而陷于半昏迷状态了。

  我和白素两人,是给革大鹏他们的欢呼声所惊醒的,我们站起身来,相互望了一眼,都感到极度的震惊,因为我们都鼻青脸肿,但我们都不理会这些,从传音器中传来的欢呼声,使我们知道,震荡所带来的,一定是对我们十分有利的情形。

  我们冲出房门,登上升降机,直赶主导室。

  革大鹏指着透明的穹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随着他所指的看去,我们看到了一个圆而亮的星球,这个星体,我们对它可以说是再熟悉也没有了。

  那是我们的太阳!

  革大鹏不断地调整着远程录像仪的角度,在一小时之后,荧光屏上,终于出现了地球!

  地球,这是我们自己的星球,我们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它,那肯定是地球,而不会是别的星球,因为它上面的凹凸图案,我们太熟悉了。

  我们的兴奋,到了几乎发狂的程度,每一个人都拉开喉咙唱着——至于唱些什么,却没有人理会。

  格勒一面在唱着,一面在计算,他终于宣布了计算的结果:再过七十一小时的航程,我们就可以在地球上降落了!

  只要再三天,只要再过三天,我们就可以顺到地球了!格勒的宣布,又替我带来了狂喜。然而,这种狂喜,却又很快地为新的忧虑所代替了。

  不错,我们的飞船,毫无疑问地是在向地球飞行,神奇的宇宙震荡,将我们带到了太阳系中。

  但是,我们再过三天将要到达的地球,是属于什么年代的地球呢?是一九六四年,还是二0六四年,还是更迟或者更早?

  我和白素,自然希望那是一九六四年,但是革大鹏他们,则希望那是二0六四年,迪安则希望是他的那个年代——虽然那是地球毁灭的一个年代。

  我们这三种人,哪一个不会失望呢?

  还是我们三方面都失望呢?

  还是我们三方面都失望呢?我们三方面都失望的可能性太强了,如果是一八六四年,那我们怎样办呢?是降落呢?还是不降落地面,继续我们的太空流浪呢?

  这委实是一个令人难以决定的问题。

  我们都像是等待判决的囚犯一样。刚才,我们觉得三天功夫太短了,但如今却又觉得要等上三天,是太长了。

  在这以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出奇的沉默。

  飞船离地球,越来越近,地球的表面情形,我们也越看越清楚了,我们看到了高山,也看到了平地,更看到了海洋。

  我们早就用一种十分简单的方法,在计算着时间,那可能不十分准,但是总也不会相去太远。

  当六十小时之后,我们已可以把地球看得更清晰了,但是,当七十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在海洋上航行的大轮船了!

  远程录像仪已将地球表面上的情形,更清晰地反映在荧光屏上,我们首先看到了那艘轮船,那是一艘大邮船,大客轮。

  我和白素两人,一看到了那艘邮船,便几乎叫了起来,这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年代!

  因为这艘船,我们是认识的,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的一艘邮船!

  那也就是说,如今我们将要降落的,是一九六四年的地球。

  我们算是回家了,我和白素的太空流浪,可以结束了。

  我和白素在极度的高兴中,并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失望,直到飞船忽然停下来,我们才陡地一惊,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革大鹏的面色十分难看,法拉齐、格勒和迪安,也是一样。

  我们自然可以理解到他们的失望情绪的,因为如果地球上的情形,显示那是二0六四年的话,那么我们也一样会如此失望的。

  我不好意思再问他,革大鹏呆了好一会,才道:"你们看到了,我们的太空流浪,并没有结束。"

  我忙道:"其实,你们如果到地球上去,只要我和白素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你们真正的身份,而凭着你们超人的学问,一定可以在地球上,得到极其崇高的地位!"

  革大鹏不出声,其余各人都不出声。

  好一会,革大鹏才道:"不,我们不是属于你们这个时代的,你们下去吧,你们利用小飞艇,可以很顺利地通过大气层,回到地球上去的。"

  白素道:"你们——"她的话中,充满了依依不舍的语气。革大鹏呆了半晌,才道:"我想,我的决定,可以代表他们,我们决定仍在太空流浪,直到找到我们的时代为止。"

  白素道:"你们可能永远找不到。"

  革大鹏点头:"是的,但我们无法不这样,我们不能生活在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中,就像淡水鱼不能在海中生存一样。"

  白素叹了一口气,我和她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和每一个人握手,我们都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握得如此之紧!

  我们握好手,革大鹏才道:"小飞艇的操纵方法,你们是知道的了,我们会等你们降落之后,再开始我们的航行。"

  我和白素离开了主导室,来到了小飞艇旁,我们爬了进去,开始发动,小飞艇以极高的速度,向前冲了出去,向地球表面上冲去。

  我们的小飞艇在进入大气层的时候,艇身发出"滋滋"的怪声来,它在大气层中,变得不十分稳定,是以,当它猛地扎入了海中之际,我们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只是感到,我们已降落了。

  于是,我们合力打开舱盖,海水涌了进来,我们费劲在挣扎着,浮上了海面,那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只是近陆地的海。

  我们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在我们浮上海面之后,就看到了一个荒岛,我们立即向那个荒岛游去,等到我们登上了那个荒岛的时候,我虽然已经极之疲倦,但是我们仍然惊呼了起来!

  这个小荒岛我太熟悉了,这就是白素的飞机撞毁的那个小岛!

  真是,就是那个小岛,这不是太凑巧了?那实在太凑巧了。我相信这种神奇的宇宙震荡,是有规律的,所以上一次将飞船带到了这一带的上空,这一次仍然是这样,而在时间,只不过相差了四天,也就是说,我们仍然是在一九六四年,只不过迟了四天。

  在这四天之中,事实上我们已过了许多年,但是当我们回到了我们的时代中之后,却只不过失去了四天。

  到了这里,事情似乎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值得记述的了,但是还有一件事,革大鹏究竟是怎么样了?我一直祝福他们能够回到他们的年代中,但那一天,我偶然看到一篇记载,我却对他们的下落,有了不乐观的看法。

  我所看到的那篇记载是:在一八六四年五月,有一颗极大的殒星,估计有二十五吨重,堕落在法国的南部地方。有殒星堕落,那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令人奇怪的是,这个殒星的残余部分,经过分析,那是一种纯度的合金,而且,经过一个有名的太空生物学家的研究,发现在"殒星"的残余中,有着最早的生命痕足迹,有着蛋白质的组织痕迹,这位太空生物学家的结论是:在这个殒星上,本来有着生物,而这些蛋白质组织,和人体的蛋白质的组织,又十分类似云云。这使我想起了那艘飞船来,它会不会在太空中又飘荡了若干年,等他们四人都死了,才遇上神奇的宇宙震荡所以堕落下来,由于失去了控制,所以便损毁了被人当作是殒星呢?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在时间上是吻合的,我们已知道这种震荡的幅度,在时间上是以一百年为单位。一八六四年,刚好是一九六四年之前的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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