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ghb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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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上的蒼狗白雲，總是難以跟上世事蛻變的超軼絕塵。惟獨這十里洋場浩浩蕩蕩的非凡氣勢，仍舊沉澱在浪漫如故的永恆氛圍中不曾出脫。
望著緣起緣滅的江水發楞，「什麼事物能到達『永恆』的盡頭？」我想。回頭仰望背後中山路上的雄偉建築，只剩熙熙攘攘的往來人群，一個個走在我自以為是的「浪漫城垣」下。
第一次到大陸旅行，就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連哄帶騙，拐到這個號稱「中國百年門戶」的大城市。難道，為的只是造訪妳父母年輕時的居處所在？不，除了這個理由之外，我清楚妳渴望撿拾到兩位老人家遺留在上海的愛情舊夢，所以我願意跟妳一起輕輕地推開這扇百年大門，因為我也有個夢，落在這裡。
出了虹橋機場進入市區，上海亮麗時髦的容顏，跟我想像的左岸風光有著極大的差異，那是一股衝擊，正如妳給我的愛情這般地顛覆傳統。事實上，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到：新與舊的種種事物，一直在這個大城市裡面戮力拔河；得與失的成本藝術，反覆地在我倆心中輪番上演。我捏捏妳的手，告訴妳：我想起我們的台北。
來到上海，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習慣上海話的急切腔調。上海人說話之快，媲美這十幾年來上海變化的速度，往往上一句話猶未入耳，下一句話已經從上海人的嘴裡迸出來。在他們的言談中，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對自己居住的城市有著那麼一份隱約的驕傲。單就這一點，上海人的確值得自豪。
久違的巴洛克遺風夾帶著文藝復興的典雅，沿著外灘築起一道西潮入侵的紀念長牆，也讓這城市深處皆可撫摸到近代東西文化相互激盪的火花餘溫。沙遜大廈、南京路、白渡橋、蘇州河、俄羅斯領事館、匯豐銀行舊址、上海海關大樓‧‧‧等等，那些巨大且不忘揮灑細膩的回憶象徵，交錯出一幕幕的絕代風華，老上海的醉人後勁依舊流竄發酵中。
在時間打造空間、空間紀錄時間的偉大工程底，渺小平凡的我有幸目睹光陰的流轉與滄桑，當下將所有的民族苦難交給歷史，澎湃的感動留給記憶。而小說「海上花」所提及的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慾望都城，應是繁華過後人性不當的延續罷了。
停佇在這條東西走向的大馬路上，視線不斷地被川流不息的人潮車潮吸引漂流，猝然不知該往何處走去。上海以突出的銳氣姿態，欲跟遙遙相對的紐約一較長短，百年韜光蓄養的豪華貴氣，終於在此時重新找到門當戶對的雅痞敵手。然而，上海一旦變成了「中國的大蘋果」，妳是否還能保有迷戀上海的初衷？
不可否認，這個城市，一直沉溺在汲汲蛻變出嶄新風采的輪迴裡。妳喜愛的上海人文樣貌，總有一天會走入我們的記憶當中，一如百餘年前的質樸小漁村，一如我們眼前美得像海市蜃樓的夜上海，一如讓人驚訝不已的浦東特區。某個世代的圖騰終究會走入某些人的心底，某些人依然要走入歷史的回憶裡，沒有什麼事物可以永垂不朽。
「不知她在否？」大清早流浪到張愛玲住過的赫德公寓樓下，徘徊的瞬間，浮想起若干年前，在初戀女子住所門口佇立的惆悵心情。這條街意外的熱鬧，不知是我們來得湊巧，還是平日就是這副光景？或許是移情作用，格外覺得赫德公寓的陳舊，竟成為令我仰慕的氣質風格。一股淡淡內鬱的氣息從門口輕洩出來，連帶著讓天色染上了四○年代法蘭西的淡青色。
「要去長江路看看嗎？張愛玲以前也住過那兒。」妳向著發楞的我問。
「不，這邊隨便看看就好了。」其實我不想去，她在長江路的住所被幽禁了半年之後才離開上海，美麗年輕生命的苦悶不知是否還據守在那個轉捩點上？我想，我還是在這棟寓所前面看看就好。至少我可以肯定，這公寓灰褐褐的輪廓線條中，必然隱藏著她成年後自得其樂的避世生活素描，尤其是那種「小資產階級的快樂」。這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正悄悄出沒在整個大上海的集體群像底。
許多人因為張愛玲而對上海有微妙的好感，更有許多人衝著張愛玲來見上海一面。我也不例外，從容地站在這兒，回味那個年代、那群人、那個清新的上海夢。
「好，不走。我大約總在上海的。」離開赫德公寓後，突然憶起張老太太在年輕時說過的那句話，呵，是否該當真呢？沉默之餘，在淡青不退的天空遠處，一朵雪白如油畫顏料的浮雲兀自飄來，稍作歇息地泊在被這城市遺忘的角落上空。我以為它該走了，但是這雲卻紋風不動；我瞧這雲應當是靜止的，可是它又一溜煙地消逝了。
漫步在遺失名稱的街道上，捱肩擦背的人潮再度從我倆身旁無聲的匆匆流動。上班族的面容在任何都市裡看起來都一樣，沒有表情就是城市人的特徵。只有我跟妳，像個頹廢遊民似的在大街上閒逛，晃著晃著竟心虛了起來。在這個栓緊發條的大都市懷裡，任何的恬淡彷彿都有微微愧疚的顫抖。
妳問我何時搭車離開上海？其實我捨不得走。這個令人迷醉的「遠東第一大城」，濃縮了太多「浪漫與現實」、「激情與平靜」的因子，在自身的血液當中難分難捨。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上海從封建社會下的一個濱海縣城，走入帝國主義的租界割據命運巨輪底，沒有經歷這一連串痛苦的近代歷史洗禮、西方文化的蠻橫殖民，上海，將以何種面貌矗立在我們眼前呢？
這城市依舊人聲鼎沸，絲毫不理會莫須有的假設質疑。「該怎樣就怎樣吧！你想太多了！」妳開朗地笑著，挽著我的手，牽著我們的小小愛情，走入熱鬧喧嘩的南京路上，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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