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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转贴]云山苍苍──想我华冈的师长
李瑞腾】
我记忆中的华冈是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山,各方捐赠的图书以及各门各派的学术菁英,一时之间在那一座山头上汇聚无数璀璨的人文辉光……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带着暑期打工所换来的足伤,从南投乡下北上,艰难地上了阳明山。我完全无法预期,这一趟文学的旅程将如何开展?又将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贫农之子,只能一步一步走,经过了多美的风景,都只能和自己孤独的身影挥一挥手,擦汗,或者拭泪,然后再走一程。三十余年过去了,我在国立中央大学的中文系教书,并且担任学校图书馆的馆长。一如过往,我之所思所行,常在学生,当我必得离开系所主管的位子,我因无法续以行政资源掖助学生活动而懊恼,只得想方设法迂回行之;当我面临是否接受新职的抉择时,遂记忆起当年在华冈,以图书馆为书房的苦读情景,为它付出,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回报吧!是啊!我一身人文之养成全在华冈。
从第一堂书法课说起
第一堂书法课对我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然而,当书法老师扶着女助教的肩膀,一跛一跛进了教室,我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离奇动人的故事?我因之而展开的学习,虽多元复杂,却也一以贯之,那是一种对于文字作为人类最根本的表现媒介的探索,对于人之所以存在,乃至于数不尽的与「他者」的牵系,凡此皆导因于这一位教书法的教授。
他是史紫忱老师。因为他,我从临郑板桥的字帖发展到读其诗文集,到论其文艺表现,乃至发表我最初的文评;因为他,我没有受囿于传统中文系的框限,既看见了现当代,也发现了文学的外缘学科,并且有所涉猎,让我往后的发展有更多的可能性;因为他,我大学时代那些青涩的文字文本,得以一篇一篇见之于报端;因为他,我感受到了所谓胸襟、所谓器度,以及身处复杂的人世如何让一己的私欲和众人的集体愿望得到适度的调解;因为他,我深刻了解一个以中国文化为名的学院,如何在距离中山楼不远的华冈矗立起来的艰困历程;因为他,我特别关切晚清以降之近代中国裂解的历史,对于被迫东渡的所谓外省人的心境、对于有一类边缘文化人之于党国的困惑,我仿佛有所体会。
在史老师寓所,我熟识了许许多多我必须抬头仰望的文化名人,诸如晚清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公子李景武先生,以细说体写历史而闻名中外的黎东方教授,以精通法国文学饮誉国内的诗人兼散文家胡品清教授,评论家且是自立晚报副刊主编的祝丰(司徒卫)老师,杂文大家韩道成(寒爵)先生,现代文学史料专家刘心皇先生,以及长期从事文化批判的侯立朝、许逖先生等。
史老师负责《中国一周》杂志的社务,后来又办了《阳明杂志》,也曾和友人合办《文艺论坛》。虽说我上山的时候,这些刊物全都停了,但相关的话题始终没停过。通常是有老友来走动时说得比较多,但有时是老师对着我说;史妈妈一直参与其事,有时也会谈些往事。于我而言,也就好像走过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我在大二大三已经初涉编事。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于办刊编书一事,竟有说不出的兴趣,最终走进编辑现场,立志当一名编辑人,以迄于今之把编辑经验和文学研究紧密结合,尝试走一条特别的学术之路。
1970年代中期,就在老师这里,我初识甫从隔绝的南方离岛重返台北的柏杨先生。从老师要我读柏杨小说,我以一篇〈柏杨《挣扎》中的悲剧意识〉应命开始,到1980年代初协助他编文学年鉴及五大册的《新加坡华文文学选集》,开启我长期在东南亚华文文学领域的探索,以及九年代后期接编台湾文学年鉴;本世纪初为柏杨编全集、办国际会议。困厄愁烦中,我常想起罔极师恩。
老师归道山已十有二载,史妈妈也辞世四年了,常想让二老归葬故里,去年到苏北徐州,本想转到河南三门峡,代老师回家乡,因故而未能成行;今春原有洛阳之行,公私两忙,想来是不能如愿了,思之怅然。
在中文系的日子
华冈的中文系亦属章(太炎)黄(季刚)学派,林(景伊)、高(仲华)、潘(石禅)三位国学大师皆是他们的嫡系,在华冈有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影响。我在读研究所的时候上过三位大老的课,但我从大一起亲炙史老师,大二以后和出身北大的张立斋老师亦极亲近。史师在大陆时期曾参与戴雨农领导的革命组织,是力行社成员,旧学根柢深厚,但基本上属于新文艺阵营,难见容于当年的国学界;而立斋师虽是旧派文人,但特立独行,显非主流,那时他已逾从心所欲之龄,但身体不好,个性耿介,经常臧否学界人物,想来要受欢迎也难。我跟着这两位老师,在华冈中文系的处境可以想像,当然还不至于受排斥,至少我当时没有那种感觉。
从大一暑假开始,我也进了李殿魁老师主持的大学字典编纂处工读。李老师大学在师大国文系,到华冈来读最早的研究所,遂成标准华冈人。我大一上的文学概论是他教的(下半由返国休假的罗锦堂老师讲授),大二的文学史起先也是他教的,但他随后去了法国(由李道显老师及金荣华老师续教完),所以在知识方面很遗憾没能多学,不过编字典的经验很特别,那是一种应用之学,这方面我受益颇多。
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张梦机老师,大二他教我文选时才三十出头,还在师大读国文系博士班,在华冈是兼课。他大学读的是体育系,擅写传统诗,文采璨然,更重要的是他豪迈洒脱,惜情重义。他不研究新文艺,但对于我热爱现代新诗,他能尊重并且表示欣赏,胸襟宽阔,显然是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的信徒。由于他爱交朋友,也把学生当朋友,因为他的牵引,在不同学校就读的一些年轻人有了认识的机会,像龚鹏程在淡江、李正治在师大、简锦松在台大、我在文化,那时仅是大二大三的中文系学生,因梦机老师,我们一时之间皆成可以问学的朋友,甚至和老师兄弟相称的颜昆阳、陈文华,也因此结缘,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一九八七年我博士班毕业,鹏程要我到淡江大学中文系,一起并肩作战;越四年,鹏程到陆委会当文教处处长,梦机老师邀我到中坜的中央大学中文系,我八月到任,而梦机老师却在九月间中风。在接连丧父、丧妻之后,他自己走过了死亡幽谷;大悲大痛之后,他养病新店近郊,何其艰难的轮影残生,他奋力使之转化而成至情至性的沉郁诗文。最近请他为中大十景撰诗,他仿佛可以呼唤天地,亦雄亦秀,诗景双美。
不尽的思念
我记忆中的华冈是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山,各方捐赠的图书以及各门各派的学术菁英,一时之间在那一座山头上汇聚无数璀璨的人文辉光。在这样的佳境中俯仰吐纳,加上我个人特殊的机缘,十余年的拜师学艺,终于略有能耐行走于江湖。
这全都拜创办人张晓峰先生之赐。因史老师的忆述,我略知学园从草创到经营的过程;因张立斋老师的事,我曾两度面见创办人。然而当年我所不知的晓峰先生,竟在多年后因整理中央大学的校史,才发现这位当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杰出校友,东南大学、南京大学的名师(三校皆中央大学的前身),是哲学大师刘伯明先生及史学大师柳翼谋先生的弟子,而中央大学之在台复校,他更是最重要的推手之一。
人生千回百折,竟只在这样一些圈圈里牵来转去,一切只能说是缘分。我在华冈兼课至我到中大那一年(1991),次年,史老师在缠绵病榻多年之后仙逝,我就不再每周上山;史妈妈走后,华冈似乎就只剩迷濛的山雾仍是我的旧识。
我仍然在遍植青松的中坜双连坡上栽种文艺花果,仍然行走于江湖,有时在不经意间望向华冈,云山苍苍,想起当年惠我良多的师长,真有不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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