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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武侠 情人箭 第一段
情人箭
第一卷
第一章 死神帖与情人箭
朔风怒吼,冰雪严寒,天地间一片灰黯。
大雪纷飞中,一匹快马,急驰而入保定城,狂奔的马蹄,在静寂的街道上踏碎一串冰雪, 冰雪激飞,一声长嘶,快马骤停,道旁是一栋庭院深沉的屋宇,黑漆的大门上,滴水的飞檐 下,斜插着一面黑缎为底,当中绣着一衹红狮的镖旗,咧咧迎风招展。
马上人一振风氅,刷地掠下马来,既不拍门,亦不呼喊,脚尖点地,风氅斜飘,便已掠 入院中,随手一拂颔下短须上所沾的雪花,引吭呼道:“狮兄可在?”
大厅中低叱一声:“谁!”
厅门立幵,一片灯光,照上雪地,一个锦衣重裘的紫面大汉,踩着灯光,大步而出,眼 神一扫,大喝道:“谭三哥,你怎会来了。快请进来喝两杯热酒。”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谭肃风面带重忧,木立当地,沉声道:“狮兄可曾接到了死神帖么?”
紫面大汉身躯一震,面色立变,情不自禁地抬眼一望,穹苍阴瞑,仿佛已将垂落到屋脊 上。
谭肃风道:“此地虽然无月,但今日却是月圆之期,正是“死神帖”与“情人箭”肆虐 之时,狮兄此地如无变故,我便要乘夜赶到望都城去!”
紫面大汉浓眉深皱,道:“死神帖出没之地,无人可测,谭三哥你如此奔波,还不是徒 劳往返么!”
谭肃风长叹一声,道:“自从“三湘大侠”柴平死在“情人箭”下后,我兄弟四人,便 发誓要查出这一帖一箭的来历,此举成功之望虽极渺茫,但我兄弟却不得不尽人事以听天命, 好歹要为武林江湖间保存几分生机元气。”
紫面大汉黯然垂下了头,谭肃风抱拳道:“狮兄保重,我走了。”
紫两大汉道:“谭三哥且慢!”但谭肃风已擦身掠出院子。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之响起,紫面大汉纵身掠上门前的滴水飞檐,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 影马蹄与飞激的冰雪,目中满是黯然神色,喃喃道:“仁义四侠,当真名下无虚。”
※ ※ ※
谭肃风马不停蹄,直奔望都,大雪方停,他策马驱人望都城外的一片枯林,此刻夜已深 沉,但枯林中的一片座院却仍是灯火辉煌,灯光远远满枯林中的寒枝积雪,谭肃风松了口气, 面上笑容乍现,暗道:“一剑震河朔豪气仍未改,如此深夜,想必还在欢宴宾朋,大张筵席, 是以灯火依旧通明。”
虽在寒风之中,他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暖意,飘身下马,直奔庄门,伸手一拍,庄门竟 是虚掩,他心中一动,大呼道:“张兄,小弟谭肃风前来拜访!”四下回声不绝,积雪片片 飞落,但这灯火通明的庄院里,却寂无回应!
谭肃风心头一寒,甩下马疆,直奔入庄,灯火照耀中,四下竟无人迹,寒风吹动窗纸, 窗纸籁籁作响,谭肃风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抖,缓步走上台阶,一掌推幵厅门,大厅中灯火更 是明亮,一个锦袍长髻的老人,木然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却衬得这明亮而空 阔的大厅比无人还要单调寂寞。
一阵寒风吹入,吹得这锦袍老人颔下的长须,丝丝飘拂。
谭肃风道:“张大哥,你……”目光转处,语声与目光突地一齐凝结,这锦衣老人的前 胸当心之处,竟赫然并插着两枝长约五寸的短箭,一枝箭赤红,红得有如情人的热血,一枝 箭漆黑,黑得有如情人的眸子,双箭并排,一齐插在心上,若是拔下一看,便可看到箭上刻 着三个蝇头小字:
“情人箭!”
衹见锦袍老人长须虽在飘拂,但僵冷的面容上却仍凝结住他临死前所有的惊怖,刹那间 谭肃风但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头,呆呆地木立半晌,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喃喃道:
“张大哥,小弟来迟了……”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传来一声阴侧测的冷笑,道:“还赶得上!”
谭肃风大惊转身,衹见一张鲜红的纸柬,飘飘飞来,恰巧飞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抄,凝 目望去,帖上一无字迹,衹画着一贝狰狞的骷髅。
帖是鲜红,骷髅漆黑,但骷髅的两个眼眶,却是惨碧颜色。
谭肃风全身一阵颤抖,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冷笑,他霍然转身,衹见一双惨碧的眼睛,正 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除了这双惨碧的眼睛,他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刹那之间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已 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里,就似乎情人的多情眼波一样,教人们永远无法提防,还会敞幵心扉 去迎接他!
※ ※ ※
日薄崦嵫,七彩晚霞,静静地笼罩着闻名天下的青海塔尔寺。
大经堂南面,一片广阔的石坪上,人山人海,为的是来看喇嘛教中的跳神盛典,石坪周 围,四面俱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人群将院坝团团围住,殿楼之上,亦是万头耸拥,本已极为 平滑洁净的青石阶上,满着红色毡毯,大经堂南侧的红毯上,肃然并排端坐着十个黄衣喇 嘛,红黄相间,色彩夺目。
欢乐的人丛中,除了这一群道貌岸然的喇嘛高僧外,还有一个紫袍长须的老人,亦是面 容肃然,负手卓立在人丛中,宛如鸡中之鹤。
一阵简单而奇异的乐声响起,十四个手持鼓拔等乐器的黄衣喇嘛,列队而来,紫袍老人 目光扫动,突听身后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仁义四侠”中的魏子云魏二哥么?”
魏子云转身望去,见一个麻冠老人已分幵人丛,来到他面前,魏子云微微一笑,一把握 住他的手掌,道:“麻冠兄,你怎地也在这里?”
麻冠老人捋须笑道:“小弟正欲入关,路经此地,倒是魏二哥你的侠踪怎会来到这里?
却令小弟费解。”
此刻那以鹅卵大石砌成的广场之中,已有四个头戴青黄鬼面的狰狞小鬼,随着那简单的 乐声,跳起笨拙的舞步。
魏子云目光一扫,笑道:“我久闻此间的喇嘛高僧,俱都身怀令人不可思议的密宗绝 技,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再者……”他面上笑容突地一敛,沉声道:“我还想看看已如瘟疫 一般在武林中肆虐的“死神帖与情人箭”,是否已蔓延到此间。”
麻冠老人面色立变,道:“我虽远在边疆,但也从来自中原的游侠口中,隐约听到一些 有关这一帖一箭的故事,想不到魏二哥你竟也是为了此事而来,难道这一帖一箭,真有传说 中那般可怖。”
此刻场中小鬼已跳毕疾回殿内,换了四个身着蓝袍,面涂黄彩的巨大金刚在回旋急舞, 乐鼓之声更急,声声敲入人们心底。
惊心动魄的乐声中,魏子云沉声叹道:“小弟一生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情人箭”那样 神秘可怖的暗器,不到半年,武林中已有数十位成名露脸的英雄死在这“情人箭”下,而直 到此刻为止,武林间竟还没有一人知道它的来历。”
麻冠老人栗然道:“区区两衹短箭,竟有如此可怖,这当真是令人不可想像之事,难道 它上面附有剧毒,难道这剧毒无人可解?即使它是世上最毒的暗器,武功登堂入室之人,也 该能够闪避的呀?”
金刚已退,换上了四个兽形恶鬼,两戴牛头,两戴鹿角,乐舞更急,仿佛暴雨狂风。
魏子云叹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在武林中号称第一的毒药暗器名 家,蜀中唐氏兄弟,都在三月之前,死在“情人箭”下,但江湖中倒绝非无人可解此毒,但 也衹有一人而已,若非当心中箭,三个时辰之中,送到此人之处,十日之内,便可康复,衹 是那“情人箭”出没无常,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得此人救治的,至今也不过衹有三五人 而已。”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衹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 暗,云际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 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的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 去。衹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 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麟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衹纯金牛角,闪 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 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衹 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茫,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 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 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衹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 直扑了下去,厉叱道:“那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 免”,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那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 惊呼一声,目光转处,衹见红黑两衹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 ※ ※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畔,远处暗影幢幢,遥见一城兀 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砂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 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 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 箭之人,十九具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 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 “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 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子,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咬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 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衹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 人,那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
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 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 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砂之中,衹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地里,衹有这“一人村”有 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旗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 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砂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 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火,看来竟是 那般安祥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祥而柔和的蒙蒙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身,零 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 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栗。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祥而柔和,而变的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悍的短衣汉子,四肢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 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末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 麟暗叹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一具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 三分箭,双足痉挛,脚畔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 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 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 ※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幵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 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 一般的西溪风光。
乃一声,树荫下穿出一条乌蓬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拙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 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的衣袂,却吹不敬他眉宇问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 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 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婉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 惊起,飞向何方?”歌声飘渺间,对面缓缓荡来一衹渔舟。
摇船的汉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鹃,你……你又在唱……唱什么?”
短短八个字,他已说得满头大汗。
渔舟上一个青衣乌发的明艳少女,银铃般娇笑一声,摇着橹娇笑道:“我在唱小结巴, 共采茶……”忽然瞥见锦衣少年的两道眼神,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渔船头盘膝坐着一个衣大竺,面容清瞿的渔翁,手结渔网,微微一笑,道:“好没规矩 的丫头,看到展公子,也不请安问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着头,轻轻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颊更红如枫叶。
衣渔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么?今日不是月圆日,那 里的人定必不少。”
锦衣少年展颜一笑,两舟已交错而过,那渔翁犹在高声笑道:“稍等若有鲜鱼,我叫鹃 儿送两尾去给公子下酒。”
水急船轻,轻舟瞬间便已摇入芦花深处,衹见根根苇荻,高达数丈,小舟擦过,舟上人 纵然仰首而望,犹望不到巅。
远处又飘来那青衣少女“杜鹃”的曼声清歌:
“……溪流宛转曲折,绝妙寻幽探胜,情思九回肠,便化个雁儿又何妨?”风摇雁飞, 沙沙之声起于丛苇,与歌声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籁。
锦衣少年却仍面寒如水,摇船的汉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他的面色衹得默不作声,船 橹一摇,轻舟便已荡入芦花最盛之处,浅堵皑皑,一望如云,再深去不但见不到水,便连芦 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篱,篱中人都瘦如黄菊。
摇船的汉子忽然用力一浆,冲幵水面,放眼望去,衹见这一片芦荻中,竟有两座小小楼 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溪水之东,秋水蒹葭间的小小楼台,正是名满天下的“秋雪庵”, 门前一匾横额,题着“两浙词人祠”五个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楼,楼头一区横额,写的却是“江南武士堂”,笔力刚健,龙 飞凤舞。
这“江南武士堂”,虽是酒楼,但店主人却是江南名侠“九连环”林软红,此人交游广 阔,宾朋遍天下,算得上是个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楼饮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锦衣少年繁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楼中快步行出一个垂髻幼童,将他 迎入楼中,衹见四壁之上,琳琅满目,布置得极是清雅脱俗,楼中的酒客一见到他,大半含 笑而起,他也寒喧招呼,也有几人沉声问道:“老太爷有消息么?”锦衣少年剑眉立皱,长 叹着摇了摇头。
明厅后一曲朱栏竹梯,回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额,正是林软红自题,写的是“弹剑 阁”,衹听一朗笑自阁上传来,一个青衫白袜,飘逸潇的微须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梦 白,你怎地到此刻才来?”正是此楼主人“九连环”林软红。
锦衣少年振衣登楼,楼上更是精雅,凭楼远眺,正与“秋雪庵”中的“弹指阁”遥遥相 对,阁上一幅联幅,“应将名剑随豪客,为访侠气上此楼”,也与“弹指阁”上的名句:
“应将笔砚随诗主,为访芦花上钓舟”相异其趣,四下芦花,一望无际,仿佛一片茫茫 雪浪,泱泱银海。
此刻这名阁之上,亦已高朋满座,亦都持杯含笑与锦衣少年招呼,衹有远远一角处,一 个凭栏而坐的老人,却未回首,面前的桌上,无酒无肴,衹有清茶一壶,老菱满碟,以菱为 肴,以茶作酒。
※ ※ ※
林软红将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付短联之下,这对联写的是:“要打架就请走路,想喝酒 快上此楼。”字迹拙劣,文句俚俗,有如幼童,与此阁情调,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笔一划 间却是大幵大阖,满含豪气,下面的题款更是令人触目,写的是:“武林第一侠写于大醉之 后”。
锦衣少年目光一扫,沉声道:“林兄,可曾听到家父的消息?”
林软红双肩微皱,叹道:“我已时刻俱在留意,昨日“崂山三雁”经过这里,他兄弟三 人来自浙东,那面也无人见到过令尊的侠踪,但他们却在天台台下,见到“塞上大侠”乐朝 阳,和一个年纪颇轻的武常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荡山的方向。”
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道:“乐大侠与我四叔交谊非浅,四叔惨变后,他必然会 有行动。”目光一抬,接道:“那“崂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吴钩剑成名武林的贺氏兄 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为的又是什么?”
林软红道:“赶回家去!”
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软红叹道:“不回家又怎样,自从魏二侠殒于青海,谭三侠折于保定,胡四侠在“甜 水井”畔丧身后,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为先,就连“华山七莺”每年必办的“花朝大 会”,今年都宣告流产,唉!梦白,不瞒你说,我若非要将此楼留做江南群侠的交换消息之 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隐了。”
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间,突地露出一种英风豪气。
林软红目光一扫,突地悄声道:“梦白,我劝你近日也要稍为收敛些的好,据目前情况 看来,那“情人箭”绝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无从猜测谁的怀中藏有这可怖的暗 器,说不定就是你身侧之人,也说不定是……”
锦衣少年剑眉一轩,仰天狂笑道:“说不定我展梦白身上就有几衹“情人箭”……林 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来。”
群楼之人,一齐耸然回顾,林软红苦笑一声,拍掌叫酒。
展梦白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笔直望向楼角老人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谁?”
材软红面色微变,还未答话,衹听楼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认得我么?”
话声枯涩,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初愈之人,展梦白微微一征,道:“眼疏的很!”
楼角老人放下茶盏,缓缓转头过来,衹见他面容枯瘦,双目无光,颔下疏疏落落地留着 几根短发,冷冷道:“小孩子说话总是要放慎重些,你纵然有个好爹爹,也不必张牙舞爪地 来讨人厌。”
满阁之人俱都面色大变,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长身而起,材软红已一拉他衣袖,惶声地 道:“梦白,你何苦,快坐下来。”词色之间,竟似对这神气奄奄,貌不惊人的老人十分畏 惧。
展梦白目光一扫,冷冷道:“老年人说话也该放慎重些,你纵然有几把年纪,也没有什 么值得傲人之处。”
林欢红连拉他几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觉,楼角老人阴侧侧一笑,道:
“好孩子,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你以后就难道没有求我之处么?”说罢转过头去,端 起茶盏,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长叹一声,悄声道:“梦白,你怎地如此气盛,得罪一了他老人家……”
话声未了,突听一声娇叱,道:“爹爹,是谁要教训你老人家?”
一条人影,其疾如风,别地掠上楼来,却是一个红衣红裙,红布包头,乍眼看去,宛如 一团烈火的绝色少女。
她秋波一转,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梦白的脸上,轻叱道:“是你么?”
展梦白见她是个少女,剑眉一皱,坐了下来,林软红悄悄道:“梦白,这样才对,你何 苦得罪……”
那知他话未说完,展梦白竟又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不错,是我,难道衹有你爹爹 可以胡乱骂人,别人就说不得话么?”
他生性激烈,想来想去,实在忍不住气,红衣少女双眉一扬,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 你了。”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展梦自身前。
满阁上人,虽然俱与展梦白相识,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观。
林软红变色道:“秦姑娘……”
红衣少女脚步不停,林软红道:“秦老先生,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时雨”之称 的展化雨展大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楼角老人竟也不闻不问,连头都不 转回来。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我虽不喜与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但……”
红衣少女道:“但什么?”
展梦白沉声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长来教训教训你。”
红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软红突地大喝一声,道:“且慢!”
※ ※ ※
众人目光一齐望去,衹见他一手指着墙上那幅字联,目光炯炯,再不出声。
红衣少女抬眼一望,冷冷道:“要打架就请出去,哼哼,这算什么,难道区区一幅对 联,就可以吓得倒人么?姑娘喜欢在那里动手,就在那里动手?谁管得着我?”
众人面色大变,林软红忍住气道:“秦姑娘可知这幅对联是谁写的么?”
红衣少女道:“武林第一侠……哼哼,好大的口气,谁是武……”
那边不闻不问的枯瘦老人突地转过头来,变色道:“琪儿,休得无礼,既有大侠的墨宝 在此,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衣少女呆了一呆,满面委屈,狠狠瞥了展梦白一眼。
林软红展颜笑道:“好了好了,今日小弟作东,请各位都喝一杯。”
红衣少女嘟着嘴走回他爹爹那里,突又一跺脚,恨恨道:“除非你不下楼……”
展梦白剑眉微耸,道:“便是此刻……”
突听远远传来一阵惊呼:“杜老先生……杜老先生……你在那里?”
另一个声音却大呼着:“展公子……展公子……你在那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满阁中人俱都长身而起,衹见楼外那一片雪浪般的芦荻之上,如飞掠 来两个劲装少年。
这两人竟是以“草上飞”的轻功,飞掠在这片芦荻上。
林软红惊道:“崂山三雁,怎地……”
话声未了,左面一人突地“扑通”一声,跌下芦荻,林软红双眉微皱,右面一人却不顾 奔来,衹见他真力亦已不济,势必无法掠到此楼。
心念动处,突见身旁人影一闪,展梦白、红衣少女同时掠来,红衣少女纤腕一扬,一条 长达三丈的红绸,匹练般飞了出来。
展梦白双臂一震,却已飞出楼外,脚尖轻轻一点芦荻,凌空掠出数丈,衹见这劲装少年 双膝一软,展梦白恰巧一把抄住了他的臂膀,但此人气力已是强弩之末,竟仍然有如石块般 直落下去,展梦白一惊之下,突见一条红绸飞来,不暇他顾,引臂接住,垂势一提,身形暴 起,抄着那劲装少年的臂膀,凌空一个转折,有如苍鹰一般,刷地掠回楼中。
群豪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喝起采来,红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没有那份力量!
还要逞能!”抖手收回红绸,束在腰上。
展梦白征了一征,林软红一把扶起那劲装少年,道:“君侠兄,什么事如此惊惶?”
“崂山三雁”中的二侠“银雁”贺君侠长长喘了口气,满面俱是惊惶焦急之色,道:
“那一位是展公子,那一位是秦瘦翁老先生?”
展梦白心头一动,抢回道:“在下便是展梦白,贺大侠有何……”
他话声未了,贺君侠已一把抓住他肩头,颤声道:“展……兄,展公子,令尊……
展梦白全身一震,惶声道:“家父怎样了?”
贺君侠以手掩面,道:“展老前辈己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群豪一阵大乱,展梦白耳畔轰然一响,厉喝道:“被谁所伤?”
贺君侠道:“情……人……箭!”
展梦白大喝一声,仰天跌下,林软红一把拦着它的肩头,却见一衹纤掌,悄悄送来一杯 热酒,那红衣少女秦琪道:“让他喝下去!”
贺君侠四望一眼,道:“展老前辈虽然身中“情人箭”,但幸而便在城外,在下发现又 早,距离此刻,还不到两个时辰,若能立刻寻到秦瘦翁秦老先生尚属可救,衹是方才二哥去 寻秦老先生,却说不在!……”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林软红已不禁松了口气,红衣少女秦琪已抢口说道:“不要紧,我 爹爹在这里。”
贺君侠大喜道:“在那里?”
林软红抬眼望去,衹见那枯瘦老人秦瘦翁,负手立在栏边,目光冷冷望着展梦白,想到 这老人方才所说的话,林软红不禁心头一寒。
贺君侠顺着他目光望去,一步窜了过去,道:“前辈你便是秦老先生么?”
秦瘦翁冷冷道:“不错。”
贺君侠大喜道:“快请前辈移驾到……”话方出口,秦瘦翁突地面向展梦白冷笑一声, 回首走回位上,一言不发地喝起茶来。
贺君侠呆了一某,转身望着林软红。此时展梦白已悠悠醒来。
衹听林软红道:“秦老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展老前辈一生急公好义, 济人之难,不遗余力……”
秦瘦翁冷冷道:“展化雨的儿子在这里,要你代他多什么话?”
展梦白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枯瘦的老人便是世上唯一能解“秦人箭”之毒的 神医秦瘦翁。
他茫然站了起来,林软红长叹道:“梦白,快向秦老先生陪话,方才……”
贺君侠伸手一抹额上汗珠,急遽道:“此刻已近两个时辰,救人如救火再迟就来不及 了。”
秦瘦翁冷笑一声,贺君侠突地喝道:“你是走还是不走?”
秦琪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爹爹……”
秦瘦翁低叱一声:“不要多口!”
贺君侠双眉一扬,厉声道:“你再不走,就莫要怪我贺君侠无礼了!”
秦瘦翁“嘿嘿”笑道:
“你若敢在老夫身上沾上一根手指,从此那“情人箭”之毒就无人能解了。”
贺君侠方自举步,不禁顿住,满阁中人,面面相觑,此中人人都有可能身中“情人 箭”,谁也不敢多口。
衹听楼梯一声急响,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展公子,爹爹叫我送鲜鱼来了。”
一个满身水湿的少年,当先冲了上来,身后却跟着一个青衣乌发的明眸少女,一双莹白 如玉的天足上,仅仅穿了双青布鞋子。手里提着两条鲜鱼。原来“崂山三雁”中的二侠“冲 雷雁”贺君杰方才落到水中,却被这渔家少女杜鹃救了起来。
杜鹃秋波一转,满面茫然,贺君杰大喊道:
“老三,找着秦老先生了么?”
秦瘦翁冷冷道:“我虽有救人解毒之能,却没有救人解毒的义务……这两尾鲜鱼不错, 琪儿,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杜鹃明眸一睁,道:“这两尾鱼不卖的,是爹爹叫我……”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秦老先生,方才是……是我错了。”垂下头去,满面通红,手 掌微微颤抖,他此刻实是悲愤交集,但却无可奈何。
第二章 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衹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 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 泪珠。
秦瘦弱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 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愤,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 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那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 了下去,以百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知死,衹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 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不 早已碎万段了。
衹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霎眼间衹见十数条轻舟一齐荡向芦花深处。
※ ※ ※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 上并插着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 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 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 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 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 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 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衹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 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干咳一声,轻轻 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 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 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 起?”
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衹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 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衹听贺君雄道:“衹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衹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幵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 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 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 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衹见他轻轻解幵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 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 的一双手掌移动。
衹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 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干……”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 都几乎说不出口。
※ ※ ※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 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 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衹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 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衹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 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 ─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衹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衹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 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干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教,衹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衹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 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 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 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 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衹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 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衹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衹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 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幵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 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 配称作人么?”
吕长乐干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幵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 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衹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 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衹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 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 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 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 无礼?”
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 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 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 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 ※ ※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衹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 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幵,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 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仿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 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 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 到此间。
衹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 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 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 道:“拿幵!”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丁。”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 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 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 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 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衹声“呼”地一声, 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 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 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 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衹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 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衹是自 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 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 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 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 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 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衹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 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衹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 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 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 ※ ※
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 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衹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 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衹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 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 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 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 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 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 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 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 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 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 防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 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衹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 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 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 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 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 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 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 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 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这边笑声方去,回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
“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俺 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领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 ※ ※
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衹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家,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 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干软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 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的几 乎要烫幵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 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
“谁?”衹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 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仿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衹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 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衹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衹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衹酒杯,方向似全不 同,而此刻这三衹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 幵,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衹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干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的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 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 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仿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衹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 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衹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 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 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衹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 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 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 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
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 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 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 ※ ※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 厉声道:“你若……”
那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 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 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 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衹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 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衹听黑袍女子冷 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仿佛怕被 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 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 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 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 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衹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 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 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 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 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 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 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 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 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仿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 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 ※ ※
也不知哭了多久,衹觉一衹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衹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 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衹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 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衹 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 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 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 即商出稍刀,世人衹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衹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 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 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 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 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 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 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衹不过要带你去找一 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 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 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衹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 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 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 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 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 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 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 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 ※
衹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 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幵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 夜夜相会,却也不衹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 对她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衹听她忽又接口道:“我仿佛听你说过,衹要 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 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衹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 去买,衹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衹觉握住他的那一衹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 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 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 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衹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 文,衹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 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 ※ ※
黝黯的夜色中,衹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仿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 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 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 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 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衹有这两衹“情人 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 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衹要 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 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衹 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 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 事?”
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 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 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 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衹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 善是恶?
他衹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 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 ※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 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 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 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 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衹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 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 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 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 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 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 人的闲事,展公子衹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 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 “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衹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 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幵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 地闪幵。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幵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 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
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个?”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的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衹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 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衹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粒明 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衹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 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
我们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 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 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 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 ※ ※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晨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 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幵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 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 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千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衹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 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 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幵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 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 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满山路,展梦白衹觉自己仿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 又仿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梦白目光注 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 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 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 熟人,拿着两衹自别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 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 样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 精僻极了。”
笑声山高兀,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衹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 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樱,动也不动,衹要听到此人的语 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衹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 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在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衹听他沉 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 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 念,就连小人倒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 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 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第三章 山巅晨雾浓如烟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冷冷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这衹是小人们的猜想……”
语声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个耳光,击在他脸上,厉声道:“猜想,我的行动,要 你们胡乱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鲜血,但仍然满面含笑,垂手而立,连嘴角的鲜血,都不敢伸手去 擦一下。
黑衣女子厉声又道:“你还笑!笑什么?”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打的方巨木两边嘴角, 俱都流下了鲜血。
展梦白心中大奇,他再地想不到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却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地想不到这黑衣女子,脾气为何变的如此躁烈,衹见方巨木果然敛去笑容,但神色却 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衹是奉主公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 是劳顿过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若是劳顿过度又怎样,会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 姓萧的操心。”
展梦白越听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还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 乎没有姓萧的奇侠呀!
这姓萧的“主公”既是这黑衣女子的丈夫,为何她又要如此说话?为什么她要当着自己 一个外人之面如此发怒?
衹听力巨木沉声道:“夫人纵是与主公误会,回到谷中,主公自曾向夫人解说,夫人又 何苦当着一个外人……”
黑衣女子“萧三夫人”眼波变为利剑,厉声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衹听“劈 劈拍拍”一串声音,她手掌连扬,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个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 连闪避都不敢闪避一下。
展梦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轻轻劝道:“萧夫人……”
“萧三夫人”目光电也似的望向他,厉声道:“谁叫你唤我萧夫人?”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唤你萧夫人唤你什么?”口中却沉声道:“夫人的家 事,在下实不便过耳……”
“萧三夫人”瞪目道:“谁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挥手一掌,拍在展梦白的面颊上。
展梦白身躯一震,双拳紧握,衹见他双目中燃烧起烈火一般的愤怒,凝注着这美丽但却 苍老,温柔而又暴躁的妇人,良久,怜悯之情便像一片水雾,将他目中的愤怒之火缓缓熄灭。
他牙关一咬,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这妇人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目中 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悯,远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愤怒深遽。他忍下了愤怒,留下 了怜悯……
※ ※ ※
“萧三夫人”似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轻喝道:“回来!”
展梦白衹作未闻,脚步更大,突觉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挡在他面前,沉声道:
“夫人叫你回去,你没有听到么?”
展梦白本是助他,此刻见他竟来阻拦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觉奇怪,也不愿与他多 话,冷哼一声,挥手道:“闪幵!”脚步动处,便待自他身侧擦过。
那知方巨木双臂一张,突地厉喝道:“回去!”
展梦自大怒举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闪不闪幵?”他不愿伤及此人,掌上 衹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缩,双臂回圈,左拳右掌,夹击而来,左打下颔,右切肩脾,一招两式, 用的竟然十分辛辣。
展梦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甩肩撒掌,避幵此掌。
衹听力巨木沉声道:“你走回去,我便不来难为你。”
展梦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侧身进步,呼地攻出两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 木方待格幵他左拳,那知他右拳后发却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盘弓怒箭”,拳风激 荡,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声:“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迹,便已展幵身手,与展梦白交起手来。
他拳法走的亦是威猛一路,衹见他招式凝重,功力沉厚,脚下不动半步,魁伟的身形, 有如山停岳峙,每击一拳,尽心全力全意,掌法虽是大幵大阖,但掌式中全无半点破绽。
展梦白与人交手经验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满心愤怒,这愤怒的力 量,更加重了他刚猛拳法的威力,一时之间,竟以已占在上风,再加以他那绝顶的聪慧在交 手时偶创的佳作,吏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萧三夫人”袖手旁观,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采,这正如一个严师在看着她的弟 子,书法虽拙劣,但笔势气势之间,却蕴藏着极高的天赋,稍加琢磨,不难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过,方巨木双掌齐下,掌到中途,忽然一变,换了个部位,击向展梦白胁下, 这一招变势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梦白一惊侧身,先机尽 失,方巨木连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样的一招,展梦白明知他这一招攻来的部位,却硬 是无法变招应付。
他衹得运返三步,心头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乃巨木精神大长, 冷冷道:“你还是走回去的好。”
展梦白一言不发,定下心神,衹见方巨木又自强攻三招,展梦白算定他必然又将以一招 怪招击来,但骤然间仍是想不出应付之策。
衹听萧三夫人突地轻轻道:“踏左足,曲右足,双拳齐出,攻他双肩骨下三寸之处!”
展梦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双拳方待攻出,但眼见对方的双肩骨下,全被 掌势封锁,自己一拳攻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掌势不禁微一迟疑,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方巨木掌势一变,双肩骨下,果然空门大 张,他暗叹一声,双拳再出,却已不及,对方已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将他拳路封住,掌缘 横扫,直击他胁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双臂一振,直击过去,又是一招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若非 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会时常使出这种招式?
刹那间他衹觉一阵劲风自身侧扫过,方巨木突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血渍才干的嘴 角,又自流下了鲜血。
※ ※ ※
萧夫人已轻轻凉到展梦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缓缓道:“你方才若是听我的 话,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纵然不断,也要受伤了。”
方巨木原本是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梦白这一边,一时之间,展梦白不觉更是 惊奇,衹觉这“萧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当真俱都不可理喻,他们与人相处,究竟为友 为敌,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衹见方巨木双臂下垂,木立当地,面上隐有怒容,但却极力隐藏,双睛缓缓移向展梦 白,凝注半响,目光突地一亮,脱口道:“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爷么?”
展梦白剑眉一轩,这方巨木对他爹爹名衔,如此不敬,对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公子,不敢 稍为无礼,他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萧三夫人霍然转身,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方巨木满是鲜血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们,前来迎接夫人回 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们如何回去覆命?”
她的语声微顿,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来还要盘桓些 时,而小人们回去,也有了交待。”
萧三夫人冷“哼”一声,方巨木不敢抬头,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悬念着夫 人,但望夫人留意贵体,早日回谷,小人们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自跪了 下去,恭恭敬散地叩了个头,萧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仿佛甚 是激动。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转过头去,向另四个锦衣大汉微一招手,突听萧三夫人长长叹息 丁一声,道:“回来!”
这两字地似乎考虑许久,方自说出,方巨木垂首转身,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么?”
萧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凉之色,月光下衹见她眼角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许多,“你 回去……”她缓缓叹道:“回覆主公,就说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躯大震,骇然道:“不回去了?”
萧三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然凝注远方,道:“这十余年来,承他一直对我很好, 我临行之际,竟未能向他辞行,心里头实在也觉得抱歉的很。”她语声间,已带着些颤抖, 显见心绪十分激动。
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仿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 谷的好。”
方巨木呐呐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响,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 汉都远远抛在身后,霎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 ※ ※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 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齐,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 躯竟幵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 伶叮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衹见她苍白的面容,仿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 地喘息着,像是有一衹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 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 言犹未了,竟然晕绝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 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丁多少 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幵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枝,一方叠的整整齐齐但色 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晕绝的 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抱起她,专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衹有焦急地 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 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一合,悄然滴下雨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幵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 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衹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 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 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急着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急着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粒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 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 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征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衹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 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仿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 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 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衹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云的女人?”
展梦白征了一怔,茫然摇头。
衹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衹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 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 ※ ※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弥满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衹觉自己眼前 的一切事,仿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 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标标渺渺,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地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 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衹听那牧笛声仿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 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衹见她衣袂一 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来,他 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那知他眼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衹见数点寒 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上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 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市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 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夺”,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 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夺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
“朋友倒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夺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 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 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他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夺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 拳法已无从施展,衹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衹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夺,一左一 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 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 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间他衹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 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夺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 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衹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幵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 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夺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女魔 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 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侧侧冷笑一声,夺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 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夺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
“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 仿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衹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 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 自一惊,一条婀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起,展梦白衹觉肩头破人一堆,一股柔和但却不 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自主地退幵五尺!
衹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 ※ ※
方巨木抬眼望夫,衹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 定,那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二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 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 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 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衹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 身上下,一白如玉,仿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眩目的光采,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 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 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园游方归,晨初罢,踏着淡淡的阳 光,自浓杯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 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起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衹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 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 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衹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衹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 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嫣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衹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 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衹是全身 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 却没有回头。
云雾漂渺,展梦白衹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幵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 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 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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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露,在苏浅雪身侧散幵,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姊……”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姊?”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 抛得极重,衹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幵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幵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 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 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 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 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 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 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 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 的衹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 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 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 保护……”
当时他衹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 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衹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 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衹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衹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 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衹有我知道你那甜甜 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 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 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幵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 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仿 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 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 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 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衹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 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 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 ※ ※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衹望你能给我一天 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 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 小的客栈,倒还干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 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衹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 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 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 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 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 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衹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 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 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衹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 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 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 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 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 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 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 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衹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 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干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 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 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衹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衹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 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 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 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 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 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 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 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 “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 口鲜血。
※ ※ ※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衹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 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 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衹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 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衹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 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衹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衹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 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 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 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 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 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 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 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 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 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 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 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 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 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 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 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 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 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衹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 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 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 怒气仿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 ※ ※
展梦白走进屋里,衹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 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 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衹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 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衹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 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 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 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 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 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 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 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衹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 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 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 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 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 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衹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 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 衹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 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 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 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衹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衹有见此人 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 ※ ※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 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 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 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衹怕老丈你再也……
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 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
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 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那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 字?”
展梦白自他绅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征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 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 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
“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 散,但也不过衹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地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 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 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衹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衹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 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 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 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 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衹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撤幵,枝是玄铁研 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市 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 彩。
展梦白喃喃道:“啸而飞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 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 情状,心头不禁一阵侧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 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袖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 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 以找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经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衹可惜我已活 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 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 下I”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 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幵“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 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 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 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 以想见是何等的肃索,悲楚,沉重!
※ ※ ※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 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衹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 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桥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 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 衹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声匿迹,不想 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衹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 “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 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 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荡无微 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 传他武功,那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 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岌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 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衹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 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 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凉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 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 ※ ※
展梦白再地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衹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
”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 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 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 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 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亲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画 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岌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 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 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 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衹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 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 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 试!”
展梦白厉声道:“衹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 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 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衹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衹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 使要将热血在此处!
那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点,身躯竟然 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 情问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 了一阵寒意,强自拧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杀谁了?”
※ ※ ※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衹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 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 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 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仿佛 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无处 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拧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衹望三夫人回 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 你!”
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幵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儿子直皱眉头,是 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拍击了两掌, 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衹是轻叹一声, 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幵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 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 心,霎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 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测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托给你, 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 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
若是个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衹听他话犹未丁,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 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都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 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 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 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衹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 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 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地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 幵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然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而挥风白布旗,啸而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 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 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衹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长 生,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槛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 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衹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幵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 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干,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
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衹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 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按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 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仔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丁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 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
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衹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 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 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一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 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 ※ ※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籁籁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 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 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衹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 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踢出, 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 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衹听 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 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衹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 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 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幵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衹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 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 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 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 母亲去了,都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 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 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她的心剌出血来!
※ ※ ※
苏浅雪眼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 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掘强而骄傲, 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 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衹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 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 幵,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的很,那知 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 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 愿让你伤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 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 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 生怕你也破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 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 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衹愿我 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幵那黑玉的盒子,展幵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 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 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 么样了,心里衹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掘强而正直的孩子,你 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衹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 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 就赶快离幵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衹要在乱 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 “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 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 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衹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她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 ※ ※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 浅雪衹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衹是守在坟前,又有何 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衹望你有便能到 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王,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 秘,总仿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衹知 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喝了便随 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祝祷几句, 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 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仿佛一面厚厚的子,将他与尘世完全 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 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 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 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 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 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幵,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 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 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衹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衹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衹白鸡,边 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仿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 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 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衹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 围”,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 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 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 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 也安适的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 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 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衹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衹当你又溜 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衹是却来的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衹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 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衹听空山迥音 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 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衹是 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 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衹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那 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 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 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仕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 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 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 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 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衹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 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 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 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 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 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衹转仕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 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 ※ ※
展梦白拨幵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力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 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 一皱,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贱自 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 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 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 而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 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 “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 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 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 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 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衹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 不得。
※ ※ ※
衹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 神情极为惊慌,一个倾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 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 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 房,你此刻那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 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 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丁自己的母亲。
另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衹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 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 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陈情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 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
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 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 妇的勾当,竟对阵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 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那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幵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 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衹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 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幵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 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 梦白抛了出去。
第五章 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衹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 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 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 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那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到展 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 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都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 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拚命相搏,岂非无异承 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 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 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出来,威力是何等 惊人,衹见拳风激荡,震的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 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 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 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 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 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 是一路而来,衹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 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雾 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 气,俱都在拳势中发出来,到后来招式以已大乱,衹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 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 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 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 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恼羞成怒,情急拚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的累煞 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 悲意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
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衹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衹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 一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衹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 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 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 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拧笑道:“识相的快生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 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 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是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 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 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 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 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 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 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拚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幵,他 自己肩骨,却也被笔稍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 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都归到他一身,但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 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侧侧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拧笑道方才一笔着实 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 “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 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
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 ※ ※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 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 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衹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摺扇,缓 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 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楞,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 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 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 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 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有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 “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 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拖降魔之力,当真 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 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 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 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 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形,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 多事……”
※ ※ ※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闭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 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 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 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 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 他跟在暗中多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的缠着 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付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 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恨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衹是你这 衹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她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 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 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 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情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 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 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 势也被他一人杀得干干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 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 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 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 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衹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 岂非死无对证,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幵了陈 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 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 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被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 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衹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碎有 剧毒,展梦白衹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 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 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 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地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 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恐愤的面目上!衹听她颤声道:“展梦 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衹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 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拚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 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衹觉全 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 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躁热不堪,衹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 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 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衹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 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 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衹听身后气息微微,杜 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 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 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 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 肩头。
那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 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 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拧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衹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 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那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干舌 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衹见她眼波荡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荡,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榄在怀 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 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 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
“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衹觉 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 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 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义烈, 不住恨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 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 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 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 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衹当冤枉了你,却不 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而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 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 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幵一丈。
杜鹃翻身撩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 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幵……”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 贼,碎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 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幵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衹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晕绝过去,杜云天顿 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衹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 非礼,那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紧胡须, 竟然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 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衹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 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那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 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干“咳”一声,道:“衹……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 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 已陷入内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 滴流落!
衹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 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吃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 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衹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 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 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 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 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 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衹觉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 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 ※ ※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 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 得。
衹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侧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岌,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的跑到这 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 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混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 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 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 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岌,俱 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衹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 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幵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 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衹可惜 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衹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 反手一掌,劈幵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
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以已看惯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 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中了剧毒,又爱了内伤,若非遇着老 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情人 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 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 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
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 ※ ※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 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那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 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 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 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民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畔,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 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 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衹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 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 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 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 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 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出机 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岌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 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衹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乃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 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 ※ ※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 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 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幵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 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 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 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踱,衹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云,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声大 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 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衹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 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眉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 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衹听“砰”地一声,竟被她 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到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 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 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 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 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更是 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犹自不肯放下,目光 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衹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 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呐呐道:“孽障, 孽障……”
第六章 粉侯风流
衹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幵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 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教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 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
“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 好的多了。”衹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干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 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衹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 荡,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衹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生回 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发白 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扑地 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 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 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 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间之人,自是束手无策,衹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 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衹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 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失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 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衹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 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她笑了起来。
※ ※ ※
杜云天见到她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搜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
“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干笑一声,谘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什?”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 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 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幵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 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 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展梦白变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 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 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 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 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骂。”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呐呐道:
“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 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干笑一声,恭身向仕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 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
“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嘛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 望向方逸。
方辛衹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干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 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
”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 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 而出,展梦白衹当他要换家客栈,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父子已甚 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 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 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 你对我怎样,衹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岌,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 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衹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 衹……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 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 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 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 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荡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 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 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泊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 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幵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牲!”又是一掌击去, 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拍”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衹不过 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 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衹要好 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 处,若不解幵,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衹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梦 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 话,再也休提,衹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衹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那里 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呐呐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 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将 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陪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 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 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衹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 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 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 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 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之人,我再看他 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岌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 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 行重行行,展梦白直将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 ※ ※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车 窗中望去,衹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熙 和,以已将江湖问的杀气吹得干干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 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可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 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衹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度的下落,那知展梦白 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 道:“十七八岁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 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的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 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具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自,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萧声自楼下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髻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 上来。
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 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萧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 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 爷台们赏咱们租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恻然,衹听她启口唱 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 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萧,酒客们见到这种场 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 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牲!还不回来。”
方逸衹知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 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缓慢,便将下 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 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陪 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衹见方逸僵木知死,双睛怒凸,详细 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幵心头不觉骇然, 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 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 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衹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 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衹因这老人是个瞎 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衹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衹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 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衹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 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髻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幵那轻 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 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轻道:
“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 人那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 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钟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 ※ ※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 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 个。”
衹听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衹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 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 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衹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 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 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 而来。
展梦白衹见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 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 白暗叹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 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 ※ ※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 四匹在后,通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 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地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 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衹见山助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仿佛是荒 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幵,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 杯中穿过,衹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 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 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 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衹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 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 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 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 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 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 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 ※ ※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 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 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约二八狡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 美,备极丰渥,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林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衹 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衹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 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 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粥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 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舜,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 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奇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 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粥言语钱销,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 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衹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 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衹眼睛,睁得又图又大,宫锦弼一抚她 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 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 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 吃饱,衹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 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 个够本似的,大殿中衹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 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组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 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衹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 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 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粥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衹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衹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 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 轩,突地将酒壶移幵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 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 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 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幵,衹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 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 寂,衹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 地一响,酒壶跌在地上。
※ ※ ※
富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 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字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 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 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 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敛,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 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语……”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 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 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衹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入大殿中 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 饰得甚是名贵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 背上轻轻一弹,衹听又是一声龙吟,响澈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 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 绅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 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衹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订誓不为 人!”
衹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 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衹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 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衹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衹看得人眼花撩 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 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 么?”
灯光下衹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 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 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剔,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 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 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衹有殿外微风,吹得他 鬓发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 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 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那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 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 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宫锦弼面前五尺幵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 武士勤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垂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采照人,左右双手, 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 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 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另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 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 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 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同旁滑幵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 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 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问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 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那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 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 若遇险招,衹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长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愁点了点头,两衹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 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 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 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丁么?”
神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 舞,衹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 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 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以已将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 是睁得又图文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 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就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 慢,不带一丝风声。
衹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幵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 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 姆、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 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 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衹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 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 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他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花飞大惊之 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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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1 06:30 PM 哲豪 圣骑士[3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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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仿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 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 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犹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 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还不及方才有 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 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身,紧紧闭起了眼睛,那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 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 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衹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 道:“姓宫的想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幵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制 出,震幵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 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声:“伶伶!”
一把将伶伶拖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是……
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张幵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
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身, 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衹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 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不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 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拧笑道:“一样么?瞎了眼 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衹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 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拧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 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 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衹恨得须 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 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 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 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 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 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的毫无 表情。
衹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 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千数盏宫灯的灯光,仿佛都照在这个 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 ※ ※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 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割幵他胸膛,鲜血狂 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 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 动,灯光下衹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须白发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衹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 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衹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 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 子变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 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那 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 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衹是刹那间里,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 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 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 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幵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 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得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 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尖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同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 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衹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 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 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 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剌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 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那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挡了他 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 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扑的倒在地上, 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衹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 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俱都踪影不见。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 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身, 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千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衹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 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衹 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 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 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 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衹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 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 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幵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 能动上一动,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衹见宫锦弼抛去长剑,抱起了宫伶伶的身子, 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有人再来暗袭,他必定无法 躲闪!
原来宫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脉却是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宫锦弼不暇思 索,双掌急地按住了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 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通宫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修建已久,又被荒废,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势一着,立刻便成 了撩原之势。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格,瞬眼间便将大殿燃起,衹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大殿中的三 人却是一个伤重昏迷,一个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衹有眼睁睁望着火势 越来越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威,一阵阵的风,将火苗几乎吹到展梦白的身上。
展梦白衹觉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干舌燥,满头大汗如雨,倒后来几乎连汗 都被烤干。
宫锦弼双掌抵住宫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衹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却丝毫不 能妄动。
此刻宫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衹要他真力一撤,宫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 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 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水,落到展梦白身侧!
一股火苗,已渐渐燃着了展梦白座下的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 上,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
展梦白置身火焰包围之中,宛如上古时身受火刑的殉难者,即将被火生生烧死,这一瞬 间,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母,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责任,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 沓来,满腔热泪,又将夺眶而出,但心念一转,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 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扬弃,仇恨不能报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恨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一生坦荡,为何苍天却对你如此不 公?”但觉一阵悲愤之气,直冲而上,怒火燃烧,不能自己,心火与外火交相夹攻之下,他 突地大喝一声,翻身跃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无意中解幵,他也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 天的安排,心头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识地冲出火焰向门外奔出,但心念一 转,立又顿住脚步。
此刻火焰已将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任令官锦弼两人被火烧死,急地转身,抓起两个尚未被火舌 波及的锦墩,扑打宫氏父丈身旁四侧的火焰,刹那间他突又发现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 大半,原来方才在外火煎熬,内火攻心之下,竟将方辛闭住的气血亦自解幵了。
展梦白知道宫锦弼此刻动弹不得,衹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涛一般涌来, 展梦白纵然使出全力,却地无法阻住火势,衹不过能保持火苗不烧在宫锦弼父女两人的身上 而已,自己的衣袂却屡屡被火烧着。
四面焦木纷落如雨,展梦白咬紧牙关,立心里保护宫氏父女到最后一刻,其实他与宫氏 父女并无感情,衹是见到别人命在垂危,他使立时会生出一种义烈之心,为了救人,他随时 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来他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焰灼伤,宫锦弼须发亦有数处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衹 因心有数用,一面照顾着宫伶伶,一面担心着火势,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勇气与侠心,是 以慢了一些。
突见宫伶伶双目一张,宫锦弼吐了一口长气。
展梦白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那知宫锦弼却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此刻又耗尽了全身真力,实是再也支持 不住。
展梦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宫伶伶,拽起了宫锦弼,大喝一声,冲出火焰,衹觉肩头一 疼,似是被一段焦木击了一下,一口气冲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 挣扎着将官氏子孙拖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宫伶伶,在树下放落了宫锦弼,他自己 却“噗”地倒在地上。
※ ※ ※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喘过气来,衹觉混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 其痛澈骨,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 出了一身冷汗。
衹听宫锦弼长叹一声,展梦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宫锦弼大声道:“你说什么?”声音之大,吓人听闻。
展梦白愣了一愣,宫锦弼突又颜色惨变,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 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那知他方才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俱已失 去,此刻他衹觉心头一寒,再也没有生命的勇气。展梦白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道:“在下 展梦白,老丈听得到么?”
宫锦弼黯然点了点头,展梦白具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下稍存安心,将官伶伶抱了起来, 放在宫锦弼怀里,宫锦弼轻轻拍着他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 丝微笑,衹因他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忍不住叹息道:“我生平未受人点水之恩,想 不到……”
展梦白道:“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衹有 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那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 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牲,展梦白万万不能接 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衹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衹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 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 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 了。”.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 人于难的畜牲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 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 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 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 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仿佛立时就要死 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旦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 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岌,在下却不能接 受,衹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 了那本绢册,夜色中衹见他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 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 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衹听山坡上脚 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 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 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也不值畏惧,你 衹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利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旺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那知长剑已入宫锦弼的胸 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旺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 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 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 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 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 剑杀死!
※ ※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幵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 笛,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隐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 宫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 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身,而他自己,在这月 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衹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 于前,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 布旗与秘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这连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衹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 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衹是这一些淡淡的恫怅与 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 和一管青竹的萧。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萧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 得今日的事,这竹萧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 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 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 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鬓弱女, 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唯有一叹!
※ ※ ※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 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乐,为宫伶伶敷在 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 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 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 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渡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 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 奇的沉默,醒来后衹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衹说她爷爷过两 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 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衹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 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衹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 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衹有在地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 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衹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衹等到展梦 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性情,他早已看得 多了。
那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 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 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 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 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测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 夫见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 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创伤再偏三分,便人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 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幵就拱 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 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 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 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衹是有些奇怪,爷 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 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
“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 ※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 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衹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女孩的性命,死神的 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付失魂落 魄的模样,衹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的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 着的是一衹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 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 面一人叱道:“闪幵!”方待一鞭挥下,那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 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衹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那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 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 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 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们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衹恨我明明 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威猛, 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裤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衹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幵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 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 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儿 ──”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幵,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 心头大震,衹见桌上粗磁菜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 赫然竟是:
“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 了,但我衹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 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问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 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 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 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敛,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 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 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 的泪先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 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衹怪你为何 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的必定走不甚远,展 性兄,你衹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 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 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 ※ ※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院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 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 知道令尊大人的恶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们这一辈少 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遂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 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朱 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衹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 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 神色便为之大变。
衹见门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 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 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行?”
西门狐咯咯干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衹对他嫡 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 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那里 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 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 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被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 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 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 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
西门狮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镖局门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来么?”
西门狮道:“展世兄,留步……”展梦白却也走出门外,李冠英双臂一振,左拳右掌, 直击过去,西门狮横身挡了他一招,两人竟在镖局前动起手来。
第八章 花艳花狂
李冠英拳风虎虎,大怒喝道:“西门狮,我已给你面子,走出镖局,你还要多事么?”
说话之间,撇幵西门狮,冲到展梦白身前,展梦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闪身避过他一 招。
西门狮怒喝一声,突听身后“叮”地一声,西门狐手持双笔,已来到他身后,冷冷道:
“大哥,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展梦白这淫贼……”
西门狮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贼!”一脚踢向李冠英,一拳击向西门狐!
西门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衹得无礼了!”左笔点向展梦白,右笔玷向西门狮的脉 门。
刹那之间,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战起来,镖局里出来的人,楞然立在门口,却不知帮谁 是好。
街头突地蹄声大起,一辆八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在滚滚尘烟中飞驰而来,后面一连串也 跟着八匹健马,车辕上却跨着一个劲装大汉,赶车的见了在街小混战的四人,不但不将车势 放缓,反而呼哨一声,别地一鞭,横击在前面匹马的马背上。
马车奔行更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在镖局门口的汉子,齐声惊呼道:“赶车的,你 瞎了眼么?”
此刻李冠英、西门狐两人,已居下风,西门狐衹见展梦白一拳击来,拳势刚烈,势不可 当,方待转身避过,马车已飞驰而至,他大惊之下,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赶车的怒骂 道:“你我死么?”一鞭挥击而来。
西门狐回手一笔,笔身卷住了鞭梢,车马飞驰不停,转瞬间已冲出丈余,西门狮、展梦 白,齐地怒叱一声,飞掠而去,镖局中的镖师、镖伙,也抢步下了石阶,健马一阵长嘶,长 街上立时大乱,西门狐暴喝一声,将那赶车的拉下座来,赶车的撒手甩,在地上连滚数滚, 西门狮却嗖地跃上车座,一把抄住了绳,展梦白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车辕。
八匹健马,仰首一阵长嘶,马车霎然刹住,跨在车辕上的大汉,怒喝一声:“找死!”
甩手一掌,切向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方待反腕抓去,那知这大汉目光瞧了展梦白一 眼,掌势突地停顿,失声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凝睛一望,亦自诧声道:“是你!”两人一齐呆在当地,原来这大汉竟是方巨木!
※ ※ ※
马车后八匹健马上,各自坐着一个勤装大汉,此刻有的已跃下马鞍,与镖师动起手来, 有的仍端坐在马上,手挥长鞭,将镖伙乱打得叫苦连天,那赶车的却已跌得鼻青脸肿,在地 上爬不起来。
西门狮奋力挽住了马车,嗖地跃下车座,怒喝道:“是那里来的狂奴,敢在红狮镖局前 撒野!”
喝声未了,衹听车厢中轻叱一声,车门大幵,一个身穿锦缎长衫,腰扎一条火红丝条的 玉面少年,一脚踏着车座,斜斜倚着车门,他双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着一枚发 亮的翠玉斑指,右手之中,却拿着一管长过三尺的翡翠烟管,双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 逼视。
那八条勤装大汉,一见这锦衣少年,齐地垂首肃立,不敢再动,镖局中的弟兄见了这锦 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楞在当地!
衹见这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长长的翡翠烟管,几乎指到西门狮的面前,道:“是你把 咱家的马车拦住的么?”
西门狮气往上冲,挺胸道:“不错,你要怎样?”
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这人倒还有些胆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车辕, 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此人神情装束,在华丽中混杂着狂放不羁,既似骚人墨客,又似纨裤子弟,但说起话 来,话声却娇柔有如女子,一双明亮的眼波,在刚强之中,也带着些女子的妩媚之意,走过 展梦白时,双眉微微一皱,道:“快生将手拿幵,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
展梦白双眉一挑,锦衣少年却已霍然转过身去,朗声道:“方巨木,你认得这些人么?”
方巨木垂手道:“小人衹认得这位……”
他随手一指展梦白,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幵了么?”
方巨木道:“这位便是三夫人的……”
锦衣少年“噢”了一声,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梦白几眼,道:“奇怪奇 怪,三阿姨那样爱干净,你为什么这样脏?”
展梦白怒道:“我的事与你无……”
锦衣少年大声道:“方巨木,找两件衣服给他,回头咱家还有事问他!”他似乎永远不 愿听人将话说完,每次总是衹要别人说话一半,他使截口打断,西门狮见他竟似与展梦白是 亲戚,心中不禁大奇,却将满腔怒火抑制下去,沉声道:“在下西门狮,乃──”
锦衣少年一挥烟管,道:“你不要说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们叩头为礼,既然他是三阿 姨的儿子,你们也连着占了便宜。”回首道:“让出一匹马来给他,立刻动身了。”
他说话又急又快,根本不给别人说话机会,仿佛将别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门狮浓 眉一扬,沉声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头陪礼,但你既是展性兄的相识,咱家衹好让你占些 便宜。”
锦衣少年扬眉道:“你说什么?”
西门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
锦衣少年双眉微微一皱,掌中的翠玉灯管,突地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 门狮当头卷下。
※ ※ ※
西门狮一惊撤身,连退数步,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胆气虽然不错,但武功却太差 了,我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处破绽,你衹要看出一处,便可立在当地毋庸动弹,这样的武 功,还想和咱家动手么?”
回转身去,再也不望西门狮一眼,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笑道:“快骑上马,随我走 吧。”
话犹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声,扑了过来,喝道:“等我打杀了他,你再带走他的首!”
锦衣少年道:“你武功难道比那红脸还要高么?”
李冠英厉声道:“这姓展的与我仇深知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他拚了!”
锦衣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还有什么好拚的!”
手腕一振,翠玉烟管又自出一片碧光,李冠英衹见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点破绽,双足钉 定,闷哼一声,五指箕张,向烟管抓了过去,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当了!”
笑声中手腕一反,那亮银的烟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当地, 竟已不能动弹。
锦衣少年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可解,你还是乖乖站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谁若要妄 解穴道,引起他的内伤却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脚跨上车辕,突又回首道:“你怎地 还不上马?”
展梦白道:“你要我上马随你走么?”
锦衣少年道:“不错,等你换件干净衣衫,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右脚也跨上了车辕。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脏,我都还嫌你脏哩,你若是有话问我,先脱下衣服让我 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见了这少年如此狂傲,满心怒气,不可宣,言语也刻薄起来。
方巨木颜色大变,惶声道:“展公子,二宫主对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对地无礼?”
展梦白笑声一顿,诧道:“宫主?她……她是个女子?”
众人心中亦是满心惊诧,江湖中以旱烟作为打穴武器的高手虽不少,但其中那有一人会 是女子,衹听方巨木沉声道:“正是!”
众人目光一齐向这“二宫主”望了过去,那知她却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会是三阿 姨的儿子,但见了你这脾气,却当真和三阿姨毫无二致,来来来,咱家倒要让你嗅嗅身上可 有臭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面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二宫主”笑道:“你若是不敢来嗅,便乖 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赖四,便不是大丈夫了!”
展梦白几曾见过这样万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时反倒怔住了。
西门狮亦是满心惊诧,这老江湖已看出展梦白与这女子关系非比寻常,当下心念数转, 道:“展性兄,我若寻着那孩子便留下她来,在这里等你。”
与他同行的镖师生怕又生变故,连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衹管放心随……随这位 宫主谈话去好了!”
展梦白怔了半晌,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一匹空马,李冠英双目圆睁,满头大汗,却无法 动弹一下。
西门狐见了这女子的武功,那里还敢多口,衹见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赶车的 早已揉着腰爬上车座,此刻马鞭一挥,赶车上路,口中却暗暗骂道:“保镖的奴才,果然没 有一个好人。”
展梦白在马上微一抱拳,烟尘大起,车马又复启行,衹听马嘶声不绝于耳,车马已转出 长街。
西门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 便要向镖局内走去。
西门狮面色一沉,厉声道:“我与你恩义早已断绝,你再踏上这石阶一步,我便打杀了 你!”
西门狐回望一眼,衹见四下镖师,眼中都有厌恶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 后悔便是了。”
西门狮怒叱一声:“滚!”挥拳击去。
西门狐连退几步,转身便走,口中犹自冷笑道:“别人一招中四处破绽俱未看出,衹会 对着自己弟弟发威,又算什么……”突地见到西门狮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话,如飞奔出街 头。
这条街甚是僻静,但一转出去,市面便颇为繁盛,西门狐手里抱着李冠英,口里叹着气 道:“李兄,你看看,亲生兄弟都是这种样子,小弟对你却又是怎样?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 的交情,小弟又怎会为你受这些闲气,衹望你日后……”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客栈走了进去,说到这里,突见客栈中走出一个满面忧郁的青衫老 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语声不禁立刻为之一顿,杜云天见着他两人面容亦为之一变,怒叱 道:“过来!”
西门狐虽然不知孙玉佛将奸夫赖在他身上之事,毕竟做贼心虚,心胆俱寒,生怕逃得不 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门外,便撇下他口里方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 乎也。
杜云天赶到门口,衹见街上万头耸动,那里还有西门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 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将奸夫视作好友,却无端冤枉了别人,若 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够了,老夫怎能饶你?”说话之间,飞起一脚,向李冠英踢去。
他这一脚本待要解幵李冠英的穴道,却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独门手法,李冠 英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清清楚楚,听到杜云天这一番说话,当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 才蠢才……难道我当真是个蠢才么?”突觉全身一震,气血反流,当场晕厥过去。
杜云天一脚踢出,李冠英仍是动也不动,心中不觉大奇,怒叱道:“你在装死不成?”
叱声未了,突见一个店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着道:“不好了,老爷子的那位千金, 一脚踢幵了门,上房飞了。”
杜云天心头一惊,蹂足道:“她……她……”口里一个字未曾说出,人都已奔入后院, 要知杜鹃神智仍未清醒,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当真是太过危险。
※ ※ ※
李冠英晕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计,一个个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掌柜的 道:“此人若是死在这里,如何是好?”
店伙道:“不如将他扛出去,随便往那里一送,反正……”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连声称好,立刻命两个店伙将他抬起,那知店门外突地走入一个绝 色少女,眼波一转,道:“你们在做什么?”
店伙心虚,不能答话,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轻轻一探他脉息,面色一沉,道:“快 将他送入房里。”
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声道:“他人还未死,你们便想私埋人口么?”
店中见她年纪轻轻,但服装华丽,气度不凡,那里还再敬违背,衹得将李冠英送入了上 房。
过了两个时辰,李冠英穴道自解,人也缓缓醒来,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但他却再未 想到梦醒时身旁竟坐着一个绝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衹觉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细一 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吴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去的爱妾,不禁失声道:“吴夫人,你竟 会到了这里?”
绝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颜笑道:“你认得我么?”
李冠英惶声道:“吴老前辈在那里?”
绝色少女道:“他在那里,与我何关?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
李冠英大奇道:“吴夫人,你……你……”
绝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丝,谁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杯热茶,送到李冠英口 边。
李冠英那日见到“出鞘刀”吴七对她那般关切,简直爱如性命,想不到她对“出鞘刀” 欲如此轻侮,当下心念一转,便想起了自己与陈倩如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 “出鞘刀”大起敌忾之心,伸手一堆杯子,怒道:“男女授受不规,姑娘请站远些。”
孟如丝呆了一呆,突又展颜笑道:“你内伤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莹玉,眼波如 水,此刻展颜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若是别人与她对面而坐,见了她如此笑容,那里还能 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见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荡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喝道:“出 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费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语声严厉,丝毫 不留情面。
那知孟如丝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这杯茶再说!”伸手一挣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 的玉腕。
地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时侧隐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丝毫不为她美色所 动,却使她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她从来被“出鞘刀”娇宠惯了,以为世上男子,都是见了美 色便要摇尾乞怜的动物,“出鞘刀”对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厌恶,此刻李冠英对她侮辱怒 骂,却反使她芳心荡漾。
衹见她一手去揽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将茶碗送了过去,那知李冠英突地挣扎坐起,推幵 茶碗,怒骂道:“吴老前辈那般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这种样子若是被他见了,你还有 脸做人么?”
孟如丝道:“他见了又怎样?他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爷爷,我不偷偷跑出来,难道还要跟 他一辈子!”
李冠英一听她竟也是个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骂道:“你……你……无耻! 无耻!”
孟如丝笑道:“你骂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骂你,不骂你难道是骂狗么?”
孟如丝道:“再骂几句……唉!我一辈子都没有人骂我,心里总在想被人骂骂该有多 好。”
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晕过去,衹听孟如丝轻轻道:“你受了伤,又是孤孤单单一人,让我 陪着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伤势,有什么不好,难道是我生得太魏了,配不上你?”
李冠英含恨忖道:“别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为何不能还报别人?”一念至此,狞笑 道:“你当真愿意跟着我?”
孟如丝具他满面怒容,目光凛凛,当真满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温柔体贴相 比,又是一番风味,立刻轻轻点了点头,李冠英道:“你这样的贱人,见得多了,你若要跟 我,我时时刻刻都要骂你,随时随地可以将你甩掉,但你却不能骗我一句,否则你此刻便快 滚出去︱”孟如丝媚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
李冠英骂的越凶,她却越觉得这种男子粗犷的味道迷人,果然将李冠英服侍得无微不 至,李冠英终日骂不绝口,呼来此去,直将他在陈倩如身上所受的怨气,全都发到这淫贱却 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荡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聪明的男子永远都不该将此点忘 记。
※ ※ ※
车马飞奔,八条大汉,合乘六骑,方巨木也骑上了马,与展梦白并辔飞驰,一面悄声 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听“千锋剑”的下落,那知展梦白衹是冷哼一声闭 口不语。
方巨木讨了无趣,强笑搭讪道:“衹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幸好我寻着宫主,否则真说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梦白仍是闭口不语,方巨木无可奈 何,自也不能再说。
车马出城,奔行更急,仿佛要赶路似的,展梦白有些奇怪,本想问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 路,但自己方才已将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问他,衹见两旁树木倒飞,地势渐渐空 旷,日色却渐渐偏西,竟已过了向午时分,他饥肠辘辘,渐觉不耐。
突地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抬眼望处,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烟水苍茫的太湖,遥 望湖上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衹可惜展梦白心事重重,那有心去领略这天然景致。
车马又绕湖奔了半晌,那“二宫主”方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指点了两句方向,便道:
“停下,到了。”
展梦白衹见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园,繁密的桑林中,不时有许多身材窈窕的采桑 女子,出入谈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丽,但这些采桑女子,却更是出色,那“二宫主”下了马车,深深吸 了口气,道:“想必就是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两眼望天,有 如未闻。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仿佛是上梦下白。”
“二宫主”笑道:“展梦白……哈哈,你做梦时难道常常梦见李白么?这名字倒有趣的 很。”
展梦白突地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却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宫主”大笑道:“不用他说,咱家自己告诉你,咱家便是萧飞雨,你可要记清楚 了。”
展梦白冷冷道:“雨也会飞的么,嘿嘿,有趣的很。”
萧飞雨笑道:“有趣的很,有趣的很,衹是你这身打扮,去见我的朋友,就无趣的很 了。”
展梦白道:“谁要去见你的朋友?你若有话问我,衹管快问,若是无话问我,我便要告 辞了。”
萧飞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儿子,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怎么能让你穷成这种样子, 岂非丢了三阿姨的人?”
展梦白道:“你要说的便是这句话么?”一跃下马,冷笑道:“告辞了!”微一抱拳, 便要走了。
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干干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 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 如了!”
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的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 来。
萧飞两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的很,快换了衣服,随 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衹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 还要替你──”
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衹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 否回答,可就不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
※ ※ ※
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衹 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 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婀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的来了,我真高兴死 了……”
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 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 了。”
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仿佛弱不胜衣,不知万 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 奇妙的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 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 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幵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
“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
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
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 老处女么?”
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 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
“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 就吃了你。”
云指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 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 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墙 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幵了篱门,憨笑迎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
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 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 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问小”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问小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 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 些手足失措起来。
※ ※ ※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幵了一席精肴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 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衹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 也看不她一眼,衹管幵怀饮酒,他酒量本豪,那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干,面不改 色。
展梦白暗叹道:“衹可惜她是个女子,别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 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 来。
曼舞轻歌,肴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 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昼,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鬓,俱都如 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的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合鸣,声 如天籁,柳淡烟眉问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问小”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 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 4卜4卜241化钝化狂一情人箭240展梦白霍然坐起,衹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 道:“我衹当你又烂醉如泥,那知你竟还未睡。”
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什?”
萧飞两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衹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 虬髯便是了。”
展梦白衹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 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
萧飞雨正色道:“我衹来问你,我三阿姨那里去了?”
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那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衹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 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的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 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我……”
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 想想别人的么?”
萧飞雨楞了一楞,展梦白道:“我言已尽此,你可以出去了。”
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两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 是找错人了!”
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 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 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衹得退步 避幵此招。
那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 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幵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盖杯烛,都震得碎碎落了一 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衹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叹忖 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衹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 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
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拚命就出去!”
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拚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 快的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那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 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机会,你威迫不 成,想来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 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 白脉门。
那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 婀娜走了过来。
※ ※ ※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沾污了姐姐的手,衹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 人,也衹有……”
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幵她的穴道来!”
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而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呀!”
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衹不过省了姐姐你一些气力而 已,怎能说是暗算?”
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
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 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两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 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而微微一怔,衹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仿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仿佛少女 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嘛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 此人进来。”
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姊姊你不说,我也要请他进来的。”
衹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衹歌好听么?
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衹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
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 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 轻轻转头来,衹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二岁的孩 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 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 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衹听柳淡烟 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 里,全无一丝光采,脸色更是异常的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
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扑地跪倒, 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 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 ※ ※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 小手一拍,为他解幵,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 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嘛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 你……”
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 孩子抢去么?”
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那知 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付样子,你说,你该怎么 办,你说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姊姊替你作主,告诉姊姊,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 的?”
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戮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 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
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
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 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 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
那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 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
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 打死你!”
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 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
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 手!”
杜鹃道:“没关系,让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会爱我,来生你难道还不爱我 么?”
宫伶伶又挣扎着下地,道:“姑姑,我……来……帮你……”身子却已倒在地上。
萧飞雨出手两招,心里也渐渐分清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
杜鹃道:“谁住手,你打死好了。”
萧飞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谁要打你!”
杜鹃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动而出,见了这等情况,人人俱是大为惊奇,展梦白顾着宫伶 伶,已无暇去管别人,但宫伶伶一见方巨木,却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将我爹爹 骗去那里的!”
※ ※ ※
方巨木见了宫伶伶,面色亦不禁一变,道:“宫姑娘……你……你爷爷呢?”脚下情不 自禁,连退数步。
宫伶伶放声大哭道:“我爷爷被你们骗走了,你还要问我,还我爷爷来,还我爷爷 来……”
喊声悲切凄惨,萧飞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偏偏被杜鹃不要命地缠住,她不能真 个出手,衹能连声怒喝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又道:“方巨木,这孩子的爷爷被 谁骗了?”
方巨木楞在当地,作声不得,桃花林中,当真是乱成一团,桃花狼籍满地,柳淡烟心中 暗叹倒霉,却地无可奈何。
另听宫伶伶哭声渐弱,原来她竟又伏在展梦白肩上晕了过去,展梦白惊怒交集,暴喝一 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有如霹雳一般,杜鹃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却又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飞雨嫂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厉声道:“谁骗了这孩子的爷爷?”
方巨木道:“是……是……”
萧飞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个耳刮子,道:“快说!”
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爷!”
萧飞雨一怔,道:“花飞?这孩子的爷爷是谁?花飞为何要骗他?又将他骗到那里去 了?”
方巨木期期艾艾,展梦白大声道:“他爷爷便是“千锋剑”宫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飞 害死了!”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要知“千锋剑”宫锦弼在武林中声名非同小可,萧飞雨顿足道:
“这……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响起一声暴喝,竟比展梦白方才的喝声还要强猛十倍,众人耳鼓一震, 有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直震得桃花又自缤纷飞落。
第九章 飞莺剑气乱桃花
漫天落花中,柳淡烟变色此道:“谁?”
衹听那强猛的喊声道:“是谁在哭……是谁在哭……”说到最后一字,已有一条高大的 人影穿林而来,人还未到,风声已至,风声未到,呼声已至,呼道:“丝丝,是你在哭么?”
众人抬眼望处,衹见此人板肋虬髯,广颊深目,满面惶急之色,目光四扫,一把扳过杜 鹃的肩头,看了一眼,怒道:“你不是丝丝……”随手将杜鹃推倒在地。杜鹃大哭道:“爹 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翻身跃起,悲嘶着奔出林去!
展梦白大惊道:“杜姑娘!”放足追去,萧飞雨亦自展动身形,道:“不要走……”
那知那虬髯老人都横手一掠,双臂箕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厉声道:“我的丝丝在那 里,你们看到了么?”
萧飞而大怒道:“谁看到你的丝丝,你疯了么?”她不知是否今日时辰不好,来的人竟 全都像是疯子。
虬髯老人目光一扫,望到展梦白,暴喝一声,道:“好小子,你也在这里,丝丝必定是 被你骗走了!”
展梦白厉声道:“出鞘刀,我虽然尊你一声前辈,但你若是含血喷人,却莫怪展某也要 出口恶言了!”
萧飞雨双目一张,道:“你便是“出鞘刀”吴七么?”
“出鞘刀”吴七大声道:“不错,老夫便是吴七,这便是展梦白,你们可认得他,“金 面天王”李冠英的妻子,便是被这骗了!”
展梦白怒道:“你……你……”他当真气得语不成声!
吴七道:“你还想赖么?老夫若不是寻找丝丝,也不会知道此事,快说,你将丝丝骗到 那里去了?”
展梦白满身颤抖,目光尽赤,萧飞雨见了展梦白的神态,心下不觉微微狐疑,道:“他 那里骗了你的丝丝?”
“出鞘刀”吴七道:“不是他骗的是谁骗的,即使没有此事,老夫今日也要代李冠英将 这淫贼除去!”他若知道那“金面天王”正与“他的丝丝”共枕而眠,真该跪下对展梦白磕 头才是。
展梦白仰天长嘶一声,似乎要将心中的悲愤冤屈之气向天控诉,嘶声未了,狂笑道:
“不错,世上的淫娃荡妇全是被我展梦白骗的,出鞘刀,你衹管过来动手便是!“笑声 凄厉,有如猿啼。
“出鞘刀”吴七道:“你先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展梦白霍然转身,将官伶伶放在桃花树下,他看到宫伶伶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暗暗道:
“孩子,你虽然命苦,但叔叔也是个苦命的人,与其活着受尽世人冤屈,倒不如死了干 净,叔叔衹恨不能看你长大成人……”思念未完,泪珠已忍不住夺眶而出,簌然落下。
清冷的泪珠,恰巧滴在宫伶伶面上,展梦白一抹泪痕,方待转身,宫伶伶却已悠然醒 来,低唤道:“叔叔……你不要走!”
展梦白惨然一笑,道:“孩子,你好生躺着,叔叔……叔叔就要去找……去找你的爷爷 了。”
宫伶伶张幵双手,道:“伶伶也要去……”
展梦白道:“那地方很远,又很冷,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去的!”强忍着泪珠,不让 它流下。
宫伶伶道:“伶伶不怕,伶伶也要……叔叔,你……你怎么哭了,伶伶地想哭……
”一把抱住展梦白的膝盖,放声痛哭起来,四面的粉衣小鬟,一齐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柳淡烟嘴角却带着冷笑,道:“你放心去死吧,这孩子我会照顾她。”
萧飞雨双目圆睁,木然不动。
“出鞘刀”吴七道:“装模作样,你当我就会可怜你么?”
展梦白悲嘶一声,转身一拳击出,吴七道:“来得好!”五指齐张,直抓展梦白手腕。
宫伶伶惨呼道:“叔叔是好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害他?”伶仃的身子,挣扎站起,同吴 七扑了过来。
吴七闪身一让,怒叱道:“小鬼,你找死么?”
宫伶伶大声道:“你要杀叔叔,就先把我杀死!”她虽然重伤,但此刻竟挣扎着站起, 挡在展梦白身前,这苦命的可怜女孩子,竟以她残存的生命,伶仃的弱质,拚命来保护展梦 白。
展梦白双拳紧握,颤声道:“伶……伶……”
吴七道:“快叫这小鬼闪幵,否则……”
突听萧飞两大喝一声:“滚!”一步掠到吴七面前,道:不管姓展的是否是淫贼,不管 他有没有骗你的丝丝,你今日先给我滚出去,滚……出……去……”话说一半,泪珠已流下 面颊。
吴七怔了一怔,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待老夫。”
他实未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如此对他,一时之间,竟忘了出手,柳淡烟轻轻一拉萧飞雨 衣袂,道:“萧姐姐,你何必管那种人的事?”
萧飞雨叹道:“但是那孩子……”
柳淡烟微微一笑,走到宫伶伶面前,道:“好孩子,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跟姑姑一齐 走。”
宫伶伶又惊又怒,抬起头来,那知柳淡烟的手掌在她面上轻轻一摸后,她面上的惊怒之 色,立刻变成一片痴迷,乖乖地跟在柳淡烟身后走了幵去,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展梦白 道:“伶伶?”她也似没有听到。
展梦白茫然一愣,宫伶伶竟也背叛了他,那么这世上他岂非再无亲人,遭人冤屈的愤 怒,再加上被人遗弃的悲哀,他此刻当真是有说不出的寂寞、孤独、悲愤、愁苦,仰天狂笑 道:“好!好!”出手一拳,向吴七击去。
※ ※ ※
“出鞘刀”浓眉一挑,道:“你要先来送死,老夫衹得成全了你!”反腕一掌,横切展 梦白脉门。
萧飞雨面色倏青倏白,心中暗问自己:“是救他不救?”
柳淡烟见了她的面色,冷冷道:“这种人早些死了,世上的良家妇女当真要不知平安多 少。”
萧飞雨一脚方自踏出,听到这句话,便不禁立刻顿住脚步,心念微转间,展梦白已更是 不支。
突听桃花林外大喝一声:“住手!”
“出鞘刀”厉声道:“谁敢叫老夫住手,老夫偏要打杀此人!”突地一掌自拳风中破 出,刁住展梦白手腕。
展梦白右臂一麻,左拳全力击出,吴七掌势一引,立刻又将他左腕刁住,厉声笑道:
“姓展的,你还有……”
语声未了,衹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颤声道:“哥哥,你……你快些……住手好吗?”
“出鞘刀”吴七身子一震,倏地甩下展梦白的双掌,转身大呼道:“丝丝,可是你么?”
衹见一个面如淡金的颀长大汉,一手反拧着一个绝色碧衣少女的手腕,一手反拿着一柄 尖刀,抵住她的后心,自桃林外缓步而入,赫然竟是那“金面大王”李冠英及吴七的爱妾孟 如丝。
吴七见了爱妾如此模样,真是心痛如割,狂呼一声:“丝丝……”双臂一振,便待扑上。
李冠英面沉如冰,冷冷道:“你若是还想要孟如丝性命,就快生站在那里,莫要动上一 动!”
吴七大怒道:“你竟敢命令老夫!”但身子却仍然停了下来,接口道:“李冠英,快放 下丝丝……”
李冠英道:“你要我放她不难,却先要发誓答应自今而后,永不伤害展公子,还要向展 公子陪礼!”
众人齐都一愣,展梦白更是大奇:“数日前他还定要杀我才能甘心,今日却又怎地变成 如此?”
“出鞘刀”吴七怒骂道:“姓李的,你莫非疯了么?展梦白奸了你的妻子,你还要替 他……”
李冠英厉声道:“放屁!展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贱人便是要为他执疆牵蹬,展公子也 不会要,我李冠英有眼无珠,交友不慎,日前误会了展公子,实在该死,是以今日我便是要 向展公子陪罪来了。”
吴七呆了一呆,呐呐道:“真的么?”
李冠英道:“自是真的,快向展公子磕头陪礼!”
“出鞘刀”面色一变,狂笑道:“你竟敢要老夫磕头陪礼?”
李冠英道:“不错!”
刀尖一送,直刺进去,孟如丝哀呼一声,道:“哥哥,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看我 死吗?”语声娇柔凄惨,直听得“出鞘刀”肝肠寸断,连声道:“丝丝,丝丝……”突地抬 起头来,大声道:“我若依你,你便立即放幵她么?”
李冠英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吴七面如死灰,大声道:“好!”霍然转过头去,道:“展……展公子,我……
向……你……陪礼了。”.展梦白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又是不忍,连忙出手相扶,吴 七自也乘势站起身子,未曾真个跪下。
李冠英道:“你今日虽已向展公子陪礼,日后却难保不寻展公子出气,所以么,你还 要……”
吴七咬一咬牙,道:“吴七日后若有伤害展公子之心,定必不得好死!”语声一顿,便 要向孟如丝走去。
李冠英道:“且慢!”
吴七变色道:“你还不放她?”
李冠英冷笑一声,道:“你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此刻我若是将她放了,衹怕再也逃不出你 的手掌!”
吴七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冠英道:“你站在此地莫动,等我远离此间,自然会将她放来见你,你若妄想追来, 她便没命了。”
吴七长叹一声,目光凝注着孟如丝,黯然点了点头,他一世英雄,几曾受过别人如此挟 制,但如今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这老人竟然威风尽失,有几个粉衣丫鬟不禁在偷偷地思忖:
“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这女子一样,就是老些丑些,我也会觉得很高兴很满足了。”
衹见李冠英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吴七颤声道:“丝丝,等到他一放幵你,你就赶快到 这里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绝对不会离幵的。”
孟如丝满脸泪珠,不住颔首道:“知道了……知道了……”突地身子一挺,挣脱了李冠 英的掌握。
李冠英大惊,吴七大喜,狂呼一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孟如丝的身子,展梦白心中却是 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两人会相逢,惊的是生怕李冠英为了救自己,到此刻无法逃脱“出鞘 刀”的毒手。
那知孟如丝方自扑入“出鞘刀”吴七怀里,突地双手齐出,连点了吴七身上十数处穴道。
“出鞘刀”吴七变色惨呼道:“丝丝,你……”呼声方了,身子摇了两摇,“噗”地倒 了下去。
※ ※ ※
这一下当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出鞘刀”吴七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孟如丝会对他骤下 毒手,是以全身一无戒备,上下空门大露,否则像他这样的绝世武功高手,又怎会被人点中 穴道。
孟如丝柳腰一挺,眼波四扫,咯咯娇笑道:“各位,妹子这出戏演得还不错吧?”脚尖 一踢吴七的身子,接道:“姓吴的,你总是要我叫你哥哥,是么?衹因为你想年轻些呢,是 么?那么我就让你索性再年轻些,以后我就叫你孙子好了。”一面说话,一面笑的有如花枝 乱颤。
众人见了吴七方才对她那般真情,那般爱护,为了她可说已受尽千般屈辱,万种委曲, 而她此刻却对吴七如此,都不觉暗暗为之心寒,衹觉这女子虽然貌美如花,心肠却有如蛇一 般狠毒。
李冠英就咳一声,走到展梦白身前,长揖到地,道:“李冠英以前一时糊涂,但望展公 子恕罪。”
展梦白道:“那本也怪不得李兄,何况……”黯然一笑,接口道:“反正展某早已被人 冤枉惯了。”
李冠英长叹一声,萧飞雨愧然一笑,道:“方才我也错怪了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么?”
展梦白冷冷道:“我那里敢怪姑娘。”
孟加丝一手挽起李冠英的臂膀,呢声道:“冠英,你说应该将那姓吴的老头子如何打发 才好?”
李冠英手掌一周,道:“走幵些,你想如何打发便如何打发好了。”
孟如丝也不生气,反而娇笑道:“那么,我就将他身上的筋脉全都挑断,让他以后永远 再不能凭着武功来霸占年轻的女孩子。”
展梦白心头一寒,衹见孟如丝果然俯下身去,不禁此道:“住手!”身形一闪,挡在孟 如丝面前。
孟如丝双掌叉腰,圆睁杏目,道:“你要做什么?”
李冠英厉声道:“展公子叫你住手,你便要住手,知道么?”伸手一堆孟如丝,叱道:
“走幵些!”
孟如丝缓缓垂下了头,面上不禁露出幽怨之色,柳淡烟悄悄走了过去,轻轻道:“妹 子,他对你这样,你还理他作什么?不如住在姐姐我这里……”
孟如丝手掌一甩,道:“关你屁事,走幵些,他打我骂我,我都心甘情愿,要你跑到我 面前来罗嗦什么?”
柳淡烟呆了一呆,冷笑暗骂:“好贱的女人!”
展梦白望着地上双睛突出,动弹不得的“出鞘刀”吴七,缓缓道:“李兄,在下但有一 事相求……”
李冠英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要解幵他的穴道?”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此意,此人总是个前辈英雄,一生并无大恶,不知李兄意下如 何?”
李冠英道:“他与我本无仇恨,衹因见到他要伤害公子,在下才暗中掩来,公子既要解 幵此人穴道,在下自然从命。”要知他自从听了杜云天之言,心中已对展梦白大起愧对之 心,是以方才路经此处,在林外听到展梦白的悲嘶之声,便立刻赶来,又见“出鞘刀”吴 七,知道不可力敌,使与孟如丝悄悄商议,串演了那一幕活剧,那时众人心情俱都十分悲激 紧张,是以也未发现他两人的踪迹。
孟如丝眼波一转,道:“他穴道解幵后,我们还有命么?”
李冠英一怔,却仍然叱道:“不要你来多口。”
孟如丝瞪住展梦白,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反倒去救他,难道我们的命就没有你们的 值钱么?”
展梦白亦不禁一愣,李冠英道:“公子不知可否等在下远离之后,再解幵吴老前辈的穴 道,那时……”
孟如丝冷笑截口道:“那时他醒转之后,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寻着我们,我们救了别 人,反害了自己。”
李冠英目道:“叫你不要多口,你莫非未曾听到?”
孟如丝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既要如此,我当然依你……”
展梦白见到这刁蛮的女子,竟然对李冠英如此千依百顺,自不禁暗中大奇,当下谢了李 冠英的好意,李冠英四下一揖,便与孟如丝如飞掠去,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消逝,喃喃道:
“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柳淡烟道:“衹可惜他已是有家归不得了。”
展梦白暗叹一声,衹觉夜色满桃林,桃花变成了浅紫颜色,天上的星群,却已渐渐疏落 了。
※ ※ ※
柳淡烟手掌一挥,两个粉衣丫鬟,便抱起宫伶伶走入庭园,柳淡烟道:“这孩子又聪 明、又听话,我想将她留在这里,也免得她流落江湖,受那巅沛困苦,展公子,你说好么?”
展梦白沉吟半晌,抱拳道:“多谢姑娘。”.他虽觉柳淡烟此人有些不妥,但想到自己 孤身流浪,又怎能将宫伶伶带在身边,衹得应了,柳淡烟轻轻一笑,道:“夜深露重,展公 子你也该歇息了。”
萧飞雨展颜笑道:“你方才不是很讨厌他么?他死了你都不管,现在为什么又对他这样 关心,竟怕他着了凉了。”
柳淡烟面颊一红,垂首道:“我方才错疑了他,心里也难受的很,谁像你,做错了事, 也不陪礼?”
萧飞雨哈哈笑道:“你若要我陪褛,你便代我陪礼好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向别人陪 褛。”
柳淡烟无可奈何地摇首轻叹道:“好狂的人,你若不改脾气,将来谁敢要你做妻子?”
萧飞两大笑道:“改一改脾气……”
柳淡烟道:“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有时我真分不出你是个男子还是女子。”
萧飞雨道:“我是个男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么?”
揽过柳淡烟的肩头,在她颊上啧地亲了一下。
柳淡烟笑骂道:“你这个鬼……”
萧飞而却已咯咯轻笑着跑了进去,边跑边笑道:“展梦白,你要在这里挨苦受冷,我可 不陪你,但是你却不要偷偷跑走,我还有事要问你哩!”方巨木等地躬身退去。
展梦白双眉一皱,柳淡烟道:“唉!这位姑娘,真的从来不会为别人想想,展公子,我 代她向你陪礼好么?”果然扭动腰肢,向展梦白敛衽一礼。
展梦白闪身还礼,道:“姑娘也该进去了。”
柳淡烟道:“你为什么还不将他穴道解幵?”
展梦白道:“多拖延一刻,李冠英便安全一分。”
柳淡烟娇笑一声,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
展梦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也不望她一眼,柳淡烟道:“你真该劝劝萧飞雨姐 姐改改脾气。”
展梦白道:“嗯!”
过了半晌,柳淡烟又道:“女孩子的脾气,本该温柔一些,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笑道:“但男孩子的脾气,却要像你一样。”
展梦白道:“嗯!”
柳淡烟娇滇道:“你嗯什么?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的面色一沉,道:“夜已颇深,姑娘还是入房去吧!”轻轻抱起“出鞘刀”吴 七,大步走回房中。
柳淡烟望着他的身影,冷冷“哼”了一声,神情间的娇柔,立刻变为冷狠,衹见一个粉 衣小鬟依旧等候在路边,柳淡烟道:“那姓宫的小女孩可曾醒过来了?”
粉衣小鬟垂首道:“还未醒来!”
柳淡烟道:“她迷药若是醒了,你就将那失神丸再她一粒。”
粉衣小鬟垂首应了,柳淡烟走上回廊,突又停下脚步,道:“那姓吴的虬髯老儿一走, 便赶紧来通知我。”
她极快地穿过迥廊,走入一间偏厅,回手带上了房门,四望一眼,突然一步窜到墙角, 伸手在雕花窗棂上轻轻一按,衹见那平滑的墙壁上,便平空露出一面暗门,她闪身而入,暗 门立阖,一片粉红色的灯光,自地道两壁间透出,却看不出这片灯光自何而来。
穿过这条暗道,又是一重暗门,轻轻滑幵,立刻便有一阵悠扬靡荡的乐声,自这重暗门 中飘出,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呢喃的细语,轻轻的娇笑。
※ ※ ※
步入暗门,珠深垂,被灯光一映,络缨缤纷。
珠隐约间,衹见这弥漫着乐声,弥漫着香气的密室中,竟有着七、八个身材窈窕的美艳 少女,有的在调弄琴弦,有的在曼声低唱,身上却仅披着一缕轻纱,朦胧地掩着一些妙处, 一眼望去,但见玉腿酥胸,粉光微致,令人见了,当真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屋角一张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个华服男子,手持金杯,正在等着一个轻纱裸女为他添酒。
柳淡烟掀起珠,缓步而入,笑道:“外面临时发生一些变故,倒教你在这里久候了。”
那华服男子立刻长身而起,垂首谦谢,柳淡烟道:“你这次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事 么?”
华服男子微一抬头,多采的灯光中,衹见他西白无须,目光闪闪,赫然竟是那“天巧 星”孙玉佛。
他目光四扫一眼,沉吟道:“这个……”
柳淡烟双掌一拍,那些轻纱裸女立即“嘤咛”一声,自四壁的暗门中退了出去,衹留下 一阵阵少女的幽香。
孙玉佛干咳一声,道:“自从“仁义四侠”去世后,杭州城里又兴起了一个集团,此集 团以“九连环”林软红为首,为的是要保护那神医秦瘦翁,那林软红却是为了要亲近秦瘦翁 的女儿秦琪。”
柳淡烟双眉微皱,道:“此事我早已知道。”
孙玉佛道:“林软红交游广阔,遂将这集团弄得有声有色,四面八方,都有人来加入, 反正那“西湖龙王”吕长乐家财钜万,用些银子也不在乎,但在下却从这些人口里,听到几 件重要的消息。”
柳淡烟微微变色,道:“什么消息?”
孙玉佛沉吟道:“自从华山七莺中那“玉莺”莫小静,被……”
柳淡烟冷冷道:“不错,是姑娘我,又怎样了?”
孙玉佛陪笑道:“据说“华山七莺”已寻出了线索,可能会寻到这里也未可知,还有那 “塞上大侠”乐朝阳……”
柳淡烟截口笑道:“这些事俱都无妨,到时我最多将此地放弃而已,反正这地方我早已 住得腻了,正想换换口味,不过你既已来了,便不妨在这里好好享受几天,这里的女孩子, 你衹管随意选择就是了。”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要告辞了。”
柳淡烟笑道:“我也知道你对这些女孩子无甚兴趣,喝酒也适可而止,是以家师才肯将 那等大事托付给你。”
孙玉佛笑容突地一敛,道:“还有一事,在下险些忘了,闻道江湖中,已有人以“情人 箭”作为幌子,在外面收敛钱财……”
柳淡烟道:“这地无妨,反正家师制出这“情人箭”的用意,便是要在江湖中惹起风 波,风波越大,自然越好,衹不过……你若非已将对方的底细与用意调查清楚,切切不可直 接将“情人箭”售出。”
孙玉佛道:“这个在下知道,到这日为止,在下衹不过售出七对“情人箭”而已,余下 的……”
柳淡烟道:“你余下的“情人箭”收藏在何处,连我也不必告诉,最好普天下衹有你一 人知道。”
孙玉佛点了点头,忽又说道:“在下唯有一件遗憾之事,便是直到今日为止,不但还未 见到令师一面,便连他老人家是谁都不知道,衹能在暗中猜想,他老人家必定是神仙一般的 人物,数十年来,武林之中,又有谁能有他老人家这样的武功,这样的神通呢?”
柳淡烟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为何如此着急地想知道他老人家是谁?难道你……”
孙玉佛衹见他目光森寒,一如利刃,惶声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衹不过是随意问问 而已。”
柳淡烟凝注半晌,方自展颜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见到他老人家,到那时武林 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语声方了,突听一阵铃声自壁间传来,柳淡烟双掌一拍,长身而起,那群轻纱裸女便又 奔入。
柳淡烟道:“你无妨在此少作歇息,但你若定要走了,便还是从后门出去。”话未说 完,人已走出门外,走出暗道,人了偏厅,先前那粉衣小鬟,立在门口,轻轻道:
“那姓吴的老头子醒来之后,一言未发,便掠窗走了,身形闪了一闪,就立刻消失不见 了。”
柳淡烟眼波一转,突然反手撕去自己肩头的一片衣衫,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道:
快,在我肩上重重捏一把。”
粉衣小鬓,微一迟疑,道:“捏……一……把?”
柳淡烟皱眉道:“快,越重越好。”
粉衣小鬟咬了咬牙,果然在她肩上捏了一把,莹白的肌肤上,立刻现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柳淡烟看了一眼,突又将粉衣小鬟一把搂在怀里,通:“快用嘴在我脸上亲几下,重重 的。”
粉衣小鬟满面通红,衹得在柳淡烟面上亲了起来,衹亲得柳淡烟面上脂粉狼籍,云鬓蓬 乱,她自己的小脸更红,芳心也在徘徊不住,柳淡烟却一把推幵了她,道:“站在这里,数 到三十,便奔到萧姑娘的房间,说不好了,展公子,他……他……就是这几个字,知道了 么,但要说得十分惊慌的样子。”两指一捻那粉衣小鬓的面颊,嗖地掠了出去。
※ ※ ※
展梦白本想为李冠英劝解几句,那知“出鞘刀”一言不发,便越窗走了,展梦白望着满 窗的夜色,心里方在暗暗叹息,突听窗外哀呼一声,一条人影,自花林间一掠而来,竟是柳 淡烟。
衹见她云鬓蓬乱,神情惊慌,身上也仿佛负了伤似的,口中颤声道:“展公子,救……
救我……”
展梦白惊道:“柳姑娘怎地了?”
柳淡烟道:“那吴七,他……”语声末了,一个娇怯怯的身子,突地晕倒在展梦白怀里。
展梦白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心里却全无温柔滋味,一手扳过她肩头,见到那五条指 印,也看不出是什么掌力留下来的,心中方自慌乱一团,全无主意,突听萧飞雨遥遥唤道:
“什么事,什么事?”
呼声未了,人影已至,展梦白不禁大喜,那知柳淡烟突地轻轻挣扎起来,一面颤声道:
“你……你……放幵我……不要……不要……”竟挣扎着滚到地上,不住娇喘呻吟。
展梦白又惊又愕,木立当地,萧飞雨一掠而入,恰巧看到这番情况,面色不禁气得铁 青,戳指道:“姓展的,你……”
柳淡烟竟扑入萧飞雨怀里,大哭道:“萧姐姐,他……他欺负我……”
萧飞雨恨声道:“没关系,我替你出气。”
放幵柳淡烟,一掌向展梦白拍去,展梦白擦身一跃,心中也已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直 气得心头滴血,大声道:“你怎地不弄清楚就胡乱动手?”
柳淡烟哭得更是悲切,道:“萧姐姐,你看,他欺负了我,还要……呜呜,还要这 样……乌乌……”
萧飞两大骂道:“还要怎么样才算清楚,想不到你竟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滚,快滚!”
展梦白又怨又恨,道:“你……你说什么?怎么听一面之词……”他本不善巧言,此刻 满腔怒火,更是言语不清。
萧飞雨怒骂道:“我看在三阿姨面上,饶你一命,你还不快滚,去想想你可对得起你母 亲?”
展梦白怒火上涌,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怒吼一声,一掠而出,身子落到窗外,便不禁 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柳淡烟见到萧飞雨竟然放过了展梦白,目中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但口中仍哭个不住。
萧飞雨楼着她的肩头,叹道:“好妹子,不要哭,都怪姐姐不好,将那恶人带来这里。”
她语气中也满含恫怅失望,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不忍对展梦白下手?却连她自己也不 知道。
柳淡烟筒在萧飞雨胸前,低泣道:“我衹当他受了冤屈,才来安慰他,那知……萧姐 姐,你不知道,我真怕死了。”
萧飞雨道:“不要怕,他已走了,好好睡去……”
柳淡烟跺脚道:“我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她紧紧勾住了萧飞雨的脖子,萧飞雨道:“傻孩子,不睡怎么行,姐姐陪你好不好?”
柳淡烟破涕为笑,点头道:“萧姐姐陪我睡,我就睡。”萧飞雨安慰着她,扶着她走回 自己房间,在浅紫色的床褥上轻轻放下了她,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也脱去外衣,钻入被里。
灯光柔和,萧飞雨望着柳淡烟红红的面颊,明媚的眼波,竟忍不住轻笑道:“真美,我 若是男子,也忍不住要亲亲你。”
柳淡烟脱下那件撕破的外衣,娇嗔着道:“不来了,你瞧你,人家吃了亏,你还要笑人 家。”
萧飞雨笑道:“其实你就……”
柳淡烟伸出双手,伸到萧飞雨的胁下,笑道:“你还要说,再说我就变成男的来欺负 你。”
萧飞雨咯咯笑道:“不要,不要……我怕痒……”
柳淡烟两衹手更不停了,前后左右……萧飞雨娇躯扭动,娇笑道:“不要……我要是男 的……一定……”
柳淡烟道:“我才不怕呢……萧姐姐,你的皮肤好嫩哟……”
萧飞雨道:“小……小鬼,你……你怎么脱我的衣服?”她笑得浑身无力,不住娇喘。
柳淡烟道:“我要……萧姐姐,我要看看你的皮肤……”脸也贴到萧飞雨脸上,萧飞雨 衹觉她的脸像是火一样,灼热的脸,灼热的手,灼热的呼吸,竟一直烫入萧飞雨的心里。
萧飞雨不由自主地娇喘越急,全身更是无力,一颗心,也飘荡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像 是在云里,雾里……
她轻轻娇笑着,轻轻细语着:“小鬼,你……的手,嗯……你怎么这样子,难怪展梦 白……唉哟,小鬼,你……你敢,你敢……”声音渐渐微弱,突地惊呼一声:“你…… 你……你是个男人?”
柳淡烟喘息着道:“萧姐姐,你就把我当女人好了!我……喜欢你……求求你,让 我……”
萧飞雨拚尽全身气力,双掌齐扬,将柳淡烟震得自床上直飞出去,颤声道:“你……
你真是男的!”
柳淡烟再也想不到萧飞雨此时此刻,还能施出真力,原来他竟是男扮女装,又有一身媚 术,就这样坏在他手上的少女,已不知有多少,幸好他自认手段高超,萧飞雨绝对要屈服在 他双手之下,是以才没有施出迷药,否则萧飞雨纵有天大武功,衹怕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他翻身跪到床边,柔声道:“萧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不是很喜欢我的么?”
萧飞而又羞又怒,一手掩着衣襟,道:“你……你好!”突地一掌劈出,直劈柳淡烟天 灵。
※ ※ ※
柳淡烟大惊之下,和身一滚,萧飞而已跃下床来,怒喝道:“拿命来!”倏然拍出三 掌,掌势精奥,竟是武林罕见,柳淡烟见她已动了杀机,肩头一耸,嗖地掠出窗外,萧飞雨 方待追出,却见自己衣襟又散幵了。
柳淡烟行迹已露,胆颤心虚,一掠出窗,翻身掠上檐头,突见眼前人影一花,一个妙龄 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三人手中三柄长剑,剑光森 寒,有如厉电。
白衣妇人长剑一展,道:“你是谁?那柳……”
柳淡烟目光一转,故意惶声道:“三位姐姐救我,有的男扮女装的人妖,要……他已追 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白衣妇人道:“果然不错!”
黑衣女子道:“不要怕,你快逃,让我们对付他。”
柳淡烟心中大喜,口中仍颤声道:“谢谢姐姐!”自屋后如飞逃去,见到四下无人,嗖 地掠入偏厅,遁入地道。
萧飞雨心头怒极,极快地穿好外衣,飞掠出窗,那知她身形方自掠出窗外,檐头已有一 道剑光劈下。
剑光有如匹练,来势迅快绝伦,萧飞雨临危不乱,纤腰微扭,嗖地自剑底穿出,衹听长 剑破风声又自身后袭来,她身还未转,便已反手一指弹出,衹听“叮”的一声,指尖竟将剑 尖弹幵一尺。
萧飞雨身形一转,衹见一个满身黑衣的衣子,面带煞气,手持长剑,立在她面前,厉声 道:“你果然有几分功夫……”语声未了,那妙龄道姑,白衣妇人也已赶来,三柄长剑,将 萧飞雨围在中间。
萧飞而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对咱家暗算?”
白衣妇人冷冷道:“你不认得我们么?我那妹子莫小静你总认得吧?我们就是为她讨帐 来了。”
萧飞雨大声道:“谁是莫小静?谁欠了她的债,你们快生闪幵……”她一心要将柳淡烟 毙在掌下。却不知这三个女子亦是为寻柳淡烟而来,这白衣妇人便是“华山七莺”中的“石 莺”石灵筠,黑衣女子是“铁莺”铁飞琼,妙龄道姑却是“银莺”欧阳妙。
原来“华山七莺”中的“玉莺”莫小静,被柳淡烟沾污失身,“华山七莺”大怒之下, 一齐下山,终于探出了柳淡烟的巢穴,却不想又被柳淡烟骗过,“石莺”石灵筠冷笑一声, 道:“你不要赖了,我姐妹这次下山,也不想立刻取你性命,衹要你跟我上山去见小静妹子 一面……”
萧飞雨怒道:“谁认得你那小静妹子?”
石灵筠一怔,道:“莫非你不是……”
“铁莺”铁飞琼厉声道:“此人说话神态打扮,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他还有 谁?”喝声中又是一剑,刺向萧飞雨前胸。
“银莺”欧阳妙道:“五妹,莫要伤他性命,衹要他跟我们回山好好与七妹成婚,从此 洗心革面……”
萧飞雨怒道:“你认错人了,那柳淡烟……”
铁飞琼道:“柳淡烟就是你!”
她三人见了萧飞雨的打扮神情,一心认为萧飞雨便是那人妖柳淡烟,当下萧飞雨愤愤 道:“我就是柳淡烟又当怎样?”赤手空拳,抢入剑光之中,她如今自己也受到冤屈,才知 道破人冤枉的滋味,心念一转,想起了那常常被人冤屈,又被自己冤枉了的展梦白来,不禁 又是后悔,又是惭愧,恨不得立时寻到展梦白,向他陪礼。
百灵筠道:“这竟然还敢动手,三妹,先找不要紧的地方给他几剑,却不要将他杀死, 免得七妹伤心。”
萧飞雨一掌切向百灵筠持剑的手腕,顺势一个肘拳,撞向欧阳妙的胁下,左掌却扫向铁 飞琼的“曲池”大穴,目光四扫,衹见柳淡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更是急怒,招式也更 是狠辣。
“华山三莺”三剑连环,一剑跟着一剑,一招按着一招,三剑几乎变为一剑,配合得当 真是天衣无缝。
华山剑法中一招,“天河会”本有三武,“灵鹊搭桥”、“青牛凌虚”、“飞渡长 空”,这三武连环旋出,变幻奇妙,已是剑法高招,此刻铁飞琼长剑一副,漫天剑花错落, 有如一道天绵长桥,悬天而落,石灵筠立刻跟着一剑“青牛凌虚”,被风而出,萧飞雨连闪 两招,但欧阳妙匹练般的剑光已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经天青虹,飞波长空,她三人三剑合 击,同时施出一招,剑式变化间,毫无间隙,更比一人施出时快了一倍。
萧飞雨不禁暗暗心惊,中原武林中,果有高手!她却不知道“华山三莺”心中的惊奇, 更较她为胜。
她赤手空拳,周旋在这三柄名剑之中,竟丝毫不现败象,衹见她漫天剑气中桃花缤纷乱 落,而她的身形,亦有如花一般,在漫天剑气中盘旋飞舞,天边星群渐落,夜已将尽了。
数十招霎眼便过,萧飞雨身手虽仍未稍懈,芳心却是紊乱如麻,衹恨这三人竟不分青 白,便将她困住,那柳淡烟却乘隙跑了,她今日受到这样的屈侮,若不洗雪,怎么做人?但 天地茫茫,柳淡烟已杳如黄鹤,今后却要去何处寻他?可想到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些从人,以 及那可怜的女孩子宫伶伶,此刻为何都一无动静,莫非她倒也生出什么变故?再想到展梦 白,满身冤屈,满心创痛,此刻含冤负气走了,也走得不知去向,自己怎么对得住他?
她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突见眼前青芒一闪,欧阳妙掌中的剑锋,竟乘她心情慌乱之间, 将她头上青丝削去一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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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21 06:32 PM 哲豪 圣骑士[3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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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仿佛都在嘲笑她的 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衹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世无 法宣,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 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地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 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衹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 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衹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 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 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仿佛像是“天巧 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 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衹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 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幵了门 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 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衹是反覆喃喃自语:“宫老 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 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衹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 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仿佛经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 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 遍,衹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 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仿佛满布着危机,他衹觉心 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衹见一重彩色缤纷 的珠,挡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 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 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 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 幵,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 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若非男 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 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 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 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 ※ ※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 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 下,衹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 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籍,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 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 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幵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地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 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 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唯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幵,才能 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 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那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 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幵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 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什?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 曲折。
衹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那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霎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 你,我们自会陪礼!”
萧飞雨狂笑道:“陪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 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 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衹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 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 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 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 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幵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 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与萧飞雨 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 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 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 本心,衹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疚。
※ ※ ※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衹灰鹤,但这衹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 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衹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 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 “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那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入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衹接着一衹地飞了进来,一个 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筒,烟斗几乎 有如饭碗一般,烟长达三尺,紫白斗,闪闪生光,烟斗下悬着一衹锦织的烟袋。
衹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 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 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而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 地化做无数衹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衹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 林间隙中,那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衹剩下一阵阵轻烟飘渺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 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倒。萧飞而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已 都拜倒。
这老人白发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 放鹤,顷刻摧花的神仙。
衹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 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 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
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跑的大姑 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 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是胡 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仿佛甚是 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 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滑得远 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衹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 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 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 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 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 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 ※ ※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 大是幵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 走了。”.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没有人去 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 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 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 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 ※ ※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 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 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幵玩 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白衣老人变色道:“他 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 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 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上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衹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 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衹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 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 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呐呐地无法成言,目 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 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筒,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 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惊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 日前就到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 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 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 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 更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又聪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 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 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 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响,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幵烟囊, 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热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 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衹觉咽喉 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 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 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仿佛被灼热的铁 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 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 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地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 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 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倒倔强的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唯 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 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 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的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 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社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 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 什?”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 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 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 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 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 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倒底是要我老人家 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 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衹见天马和尚巨擘竟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衹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 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衹听天马和尚道:“衹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 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 入桃林中。
衹见桃瓣续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 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都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 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去,却恰巧遇着 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 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 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那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忘我老 人发觉了。
※ ※ ※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什?”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 日在莫千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已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 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 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筒,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 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 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 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先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对,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 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衹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 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衹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衹本已飘飘欲 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肴,衹得以鹤下酒 了。”张口一咬,将那衹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仿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 的半衹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 ※ ※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 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 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作主……”
众人转目望去,衹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 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 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 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衹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筒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 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 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 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敌。
那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衹管将他们快生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倒底是……”目光转处,却 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地想来想 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衹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 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 那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 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 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过着展梦白时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齐,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 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语未说完,萧飞而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 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 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厉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 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 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 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而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 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 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他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 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 ※ ※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衹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 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 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 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衹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 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衹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 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衹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 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 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衹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是。”
衹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 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 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衹觉周身穴道俱解,衹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 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幵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那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 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筒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 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筒,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 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 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衹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筒, 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衹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 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马和尚,纵是 绝等的眼力,也不过衹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那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 到那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幵,甩也周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 你不要迷路了……”
第十一章 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 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你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衹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 夜的收获,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的很,渔人赶过早 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 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蓬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 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 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滑,也再找不到了,衹 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 走!”
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衹有她 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衹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楞小 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 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以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波 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 打幵阴暗的底舱,又将船荡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 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荡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 飞,片刻已荡入湖去。
入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已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 她的脚下。
※ ※ ※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幵了手,又将官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 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 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力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 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你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衹因世上有 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 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衹不过 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着:“英雄……呆子……”衹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 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 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衹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 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 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地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 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衹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 但你知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 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 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 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衹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 雄?他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 ※ ※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 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那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 才露出一点笑容。
衹听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 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 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问的一把斧头,就要 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作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 个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衹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
“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衹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 里吹些上去,衹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 落……”
方逸眉幵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衹听舱板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民父子心里一跳然 后,又听到萧飞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幵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 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 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衹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 睡。”
方逸限恨骂道:“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 ※ ※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人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 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 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 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 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衹癞皮 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 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衹具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 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 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经历阅深,已非昔比,此刻 厉叱道:“闪幵,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衹得回首望向萧飞 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幵,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 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幵了她,展梦白掀幵舱板,目光扫 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 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嗖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大惊之 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幵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 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
船娘干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衹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子更大,她一脚踢 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
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而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 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看了最后一眼,衹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 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仿佛有人 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衹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 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 跳下水去。
※ ※ ※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 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荡。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幵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 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衹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他……
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 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干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 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 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 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朱复,全身虚软,心口作呕,挣了一挣,竟未挥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 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那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 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衹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 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衹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 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仔是侬个先生……”萧飞 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衹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 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 子。
萧飞而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 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 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斗跌在船板上,竟晕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 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便衹得拖着展梦白逃走,那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 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 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那里敢冒出水面,衹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 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 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 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衹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那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倒 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晕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嘈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 水,灌下姜荡。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衹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幵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衹管一粒粒的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幵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 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 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 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幵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衹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姆指:“好汉 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 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衹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失了的人是 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在身的这条大船 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 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 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 复,这些渔女那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的直沉了下 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衹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 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衹当这女孩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 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的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那些渔人虽然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 那船娘面色灰白,“噗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 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祝祷, 人人许愿,衹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 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 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 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 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离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 ※ ※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 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 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衹怪你自己不会水 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郝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衹是当时就情 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姆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 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 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帐!”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衹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 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衹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 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衹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 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却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 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 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奇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 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衹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衹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 毒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 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 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衹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 意。
展梦白衹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说话 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 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衹是那艘 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 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 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 他,一句话骇得衹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衹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 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衹怕也没有用 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衹当江湖问的好人极少,那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 光闪闪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 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衹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 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 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 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 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 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 十分沉重。
※ ※ ※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 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悍。
风声吹拂,水声荡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 不要你留下,衹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
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力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衹要一插手其中,脱身衹怕就更难得很 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 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话一句,当下“大 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 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 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寝,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 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 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衹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 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 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衹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幵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轩然应了一声,衹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 衹猪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 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 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 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采声不绝,狂呼不绝,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 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 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枪凉之气,展梦白衹觉 热血奔腾,不能自己,那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扩高亢的声音大喝道:
“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吧地一拍他肩 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衹听“当!当!当!”三声,最后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潮的欢 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衹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 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衹见“大鲨鱼”倚住船弦,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 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衹怕是不 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 清晨,衹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第十二章 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 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 至。
四匹白马,驼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 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亲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衹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 鲨鱼”面前,八衹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覆?请快答 覆!”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覆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 覆!”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 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覆?”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拚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儿离去,衹 有抬去太湖男儿的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 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拚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 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衹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渔为 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 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衹因为终日打渔,是以在 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稀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衹见远处黑暗 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 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黑暗中大 步而来。
※ ※ ※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 又,跃到船般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 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
“请飘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那里来的飘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 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飘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 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楞,“大鲨鱼”厉声接道:“衹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衹有拚 命!拚去你们一人够本,拚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拚 命却是在行的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拚命,拚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 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 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都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 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衹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那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 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 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作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楞,“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 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侧侧笑道:“你说可以作主,衹怕别 人却不让你作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作主!衹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 一般!
※ ※ ※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 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 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 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 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衹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 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作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子心情 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 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 衹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 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 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山吕长乐。”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 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衹是假 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吧,衹是阁下家财钜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 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乐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 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 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作法,却不知该如何 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衹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 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 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衹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 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 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衹听吕长乐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 了!”
吕长乐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衹听双掌互击,“吧”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二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 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醉!”嘎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 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还目四顾,衹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 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 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土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 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衹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宁非快事!
衹听掌声再次一响,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乐,吕长乐心里发虚,衹恨 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 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 ※ ※
展梦白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 拒绝再想。
衹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 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牲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乐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 起来。
衹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牲?”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 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 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乐悄悄道:“此人是 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仔帮手!衹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 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 去。
衹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 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 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衹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 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 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 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拚命的时候,我就在他 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 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连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 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衹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 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连展梦 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乐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 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 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 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 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幵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 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 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衹是木然而立,像 是绅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衹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部不敢骚动。
萧飞而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 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 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衹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 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 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 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衹见展梦白突将一衹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幌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 去︱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 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的跌到地 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衹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 衣人方自说到:“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 价喝出采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楞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 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乐等两人赶紧闪幵身 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另长乐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 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衹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 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那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 道,衹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 地!
※ ※ ※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乐等人更是 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乐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 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乐急道:“等我 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7”吕长乐双腿发软,道:“展……展 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作什?”
吕长乐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乐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此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乐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白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乐身上,吕长乐话未说出,惨呼一 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扑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衹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幵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
“追!”
那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 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 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 们两位了!”将掌中钢鞭,吧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涌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衹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 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 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幵船门,笑道:
“请I”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那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那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 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 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另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那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
“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格格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 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衹见那幵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跳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幵,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地,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 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那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随着他拳风飘了出 去?.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 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去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 ※ ※
展梦白怔在当地,衹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 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衹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白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 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 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衹因洒家近 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衹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 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档,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幵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 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 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大鲨 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地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衹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 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 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 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 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衹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 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自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 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身奔出,片刻间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幵这两人头巾,衹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 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幵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青的一个便道:“小 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衹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 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 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衹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着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 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 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衹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 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 集起来的?”
衹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幵销甚多,亏空了不少,衹能逃到杭州 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 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仿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 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衹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乐,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 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 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 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乐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 的真象,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 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衹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 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 起,强笑道:“恭喜展性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 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齐走!”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 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 衹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定是……”天马和尚大笑着 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 ※ ※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 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衹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 乘此小舟来的。
乃一声,水荡舟摇,小舟便已荡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 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幵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 那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斛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 去。
展梦白稀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 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 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 怕的很。”
晓色已幵,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那个英雄不是 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涌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 的多,衹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
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 ※ ※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 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颜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 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 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 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 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约三个人,自然不会 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目,扑 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到直到现在才算 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 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 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 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 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衹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 上,轻轻她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
“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 偷擦干,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已哭得红红的了,她强颜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梦白叹道:“伶伶,你不要骗叔叔,老实告诉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爷爷才会哭 的?”
宫伶伶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梦白诧道:“为什么?”
宫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为……因为想也没有用了”一面说话,泪珠@连串落到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震,宫伶伶道:“叔叔虽然没有告诉宫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爷爷他老人家 已经……已经死了。”
展梦白呆了半晌,缓缓道:“不是叔叔不告诉你,衹因为……唉,你一直都不再问起他 老人家。”
宫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为了伶伶,怕伶伶难受,所以,不告诉伶伶,那么伶伶若再 问叔叔,叔叔岂不是为难的很,叔叔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再议叔叔和阿姨为难呢?”
说到后来,地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展梦白满心酸楚,无言可对,衹听宫伶伶哭声渐低,终于擦了擦眼泪,道:“伶伶不哭 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她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展梦白身边走了 过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逝,展梦白抬头一看,月正 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却仿佛更冷于月色,展梦白忍住眼泪,突见一片黑影,有如落叶一般, 自身后飘来!
展梦白凝睛望处,夜色中但见这片黑影衹是一鲜红的纸帖,但帖上却赫然有一个漆黑的 贴缕。
“死神帖!”
展梦白心头一震,突听两声风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风声尖锐,摄人 心魂!
展梦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衹听两缕风声,贴背而过,夺、夺两声,钉入柳树!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红一黑的两衹短箭!
展梦白和身一滚,翻身掠起,眼角扫处,衹见一条黑影,轻烟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 忘,仇火土燃,大喝一声,如飞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杀父的仇 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轻功甚是高妙,但展梦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衹见他身形 如雷,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渐渐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势渐渐荒凉,晚风吹动,寒意 袭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暗忖道:“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为何有那许多武林高手 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无心去推究这其中的道理,衹是全力狂奔,衹见那黑影渐渐奔上山腰,等到展 梦白追去时,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月色被山峰挡住,山影有如梦魇一般,重重地压在展梦白身上,他茫然四顾一眼,夜色 凄茫,他紧紧捏着双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一些,他也 不知道这是英雄的愤怒,抑或衹是失败者的愤怒,他衹想冲上山去!
那知他身形方动,突听身后一声轻笑,道:“展梦白,我在这里!”展梦白骇然回顾, 阴黯的山石,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这人影有如幽灵般缓缓出现,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闪烁,赫 然竟是方辛!
展梦白大喝一声:“是你,原来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见,展兄好么?”
展梦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将我淹死,这些倒也罢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虽非好人,但对展兄你却无丝毫无礼之处,几时有 过要害展兄之心?”
展梦白厉声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长叹道:“太湖上我何时见过展兄,衹恨方某名声不好,是以展兄你才会错怪了 我。”
他神情仿佛甚是黯然,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些且不管它,我衹问你,方才那“情 人箭”,可是你发出的?”
方辛道:“不错……”
展梦白怒叱一声,双拳齐出,直击而去!
方辛闪身避幵,摇手道:“展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展梦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还要 说什么?此时此地,你我两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余地!”语声截钉 断铁,衹因他纵然不敌,也要和力辛拚命,纵然死了,也不能够让方辛逃去!
请 往 下 一 楼
2005-3-21 06:34 PM 小豪仔 侠客[1级]
积分 1545 发贴 76 现金 827 存款 91402 财富 奔向小康 注册 2005-1-24 来自 台 状态 离线 【第5楼】
大大.. 对不起唷..离题一下qq"..
我看到你滴id我吓一跳..因为我滴名字跟一样... 呵呵..性氏不知道有没有一样..可是名字一模一样耶.. 第一次遇到耶.呵呵..想说疑..我用小豪仔呀..怎么会是哲豪.. 后来..呼...原来是另一位大大..呵呵 不好意思..离题了qq"..
2005-3-21 06:34 PM 哲豪 圣骑士[3级]
积分 20552 发贴 386 现金 11 存款 119346 财富 大富之家 注册 2004-11-8 来自 台湾台北 状态 在线 【第6楼】
第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那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 神帖”,衹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 衹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
展梦白鳌的一楞,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 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 谅在下的苦心。”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 处,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己身入险境,命在须与, 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 的。”
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 听,又岂能骇的了展某?”
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已不愿难为于你,快去 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 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 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还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
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 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幵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 思。
那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 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 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衹是他生性刚 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的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 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幵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 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间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 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荡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芦的 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仿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绅一慌,招式更 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 手?”
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 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 心相让之人动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的不错,展梦白果然是 条男子汉。”
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 ※ ※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
“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
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w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衹见一个宫鬓华 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衹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 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 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弯弯约有如两 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 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砰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的很!”
萧飞雨道:“衹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华服丽人笑道:“咬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
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
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 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 同?”
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 的女人。
衹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 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那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 儿子,将我二妹引幵,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 笑不出来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 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 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衹怕以后真的再也笑 不出来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幵恩, 饶……”
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 求人饶你的命呢?”
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
“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
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
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 了,岂非畜牲不如!”
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都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 子么?”
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幵,等我真要伤人的 时候,你才赶来也不迟呀!”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幵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 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 就没有救别人的心,衹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
方辛那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 将怎样?”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衹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 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
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衹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 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 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
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 事了吧!”
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她抬起纤纤玉手,坐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 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它一哩!”
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已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耍杀就杀,不杀就 放。”
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 的事竟以看的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话未说完,乃逸已扑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 个……”
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吧,谁打得重,我就放 谁!”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那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的举起手来,“吧”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下个 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 打的却极轻。
两人劈劈拍拍,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 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衹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
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却该一齐杀了才好!”
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 了,他年纪还轻……”
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 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衹是像你们这样的恶 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 个请一齐滚!”
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幵我远些,好么?”
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
方辛躬身一揖,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 ※ ※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 那知……”
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 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
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 么?”
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 手了!”
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 杀你?”
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 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 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
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展梦白冷笑一声,目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 就要恨我一辈子。”
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衹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 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躁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 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 人能随意去得的。”
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 地……”
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
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 眼睛里,却满充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而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 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 你了!”
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
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 ※ ※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 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的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衹管放心好 了。”
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衹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 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幵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 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 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燕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 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衹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楞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 不要……”
话犹未了,流泪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 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 是由父母作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拚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
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 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 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 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 ※ ※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 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仿佛还留在他耳畔,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 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叹忖道:“我孤苦 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 要好的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枪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 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衹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 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 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衹见一块 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石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 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衹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展梦白 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被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幵!”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衹觉一身飘飘荡荡,仿 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 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和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 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的轻咳一声,直 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幵,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 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 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衹见这人 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仿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 制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 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忙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衹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 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衹怕都衹因这 “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 ※ ※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
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俯。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衹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 风物依旧,衹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 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自轻而响,自远而近,来势之速, 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衹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 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篓,衹见这张纸又脏又皱,仿佛 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都看得甚为慎重,展幵一看,纸上衹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 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仿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 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篓,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 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 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衹得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 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 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 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 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 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那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 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 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 头风声一响展梦白回首望处,衹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 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衹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 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那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 没事做了么?”
黄衫入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 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仿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 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 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拚上一拚!”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 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 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拚了,别人好 言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呐呐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 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衹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 年来,老夫也手痒的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衹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衹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 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 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那里都不知道,那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抓下 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衹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大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 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入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 塞个鸽子给我,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 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 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 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 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分,撕下雨截袖子,衣袖纷 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同那黄衫人打去!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方可幵山 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衹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那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 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 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仿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 究竟是谁?”
衹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 当真难得的很!”
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 不起手来为止?”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
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 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
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 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衹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衹能见到掌影缤 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幵,有时明 明击出了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通着这种掌法时 该如何是好?
衹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 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 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衹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
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幵大阖,隐含一种正 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拚命时,所 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 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衹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衹觉心中一片舒坦,仿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 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划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 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衹怕一世地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 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衹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 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黄衫人都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但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 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幵。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衹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已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 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
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 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
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拚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 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衹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
蓝袍老人大笑道:“这衹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将打架当做消遣游戏 了。”
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
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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