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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恋恋山城
■人间小说精选

恋恋山城

陈南宗  (20050223)

  一口气把话吐尽,老王如释重负。他已经煎熬一整夜了。自从儿子耀辉昨日来电与他说了那番话,他再难维持往日的平静,就连数千个夜里哄他入梦的老歌也失灵,他就这么睁眼捱过午夜,等屋子里静止的物影慢慢移动起来,天亮了,他依然不肯起床──他怕,怕面对这座山,怕自己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稀薄的阳光自窗口撒落,在老王的脸上制造出层叠的阴影。耳边,怀旧的老歌如常流淌,老王躺在床上跟随老收音机播送的旋律轻声吟哦,眼睛依然闭着。按平日他早该起床盥洗完毕,把屋后的菜圃浇上一遍水,然后站在金树神龛前恭敬地烧三炷香,但此际他仍赖在床上,面朝桁梁交错的天花板阖目平躺,不肯睁开眼睛。

  还是几声鸦啼,才让这个打破四十余年早起惯例的山东老汉霍地开眼。他叹口气,嘴里叽咕碎念下了床,趿一双木屐喀哒喀哒走到里间,用把竹扇打死一只偷吃的蟑螂,然后拎起白铁壶往水槽装水,咯唧一声扭开水龙头,却,不见一滴水下来。

  「他奶奶的!」

  老王气愤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怕连山魑野魅都给惊扰了。眼看没法烧水泡壶早茶,老王但闻一旁橱柜后头响起鬼祟骚动,心里愈发恼火。「今天不剿光你们这帮混蛋,老子就不姓王!」他再度操起竹扇,弯腰将半个身子探进橱柜与壁面之间,打算一举歼灭那窝倒楣的虫族。

  厨柜却当着他面倒了下去。乒哩乓啷,这下子,恐怕山脚杂货店那条小土狗也给吓醒了。

  老王扭屁股跨过一地狼藉,忽地便听见一阵狗吠。邪门!敢情小黑真从三里外奔来了?老王披上外衣步到门前,那狗叫真切就在门外,他甚且听到狗爪抓门嘎叽嘎叽,喂,他在屋里大喊,汪,那狗在屋外勤叫,紧接着门板震动起来,砰!砰!有人拍着门:「班长!班长!」

  乱七八糟。

  老王拉开门,见一条金毛大狼狗呜呜躲在一个胖大身躯后头。

  「大清早吵吵闹闹的,叫魂哪。」他扠着腰骂。

  屋前,一胖一瘦两个青年站在树荫里腼腆地笑着。

  「听到声音,过来看看。」瘦子说。

  「干啥大惊小怪?」老王瞪大眼睛:「唷嘿,还枪啊狗啊都带上了,怎么,要打仗啦?」

  「班长,有熊。」胖子用肥短的掌抹着汗,说:「昨天阿吉巡山,在麻竹林那边看见一头黑熊。」

  「熊?你说熊?」老王听了胖子的话,眼里仿佛一泓死水被一颗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他颤抖着眼珠子,嘴角喷沫喜孜孜地说:「熊又出现了?」

  在场两位后辈诧异相觑。基于年龄上的差异,不,更贴切的说法,是因为时空断层的隔阂,一种过去与现在的经验落差,致使来不及参加林场辉煌历史的年轻护管员难以体会一名老伐木班班长的心情。

  好比「班长」这个称呼。八名森林护管员懵懵懂懂跟着喊,在这时有更替的八个人口中,老王永远是「班长」,却也永远只拥有这「班长」的称呼,实在是,这早该退休的老人连兼职的护管员都算不上,甭说他是护管班的头。但分站长要大伙儿这么喊,也只有跟着喊了。

  「逢单不吉」──当初老王持这个理由执意留在山上。他对旧日部属,也就是现任林场分站长蔡宏说,哪个庸官给林场配了个「九」的编制,按家乡的说法,九乃「不全」,是招灾的奇数,所以他老王得留下来,凑成双。

  「十全十美,包咱的红桧扁柏又高又壮!」

  又高又壮,砍成好木材,老王未及说出的,只有蔡宏明白。当然,这跟林务局当今的政策抵触了,伐木赚外汇早已是昨日之事,伐木班解散,护管班接手,过去老王戮力砍锯的,现在的护管员得戮力保育,这样的路线修正,让也是一名锯木高手的分站长自我调适多年,何况是当年战功彪炳的,伐木第一班班长老王呢?

  高喊「树要倒了」的日子早已过去,对老王而言,则不。也唯有亲身走过的蔡宏知道,这里乃有老班长全部的青春。

  所以胖子会说:「怎么有熊出没班长却像乐得很。」

  所以瘦子会说:「照道理黑熊应该绝迹了才对。」

  所以没有人看见,那黝黑的熊影是何等笨拙又何等动人地从昏黄的旧时光爬过来,爬进一颗荒芜的心。

  「这没什么,」但老王故作轻松地说:「不过就是一头畜生罢了,没什么好怕的,你们还是快检查输水管,没水啦……。」

  ●

  又是稀薄的阳光,从一棵古松筛落,在老王的脸上荡出悠长的阴影。黄昏里,老王较往常花费更久的时间待在亡妻的坟前,将一篮缤纷的山樱撒尽。晚风习习吹拂他斑驳的鬓发,同时翻扬坟上的山樱,他兴味地看了一会儿花舞,终于对着墓碑他说:

  「翠,我决定了,我决定留下来,哪儿都不去。我知道耀辉是一片孝心,可我终究离不开这座山。想想,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呢?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做的……。」

  一口气把话吐尽,老王如释重负。他已经煎熬一整夜了。自从儿子耀辉昨日来电与他说了那番话,他再难维持往日的平静,就连数千个夜里哄他入梦的老歌也失灵,他就这么睁眼捱过午夜,等屋子里静止的物影慢慢移动起来,天亮了,他依然不肯起床──他怕,怕面对这座山,怕自己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爸,下山和我们一起住吧。」

  他看满山的花草鸟兽都不对劲了。这样的心绪如棘刺一下一下地扎他,直到、直到早上胖子说:「有熊。」

  矛盾神奇地化解了。

  「翠,记得那一个黄昏吗?咱们初识的那个黄昏,你一个人到溪边洗衣服,一头抓鱼的黑熊把你吓晕了,幸好我偷偷跟着你,这才刚好把你给救了,说起来,咱还得感谢那畜生……。」

  老王哽咽地笑着说着,鸦群栖在树头安静地听着,夕阳渐渐隐没而大地渐渐阒暗,在夜来临前,老伐木人再次确认了这片荒山在他心里的位置,他在这片荒山里的位置。

  又是黄昏,夕阳西沉,在我心里出现一个人……。

  老王被惊醒时,老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凄美的恋歌。主唱的男声悠缓地拉高一个尾音,让小夜灯光流里的每件东西隐隐约约蠢蠢欲动。

  厨房什么声音?

  老王翻身去摸床下藏着的木棍。

  小偷?山老鼠?还是……熊?

  老王摸黑潜到厨房的门边,屏息观望。厨房的窗子和通往屋后的门已被打开了,衬着月光,老王从那影子轮廓瞧出来者是男。那颀长的身子弓缩着,双手胡乱翻找,教老王愈看愈火。「好哇原来是个小偷,」他举起木棍便往前冲──

  却冷不防撞上一个软绵绵的物体。

  他把那物体撞得发出怪叫摔倒在地,自己差点跌跤,但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在亮光终结黑色闹剧之前,摆好架式预备一战。

  灯亮。老王看见一个憔悴的年轻人双手捧着原先摆在食柜里的烤鸡,神色慌张。

  地上,戴帽的矮个子挣扎着想爬起来。

  老王把木棍对准他们:「别动!」

  年轻人扔掉烤鸡,右手摸出一把尖刀不甘示弱也对着老王。

  这时候,地上的矮个子站起身,突然朝老王扑去,直撞进他的怀里。

  「救我!」

  那顶毛帽掉了。灯光下,老王瞧见一颗泛青的光头。

  ●

  原来不是和尚,是尼姑。

  老王一边和那叫周浩伟的年轻人对峙,一边暗暗打量身边的女子。那浑圆的脑壳虽给剃得精光,但底下白净娟秀的面孔煞是好看,老王转头看盘坐在地的年轻人,瞧那双执迷不悔的眼神,不禁摇头。

  「你,快点过来!」「小梅,求求你过来我身边,好吗?」

  年轻人有气无力地嚷着,肉体的疲累渐渐消弭敌意,不过,爱情的疯魔犹在发挥它的威力。

  「周浩伟,我也求你,放过我好吗?」但女子黯然地说。

  「那不叫爱,那叫占有。这种不自由,让我窒息,让我害怕……。」

  「离开我,到庙里当尼姑,你就自由了?」

  年轻人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的时候,老王终于逮着机会介入眼前封闭的圈圈。这对血气方刚的男女,完全忘却第三者在场而彻夜辩驳,为了爱与不爱沉陷在彼此的小圈圈里无法挣脱也无法突破对方,那种露骨的心灵鏖战,对保守的老王形成一个大圈圈,让他走不进去,插不上嘴。这会儿他趁隙大着嗓门说:「肚子都饿了吧?先停停,我把饭菜热一热,吃饱继续。」

  「让她吃点东西。」那个周浩伟抽抽噎噎地说:「我不饿,我,我只想喝酒!」

  「那好,把刀子放下。」老王说:「反正这里只有咱们三个,谁也跑不掉。」

  然而,天刚亮,被前男友从尼姑庵掳出来的女子,迫不及待想跑了。

  「行不通。」老王说:「你对山里不熟,出去一定迷失方向。更何况,你走了,他怎么办?好不好等他醒来我劝劝……。」

  「他醒来我就走不了啦。」

  「喂,等等!」

  老王可没料到,他那一坛鹿茸酒还不够烈,未能让一名爱情狂徒酣醉不知情人已去,只一句吆喝,趴伏着的年轻人便猛然醒觉。

  「小梅!」周浩伟张着充血的眼睛排开老王的拦阻奔了出去。

  冰冷的山岚在耳边啁啾。初晓的莽林未脱去曚昧,刺入靛蓝色天幕的黑魆巨木吐着水气罗列成阻人的墙垛,翕忽又让出一条条幽暗小径诱人入迷。老王拚命奔跑,在他熟悉的领域追逐为爱相互追逐的男女,他以为自己将很快追上但事实并非如此,前方的人影愈来愈远而脚下的野地愈来愈黏,是我老了吗,他想,还是这山不认我了?

  就在那一刹那,一声凄厉尖叫响起。

  他赶赴上的一幕,是年轻人周浩伟紧抱着他心爱的女子,痛苦承受黑暗中的巨掌。

  一只活生生的熊掌。

  老王愣住了。

  心中那一个虚幻的黑影倏忽化为实体来到面前,老伐木人但觉一股翻涌的热冲上脑门,瞬间像有什么在他躯体里呼喊、催促,催促他朝着记忆中那个命运的黄昏开拔。

  但是。

  但是他竟然跌倒了。他被一株小小的野草绊倒,突然趴在了一片泥泞中。黄昏消失而早晨再度出现。在生命又朝终点推进的崭新的一日,老人泪如泉涌看着收藏半生的影子渐行渐远无所眷恋地,弃他而去。

  ●

  「班长」决定离开山城,护管员们与林场分站长蔡宏都非常吃惊。他们猜或许亲自上山来的儿子终于劝动了老父亲,也或许是黑熊的现身吓着了这位老人,所以。

  答案只有老王自己知道。

  可能是儿子那愤慨的一句「爸你别再这么自私了」,可能是伤愈的年轻人与爱人那含蓄的一句「我们愿意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可能是这些话语让守山数十载的老班长想通什么,不再固执。

  也可能不是。

  小屋的门掩闭了。古松下的孤坟又撒上了山樱花。在鸦群的注视里,一个老人踽踽独行,在下山的路上。


转载自中时电子报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5-02-24 08: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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