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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這男人已死(轉貼)
轉貼/傑維恩

你是男子嗎?

數不清幾回了,母親還是安排了飯局,反覆說著女孩的各項優點。拗不過母親,你把原來既定的會議時間挪了出來,再請秘書一一去電致歉。

飯局就在鄰近台北世貿的那家大飯店樓上,那兒你熟,前兩天還在同一處地點敲下一紙艱鉅的合約,雖然辛苦,但也鑄就了不少的業績。原本的業務窗口都認為毫無機會了,你絲毫不願放棄,胎死腹中的案子旋又宣告了生機。常有許多人這樣形容你,在你的字典裡幾乎找不到「放棄」一詞,大概因為這樣,在廣告圈子裡,你還贏得不少雋譽美名。

然而這餐廳並不只是工作的場所,那裡也是母親認為可以談定兒女終身大事的地方。是締造許多戰績的餐廳,也是一個豢養愛情謊言的餐廳。這些謊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像細小微弱的芯火,也許不能改變些什麼,但至少是一束光,讓母親能夠安定的光。

你站在餐廳門外,該不該一腳進門赴約,反而有些優柔寡斷,雖然早已推掉了所有的會議。

「余先生,今天還是坐靠窗的位置嗎?」服務生引你走到慣用的座位,你不經易瞥見她的訕笑。

母親早已經坐在位上。一桌的菜色在女方沒有意見之下,幾乎都是你慣吃的菜餚,有一品湯鍋、東坡肉、西湖醋魚等等,這也是出自母親的主意。這一場飯局,母親滔滔地說著女方家世及背景,而女孩只是抿著嘴不做回應,女孩悠淡的微笑好似練習已久。你心不在焉的聽著。適度的偽裝並沒有讓任何人發覺。

「這兒的江南菜餚頗有名氣,爆的或炒的都不錯。我特別喜歡這裡的清蒸大閘蟹,廚房會在肉醮上薑絲酸醋,滋味挺好的。」雖然你才剛入座,立刻就介紹起這兒的菜餚。然而這樣的話語你已經不知道說過了多少回。

雖然偶爾會插上幾句話,但是大多跟餐廳的裝潢及菜色有關,從大廳的租界時期江南家具談到牆上的窗花及細木格子,女方對於你道地詳實的介紹不時地點頭示意。然而不管是櫸木、酸枝或是榨楨,你對於租界時期的家具其實並不如女方認知中的那般了解,這不過是你製造話題的方法。

母親在上菜盛盤的空檔間不停的誇耀你在工作上的表現。你是家中長子,很早就開始經濟獨立,擁有好學位和好工作,唯一父母感到不耐之處,就是你已經年近四十歲,卻毫無成家之意。母親也不只一次對你說過,她對於人生已經無所期待,唯一掛念著就是為你討房媳婦,能夠抱個孫子,除此之外她別無所願。

不奈的是,整場飯局所會出現的字句詞彙,你已經太熟稔了。這場飯局充其量只是個騙局,至少這件事你是很清楚的。但對你而言,即使百般不願,這也是能夠讓母親心安的唯一方式。

你是基督徒嗎?

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你曾經不只一次看過她在教堂上落淚,對於身邊所擁有的一切,她總是歸功於上帝。每次聖歌奏起,她微皺眼窩會流出一貫的兩道淚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著這些年來自己的成長。你的確不能否認母親在接觸教會之後改變很多,她的成長也經常被教友們傳頌著,長久以來在教友之間廣為流傳。

但這些看似溫馨的分享,對你來說卻都是一句又一句的重話。

「這個世紀可以是說光怪陸離,真理已經愈來愈看不清晰了。你看一大堆同性戀到處嚷著要結婚,若是每個男人跟男人之間都要結婚,那豈不是要亡國了,這些都違背了神的旨意.......。」對於母親說過的話,你最深刻明晰的就是這一句了。

〈利未記〉上曾經提到:「不可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聖經對於同性戀行為的反對態度已經相當明確了。

你曾經問過上帝,為什麼不對你伸出援手,你有時甚至會因為上帝的無情而感到憤怒。但是想起祂愛世人的方式,你又覺得自己太過於狹隘,祂讓耶穌基督以肉體之軀來到世間,以被釘死的痛苦,來完成救贖大業,這情操是無可比擬的。

你和拳手男人在一起的那幾年,原本熟稔的教堂也漸行模糊了,在那裡你得不到安頓,只是更多的焦慮及不安。你豎耳傾聽祂及男人的聲音,你無法背棄祂也無法背棄男人,更糟糕的是,祂及男人都沉默不語。

然而你有一種更矛盾的感覺,你花愈多的時間在教堂及男人的身上,你就愈覺得自己背叛了祂、也背叛了男人。你覺得自己的靈魂是骯髒不淨的,受洗過千百萬次也依舊如此。但你無法理解的是,即使沮喪已經這麼極致了,為何你還眷戀著拳手男人雄美的軀體。

在你的書房裡,同時有著聖經及同志叢書。書架的深度夠,你把那些有著男人裸體的書籍藏在聖經的背後。

你常看聖經裡以苦難為主題的書卷〈約伯記〉,知道這些苦難其實都是試煉,為了讓你順服於創造者的智慧中。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堅守對神的信心。

可是夜深時你總會感到沮喪,你會把簾幕拉開,輕柔的晚風不斷吹撫你的淚水。〈約伯記〉書頁裡的文字印墨,彷彿隨著晚風飄飛出來,從一種拘謹的型態轉變成躍動且驚心動魄的聲響,不停地敲擊著你的胸壑,一時讓你分不清楚是真是幻。那刻你會感到無比的恐懼,你有股衝動想撥開簾幕,直挺著身子,你要在羞恥心排山倒海而來之前,往窗下一躍,了去這罪惡的身軀,就隨著飄飛出來的文字往下墬。

那時候你覺得自己非常接近死亡,你甚至懷疑自己已經在體驗死亡了。那一陣子你來往教堂很勤,你和母親一樣,當聖歌奏起時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深怕自己忘了有罪的身軀;深怕自己失去了感到羞恥的能力;深怕自己做出一些污穢的事來;深怕祂遺棄了你。

但是可恨的是,聖歌哼哼唉唉唱著的同時,男人裹著拳套,裸著上半身的樣子,卻一直飄進你的腦海裡。

你是廣告人嗎?

培根說:「虛榮的人為智者所鄙視,愚者所嘆服,奉承者所崇拜;而人們常為自己的虛榮所奴役。」前一陣子你剛為一個銀行客戶完成一支CF廣告,接到這個專案時你想起了哲人培根說的話。

你把廣告的場景設定在金飾店,那珠光寶氣的氛圍,多麼符合「人們常為自己的虛榮所奴役」這句話。

一對情侶在店內選購金飾。在店員的慫恿之下,女孩把一只五克拉的鑽戒套在無名指上。她反覆看著手上的鑽戒,臉上堆滿了笑,藉詞推託,在扭捏之間,那只鑽戒依舊停留在無名指上。

女孩一陣嬌柔央求,男主角取出了信用卡買下了這只戒指,他是心甘情願的。廣告的主軸帶到了信用卡的促銷手法,原來刷卡即有機會中獎,為女主角消費的戒指就像是一種投資。

後來女主角又試帶了手鐲,即使手鐲可輕易取下,她依舊作勢無法取下,店老闆不斷地鼓吹,男主角又取出了信用卡買下了手鐲。

這支簡單的CF廣告其實充滿戲謔之意,市場的反應也經過你反覆的實驗設計,廠商因此對你的創意讚賞有加,原本嚴肅的女性高階主管也哇然受驚,直呼你懂得女性心理。女性藉著名貴的手飾來彰顯自己的身價,一個多金且多情的男人,無疑是所有女性觀眾心儀的對象。

這是一個在兩性不平等及女性虛榮上大作文章的廣告,只是一般消費者看不出端倪。但你是明白的,一切都必須建築在男性的經濟基礎上,男性必須承受更大的工作壓力,獲取更高的金錢報酬,才能滿足女性的虛榮。

如果允許,你真想開個玩笑,將廣告中的男女主角互相調換身分,真不曉得視聽大眾做何感受?

許多人誇許你相當領略女子心理,你的廣告作品經常被當成重要案例被供奉起來。當人們這麼讚許你時,你一點也不會感到雀躍。

雖然這麼說有點抽象,就在你愈來愈懂女性心理時,其實你已經快要失去自己的性別了。

你是女人嗎?

你是男人還是女人?有時候你自己也分不清楚。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你開始懷疑自己的男性身分,你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逾越了男性及女性之間旗幟分明的壁壘,你覺得也許自己還了解女性多一些,否則怎能做出這麼多讓女性激賞的CF廣告。

你從小一路唸書都是名列前矛,畢業之後責無旁貸地投入職場,並在社會上頭角崢嶸的贏取不錯的地位。你在父母心中是一個稱職的小孩,不但改善了家中的經濟,你的成就也讓父母覺得榮耀。你很早就體認自己的人生,只有競爭,不容許懦弱。

「我不要當父權主義下被期許的堅強男性。」在那廝殺嗜血的工作職場裡,你發現自己愈接近權力核心,反而更想逃離。
有時候你甚至懷疑自己是王爾德轉世,集詩人、小說家、戲劇家的他,全身都充滿著藝術細胞。你讀過王爾德的背景資料,他在一八九四年時因為同性戀身分被捕,慘度兩年牢獄生活,並被判處勞役。

而他最好的詩作《里丁監禁之歌》卻是在身心俱疲的狀態之下所完成的,當時他隱名西巴斯金.梅莫斯(Sebastian Melmoth),並逃離英國遠赴法國定居。最後受盡責難死於異鄉法國。

你喜歡王爾德的悲劇性格,你常想有一天你也許會被強迫出櫃,在眾人面前受盡一切的屈辱。如果勇氣允許,你計畫好這一切,你要在所有的燈光下說出你今生伴侶的名字。當然你知道這其中的壓力是無可比擬的,而且你已經尋找勇氣好多年了,卻還一直遍尋不著。

你是拳手之妻嗎?

你的男人是一個職業黑拳手,你喜歡他身上曲線完美的身材及黝黑的膚色,那很符合你對美學的要求及看法。凋零的秋天,你和男人憑藉彼此的溫度相互取暖。

你很欣賞男人對於生命的看法。他把生命看得雲淡風輕,覺得自己來到這世上並沒有改變了些什麼,自己的生命不過是活著和死亡之間的差別而已。

當男人這麼說時,你就像孩子似地嚶嚶哭了起來。無可救藥迷戀他對於生命的態度。

那一年秋天你第一次在中國大陸遇到了他,你卸下商場上虛偽的面具,第一次見面,兩人就像是知曉彼此已經很久的朋友。在他打完拳後,你們經常散步回家,入夜之後的擂臺像是一個荒涼的墳場,看拳的觀眾都已散去,你和他踩著滿地的票根返家,有時你會覺得每踩一步,心就會糾結一下,那殘缺不堪的票根倒像是你們,因為不是主流,所以只能在這一堆的凋零聲影中,被反覆踐踏著。

認識他之後,你不用再刻意偽裝世故老成,他呈現出來的是你失落很久的青春,略帶著些靦腆的年輕,而這種感覺從你離開校園之後就消失了。

你的男人對於性別取向堅執不渝,他很清楚自己來到這世上就是愛男人的。對於他堅定的姿態,你由衷地表示欣羨。你有時會認為你和男人彼此觀點上的落差,是來自出生的環境。而且你深信那是因為你的男人沒有包袱,沒有家人的期待。

男人十三歲那年跟著河南的師父打拳,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他也不清楚。他流浪各地打擂臺賽。賭徒支付門票,下注博輸贏,他只要贏了拳,就可以拿走門票收入百分之三十左右的金額做為勝利者的獎金。幾年下來的淬鍊茁壯了他的身體。

男人離開你的那年才二十五歲,他說他已經打過兩百多場拳賽,幾乎每場都贏,但是他說的話並沒有應證在最後一場拳賽上。一個蒙古族的摔跤手以左腿擊中他的太陽穴,奪去了他的生命。

他沒有一技之長,原本準備掙錢和你安居台灣,以為再打個八場就夠了,但是一切都已經徒然。

你很懂他的,因為那也是你。完全沒有後路可退,只能盡其能地打著,有沒有下一場也不清楚,一切只能盡力。在事業上的成就更讓你覺得可悲,你像是一個在競技場上跑過頭的小孩,恍然回首才發現沒有追隨者,當中的寂寞可以想見。

你是罪犯嗎?

「那個……,你們兩個人給我過來,把證件拿出來……。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回去,還在這裡閒逛,跟我回警察局拍照存證。」進行盤查的警察對你吼著,口氣十分不友善。

你知道這個城市的價值觀,也了解警察如何看待你們。那陣子你接了一個婦女團體的文教廣告,主要訴求婦女在深夜行走的安全性問題,廣告一推出立刻引起迴響,只是甚少人知道這一切的靈感都起源於那次的盤查事件。

面對臨檢,你雖然有些惴惴不安,但表現倒是果斷,當警方要帶你們回警局拍照存證,你理直氣壯得向他吼著。「我沒有必要跟你回警局,我是公民,我愛在哪裡散步是我的自由,我並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你不能剝奪我的行走的權利。」

警員臉露慍色,但依舊強行帶你回警局。

你憎恨陽光,直到入夜之後、黑暗來臨,這世界才能接納你,你開始發現自己只適合生存在夜裡,白天不過是苟延殘喘的活著。你的世界是一層厚重的冰雪,陽光如何也照不進來,而你則是以一貫的冰冷態度看待著白天的世界。

在清晨的警局,你昏過去又醒來。幾個不太熟稔的圈內朋友也被帶進來警局,他們大聲嚷嚷著警察違反中華民國憲法第八條或刑法第二十六章第三百零四條的強制罪。

你很深刻地體驗了痛楚,一巴掌打在你的臉頰上,除了你之外,其他的圈內朋友也無一倖免。

說起痛楚,這遠比你想像中的更痛。你仰頭看著眼前這位高階警官,他不就是當天相親的女方家長嗎?

你是孽子嗎?

你深居簡出,覺得自己罪行累累,已經沒有太多的力氣前往教會了,每前往教堂一次,巨大的罪惡感便再重重襲擊。

那天母親被通知來到警局,得知你在同性戀常聚集的街道閒晃的消息,那名高階警官向她說明那裡隨處可見的猥瑣現象,每個男人拿自己的身體做為交易的籌碼,每具肉體都待價而沽。你只記得警官最後狠狠罵著「齷齪」兩個字,母親的淚水就這麼被逼了出來,她一張臉哭得花花慘慘。

你難以抗拒母親的淚水,她臉頰上的淚痕難以抹去。

你和母親一起返家,你腿上的傷讓你幾乎無法行走,一跛一跛地跳離開了警局,墨鏡底下有著青紫的傷及巴掌痕。那實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對你來說那是一種追尋與摸索,沒有參與公園裡的同志活動,你大概永遠打不開心中的那扇大門。而你從不後悔去了那裡。

很早之前你就能夠描繪出家的模樣了。母親就像是一片綠蔭,在你的成長過程當中為你擋去炙熱陽光。你也長得很好,你拔茁英挺的模樣,在同儕之間顯得突出,不論是課業成績、人際關係、懂事的程度,以及現在職場的表現。人們說你有一種高雅的氣質,是個有家教、富學養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你似乎不曾讓母親失望過。

對其他的人而言,能夠同時做好人生不同階段的任務,而且恰如其分,也許是困難的。但是對你而言,這一切就像卡榫一般,一關接一關的完成,始終沒有什麼高明之處。

不過只有你自己清楚,所謂的家教及高雅氣質不知不覺已經形成了枷鎖,比什麼都還強固的枷鎖,你已經無法掙脫。

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有家教的孩子,那其實並不難。就像你常拍的廣告一樣,只要你在外表裹上美麗的糖衣,就能說服他人。大概就只能盡全力地偽裝吧!你似乎也沒有後路了。

你第一次來到公園時,還難掩青澀,公園裡的氛圍讓你喜悅不已。你開始覺得自己的一生可能現在才開始,但也可能在這裡就準備結束了。

母親覺得蹊蹺的那天,她踏進平時鮮少進入的書房,在書架上翻了又翻。對母親而言,書房是個神祕的地方,她永遠猜不透你為何老是待在那裡,也許能從那找出一些祕密。

霍然一震。她在你的房裡發現為數不少的同志雜誌,一張又一張男人的胴體照片隨著書頁翻閱著,直到母親的淚水決堤。在那一瞬間,母親發現你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孩子,你已經長成一個羞恥的人。她的拳頭逐漸握緊,憤怒也一點一滴被喚醒了。她以為自己對你的關心不夠,身為母親的她多少要背些罪名。

母親開始尋求教會的協助,那些悲觀的想法、憤怒的想法在許多熱心教友的鼓勵之下,也逐漸有些釋懷了。那些力量及意念逐漸建構她的理路思維,母親開始有計畫的為你安排相親。年紀長的、年紀輕的,身材纖瘦的、豐腴的,北部的、南部的、出國留學回來的、在國外成長的華人…,她幾乎沒有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

頻繁的相親活動何時竟也成了你的行事曆之一,也許比工作還要緊些,還得仰賴祕書代你安排。甚至已經成了習慣,同樣的地點不同的對象,反覆地重演著,像一塊食之無味的硬麵包,但是為了果腹,還是只能啃著。與那些女人面會的過程中,你愈來愈能夠看清女人的面貌,任何女人只要讓你看上一眼,你就能夠臆測出她行為舉止。不過,就在你愈來愈能夠看清女人的時候,你卻發現自己的容顏愈來愈模糊了。

母親大概是看出你的心事,鼓勵你常親近教會,你也覺得甚是,仿若唯有如此才能得到救贖。只是每次踏進教堂時,你都會猶疑不決,無名的罪惡感逼近你骨髓,像蛇一樣在你身上曲折爬行著。

那些教友們似乎特別關懷你,常問你感情的事,說著:「該是結婚的年紀了」、「兩個人一同生活才能夠完整」這類的事云云。當他們這麼說時,你那直逼骨髓的痛楚又油然而生。做為你教堂的兄弟,你是由衷感激他們的,只是你偶爾發現,當你離開他們的視線時,他們就會不自覺地搖頭嘆氣。

你如往常一樣的上班、相親、上教堂,當然也一如往昔地去公園。這些都成了生活常態。

在工作上你同樣表現稱職,愈來愈多的女性消費用品廣告找上了你,有些學者希望你能多著些書,讓「女性行銷」這個名詞被更多人所知道。你覺得愈來荒謬了,當你花更多的時間探索自己的身體及心靈,就能夠激發更多的創意,那些創意也絕對能夠成為女性消費品暢銷的見證。可是你有的是男人的身體啊。

面對這些崩離及混亂,你更頻繁地往返教堂,後來你不經意發現,逐漸加深的罪惡感竟然與往返教堂的次數成正比的成長,直到你再也跳脫不出來。你實在不懂,上帝當初創造「男」與「女」,並使其互相愛慕結合,那麼男愛慕男又算是什麼呢?你是不是上帝的失敗之作,天生下來就是荒誕之物?

你更無法離開那個圈子。「夜晚才是你的世界,白天是異性戀的世界。」有人這麼對你說,不在教堂的時候,你挺信服這些話的,而且也很動聽。

你在夜晚公園尋求白天教堂的救贖;在白天的教堂尋求夜晚公園的救贖。

何時該讚許對方,何時該婉轉離去,在相親的場合你依舊得心應手。你成為自己廣告鏡頭下的成功模特兒,每一次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畢竟這也不容許有NG的機會。

你看重自己的每一個身分,而且都盡其所能的做好,不論是上班、相親、上教堂、去公園。

你把沮喪和謊言養到最大,直到失去了控制。那天你在書架上發現了那幾本有著男人胴體照片的雜誌不翼而飛,你終於發現自己再如何盡力扮演這些角色,也無法滿足母親對你的寄望。你終究還是一個孽子。

「美好的事情來了,悲傷的事情也來了。」你不清楚是不是心中的壓抑已經到達了極限,你突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你已經愈來愈能夠習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你不想尋求任何救贖。你甚至覺得這悲劇以優雅的姿態存在著,而你義無反顧的過著這樣的悲劇生活。

「這一切應該是宿命吧!」你在拳手男人的墳上,曾經這麼說。現在你這麼對自己說。

你不過是個亡者。

你打開那扇窗,想像自己慘白的臉蛋就鑲在窗裡,像是一張永恆的遺照,尺寸及比例適宜,你的模樣也符合死亡的姿態。

你不知道該不該憎恨祂,但是至少該憎恨自己,該憎恨這個可鄙的世界。你努力當個稱職的孩子,努力扮演好你的職場角色,努力做好社會賦予給你的性別,甚至你也努力信仰宗教。你為許多人、許多事物負責,但是你不清楚誰該為你的生命負責?

也許夜晚是適合的,至少符合你努力避開的白晝與陽光。如果沒有你的氣息,是不是母親就不再傷悲?如果你縱身一躍,是不是就更接近拳手男人一些,也許能在另一個世界比翼雙飛?當你這麼想的時候,那些驅使你躍向死亡的念頭已經確實抵達你的身體。窗外冷颼颼的風似乎更劇烈了一些,撫吹的角度很具有摧毀性,很適合往下墜。

你的墜落近乎本能,就如你盡本分地演好每個加諸在你身上的角色。你墜落的那個夜晚,母親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你沒有去教堂的那天夜裡,母親在玻璃桌上放置了一本《新約》,窗外灌進來的風迅速翻閱著書頁。直到〈羅馬書〉的頁面才停了下來。

「因此上帝任憑他們放縱可羞恥的情慾。他們的女人把順性的用處變為逆性的用處,男人也是如此,棄了女人順性的用處,慾火攻心、彼此貪戀,男和男行可羞恥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這妄為當得的報應。」─〈羅馬書〉

得獎感言:

文 / 傑維恩

因為工作的關係,成日縈繞在腦海中的盡是需求分析、時程控管、工作分派、品質控管等專案管理的工作。在理性過多的生活裡,偶爾會有一絲感性浮現出來,其實是無法拴住的,這些感性的成分很野,從那一頭蹦到另一頭,直到落了筆,成了小說,才肯安分。

寫了一陣子的同志小說,經常在分歧、矛盾、衝突試圖窺看真理。《這男人已死》這部小說其實已經存在我腦海裡許久,在多方角色的敘述中,我不確定究竟會長成一張清楚明晰的臉,還是一個失去輪廓的男人?更不確定在這演繹推論的過程中,是否能夠表達人性的複雜和幽微?文中做了一些辯證及提問,每一個提問都可以是一個探索起點,在完筆之後,我才覺得這其實該是一部中篇小說的……。

評審意見:

文 / 楊翠

以死辯生

〈這男人已死〉處理性別認同課題,除了書寫情慾糾葛,更深入精神骨髓,刻劃男同性戀者深痛的「自我罪責」,以及尋求「除罪化」的複雜心路。

小說使用第二人稱敘事觀點的書寫策略,造成尖銳的梳理、探掘、對話,乃至論辯的效果,鮮明托襯出同性戀的「罪」、「非罪」之課題。小說中的「你」,一個被異性戀社會檢視、翻讀、解剖的男同性戀者,主體被客體化,在罪惡意識與主體追索的雙面拉扯中,無所遁逃。而敘述者隱藏在「你」之後的那個主要的發聲者,則是一面三稜鏡,代表各種觀點,對男同性戀者施以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凝視之眼。

這面三稜鏡,也許是另一個受到主流社會觀點制約、有著深重自我罪責的「我」;也許是那個欲念純粹、追求情愛自主的「本我」;也許是溫柔卻又沉重的母愛眼神;也許是上帝的聖經與審判。這些嘈音,肢離了男同性戀者的身心,終於讓他步上死亡。小說中,主角的死亡是以「墜落」的姿態進行、並且完成,也隱喻著作者對「天堂」與「地獄」的思辯。以輕飄飄的死亡,含攝深沉的生命思索,人物角色的光影反差大,立體感佳,是一部值得再三咀嚼的作品。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23 07: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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