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正義
討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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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心情] 靠近
◎凌性傑
天起涼風,日影飛去。這時節,我居住的面海大樓庭院小葉欖仁一夕之間木葉盡脫,只剩光禿禿的枒幹。薄暮時刻,我有時騎著單車穿梭於巷弄間,而滿地黃葉落索,陽光安安靜靜收割這一季美好。
二○○三年夏天遷居花蓮,在這濱海小城展開另一段人生。剛到的時候,接下三個高三班,陪一群大男生度過這一段慘綠年華。總喜歡在發下高三複習考卷給學生寫的時候,倚著門窗對著太平洋發呆。海岸教室,我跟這麼多年輕的生命相互接近,言說我懂得的以及他們必須試著懂得的。每天,卷帙盈案,有做不完的事,念不完的書。一邊教書,一邊修讀博士班課程,常常累到無話可說。最期待的莫過於週末有一場悠長安穩的睡眠,在單人睡眠中重獲親近的勇氣、相信的力量。偶爾驅車瑞穗,浸泡在溫泉湯汁中洗滌自身,讓自己流汗,出神。當水霧橫陳,我就能感覺時間過去而毛孔正在張開。
許多人在我生命裡來來去去,接近復遠離。俯仰之間,我或許不想忘記的竟都成為陳跡。現下人生,是我喜愛的安穩幸福。是的,我不經意就會在言語中洩漏對安穩的渴求,對所謂幸福的懷想。這裡的山風海雨一度教我迷惘,山神或海神曾猛厲的磨練我摧折我養馴我,讓我纏綿地病過又自己痊癒。至此,山川諸神才認我是祂們的子民,應允我的來到,親近,遇見我所該遇見。
我來到這裡,斷斷續續的書寫,用各種方式去經驗人生。理解這個世界的過程,我記下,而這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在人間世的關係脈絡裡,我努力保持著訴說的意願,讓自己知道與這世界原來還是不相離棄的。雖然曾經想逃,想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像馬建說的:「社會像一個黑洞,我想穿過去。要活在世上,而不是活在籠子裡,我的痛苦是再也不能安靜地待在屋子裡了。」「厭惡生活,往往是對人生有更強的欲望。」
所欲無窮無盡,我要的不過是,再多一點點。再多一點點,我便能夠與幸福更靠近一點。而這裡不正是我從前所要的,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嗎?
語言文字構築我安穩的居宅,棲身其中,我每覺幸福。透過訴說,我終於能夠說,理解並不是不可能。村上春樹不也說了,並沒有所謂的誤解這回事,只是想法不同而已。這一切,都與愛有關,與我能否繼續去愛有關。我害怕人群中的相互摩撞,害怕莫名其妙的傷害與敵意。所以不停閃躲,逃避,我所不願意面對的種種。藉由書寫,我反覆檢證愛,在或不在。我以為有愛在愛,終究是一件好事。
愛的可能我汲汲探索,且低聲的說。每當我推窗外望,偶見斜月沉沉,海霧升起。唯遠近明暗不一,都是他人的門窗各自發著光。常常我化身成為他人,努力揣想與詮解,用他人之口訴說某種心情。變身與擬聲,我可以在文字中做自己同時也成為許多不一樣的人。
啊,人生。
照拂自己的身衣口食之外,能有餘力給他人溫暖,是我歡喜樂意的。我以為與他人不同的人生,實則與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可這沒什麼不同之間,好像又有一點細小事物讓我覺知差異與美好。各自存在的寂寞中,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當我不自覺的努力,勇於說:啊,生活,啊人生,我就知道一切都如此真實,沒有懷疑和虛妄。我也好想學《向左愛向右愛》中的李志煥,幹了蠢事之後就把時鐘撥回自己喜愛的時刻,重新來過。
正因為不能重新來過,生命才更顯珍貴。每一刻都有一些事情發生,每一天我們都遠離某些事情多一些,也靠近某些事情多一些。不知不覺,我們就發現自己竟然就走到這裡了。或者因為習慣,而不覺其突然。
身上幾乎不戴任何飾品配件的我,最近竟然常常在脖子上掛一條純銀項鍊。或許是因為那鍊墜的名字,詞與物之間,有了親密的連結,彼此輕輕的擺動、召喚。為了與它相稱,讓它更形閃亮,我往往一身緇衣任意而行。是我在向生活博取一些光,因為詞與物的聯繫而高興起來。
它名曰靠近。垂懸在我鎖骨之間,與我肌膚相摩相蕩,彷彿告訴我,這世界與我之間,有寂靜的感動。猝然相遇的彼與我,在交換善意的時候便能密契,遠離靠近可能帶來的傷害。
我的窗外呼呼作響,風自海上來。或許是大船要出港了,小小的靜謐港灣每一片海浪推移時間,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這當下,遠近有聲,而不知其從何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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