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嗎？』

　　左手邊傳來他溫柔低沉的聲音，她睜著眼卻仍面向右邊窗外，不給他任何回應。他也沒有再問下去，繼續開著車，兩人都讓沉默繼續。車子在一條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隧道中，黃色的燈光先是照的她睜不開眼睛，後來燈越來越稀疏，她還是習慣黑暗的籠罩。

　　明天他又要走了。她無奈的想著，對著窗中反射的自己苦笑，感覺到兩頰的膠著，是剛才的淚水在臉上留下的痕跡，才一會她的淚又融化了剛在頰上結的霜，怎麼自己的情路走的這麼孤單？她常這樣自問。

　　和他交往有五年了，可是實際在一起的時間，可能連三百天都不到吧？他在新加坡工作，半年才回來一次，最多不過停留兩三個禮拜，其中有十幾天都是用來洽公。她是個學生，早上在７－１１打工，晚上還要上課，她自認很體諒他的工作狂，也曾一度認為距離不是愛情的殺手。

　　其實他不在台灣的時候，他們幾乎每天講電話，頭一兩年他們總說到天快亮還捨不得收線。漸漸的，先是通話的時間變短，他常加班，甚至回到家還在工作，而她也因為太累，於是兩人問候一下對方今天的事，就早早掛上電話。
　　這一年多來，由於他的升遷，他們也不再天天通聯，似乎怕打擾到他，所以她沒有主動打給他，只是傻傻的等著他的電話。最快他三天會打一次電話給她，也有過兩個禮拜才打來的紀錄。

　　在愛中的人無法忍耐一秒的孤單，而她又怎麼能承受這長達六個月的折磨？可是她知道愛情不能自私，應該為對方設想；她知道他的工作辛苦，不應該再增加他的困擾；她也知道他希望自己是個成熟懂事的女孩，所以她願意乖乖的等他。

　　但是即使自己對這段感情無悔，卻也不能無怨啊。她默默的忍受著愛情裡不該出現的寂寞；默默的壓抑著想要有個人在身邊的心情。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能永遠都是她無盡的付出，她會為他想，她嘗試的去了解他的立場，可是他呢？他有為我想過嗎？有試著體會我的感受嗎？她總是在無法成眠的夜裡，受著思念的煎熬，在心中泣不成聲的吶喊著。

　　每次他打來，他們總會吵架，這也是他越來越少打來的原因。其實她很矛盾，自己其實很期待他的電話，卻在一接起電話時，原本期盼的心情全走樣了，為什麼你不是在我身邊告訴我這些？這句話一直縈繞著她，於是他們又繞著老話題打轉。每每吵的她紅著眼睛掛上電話，又馬上後悔，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傻？浪費時間去和他爭吵，明明很關心他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按時吃飯？頭還痛不痛？

　　在電話中，他們永遠在爭吵。他總是很疲倦；而她總是哭。

　　距離或許不會成為愛情的殺手，不臥距離卻像一個沉重的沙包，讓情路窒礙難行。她的愛情似乎是無盡的孤單與淚水充填的，一個空虛的行李。裡面沒有她需要的東西，可是她仍然背負著它。


『我想過了。明天我還是去送你。．．．以後你不要再打給我，回台灣也不要來找我了。』她打破寂靜開口，現在車子已從全然黑暗的隧道中竄出，進入一條燈光黯淡冷清的路上。她沒有心情打量這條陌生的道路，雖然決絕的盯著前方，其實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注意著他。

　　想起剛剛的爭執，一如以往的她虛脫的睡著，現在醒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可惜的是破壞這三天的美好，她難過著沒有一個Happy Ending。

　　分手，這五年來她不是沒想過，可是卻從沒一次確定過。每當分手的念頭如浮光掠影閃過，她的心總是抽緊，怎麼捨得下？又為什麼要捨下？難道就為了兩人不同的愛情觀嗎？還是因為難耐寂寞？可是徹底失去他，難道就不會再寂寞嗎？她不認為應該把責任歸到他的身上，畢竟兩人都付出五年的青春，雖然女人的歲月總流逝的快，異常的短，然而無愛怎會堅定的走過五年？

寂寞不是放棄的原因，距離也不全然是元兇，那麼她為何這麼虛弱？可能是累了吧。

她其實不愛爭吵，也知道他不喜歡吵鬧，然而隨著時間走過，她的埋怨就越多，眼淚也蓄成滿腹苦水。有什麼辦法呢？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難道一直和他吵鬧會有所改變嗎？他就會留下來不走了嗎？是她願意假裝自己很獨立很堅強；是她自己忍著眼淚說難過的時候不需要他的肩膀。埋怨又能改變什麼？只會讓他們漸行漸遠罷了，事實上他們也真的無力再走下去，她愛的很無力，而他不也是這樣的愛情下的犧牲者嗎？

『對不起。』他悠悠的嘆了口氣，『我是不是很自私？老是要你為我著想。我剛剛想了一想，發現自己從沒站在你的立場，為你想過。你一定很辛苦吧？』

　　她看著他的右臉，淚水又佔據了眼眶。只要你知道我無助就夠了，她在心裡這樣想著，才要開口，他又說：

『其實我真的很愛你，只是不懂得怎麼表達。雖然不在你身邊，可是我沒有一刻不牽掛著你。我曾經以為自己這樣努力工作賺錢，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我想讓你跟著我能過好日子，不希望你吃苦操勞，所以很多事都自己承擔，也不希望你擔心。我以為這樣會讓你快樂，但是我想我錯了吧？』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沉重的點點頭：

『我從沒要你賺很多錢，即使你沒有錢，我還是願意陪著你，吃苦我也無所謂。人家相愛都不是像我們這樣，我想要的愛情很簡單，我想要我愛的人能和我一起分享生活，當我受傷或累了，可以在他的懷裡哭，哭累了就安心的睡；我希望當我有事，能夠第一個出現在我身邊的是他；我想要透過眼神和溫暖的手，聽到你愛我，而不是從冰冷冷的電話。你懂嗎？為了愛你，我可以什麼都忍耐，可是不能一直叫我忍下去，這太不公平了。』

『我了解了。好像太遲了，對不對？』他的眼眶有些濕潤，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的看著前方，那沒有盡頭的路，又說，

『本來今天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可是已經太晚了。』然後他下意識的拍拍胸口。

『我還愛著你，可是你知道我有多無力嗎？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我有多徬徨；當你又要飛走，我想留又不敢留，就算留也留不住的焦慮，你又知道嗎？半夜想念你又不敢打給你的折磨，有多難熬你懂嗎？我好像背著好重的東西，根本走不動的感覺，你能了解嗎？』她抹著淚，繼續說，
『如果愛情這麼累，這麼痛，那為什麼只有我在承受？為什麼永遠都是我在等你？我很愛你啊，可是．．可是我找不到理由堅持下去。』

『我從不知道我讓你這麼痛苦，都是我的錯。可是──沒有可是了．．．』

『我祇是希望你多陪陪我而已啊！難道有這麼難嗎？我只是希望你不舒服的時候，我能在你身邊照顧你；我需要你的時候，也可以看到你，就算一時半會看不到，至少能有個期待，讓我知道你下班就可以看到你了，而不是像這樣等了半年，才相聚幾天你又要走了！那我到底算什麼？在你心中我難道一點地位都沒有嗎？』她的嗓子已經哭啞，眼淚仍像潺潺的溪流。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好像發現希望，看著她淚痕斑斑的臉龐，略提高音調：
『現在開始來得及嗎？我會天天陪著你，永遠陪著你，都不會離開你一步，這樣好嗎？』
『可是這怎麼可能？』
『可以。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無論到哪裡，我們都一起。』
『難道你明天不回新加坡？難道你可以放棄那邊的一切？』
『對！那些都不重要！除了你，那些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為什麼你以前不這麼想？』
『因為我蠢到現在才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她撇過頭看向窗外，發現時間不過九點多，可是這條路上一台車也沒有。她不得不好奇，什麼時候回家的路又多出一條新路？

　　他的話不是沒影響力，現在她的情緒已經平撫很多，其實自己只是想確定他仍然在乎自己，現在確定了他的心意，就算他說他還是要回去，或再多說些話哄哄她，就像以前一樣，她還是會乖乖聽話，繼續在這裡等著他。

為什麼不呢？愛情在現在這個社會，或許很容易得到，甚至可以說是處處都是機會，然而真愛的出現卻隨著機運，有人一生尋不到它，於是找個人將就；有人明明得到它，卻拋棄它，反而去尋找不切實際的愛情；也有些人會在不經意的轉角發現愛情。

　　她認為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為讓她執著五年的是一份真愛，而且他也值得自己去珍惜，只是愛情中，往往需要一些妥協與忍讓。

　　不過這次他沒有哄著她，而是這般認真的看待他們之間的談話，這讓她有點不安，難道是因為自己太愛埋怨，已經讓他厭倦了嗎？還是因為今天提出分手，令他對自己有了不信任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剛剛在車上，聽到她說自己考上了日本的學校，看到她一付喜不自勝的神情，他憂慮著即將失去自己？還是，他的忙碌只是個藉口──不！自己實在不該懷疑他。愛情如果建立在猜忌上，那麼很容易就崩毀。

『不過我也不能這樣一廂情願吧。你也有你要做的事，總不能要你跟著我走。』

　　果然是因為學校的事。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然後急切的解釋：
『日本的學校是我的理想沒錯，可是我不一定要過去啊！只要有心，我在哪都可以學，也可以自修。如果你擔心我過去會離開你，那我就不過去了。』
『這怎麼可以！我剛剛想過了，或許你說的對，我不能再這麼自私，耽誤你的人生。』他發亮的雙眼，已經失去色彩，聲音也顯得更低沉。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她著急的大叫，畢竟她真的害怕失去他。可是他的聲音還是平板的，過往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戴上一層又一層的蛛網，他像是垂掛在網上的蝴蝶，沒有艷麗的色彩，也沒有任何希望：

『那麼你願意跟著我走，永遠都不會再回來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過日子。』
『誰說我不願意了？』
『那好。我們現在就走。』車速變的急躁，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卻忽然有種恐懼：

『走去哪？我爸媽那怎麼辦？他們不准我在外面過夜的，而且明天我排早班，這樣下午才能去送你。現在到哪去找人換班啊？』

　　似乎早就意料到她的反應，車子緩緩的減速，又安逸的行駛在無人的道路上。他看著前方，微笑著，卻像極了苦笑：

『你有太多放不下的，不可能和我一起走。但是我不同，如果今天我馬上要走，放不下的就只有你，因為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可是你不一樣，你有太多的牽掛，．．．．我不希望你以後怨我。』他看了一下右邊，轉進一條漆黑的巷子，這是她醒來到現在第一次轉彎，然後他用真正溫柔的笑容，看了她一眼：

『其實我很滿足了，有你的這五年，我的生活有目標，我知道我為什麼奮鬥，而我也樂意為你，為我們奮鬥。只是讓你孤單，疏忽你的感受，讓你一直忍受著思念來等我，我真的很抱歉。』車子慢慢的停在路邊，他握著她的手，冰涼的讓她打了個冷顫：

『現在換我等你了。別為我擔心，等你的日子一定不會難熬，因為我的生活還是有目標。下車吧。』

　　她沒有多作思考，自然而然的就開門下車，好像被催眠了一般。而後她站著看向車內他微笑的臉龐，他看著她問：

『我有讓你幸福嗎？』

　　她沒有回話，只是愣愣的看著他，莫須有的淚水充塞眼眶，當她還在思索著心痛的來源時，他又開口了：

『你讓我很幸福。記著我愛你，再見。』說完，他嘆了口氣，輕撫著胸前的口袋。

　　看著他倒車回到大路上，她有種衝動想去追他，然後才發現他把自己丟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還來不及想這是哪裡？他為什麼這麼做？我該怎麼辦？她的眼前就出現好幾道很亮的閃光，有橘色，有紅色，還有白色的光芒，耳邊忽然變得喧囂，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擠進這條黑暗的小巷子。

『這個已經斷氣了。』她試著搜尋聲音的來源，卻只能看見朦朧的形影。忽然聽見有個離她很近的聲音：

『這個．．．還有氣。她動了，快把她送上救護車。』

　　她的眼睛已經漸漸看的清楚，她認不出這裡是哪裡，也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只覺得腿和頭都很疼。在疼痛中，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熟悉的深藍色西裝，正和她一樣躺在擔架上，就在他們即將錯身而過時，她看見從他胸前的口袋，滾出一個盒子，停在他沒有起伏的胸膛上，一個戒指盒。

『我還沒告訴你，我也很幸福．．．』

　　當她在清醒與昏迷之間抗衡時，一直聽到熟悉的聲音，溫柔低沉的在她耳邊說著：

『別睡，別睡著了。我會等你，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