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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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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表情[小說][分享] 綠樹蔭濃


認識K是小學時候的事情了。

其實認識得有點不知所以然。只記得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某個快要放暑假的下午,我在教室前的花壇那裡見到K。

不知為何童年記憶中的夏天都沒有毒辣可怕的燥熱。那天也不例外。她戴著小學生的那種橘色制服帽,站在花壇那一邊對著我笑。我們不同班,我在六班,她在九班,我完全忘記為什麼我們會開始交談,最後只記得我們交換了姓名、班級,還有她背後那棵每到養蠶季節就會被剝光的桑樹,在那天的陽光下生氣勃勃的煥發綠光。

我們不同班,很少有交集,但她看到我都會友善的跟我打招呼。由是我認定她是我的朋友。即使我們這兩班到了六年級因為打躲避球成了死對頭也一樣。

升了國中,小學同學的熟面孔還是很多。國中有能力分班,我似乎是新生入學時智力測驗成績不好,沒有分到所謂的前段班去,被分到一年八班,而後我知道K也跟我同校,她在那個夢幻的十一班裡。

除了學鋼琴以致於成績退步,我對國中一年級的記憶所剩不多。後來因為開始聽古典音樂,我漸漸的跟班上的同學有了隔閡。一年級下學期的成績單,班導師清清楚楚的寫著評語:「成績優異,唯性情偏狹」。那大概是我從小到大成績單上最犀利的一次了。我居然不以為意。

升二年級後再次分班,我進到了那真正的前段班,開始跟K成為同班同學。



K很喜歡跟我說話,但我注意到她其實另外有圈子,我並不屬於這圈子。

在那時的我眼裡,K很新潮,而我很土。她國中就長到一百六十幾公分,身材勻稱,髮質硬硬的可是很有型。我痛恨自己那無論如何都搞不出變化的直頭髮,還有臉上掛著的厚框眼鏡,矮小的身材,以及跟乾瘦上半身不成比例的象腿。K簡直就是美女的代名詞。雖然她有一點點青春痘的困擾,可是她有雙眼皮,還有一個輪廓清楚的美麗嘴唇。那嘴唇的形狀,是我好久以後看到前拉斐爾派畫家Rossetti的畫以後才恍然大悟的。就是微微的噘起,似笑非笑的,好像總是在期盼著什麼一樣。

她身上永遠是香的,即使體育課後也不例外。同樣是百摺裙,我的裙子長過膝蓋,只顯得我的矮短,她的裙子長過膝蓋,就是端正而優雅的。而且我覺得我的裙子質料永遠比不上她的那條。我不只一次看著她背後身體的輪廓,茫然恍神。

比起身體上的吸引,我更羨慕她會彈鋼琴。二年級的時候,我們班被音樂老師組隊去參加合唱比賽。我驚奇的看著老師吩咐她伴奏,好像早就跟她合作很久的樣子。

老師一聽我的聲音便把我分到第一部。我認真的唱,音樂課一直都是我最期待的。因為可以聽到K彈鋼琴,也可以大聲的唱歌。

K知道我喜歡古典音樂,很高興,她說我是她的知音。她慷慨的借給我她的貝多芬交響曲錄音帶。現在只要聽到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我總會想起國中二年級的寒假,我感冒了躺在床上,聽著K借我的錄音帶,縮在那個重到會壓死人的棉被裡,翻著羅曼羅蘭寫的貝多芬傳。



我跟K也有沒交集的時候。

她喜歡漫畫。我跟著她看了那時剛紅起來的游素蘭,從傾國怨伶到火王。她自己也畫漫畫,可是我卻嘲笑她畫的不好。她也喜歡流行歌曲,我覺得很奇怪。那時的我沒有辦法同時聽兩種不一樣的音樂。

更讓我覺得衝擊的是某天體育課的對話。K告訴我說她想嫁給外國人。

「為什麼?」我聽了以後,心裡的感受竟是嫉妒多於不解。

K告訴我說她有一對美國籍的乾爺爺奶奶,對她非常的照顧,使她覺得在國外生活比在台灣好。

那是我第一次有種被人背叛的感覺。我還記得那天是個陰天,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天。她說得那麼篤定,讓我的心沉了好久。

即使是古典音樂,也不是都能談。二年級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我買到一捲錄音帶,舒伯特的美麗的磨坊少女,演唱者是費雪迪斯考。我得意的向她展示,她卻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也不知道是為了轉移什麼,總之我對這歌著迷了。它講的是個最普通的愛情故事,一個少年,為了學藝而遊歷,跟著小溪走到了一處磨坊,他愛上了磨坊少女,磨坊少女似乎接受了他,但卻很快轉向獵人的懷抱,少年傷心絕望,最後投水而死。

錄音帶裡附的解說只介紹了費雪迪斯考這號人物,另外還有一張英譯的歌詞。我喜歡這套歌,喜歡音樂,喜歡這故事。我從沒有像此刻這麼迷戀這種愛情故事。升三年級的暑假,每節輔導課的下課時間,我抱著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漸漸的拼湊起整篇二十首全部的中譯。它花去了我整個夏天,我反覆的聆聽,沉迷,幻想。這讓我暫時忘記K的冷淡。



升上三年級,高中聯考的壓力逼在眼前。我們那驕傲的班導師一向得意於帶出多少考上第一志願的學生。我從升上三年級以後,在班級排名都普通,大約十幾名,從未被人看好。

K的母親也是學校的老師。這件事情她不喜歡跟別人提起,甚至她的母親來班上代一堂課,她都覺得難堪。我留意到K跟我們班導師之間有著相當程度的不和,經常看到她被老師單獨叫去談話,事後氣鼓鼓的回到自己座位。

因為她的不快樂,我又漸漸走回她身邊。我想著我總能為她做些什麼。我比以前更沉默,更嚴肅,班上其他的朋友越來越少。我剪去了從前清湯掛麵的學生頭,恢復小學時候的小男生髮型。

K的成績排名在班上比我還後面,我猜想這是她最大的壓力來源。母親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考不上好學校,班導師跟她的母親也要好,所以是雙重的壓力。

在班上眾多同學中,又有幾個同學跟K特別的不合。那些同學對K的成績表現更是冷言冷語以對,要不就是說她不過是靠著母親才能進前段班,要不就是說她亂交男朋友,功課才一蹶不振。

後來K提出了一個建議,她說她要考新竹女中的美術班。如此一來不但是第一志願的學校,而且她的能力儘可以達到。照說這應該是個不錯的折衷。

可是這個建議引起班導師強烈的反對。或許是老師認為三年級才衝術科機會太低,但是那時的我看來,我覺得老師是連K的學科都瞧不起了。

當我考得比K好時(大多數時間都是如此),我竟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安慰她。我經常沉默的坐在教室角落,觀察班上每個同學的樣子。成績特別好的幾個人,圍在一起議論K身邊的這個圈子,而K也不甘示弱,同樣的回敬她們。

我感到一種孤獨的悲哀。K和另一個前段班男生之間好像真有那麼些曖昧,結果,這不但招來那班導師的反感,還讓她得罪了另一個喜歡那男生的同學S。



國三生活的後半段,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S投射向K那充滿妒火的眼神。S四處控訴K搶了她的男朋友,但事實上S到底有沒有跟那男生在一起,我充滿懷疑。

最令我不能接受的是,K居然大大方方的承認了她喜歡那個男生。我覺得難堪。幾方衝突越來越緊,最後,終於熬到了畢業前的停課。

我開始寫信給K。像是熱戀那樣每天寫信給她。而她也每天回我的信。我在信裡讚美她,毫無保留的將我的所思所感向她傾吐。我將她名字的典故找出來給她,告訴她說歷史上有多少有名的女人叫做Catherine,還建議她說Catherine拼成Katherine比較詩意。她很大方的接受了,並且熱烈的稱讚我才思敏捷。每當看到她信末簽名Katherine,我就不禁暈眩起來。

K每一封信都要跟我訴說她的處境與壓力。其實,那時候的我,可能沒有太多的同理心。我總是只知道打氣加油說,聯考快到了你要好好表現讓她們刮目相看,而從來沒有去想過她身上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眼光,也沒有能力去質疑這樣的打氣加油是不是另一種壓力。

聯考結束了。我們依然保持書信往還。我覺得我從未如此刻這樣接近她,即使我們平常並沒有機會碰面。她邀請我去她家玩,說那裡有三個大池塘,終年的林蔭和花草的芬芳。

放榜後,我發現我的成績遠遠超過新竹女中的錄取標準,但是我卻填了最後一個志願,只為了希望離家近一點。班導師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問我為什麼不填新竹女中?我微笑不語。事實上也沒有人認為我考得上。

K如願考上了新竹女中美術班。而跟她對立嚴重的一個同學考上了北一女中。K對此相當的不滿,覺得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大嘆這個世界不公平。



在K赴新竹前,我去了她家一趟。那真是令人羨慕的莊園。真的有長長的林蔭道,還有三個大池塘,夏天微風襲來,淨是土地與樹林的氣味。

我們在頂樓玩。那裡有一個撞球台,還有對我而言覺得非常奢侈的錄放影機CD唱機等等設備。我們親密的在一起玩了一下午,沒有別人打擾。我本來想磨著她彈鋼琴給我聽,但她說她的父親在睡覺,彈鋼琴會吵到他。

傍晚,我心滿意足的回家了。我不知道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上了高中,各自都為了新鮮的生活圈忙碌。我參加管樂隊,學吹長笛,或許是想彌補沒有學鋼琴的遺憾,我勤奮的練習。我與K仍然維持通信,可是,她的信明顯的少了。她說她現在當班長,而且功課又重。我回信給她說,沒關係,功課跟身體重要,寫信的事情,有空再寫就好了。

上了高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可以不再是醜小鴨。高一班導師指定我去參加一個教育部主辦的研習營,我第一次坐火車到嘉義去。在此之前,我北上不超過新竹,南下不超過彰化。

我歡喜的享受研習營的時光。晚上小組集會的時候,我自我介紹,這時有幾個女孩小小的驚呼出聲。我不解的望著她們。事後她們跟我說,她們以為我是男孩,覺得我長的很清秀,所以從我一加入小組,就盯著我瞧。

同一小組裡有個男孩來自台南一中,不知怎地我經常在集體行動時走在他旁邊。他高大,但是非常靦腆。我跟他其實說話說的很少,不過,對彼此卻還挺有好感。有一天晚上的活動是打中國結,我跟他選擇打同樣的東西,一隻兔子。

分別那天,就像很多營隊那樣,大家都哭的一塌糊塗。可是我卻沒有什麼感應。那男生把他打的兔子跟我的交換,還跟我合照了一張相。

少年分別,通常不會有茫茫不知會期的感覺。我反而興奮地覺得這是友誼的開始。我跟小組裡好幾個人都通信。寫信佔了我很多時間,為了能夠多寫一點內容,我開始愛用巨門文具8mm三十行信紙,我非常滿意這種信紙的質感和實惠,每天書包裡一定放著這本信紙,還有幾個標準信封,一支白金牌寶藍墨水的鋼筆。



那男孩信尾的簽名是Chin,這是他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他寫給我的信很少,通常我寫個三封他才回一封。從我們這麼片斷而有限的往來裡,我知道他是台南一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非常熱愛打籃球,也是個很用功的學生。

看他的信,會知道他是個心思非常單純的人。他的字方方正正,一筆一筆填在信紙上。他在意的事情不外乎功課、籃球。我的生活對他而言似乎顯得太刺激。他看過我的成績單後,對我自嘲數學低空飛過表示不以為然,他寫道:「應該要在高空飛翔,永不墜毀。」

跟國中不同,我高中時候已經建立一個很小卻穩固的朋友圈,而不再像國中時那麼孤僻,甚至變成大家眼中的怪胎。我這樣勤快的寫信行為很快引起朋友的注意,她們七嘴八舌的拿著他的信分析給我聽。漸漸的出現一種結論:他看起來這麼的不擅表達,可是每次還這麼努力的寫信給我,可見,他很重視我。

我小心翼翼的把每個朋友給我的信都收存起來。每當我把這些信在床上排開,聽著我喜愛的音樂,我就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剛上高中,還是有跟國中同學聯繫,從她們口中,我聽說K在新竹女中美術班過得並不順利。然而她給我的信上從來不曾提到這一點。我陸續知道她的人際關係相當不好,當班長似乎是個強出頭求表現反而引人不悅的舉動。

我帶著一點點疑惑審視著K的信。我想她也許是不希望我擔心她,所以不會告訴我這些生活上的挫折。不過,她跟我透露,說她可能會出國唸書。

關於K的傳言越來越多。我只能選擇性的接受。有人說她到了新竹以後跟國中時那個男孩繼續交往,因為那男孩也念新竹中學,地利之便,再容易沒有了。這消息持續在國中同學間引起不良的反應,尤其同學會上還見到那個S,K卻沒有出席,於是每個人都在關心受害者姿態的S。

我很茫然,到底有誰能告訴我K好不好?



升高中二年級暑假,我跟著管樂隊的同學去參加省交響樂團主辦的青少年管樂營,跟來自全省各地高中職的管樂團學生一同切磋。那七天在苗栗大湖集訓,我遇到了一群從台南一中來的學生,跟他們相談甚歡,於是我跟他們打聽Chin這個人。

台南一中是個大學校,而他們居然表示都聽說過他,這讓我對他信心大增。帶著滿滿的喜悅和充實,我回到學校,迎接我的是個更令我驚喜不已的消息:Chin要在我生日那天到苗栗來見我。

那天下午我待在教室裡自習,我的座位就在最後一排靠門的地方。班上男同學早就聚在一起下棋打牌,吵吵鬧鬧的。我打開物理講義算例題,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突然有個高大的影子遮住了我書本上的光線,我抬起頭,他看到了我,我們都愣住了,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就是對方。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起身去叫住他的。我只記得我跟他就在教室外的欄杆邊談天。他比我印象中更壯更黑了一點,態度羞澀如故。他穿著短袖短褲,衣服貼著那年輕的美麗身體,從頸子、肩膀到小腿,展露出結實漂亮的線條,給我強烈的衝擊。我頭一次知道男生的身體竟有如許魅力。

我帶著他去學校附近的山上公園逛。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我全不記得我們說過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他來這裡愉快不愉快,就送他去坐火車了。

之後朋友紛紛問我「約會」快樂否,我竟無言以對。



升上高二後,管樂成為我紓解壓力的最重要管道。老師們是現實的,前段班學生參加樂隊,要不就是好心的勸導退社,要不就是將我這種學生視為不想上進。我越是感受到這種氣味,我就越是認真練習、全勤出公差。

K真的出國去了。我接到她的越洋電話,她一直要我猜她在哪裡?我想不出來,最後她大笑著告訴我她現在在美國。

她說她乾爺爺奶奶把她接去美國了,不久後要轉去德國唸書。

德國?好遙遠的地方。我想起美麗的磨坊少女,那是個德國的故事,費雪迪斯考是德國人,舒伯特創作德語歌曲。德國彷彿變成童話般憧憬的代名詞。

K再一次跟我心中的夢幻相結合,甚至還閃著鑽石一樣的光芒。我真摯地祝福她在異國一切順利快樂。她電話中興奮滿足的聲音也令我全不懷疑她的生活是否有問題。

我留在這平凡的小鎮,我知道或許我真的就會落入那樣的循環,考上普通的大學,工作,也許結婚,跟生活掙扎,然後死掉。也只有音樂和閱讀能夠安撫我的苦悶。



Chin的信還是來得很慢,他並沒有因為與我再次見面就顯得更加熱情。他提醒我高二很重要,聯考越來越近,諸如此類的,有時候甚至比老師還嚴肅。我反抗老師言必稱聯考的心理,不免在這時候感到微微的不耐。他向我報告最近讀了什麼書,成績的變化,有時候有趣,有時候枯燥。

高二冬天,收到他的耶誕賀卡。厚厚的,裡面是紙雕的一座城堡,還有一隻甜美的白鴿捎來喜樂的信息。我很少收到這麼華麗的卡片,於是滿懷期待的打開卡片內的摺頁。

……I love you, my dear friend. Chin.

我馬上把摺頁蓋回去,心臟砰砰跳,跳得我胸口難受。我懷疑我的眼睛花掉了,但是又沒有勇氣再打開那張卡片的摺頁。

這張卡片上的文字很快就給我那一小圈的朋友知曉了。她們的反應不一,有的壞壞的笑著說:「看吧,人家總算說出真心話。」但比較多的人以為我不必想太多。事實上我內心也並不相信這真有什麼了不起的意義。或許是因為對他的木訥自以為理解了。

日子就在唸書上課練樂隊中過去。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張正傑的廣播節目,介紹到美麗的磨坊少女這套曲子。我聽他說到這套曲子,耳朵便豎了起來。主持人說,他認為費雪迪斯考的演唱雖然名氣大,可是過度神話,也過度完美了,他個人要推薦彼得許萊亞的版本給大家聽聽。我想,好啊,我也想知道你說的詩意和人性是什麼感覺。

他放了三首歌還是四首,我忘了。但總之後來我聽不下去,關掉了收音機。直覺的,我就不喜歡我聽到的音樂。那無法令我聯想起深邃的森林,潺潺的水車,還有溪中少年徬徨的倒影。我瘋狂的找出錄音帶,從頭再放了一次,聽到第九首,我最喜歡的「磨坊之花」,不知怎地,我就把那紙雕卡片的摺頁展開來讀了。

那時不懂德文,不知道費雪迪斯考唱「磨坊之花」最後一段的時候,輕聲呢喃著的那句是什麼。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句說的是勿忘我。



K會在固定的時候打電話來給我。她告訴我在德國生活的見聞,我一一聽著。她說最近有去黑森林玩。

「等等,我似乎知道黑森林的德文怎麼說。」我興奮起來。

「好啊,怎麼說?」

「我想想……是不是叫做Schwarzwald?」

「是啊,Schwarz,洗襪子。」

我們在電話兩端笑成一團。她問我最近有練什麼曲子。

「我在練巴哈的長笛奏鳴曲。第五號,e小調。」我想了一下,有點驕傲的告訴她。

「哇歐,巴哈,不錯唷。」

掛了電話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心機,又有點可笑。我知道我開始想要向她證明我的長處。證明我也會演奏巴哈,證明我對德文不是一無所知。自她出國後,我們就不再通信了,因為她說不方便給我地址,要轉交,很麻煩人家,聯絡只剩下這樣的電話而已。



高中三年級,聯考已經化身成黑板上那殘酷的倒數。我開始愛看些奇奇怪怪的書。輔導室跟我相熟的老師勸我別再看那種厭世或是荒謬的東西。我並沒有像其他人希望的那樣,到了高三就不再出樂隊的勤務,我還是照吹升降旗,比賽也很大方的就去了,練習行進也親自帶著徒子徒孫在烈日下操練隊形,好像我才高二而已,唯一的特權是我可以選擇拿短笛出室外。幸好我遇到的班導師是個無為而治型的老師,並不干涉我的社團活動。只是我經常得接受訓導主任關愛的眼神。

Chin已經卸下隊長的職務,專心的準備聯考。他寫來的信簡直就像讀書計畫表。而我寫給他的,還是那些我所熱愛的事物。我覺得,高三生活已經這麼枯燥了,難道我還要像患了強迫症一樣,只准想聯考不准想其他嗎?

聯考若是失利,我也想過會有什麼後果。家境不可能允許我念私立學校,我也不願意如此。我在教室後面的歷年錄取最低標準裡面,看中了幾個排名中等的國立大學的科系,比方說成功大學,中央大學,中興大學等等,我覺得那些是值得努力的實際目標。

不過他不這麼想。他認為我目標訂的太低,缺乏衝勁。他心目中的第一志願,當然也就是千萬考生心中的那個第一志願。我不是名校學生,我自認為無法像他一樣那麼自信滿滿,或許所謂鄉下高中生的自卑感作祟,我知道我終究跟他是不同圈子不同層次的人。雖然我心底有時會偷偷嘲笑他的乏味無趣。

Chin的信越來越一板一眼。然而就如那張紙雕卡片,他突然的直言常常令我無法承受。他寫道:「……你是否覺得,其實我們之間了解並不深。我想,兩個人之間要真正了解恐怕很困難罷。」

我竟然生氣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寫了一封信給他,告訴他我對他這話的反應。那時候,郵局的平信效率很可靠,我篤定他次日傍晚一定會收到信。第二天晚上,我練完樂隊,回到家吃過晚飯,正在洗澡,突然聽見電話響。

異樣的直覺讓我觸電一樣顫抖。我很快的洗好澡出來,母親跟我說有一個男孩子打電話給我,等一下還會再打來。

我坐在樓下等了幾分鐘,電話響了,果然是他。聽到他的聲音,我覺得有點激動,他本來就不是個口才好的人,聲音低,講話也不太流暢。我不知道他竟會那麼在意我的反應,電話裡他是那麼努力的告訴我,他喜歡跟我做朋友,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面聽,一面忍著快掉的眼淚跟他說我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大學聯考放榜了,我相當準確的落在那些我當初設定的目標上。我本以為我會去成功大學,結果因為執意想念理學院,就進了中興。

朋友們翻報紙上的榜單,很興奮的告訴我說,耶,那個Chin要跟你做同學唷,他在中興獸醫。

我說,真的嗎?獸醫耶。後來才知道那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個人。真正的Chin考上中山醫學院的醫技系,不算很理想。

還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在學校禮堂旁邊的公共電話打電話給他。樂隊學弟妹有的在旁邊練樂器,有的坐在禮堂前的階梯聊天。他先祝我生日快樂,然後,他告訴我說他要重考,因為念不起私立學校。接著像是逼迫什麼一樣,問我:「你確定你要念嗎?中興耶。」

不記得後來我跟他說了什麼,我只覺得自己心裡沉了。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喜歡這個朋友了。



考上大學,我回國中去拜訪從前的老師。她們很高興聽到我上榜的消息。我小心翼翼的向從前的班導師問到同學們的近況,包括K。

「她啊?她去年就回來啦!現在念長庚護專啊。」正說著,K的母親從辦公室窗外走過,更讓我覺得導師沒有說謊的可能。

我驚疑不定地回家去,路上一直在想她去年到今年跟我打電話說的那些事情。她為什麼要跟我說她現在人在國外?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還來不及多思考些什麼,便在家接到了K的電話。我跟她說我考上了中興。她開心的笑起來,那笑裡沒有半點敷衍或客套。

「那你呢?你現在在哪裡?念什麼系?」我鼓起勇氣問她。

「我在維吉尼亞大學啊,我念護理系。」K的聲音裡居然有種天真的氣味。

我問她可否寫信給她,她說系上不幫學生轉私人信件。我聽了以後沒說什麼,只是表示很可惜。我掛了電話之後,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K。應該說是我放棄了她。



Chin還是寫了一兩封信給我。信裡的他鬥志滿滿,顯得志在必得。我一面在心裡嘲笑他,一面頹喪的把他的信收妥,不再回他的信了。其實我知道是我傷了他的心。

過了很多年以後,我買了一本書,是舒伯特的三大聯篇歌曲,裡面有全部的中德文歌詞對照。那時我已經學過兩年德文。但我那時沒找到當年我那捲錄音帶版本的磨坊少女,我就買了大花版溫德利希演唱的CD回來聽。

我不喜歡這張唱片,但是因為他是男高音,我可以跟著他唱。那時候聽冬之旅的時間要比聽磨坊少女多,多得不成比例。我認為這是一種欣賞修為的進步。

然而就在那年夏天的某個夜晚,風疏雨驟。我孤獨躺在研究生宿舍裡,一夜無眠。我拿出CD跟著哼。我想起了K,還想起了Chin。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原諒K。但是想到Chin,心裡卻依然不能不感到歉仄。於是就著微明的天光和歌曲,我提筆寫了一封信給他。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投了郵筒。十七歲的時候,哪懂得什麼叫寬容?我搭上回家的火車,鄉村的濃綠樹影投在我身上,一切都顯得好青春。

度完週末回到學校,收到被退回來的信,信封上蓋著大大的章:查無此人。

而那如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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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5-02-03 06: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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