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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紅豆本是相思子·一寸相思一寸灰(轉)
你的命是我的。”
這是徐鐵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小學四年級,這個連留了兩級的大個子男生,桀 骜的濃眉揚起,黝黑的臉上挂著蠻橫的笑容,盯著我,清清楚楚地,霸道地說:你 的命是我的。
臨桌一片嘩然。他急了,問我:柯紅豆,你告訴他們,我是不是救過你,是不 是?
我笑,聲音細如蚊呐:是啊,要不是你,我就淹死了。
??似乎又看見香溪的水,澄明如九月天空,碧綠如翡翠,媚惑如美女眼波,兩 年前的酷熱夏日,你架不住夥伴力邀,一步一步走進了清涼的水裏,像走進一個悠 長甜蜜的夢。而陡然間,有縷長長水草纏住了你的赤腳,一下沒掙開,跌倒,猛灌 了幾口水,最後的意識就是自己要死了,媽媽怎麽辦……醒來,母親在床邊溫柔地 凝視你,美麗的眼睛裏有一層薄薄的霧氣。那天晚上,你跟著母親到徐鐵家裏去道 謝,他卻躲在屋子裏怎麽也不肯出來,可是,母親和他當村長的爸爸談話的時候, 你注意到房門開了一條縫,門縫後面是雙比星星還明亮的眼睛……
是啊,就是他。
後來他說起那次,撓撓又短又硬的頭發,咧著嘴笑了:幸好我調皮搗蛋!幸好 香溪邊是一片蘋果園!幸好我偷蘋果的時候被人捉住,一直追到河邊去!幸好我的 水性還不錯!
再後來,徐鐵還說起那晚我和母親走後,他父母之間的談話。他媽媽說:那就 是柯老師的女兒呀,小姑娘真秀氣,真好看!他爸爸說,還聰明呢,都說會背幾百 首詩了,還會畫國畫。媽媽把他攬到身邊,半是玩笑半當真地說:鐵兒,要娶媳婦 兒就找紅豆這樣的,知道不知道?爸爸斜了他一眼:就咱鐵兒也配?牽馬提蹬還差 不離!
徐鐵呵呵地笑起來:紅豆,你的命可是我的,怎麽不配?
再再後來,他問我;紅豆,你知道我爲什麽要連上三年四年級?
我刮著鼻梁羞他:你笨呗,考試老不及格!
他認真地說:那是我故意的。我在等你。
母親喜歡徐鐵,雖然他作業本上老有錯別字,三天也背不會一篇課文。母親是 香溪村小裏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老師,便是平時,她的聲音也完全有別于周圍生硬 濃重的蘇北方言,婉轉輕柔,向上揚起,連同她的人,都是漿洗的硬生生的一堆家 常紡布中的一匹素色絲緞。
我沒有父親。母女二人住在香溪村小一間廢置的教室裏,貧苦的生活卻是一盞 清茶,細細地品,淡淡苦澀裏回旋著絲絲的甘甜,也彌漫著縷縷清芬。牆壁上的零 落班駁在我眼中是馬車,是松鼠,是強盜和王子的大戰;母親的舊衣在縫紉機上滑 過,就被魔術師的手指變做了我泡泡袖的襯衣,蕾絲花邊的公主裙,磨破的膝上也 立刻盛開芬芳的玫瑰;沒錢買菜,一天三頓都吃胡蘿蔔的時候,母親會做成胡蘿蔔 餅,胡蘿蔔羹,涼拌胡蘿蔔絲,還會筷子敲著碗沿淘氣地唱:今天胡蘿蔔,明天胡 蘿蔔,天天胡蘿蔔,頓頓胡蘿蔔!胡蘿蔔香,胡蘿蔔甜,柯紅豆愛吃胡蘿蔔,柯長 亭愛吃胡蘿蔔!
我們就都笑起來,母親更是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柯長亭是我母親的名字。不是哪個母親都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編進兒歌唱給孩子 吧。
母親教我背詩。畫畫。從四歲,我就開始臨《芥子園畫譜》。山石漸漸峥嵘在 回收的試卷上,梅蘭漸漸馨香在廢舊的報紙上,我寫完的作業本上也壓了一層墨?? 我們沒有錢買宣紙。直到我上了初中,在大大小小的美術比賽中獲獎,贏回一大抱 一大抱的熟宣和精良的白雲,守財奴見了金山般的狂喜,竟不敢碰觸,怕轉瞬就消 失如薔薇泡沫。
母親應該也是愛畫的,亦有硬實的國畫底子,指導我用筆的輕重頓挫,墨的幹 濕枯潤,細節處反反複複示範給我看,卻從未見她畫過一幅完整的畫。
亦從不提及我的父親。我應該是曾經向母親追問過他的事情吧,在別的孩子甜 甜蜜蜜地叫著爸爸的時候,而母親永遠用一句話打發我:等你長大。紅豆,等你長 大,你會見到他。微笑著,可是眼中隱有淚光晶瑩。漸漸便明了,那是母親最隱秘 的疼痛,遮了明亮日光的一朵陰霾,我也就聰明地不再問起。知道他的事情又能怎 樣?我的世界裏有母親和徐鐵,已經很快樂。
每天下午放學後母親總會留徐鐵在我家裏補課。我俯在畫案上沖他使眼色,他 還是把“朝辭白帝”解釋成李白離開了穿白衣服的皇帝,氣得我真想用畫筆戳他一 臉墨汁??真是個其笨無比的家夥。但課本之外他多可愛呀,捉梧桐花裏的蜜蜂給 我,帶我到香溪去釣魚,用木頭給我削小飛機,教我糊風筝,奔跑著,看它飛在野 外呼嘯的風裏……
一直在香溪村小裏長大,生命裏只有媽媽和國畫。放學後、周末、假期,我的 生活都是單色的,是清淡的水墨,而徐鐵,教我認識朱紅是太陽,藤黃是月亮,胭 脂是快樂,普藍是願望,他用大號的白雲,在我生命的宣紙上鋪天蓋地般刷滿了濃 墨重彩。
小鎮初中。我分在一班,徐鐵在四班。
他看了紅紙黑字上我們的名字,臉就拉下來了。
跑去找年級主任,回來向我炫耀,興沖沖地:他問我爲什麽,我說什麽也不 爲,反正我就要到一班去。嘿,成了。
我抿著嘴笑,看他黎黑的充滿了興奮的臉,留了那兩級,已經是十四歲的半截 鐵塔。不曉得年級主任是被他一臉的固執冥頑打動,還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他父 親,剛剛升了鎮長。
我每次考試都排在年級第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柯紅豆是最乖巧靈秀的女孩兒。 美術課上,即使最枯燥的打線條塗明暗,我不動聲色也足以讓老師大吃一驚;其他 同學背《敕勒歌》,我讀到《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從第一排的 正中悄悄回眸,隔了整整一個教室,一眼仍能看見我那弄青梅的半截鐵塔。臉蓦地 發熱,接下去念: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再也沒有哪個老師像我母親那樣耐心細致地給他補課了,徐鐵的成績愈來愈 糟,在學校裏卻比我還要出名。個子比誰都高,臉比誰都黑,性子比誰都倔。先是 破了市少年長跑的記錄,接著把班裏一個經常找我說話的男生揍了一頓,然後身邊 嘩地圍了一群亂黨烏朋。劣迹多了,班會校會老被點名,班主任從狠敲桌子到懶得 管他:徐鐵,那就是一塊生鐵,你怎麽指望他煉成鋼?
而在我眼裏他永遠是那個我熟悉的徐鐵。躲在屋子裏,自門縫裏用亮晶晶的眼 睛盯著我。永遠在下過晚自習送我回家。坐在他自行車的後架上,有明月,那是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有星河,那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更有 滂沱的大雨裏,他把車蹬得飛快,卻猛地一傾,將他重重砸下。不等起身就疊聲惶 然地問:紅豆,有沒有摔疼你?
不止一次地學給我,他的喽羅們總是問他:靠什麽本事,賺得柯紅豆做押寨夫 人?
那你怎麽說?我挑著眉毛問他。
他嘿嘿地笑了:怎麽說?我說你是我妹妹。
我是他妹妹。從什麽時候起,他再也不向所有人宣稱:你的命是我的?
我理所當然地考上了縣裏最好的高中。徐鐵在普通高中只混了一年,滿了十八 歲,扔了書本就去當兵了。
臨行前到我家來告別,沈著踏實的國防綠,逼人的英氣,狹窄陰暗的小屋裏猛 地竄出一棵葳蕤挺拔的白楊樹。母親理了理他的軍帽,含笑說:軍隊是大熔爐,別 怕吃苦啊鐵兒!
第一次發現徐鐵其實是英俊的,第一次感覺我們長大了,看著旁邊的母親,燈 光下眼角是細密的皺紋,也第一次發現,母親不再年輕了。
晚上我固執地要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如練的月華從花格窗棂裏垂下來,感受 母親身上熟悉的氣息,忽然想要流淚。風的手怎麽撥弄的雲呢?又是誰的手在冥冥 中撥弄著命運?
母親問我:紅豆,你是不是喜歡鐵兒?
喜歡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依賴他,習慣了他永遠在我身邊。我只知道, 我無比懷念那些唱著胡蘿蔔歌的好日子,聽他背誦《早發白帝城》的溫柔時光。
母親說:紅豆,鐵兒很好。可是,你們不是同類。你是蝴蝶,鐵兒是大樹。
蝴蝶能翻閱大樹千柯萬枝的心事嗎?那是要交給飛鳥去點數的;大樹能讀懂蝴 蝶奢華到極致的舞步嗎?那是要交給花朵去喝彩的。
母親的眼裏有那麽多的憂愁和陰霾。 二 > > 我每個星期都給徐鐵寫一封信。哥,我的頭發長了;哥,我得獎學金了;哥, > 學業太忙,我住校了,我們宿舍的女生對我都不錯……可是我絕口不提有那麽多男 > 孩子追我,因爲那半截鐵塔已經遠在那個以精致風筝出名的北方城市,他不能再像 > 以前那樣守侯我了。跟他說了做什麽?除了讓他難過。 > > 而他很少給我寫信,他說他的字難看,都是錯別字;他說他提起筆就不知道要 > 對我說什麽。偶爾兩句,簡簡單單。寫的最多的就是叮囑我多吃飯,他說我太瘦 > 了。 > > 漸漸覺得母親的話其實是對的,徐鐵真的更像我的哥哥。 > > 因爲住校,我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半天就要匆匆地趕回去。母親一次比上次 > 瘦,幾乎是驚人的速度。我讓她去醫院檢查檢查,看是不是身體不好。她只是微 > 笑:傻孩子,你不在家,我一個人老是吃不下飯罷了。能有什麽事?還不是想你! > > 握著她枯皺的手,我忍不住心酸??母親才不過四十歲呀! > > 春節在家呆了三天,母親的飯量更小了,年夜的餃子也不過勉強吃了半碗。而 > 且咳嗽的特別厲害,我在睡夢裏似乎都聽得見她艱難的咳聲。但是心情特別好,眼 > 睛裏都是笑,破天荒地,我磨墨的時候,母親說:紅豆,媽也畫一幅畫吧。 > > 質地良好的清水書畫宣上,漸漸打出了一個淡淡的底子。 > > 那三天,母親畫出了《紅樓夢》中黛玉葬花那一幕。憑技法而論,母親的手是 > 疏了。可是,那“獨把花鋤偷灑淚”的女子,仿佛有著沈甸甸的靈魂,癡情是那麽 > 癡情,悲切是那麽悲切,幾乎帶著一絲雲霾,帶著一片催人淚下的雨意。 > > 母親題上了《葬花詞》裏的兩句:奴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奴知是誰? > > 然後,自箱子最底,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來。我奇怪地看看她,笑:媽媽,原 > 來你還藏著寶貝。 > > 母親也笑:一枚圖章罷了。 > > 是一枚玉石圖章。只是,透明的青石上遊移著縷縷紅絲,如潔白肌膚上浮現的 > 條條血痕,不似一般玉石的溫潤,倒有杜宇啼血般的淒豔清冷。母親飽蘸了濃濃朱 > 砂,紙上重重一按。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 我幾乎倒抽了一口氣。七個穩重圓熟的隸字,血滴滴地凝在林妹妹煙色的裙邊,簡 > 直是一刀一刀地刻在了紙的肌膚上。 > > 我反複把玩,不忍釋手:媽媽,誰刻的圖章,這麽精致? > > ??還有話外的意思:一枚簡單的圖章镌刻了怎樣的情緣,讓母親這麽多年都珍 > 愛著?一寸相思一寸灰,很久就熟悉卻從來都只覺得尋常的詩句,而現在來體會, > 簡直淒美到了殘忍,傷痛到了驚心動魄,又是什麽樣的一種感情啊! > > 母親揉揉我的頭發,愛憐地說:給你了好不好?一定要收好啊。這是媽媽年輕 > 時候最喜歡的東西了。 > > 我笑,好啊媽媽,我一定。 > > 就是帶著這枚玉石印章,我走進了江南一所普通美院的國畫系。那所美院的名 > 字是母親填到我的高考志願上的,第一志願,第二志願,所有志願。以我的成績足 > 以考上任一所著名美院,但是,我接受母親的選擇,心甘情願。 > > 家庭成員一欄裏,母親姓名:柯長亭。 > > 父親姓名:空白。 > > 就在高考志願填報後不足半個月,我人生的履曆裏,母親那欄也永遠成了空 > 白。母親死了。死于肺癌。 > > 母親沒住一天醫院。沒有吃一粒治療癌症的藥。高考過後,她平靜地告訴我真 > 相,微笑著說:“紅豆,別難過,也別覺得有愧。媽媽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 與其活著受罪,不如早走一步。”我不能不有愧。我做了什麽?我只在病榻前陪了 > 她半個月。我只給她遞了一大把一大把的止疼片。只握著她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 去,看著她的靈魂一點點遠離我,發瘋地親吻她漸漸冰涼的臉。 > > ??請原諒我不能再點點滴滴地敘述母親去世的前前後後,那對我太殘酷,是美 > 人魚的行走,每一步回憶都是刀割火焚。村小的老師和臨近的村民們幫忙處理了母 > 親的後事,校長說,他從來沒見過像我母親這樣堅忍的女人,疼的暈倒在講台上, > 再也瞞不下了仍然要求上課??我女兒快要高考了,我不能讓她分心。 > > 徐鐵的母親把我摟到懷裏就哭了。後來,她讓我到她家先住著。我不肯。躺在 > 似乎還留有母親氣息的大床上,,望著班駁的天花板想母親,想徐鐵。從知道母親 > 的病情我就不再給他寫信,他一直一直來信問我考的什麽樣,是不是有什麽事…… > 我都燒掉。痛苦是一個人的事情,再親的人也無法幫你體會。可是那是怎樣的一種 > 痛苦啊,蓋著被子我仍然覺得寒冷,那寒冷是侵入骨髓的,讓我在每個夜裏打著哆 > 嗦入睡。可是不再流淚了,我終于知道人的眼睛原來容得下那麽多鹹澀的液體,也 > 終于知道,也只能容得下這麽多液體。 > > 可以靜下心來咀嚼母親臨走時的話了。她的手指撫摸過我的眉毛,眼睛,嘴 > 唇,夢呓般輕輕地說: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 他還記得嗎…… > > 他是誰?是我的父親嗎?母親爲什麽要我報考這所普通的高校?是因爲可以遇 > 見他嗎? > > 臨行的前天晚上我收拾行裝。換洗衣服,用慣了的畫筆。母親心愛的玉石圖 > 章。我們所有的照片。存折裏有一萬八千塊錢,是母親一生的積蓄。她不肯看病, > 只是爲了用這筆錢供我讀大學。這筆錢,比春日花冬日雪更純淨,是母親沈甸甸的 > 生命。 > > 最後,我取出母親唯一畫過的那張《葬花》,燈下展卷,看畫中女子輕颦的眉 > 蓄雨的眼,看母親題上的“奴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奴知是誰?”,心如刀絞。卻 > 發現母親不知何時又在後面補上了似乎不相幹的兩句: > > 紅豆本是相思子,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正怔忪間,門被急促敲響:紅豆,紅豆! > > 我無比無比熟悉的聲音啊!狂奔過去拉開了門闩,靜靜地,門外立著徐鐵。凝 > 視我,好久,一把把我摟到了懷裏。鋼鐵一樣堅硬的胳膊,夜空一樣寬廣的胸膛, > 空山回聲般有力的心跳……呵,徐鐵,徐鐵。 > > 我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說香溪的水,說早發白帝城,說小鎮初中的那三 > 年……累了,倦了,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鐵馬冰河終于可以不再入夢,有他在身 > 邊我,仍只是那個不知憂愁爲何物的小小姑娘。 > >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得知,根本就不是他所說的“把探親假提前了”,而是請 > 假不允偷偷地溜回來的,爲此,他被記過,失去了提幹的機會。 > >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站在生命的上遊向下遊回溯,那一夜仍如夢如幻如鏡花 > 水月般不真。也許,那一夜,我是該把自己給了他的,這樣也許我們的人生都會拐 > 向另一條航道,風會靜些,浪會小些,縱然百折千回,總有溫暖港灣含笑接納我 > 們,包容我們。可那夜,什麽也沒發生??宿命正在前方的哪個路口冷冷地瞧著,又 > 有誰知道呢?
三 > > 在最初一個月裏,那個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帶袢黑布鞋跨進美院大門的那個女 > 孩子,把審視,研判,猜測的目光投向了國畫系的每一個教師。年輕的,年老的, > 戴眼鏡的,不戴眼鏡的,風度翩翩的,不修邊幅的……揣想,分析,過濾,剔除, > 幾乎是比完成一幅繪畫作品更加精細認真的工程,而一個月後,徹底失望。 > > 想想自己也啞然:一把相似的沙子裏如何就能斷定哪粒是我要找的沙?又如何 > 斷定我要找的沙就在這把沙子中間? > > 與其同時,我也在思考怎樣去維持自己這四年的大學生活,美院的學費幾乎稱 > 的上昂貴,最雅的筆墨紙硯無不要用最俗是錢換得。即使我用一塊錢一袋的護膚 > 霜,吃食堂裏最便宜的飯菜,不添置一件衣服,一萬八千塊錢也熬不過兩年啊。徐 > 鐵許諾把每月的津貼都寄給我,可是,我不願意讓自己背負起無法償還的債。那不 > 合我的本性。握母親的手看著她死去的那夜,我已經知道,這世上可以依靠的只有 > 自己。 > > 美院學生做家教不搶手,幫人做設計亦不是國畫系的強項。給餐館或酒吧去打 > 工,柯紅豆的清高未免顯得弱智。 > > 熄燈後宿舍的女孩子開臥談會,偶然閑聊起白石的一只蝦價值幾何,悲鴻的一 > 匹馬又是怎樣身價??心念一動:大師腕下的筆,難道是初初就挾了風雷的? > > 我用整整兩天的時間去逛了半城是書畫社。最後選擇的是驚濤畫廊。我喜歡 > “驚”這個字,澎湃,痛快。我也喜歡畫廊裏甯靜清遠的氛圍,純是國畫,水墨氤 > 氲了滿牆的薄雲淡霧,胭脂染亮了一室的仕女繁花。沒有油彩的熱鬧,也沒有“兼 > 營書畫用品”的銅臭。主人,該是個風雅兼俱的人吧。 > > 就是在驚濤,見到了杜若洲。 > > 那該是從“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的詩經中走出來的男子,該是從“冠蓋滿京 > 華,斯人獨憔悴”的唐詩中走出來的男子。年齡身份皆應省略,所有裝裱卷軸都該 > 淡去,煙色的襯衣該換成青色長衫在風中飄飒,青山仍隱隱水仍迢迢,他的背景該 > 是黃昏月下的梅花。 > > 微笑著走近我,注視我,籠罩我在一片清爽的氣息裏,聲音清朗醇和:買畫? > 還是看畫? > > 奇怪自己在這樣的男人面前還能從容自若不卑不亢:我想賣畫,可以嗎? > > 這個叫杜若洲的年輕男人答應我的作品如果能讓他滿意,可以放在驚濤寄賣。 > 售出後他拿百分之二十的中介。這個數字讓我在瞬間笑了,我面對的,仍只是一個 > 商人吧。 > > 他也笑了,眼神閃爍:笑我剝削藝術血汗?呵呵,這兒的任一幅畫都要比別處 > 賣上高過三分的價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道理的道。 > > 半月之後,把一套四卷長軸交給他,我最擅長的仕女圖。那或執扇或拈花或梳 > 發或弄箫的女子是工筆,卻都融入在映階草錦繡花深院宇玲珑月的寫意背景裏。他 > 細細地看過,一絲如水溫情的笑意在唇邊漸漸蕩漾開來。 > > “筆法稍嫌稚嫩,神韻卻是十足。”眼光落到右下的那方朱紅上,輕輕地念: > “一寸相思一寸灰。這麽淒涼的句子?刀工老道,一定不是你刻的。” > > 不待我答,便自嘲地笑:是不是在想,這麽一個滿身銅臭的人,也配談論國畫 > 篆刻? > > 午後原本是畫廊裏人最少的時候。他砌杯茶給我,說自小醉心于國畫,卻在母 > 親的逼迫下極不情願地考取了某重點大學的建築系。不甘心一輩子做自己不喜歡的 > 事情,便用一筆不薄的設計費開了這家畫廊。青燈黃卷,文人墨客,居然也成了洶 > 湧的雲,驚起的濤。 > > 翰墨清香裏聽如此俊秀的男人淡說生平,連告辭都覺得艱難。 > > 隔了三日他打電話到我宿舍,說畫已經賣掉了。 > > “那麽快?”我且驚且喜。 > > 似乎能看到他在電話那端掀眉笑著:這個時代缺的是風雅,濫的是附庸風雅。 > 愈風雅的愈沒錢,風雅就被出售了;同理,愈有錢的就愈想風雅,好象沾點神仙的 > 氣,自己也就升天了。 > > 好尖酸刻薄的一張利口。我笑。 > > 再到驚濤見他,攤了一沓鈔票在我面前:六百塊。對新人來說,已經不錯。 > > 我點出中介費給他。他注視我,緩緩搖頭,忽地笑了,半真半假地幽了一默: > 有句話叫放長線掉大魚。我只望你成名後莫要忘了驚濤,我再從你身上賺更多的銀 > 子。 > > 見我不安,他揚眉:你不信?今天才有一家茶樓老板找我,想要一套紅樓十二 > 金钗。一個月交畫,但是價錢優厚,你畫不畫? > > 我怔了半晌,真想沖這個男人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 > 他說爲了答謝,我起碼該請他去喝杯茶。摸摸剛揣到腰裏的銀兩,豪爽地說, > 好呀! > > 他帶我去了一家推窗可望江的茶樓,是極簡單清雅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進茶 > 樓,生平第一次喝到“祁門紅茶”,也是生平第一次,跟徐鐵之外的男人在暧昧情 > 境中相處。 > > 很渴,一杯茶當白開就喝了。杜若洲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嘲笑我囫囵吃人參 > 果,牛嚼牡丹。 > > 我分辯:是真名士自風流錦心繡口。 > > 想笑,讓嘴角揚起弧度。眼淚卻控制不了地落進了空空的茶盞裏。一杯茶要我 > 和媽媽一周的生活費,四幅畫是媽媽兩個月的工資……早知道有今日,母親會瞞著 > 病情如何都不肯醫治嗎?母親還會死嗎? > > 我絮絮叨叨地說給杜若洲:精彩的胡蘿蔔歌謠,寒夜裏長久的咳嗽,藏在床底 > 的一堆止疼藥瓶,二十年獨身育子的艱辛……他沈默傾聽,最後攬住了我的肩,任 > 我把洶湧的眼淚鼻涕塗抹的他的白襯衣上。 > > “你母親很偉大。”他輕輕地說:“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八歲那年, > 我父親就死了,車禍。我母親一直把我帶大。紅豆,我了解你們所有的苦。” > > 把我的手握到溫暖掌裏:紅豆,你不會再苦。合在我掌心裏,你是夜明珠;開 > 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 > 日裏夜裏,我開始揣度滴翠亭裏寶钗捕蝶的半截皓腕,栊翠庵外妙玉折梅時的 > 一泓眼波,湘雲醉臥時石榴裙上飄落的芍藥花,元春歸省時鳳冠霞帔遮不住的那行 > 清淚……執筆的時候,再忽然微笑著懷想起那句最最溫柔的話:合在我掌心裏,你 > 是夜明珠;開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 > 徐鐵待我,就是這樣的好。雖然他永遠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 > 哦,媽媽,終于有花朵可以讀懂蝴蝶奢華到極致的舞步,可是媽媽,爲什麽我 > 還是想要去翻閱大樹千枝萬柯的心事? > > 徐鐵寄錢給我,我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在信裏我寫,哥,我想你。我能養活我 > 自己了,原來憑一枝筆,我也可以活的流珠滴翠風光無限。 > > 爲了養活自己,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畫室裏,在國畫系負的盛名是冰 > 雪的聰明冰雪的冷。我做不來輕輕軟軟莺莺燕燕,看誰的眼光都帶了三分譏诮兩分 > 漠然在裏頭。想起坐在徐鐵自行車後架上的那個女孩子,自己也覺已是隔世。 > > 每周六下午習慣了跟杜若洲到那家望江的茶樓喝茶,當十二金钗在赭石色的牆 > 壁上亭亭的時候,老板很歡喜,見了我分外殷勤:小才女又來了? > > 杜若洲微笑看我,眼神愛憐縱容。
五 > > 我二十一歲的生日。最美的初夏時節。 > > 杜若洲說,紅豆,你進來看。 > > 不由分說握住我的手,牽我繞過滿室的疏枝繁花迷離山水,進了他的休息室, > 靜靜地說,紅豆你看。 > > 我驚然看見自己。自己的眉目,自己的容顔。自己一貫的疏懶微笑,眉宇間一 > 慣的散淡神情。如此熟稔。只是雲鬓高結,湘裙長卷,赫然出現在千年前的風沙煙 > 塵裏,身後是千年前的如練月華。 > > 如醉如癡,真耶幻耶? > > 他的聲音自身後恍惚響起:你知道我的專業是建築,國畫只不過是愛好罷了。 > 這幅畫,我畫的用心,也辛苦,因爲我畫的是我夢中的女子。紅豆,我願意終我的 > 一生只完成這樣一幅畫,終我的一生只疼愛這一個女子…… > > 忽然哽咽。 > > “終于讀懂了你印章上的那句話。一寸相思一寸灰,紅豆,別把我的每寸相思 > 都焚成飛灰。” > > 我歎息,閉上眼睛,回頭,把身體貼近他的身體,捉他的手臂攬住我的腰肢。 > 讓香溪隱去,讓徐鐵隱去,讓母親的笑容美院的功課都隱去,我是他林中的棲鳥, > 是他水中的遊魚,是他合在掌心裏的夜明珠盛放在他掌心上的百合花。從此後再沒 > 有枯木殘垣斷壁昏鴉,只有月白風清林碧山青;再沒有落雨流花不眠長夜,只有銀 > 燭紅蠟新火試新茶…… > > 那一夜,我留在了“驚濤”。 > > 有風吹過平靜的海面 > > 溫柔的熾熱的 > > 月亮高高的升起來 > > 照著銀白色的沙灘 > > 美人魚輕盈地旋轉旋轉 > > 隱約有樂聲 > > 笛箫亦或鋼琴曲 > > 篝火燃燒起來了 > > 在天空在海岸 > > 在宇宙的無盡處 > > 燃起一波一波的烈焰 > > 畫中的女子,微笑凝視我,那麽美又那麽悲憫的笑容,仿佛看透了我的一生。 > > 我墮入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幸福。杜若洲,我若要一滴水,他便給我整個海 > 洋;我若要一顆星,他便給我整個銀河。在我囂張時縱容我,在我哭泣時緊緊擁抱 > 我,我不可能奢望更加完美的愛情。 > > 不強求我搬去住,卻在“驚濤”給我准備了大張畫案,我停筆凝神時喜歡在後 > 面抱住我。常常會微笑著問我:紅豆,徐鐵都把丁思思領回香溪了,你什麽時候肯 > 去見見我的母親? > > 我從照片中見過他母親。有著淩厲的眼神,極其精明幹練的形象,十分符合市 > 宣傳部長的身份。杜若洲的沈靜溫文定是遺傳自他去世了的父親。 > > 我不肯去。確切些說是不敢。我有隱隱的恐懼,尋常簡單如我,只是香溪考入 > 這座城市的一個鄉下丫頭而已,經不起一個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獨身母親的任何挑 > 剔。我甚至不敢讓她知道我的存在。總是最膩最粘最溫存地央告杜若洲:等我畢 > 業,好嗎?等我有膽量去挑戰一個母親,告訴她我要與她分享她的兒子,好嗎? > > 他輕輕地扭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我已經快三十歲, > 從五年前我媽媽就命令我快給她找兒媳婦。憑你的品貌,她疼你還來不及。 > > 只是他拗不過我,亦不舍違背我的意願。 > > 就連徐鐵也不再不溫不火不鹹不淡。真正以我的哥哥自居,和杜若洲不知何時 > 竟稱兄道弟。三個人有時在一起吃飯,他竟說按香溪的規矩杜若洲也是要叫他哥哥 > 的??杜若洲比他大了四歲。酒到半酣會醉眼朦胧地說:我是傻了啊才會把紅豆這樣 > 的女孩子拱手相讓的,若是哪天你對不起她,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 > 似乎很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 > 只是久不見丁思思,問起,他淡淡地說,女孩子太漂亮了就會有很多的選擇, > 她有她想要的。 > > 杜若洲在下面攥緊我的手,笑。 > > 只若是太快樂的時光,總是嫌過的太快,半生不過揮手,一年不過一瞬。快樂 > 很像一種奇怪的催化劑,時針秒針的行走簡直在飛,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就像舞台上 > 垂下來的簾幔??鑼鼓的铿锵聲還隱約未斷,戲已經散場了。 > > 我開始著手最後的任務,向系裏交畢業創作。系主任說,只要這次的作品能得 > 到大部分教授的認可,我就可以得到那僅有的留校名額。也就是說,我和杜若洲就 > 可以名正言順了,我就可以不用太自卑地出現在他母親的面前。 > > 主任輕拍我的肩:柯紅豆,你的天資與勤奮,國畫系這幾年都少有能敵,留校 >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還是要認真對待啊。 > > 我把徐鐵和杜若洲都放在了一邊,把自己關進畫室,日以繼夜。不想吃飯,也 > 不怎麽睡的著覺。選的題材仍是仕女系列,取材自古典詩詞中的名句。名字是《彌 > 漫千年的花香》。 > >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 >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 >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 >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 > 到了最後階段,簡直是殚精竭慮嘔心瀝血。 > > 身體愈發不好,摸摸自己突出的顴骨都覺得心疼。終于嗅到食堂的油煙味也開 > 始拼命的嘔吐,才隱隱覺得不妙。 > > 我不是傻不知事的小女孩子,掰著指頭算算,記不清上次例假是什麽時候。忍 > 不住苦笑。一年了都小心翼翼,臨了,衣裳上還是沾了洗不掉的國畫顔色。 > > 《彌漫千年的花香》得到了一致的好評。系主任甚至說可以推薦參加一年一度 > 的省級畫展。我松掉第一口氣,再把第二口氣提到嗓子眼上??我腹中的生命怎麽 > 辦?難道做掉? > > 杜若洲像被蛇咬了一口:做掉?你敢!你瘋了? > > 緊緊地擁我入懷,那麽緊,箍得我的骨頭都疼了,生怕一放手我就會成爲輕煙 > 遁去煙塵消散:我要你嫁給我,做我妻子,紅豆。 > > 我猶疑著:可是…… > > 他打斷我。沒什麽可是。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才不過一個月而已。 > > 這個男人的笑容居然有了一絲孩子氣:低頭附向我,氣息溫熱地拂過我的臉: > 我想要一個女兒,你的眉毛,你的嘴唇,你的眼神,你的微笑,你的詩情畫意,你 > 的冰雪聰明。我會讓她成爲世界上最美麗最幸福的公主……他深深吻我,讓我用全 > 身心去投入去感受去回應的吻,輾轉的,溫柔的而有炙烈的。我歎息,環繞住他的 > 頸項。什麽樣的堅冰抵得過輕柔春風,什麽樣的頑石能抵擋得過纖纖細流,什麽樣 > 的心能抵擋得住比春風更溫暖比溪流更長久的深情纏綿?我傾聽著他的心跳和自己 > 的心跳,是樹與鳥的對望,花與蝶的癡纏,箫與笛的和鳴,愛情與幸福的二重 > 奏…… > > 終于答應,去見他的母親。
六 > > 很普通的三居室,比我想象的簡樸,卻也我所能想象的更清雅。杜若洲的母親 > 一洗鏡頭中出現的端嚴風範,只是尋常衣飾掩不住從容通透,在她含著笑也有著審 > 視的目光下,我竟有些微的慌亂。 > > 杜若洲沏茶過來,笑著看我:你既喝了我們家的茶,就只能給我們家做媳婦了 > 啊! > > 他母親也笑了,氣氛似乎舒緩了許多。《梁祝》纏綿的樂聲如山澗清泉在每一 > 寸空氣裏流淌。杜若洲說過,那是她母親最喜歡的曲子。 > > 話題從我的學業開始,漸漸過渡到我的家庭。她必定已經從杜若洲那裏得知了 > 我的身世,歎息地說: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這二十年,實在是無處話淒涼。我自 > 認已經夠委曲求全含辛茹苦,你媽媽才更了不起。 > > 我幾乎想落淚:是啊,您和我媽媽都是天下最偉大的媽媽。 > > 她坐到我身邊,執起我的手:傻孩子,什麽都過去了。你和若洲能遇上也是不 > 可求的緣分。放心,他會疼你,我也會。 > > 這樣溫柔真切的語氣,分明已是默許。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我看看杜若洲, > 他預料之中的笑,居然用手指刮了一下臉頰,羞我。 > > 像個孩子的淘氣。 > > 很自然地說起了我和杜若洲的將來。杜若洲說:媽,等紅豆留校的事情確定下 > 來,我想給她辦個個人畫展,你能不能稍稍利用一下職權啊??舉賢不避親嘛。 > > 我從未聽他提過,一時有點愕然。 > > 她微笑著想了想:我總要見見紅豆的畫吧。你們也知道,這個城市文化氛圍濃 > 郁,有不少的書畫家,眼光也都夠挑剔。 > > 杜若洲笑:媽,我就等你這句話。 > > 自書房拿出一卷長軸來,是我畫的《秋夕》,輕羅小扇捕流螢的宮妝女子。最 > 近才挂到“驚濤”,算是我的精華之作。杜若洲把畫展開,鋪到她母親面前的長幾 > 上。我忐忑地等待著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評價。 > > 如泣如訴的小提琴協奏不知是什麽時候停止的,屋子裏有一種異樣的靜默。笑 > 容也不知何時從她的臉上隱去,臉上再沒有絲毫的表情,是那麽平淡,安靜。只是 > 這平淡安靜中隱含了似乎絕望的悲苦??山雨欲來前的黑雲壓城。 > > 她的眼光,一直就落在右下方那塊小小的朱紅上。 > > 似乎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她擡頭看我,再看看她最心愛的兒子,瞬間,再不是 > 母親的溫婉恬靜,回複的仍是政界女子的鐵齒鋼腕:我答應幫紅豆辦畫展。但是?? > 咬了咬牙,卻終于說出口:你們必須分手。 > > 爲什麽? > > 沒有原因。必須分手。 > > 我不能沒有紅豆,媽媽。 > > 你們不合適。若洲,紅豆,聽我的,必須分手。 > > 可是,她懷孕了!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 > 好久好久。她抱住了我。忽然有溫熱的淚滴到我的面頰上:孩子,阿姨陪你去 > 做手術好嗎?阿姨會照顧你。 > > 我呆呆地望著她,傻傻地望著她,不知所措,不能思想。腦子和靈魂全是空白 > 的,哦,不全是,還有恐懼。就像太陽升起來,美人魚總要變成薔薇泡沫,而只要 > 我睜開眼睛,我所擁有的一切歡樂和幸福就全會在陽光的曝曬下灰飛煙滅。有什麽 > 人可以戰勝屬于自己的宿命? > > 她溫柔地,輕輕地問:我一直聽若洲說紅豆。我以爲你是姓洪。告訴我你姓什 > 麽?柯,是嗎? > > 我機械地點頭,柯。柯紅豆。 > > 你母親叫柯落落,是嗎? > > 不,她叫柯長亭。 > > 長亭,長亭……她喃喃地念了幾遍,含著淚微笑了: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 > 亭。落落,再沒有歸程了……更溫柔,更輕地問:她從來也沒有向你提起過你父親 > 嗎? > > 更仔細地凝視我:我早該看出來的,你長得象極了你媽媽。紅豆,你記著,她 > 不叫柯長亭,她叫柯落落。你也記著,你不叫柯紅豆,你叫杜紅豆??她頓了一下, > 一字一字如刀刻般清晰:你父親,叫杜驚濤。 > > 杜驚濤。我閉上眼睛,這個名字怎麽如此熟悉?我在哪兒聽說過?怎麽可以這 > 樣熟悉? > > 還好。還不至于平地裏三聲雷驚去三魂七魄,也不至于驚悉金玉良緣在斑竹上 > 灑下千點淚,舊鲛绡上吐幾口血。還好,再鋒利的刀子,我的心都是不能被割穿的 > 石頭一塊。更不至于到世家小姐見了老鼠跳蚤也要暈倒的地步。還可以不停不停不 > 停地去想:杜驚濤,杜驚濤,我在哪兒聽到過這個名字? > > 不,我從來也沒有聽過,沒聽過“杜”這個姓,“驚濤”這個名字!我從來都 > 沒有聽說過! > > 可是,到底是誰發出了那一聲野獸受傷後的淒厲嚎叫,那樣不啼淚只啼血的杜 > 宇般不悲鳴?長長的,幾乎用盡了全部力量的那一聲“不??”? > > 是我,還是我那臉色陡然蒼白如紙的愛人? > > 他不是我的愛人了。他將永遠也不是我的愛人了。我知道,他只是我的親哥 > 哥,他的身上和我流著同一個男人的血。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杜驚濤。 > > 這是另一方玉石印章,仍是青色的底子上遊移著縷縷紅絲,淒冷,淒豔,近乎 > 詭秘的淒怆。蘸了朱砂按在《秋夕》那方朱紅的旁邊,仍是血滴滴的七個字:一寸 > 相思一寸灰。只是,是風神流動纖秀輕靈的小篆。與原來的隸字並立一起,篆是飄 > 逸的女子,隸是沈靜的男子,這樣相依相偎的一對愛人。 > > “很少有人用隸字來刻章。”她(現在,我該叫她什麽?)開始了對二十年前的 > 追憶敘述,語氣平靜,仍是最從容端莊的風範:“更很少有人去刻這麽淒涼的一句 > 話。所以,我一眼就認出,那方印出自你們父親之手。” > > “紅豆,你知道你媽媽爲什麽固執地要你考這所美院嗎?她定然以爲你父親還 > 在這兒平平安安地做他的教授??二十五年前,他是這個美院裏最年輕最漂亮的老 > 師,若洲長的很像他。而你的媽媽,”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時是他最得意的 > 學生。” > > 苦笑了一下。“我愛他。可是更愛事業。若洲大點以後,我更把全部的精力都 > 用到了工作上,晚上他畫畫,我趕材料,他嫌我寫的都是些死板生硬的東西,我嫌 > 他只知道埋頭書畫從不管家中閑雜。兩個人十天半月難得交流一次。他和柯落落的 > 感情就是那個時候發展起來的。等我知道,已經是他跟我提出離婚的時候了。也是 >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還愛他,我不能沒有他。 > > “可是在二十多年前能敢提出離婚,那一定是死心塌地了。” > > 她幽幽歎息:“女人既然從政,魄力手腕怎麽也要有一點。我很容易就知道了 > 柯落落的存在。當時落落才上大三,他們已經在外邊租了房子同居了半年。我直接 > 去找她,那真是一個清秀極了的女孩子。沒有爭吵,沒有漫罵,就只是一場兩個女 > 人之間的談話。我只要她明白了兩點:第一,若洲需要父親,我需要丈夫。第二, > 在那個時代離婚,對杜驚濤的名譽會造成很壞的影響??落落實在聰明,她甚至不需 > 要我的任何暗示。” > > “她叫我姐姐,說她會好好處理這段感情,叫我放心。第二天,你們的父親就 > 喝的爛醉回到家裏,從他斷斷續續的哭泣,我知道落落走了,就只留給他一張短短 > 的字條: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落落知道,她再也沒有歸程了。 > > “我實在忽略了這個男人愛情的強烈堅韌。”她忽地笑了,笑容慘淡如暴雨前 > 的天空:“再也沒見他笑過,總是爛醉。只過了半年,他就死了,都說是醉酒後死 > 于車禍。若洲,你一直也只知道你父親是被車撞了,其實不是。我去美院整理他的 > 遺物,發現了這枚印章和一本日記,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自殺,沒有人留得住他。 > > > 把一本藍緞封面寫滿歲月塵灰的日記交給我,連同那枚印章:“紅豆,我曾那麽恨 > 你母親,可是看完這本日記,我對她只有憐憫;聽你說了她的一生,我對她只有敬 > 重。紅豆,這些東西本來就屬于你,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的 > 愛情。 > > 她淚落如雨:我原該把這些都燒掉,都埋葬。可是還在想,也許有一天我會親 > 手把它們交給落落,或者她的孩子。只是紅豆,我想也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 > 你,交給你。命運到底是多殘忍的東西?
七 > > 9月24日。天高雲淡。 > > “杜老師,我看了您畫的《葬花》。林妹妹不該穿曙紅色的裙子,應該穿藕荷 > 色,或者煙色。” > > 這個叫柯落落的女學生歪著腦袋看我。固執而又期盼的神色。她說,林妹妹那 > 樣的女子,只有這兩種顔色配得上她的清淨素淡。 > > 我說不。我想把握的是冰山下潛伏的一腔熱情,有誰的愛比林妹妹更炙熱強 > 悍。 > > 她想了想,笑了,眼睛裏靈氣逼人,像一頭輕盈的小鹿。落落,落落大方的落 > 落,落落寡歡的落落,是好名字。 > > 從來只知道書畫言志,今天很想記幾行文字,也許柯落落的幾句話讓我懷念起 > 自己被埋在冰山下的熱情了吧。 > > …… > > 11月5日。恻恻清寒剪剪風 > > 從來沒有見過柯落落這樣的女孩子。空靈綽約似白石的方鬥小品,有時又似林 > 風眠的絢麗燦爛。上課的時候喜歡定定地看著我,而只要我的眼光觸到她,馬上就 > 驚遽逃開。看著她的眼睛,我總是能想起那幾句《蔔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 > 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營處!這樣穎悟的女孩,該有什麽樣的男人才配去 > 那眉眼盈盈處? > > 若是早生十年,只怕我也是這行人中的一個吧。 > > …… > > 3月17日。無邊絲雨細如愁 > > 又和初衿爭吵,最後皆無言。若洲早已懂事,只是不哭,他本來就是個沈靜的 > 孩子。我附下身抱住他,他怯生生地問我:爸爸,你和媽媽不要再吵架了,好嗎? > > 傻孩子,你怎麽會懂。吵架說明還有希望,什麽時候連架都懶的吵了,就真絕 > 望了。 > > 上課時魂不守舍,亂發脾氣。下課,落落悄悄遞過一張小條:君心似焚,底事 > 憂煎? > > 我忽然落淚。 > > …… > > 8月14日。驟雨忽起 > > 終于知道了想念一個人的滋味。這個暑假,一日皆如一生。而她知道我是如何 > 想念她嗎? > > 取玉石刻一方印。用的隸體。落落曾說過她對書法的感覺,說隸如男人,穩妥 > 厚重;篆似女子,翩然靈動。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知道我的相思注定成灰嗎?我是 > 初衿的丈夫,是若洲的父親,再刻骨的相思也要埋作死灰呀。 > > …… > > 10月21日。晚霞滿天時 > > 落落交來的畫作上,分明也印了那同樣的一句畫。一寸相思一寸灰,細細的小 > 篆。我久久怔住,幾乎不能呼吸。落落。如此細膩婉轉的心思,含蓄而有熾熱的表 > 白!落落,落落,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愛一個女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強 > 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女子。 > > …… > > 1月7日。雪 > > 你是烈火,容我做那只孤注一擲的飛蛾嗎?容我把身子焚成飛灰,每寸灰上仍 > 都寫著相思嗎? > > 落落。落落。讓我怎麽回答你? > > …… > > 4月10日。 > > 溫柔鄉,醉芙蓉一夜春曉。 > > 11月6日。 > > 落落懷孕了。我再一次對她說,讓我離婚,娶你。她終究不肯,她說她什麽都 > 不要,學業,前途,名分。她只要我,只要腹中的孩子。可我不能,我不能守在一 > 個女人的身邊日裏夜裏念著另一個女人。初衿,原諒我,原諒我和這個名叫柯落落 > 的女子相遇。 > > …… > > 11月17日。 > >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落落,你走了,怎麽舍得我一個人孤獨地活著? > > 握著留有她余溫的印章,我慘然而笑。落落,請容我成爲飛灰,飛進你無數個 > 寒夜的夢裏。 > > …… > > 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句子,有時候寫很多,有時候幾個月才幾句。17日往後, > 再沒有成形的句子了,全是傾情泣血的兩個漢字:落落。寫到最後一頁,驚心動魄 > 的兩行:先負初衿,再負落落,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 > 是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十日。一個叫杜驚濤的男人與一個叫柯落落的女子成婚 > (如果算得上成婚的話)的一周年。也是這個叫杜驚濤的男人離開人世的日子。 > > 整整一夜,我捧著這本日記,任淚流幹。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父親與我 > 母親之間的愛情!那個淘氣地唱著胡蘿蔔歌的女子,那個半生只再畫了一幅《葬 > 花》的女子,那個斷定了我和徐鐵只是蝴蝶和大樹的女子,那個吃了無數止疼藥片 > 只爲了把我送回歸程的女子,臨終時手指拂過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 > 夢呓般輕輕地說: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嘴唇,他還記得嗎……那個癡情如斯 > 的女子!可是母親啊,您又將我推進了一種什麽樣的命運啊! > > 閉上眼睛,《葬花》上那兩句話驚濤駭浪地洶湧過來擠壓過來: > > 紅豆本是相思子, > > 一寸相思一寸灰! > > 杜若洲,我深愛的想要共度一生執手同老的男人,而此刻,只是我的哥哥。我 > 凝視著他,想把那張熟悉的臉镂上心靈的銅版,想讓他擁抱我,親吻我,俯在他懷 > 中傾聽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他是我的哥哥。 > > 望江茶樓上爲什麽說我有他似曾相識的疏朗眉目?我爲什麽要問他,這個妹 > 妹,我在哪兒見過的? > > 只隔了一夜,竟憔悴至蒼老。 > > “我帶你走吧,紅豆。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你不再是我的妹妹,我 > 也不再是你的哥哥。我只要我們厮守在一起,永遠不要孩子,好不好?” > > 好不好?我含著淚笑了。不好。已經有一個母親死去,我不能再讓另一個母親 > 心碎。 > > “這是我們的宿命。”我安然地說:“命運讓我們相遇,跨過萬水千山,生生 > 世世,我們還是會相遇。而命運要我們別離,總也有最殘酷的無可抵擋的理由。” > > 我緊緊地抱住他,最後一次吻他。 > > “忘記我,忘記柯紅豆。不是你的愛人,也不是你的妹妹。只是忘記生命中一 > 個匆匆的過客。我會把這個孩子做掉,讓一切都成爲過去。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將 > 來,會有別的女人愛上你,也會有別的男人愛上我。然後,我們都會愛上別的女人 > 和男人。” > > 我微笑: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結局。
八 > > 我堅持回美院去。到處都觸目淒涼多少恨,只有美院不是傷心地。 > > 已經答應了杜若洲的母親兩天後去做手術,可路過藥店時還是猶疑了一下。宿 > 舍有過早孕的女孩子選擇過藥物流産,說簡單極了,就只當是痛經。 > > 想想都辛酸。我若去流産,陪同的算是誰? > > 終究還是買了毓婷。女店員有雙輕蔑的眼睛,必是見慣了紅塵中這樣庸俗平常 > 的故事無數。把藥扔給我後只冷冷地說:要是孩子過了兩個月,最好去醫院。 > > 我笑著謝過她。還能笑,真好。天氣也不錯,陽光明媚。大街上人潮如海。我 > 不能活在黑暗裏,柯紅豆可以和柯長亭一樣強韌。 > > 可是這個孩子??若是這個孩子是健康的,正常的,我也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 > 這個孩子。 > > 宿舍的女孩子都不在。是周日,她們應該在街上閑逛,也許在爲畢業後的工作 > 忙碌奔波。我倒點開水,把手中的藥丸咽下去。 > > 我其實很傻。我不知道自己懷孕多久,我也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到底有多 > 差。是我傻還是我對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在乎?說明書上說藥物流産的安全系數在 > 99%,我似乎注定了就只能是那個倒黴的1%。 > > 可是肉體的痛與靈魂的苦相比算得了什麽?最多死了。先失母親,再失徐鐵, > 已經失若洲,注定失孩子,生既無歡,死有何懼? > > 夜半,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子把氣息奄奄失去知覺的我送去了醫院。我的小床早 > 已被血和汗浸透。杜若洲的手機一直關機,手術簽字的時候,面面相觑的她們終于 > 記起孤女紅豆有個“哥哥”叫徐鐵。于是,下了手術台,我就看見了徐鐵英俊而陰 > 郁的臉。 > > 他的臉上,有一種決絕而凶狠的神色,是我從未看到過的。 > > 我軟弱地笑:徐鐵。 > > 他沈默,終于爆發:你不要命了!知不知道你差點死掉!你怎麽舍得這樣糟蹋 > 你自己?他呢?他怎麽舍得你這樣糟蹋你自己? > > 不關他的事。 > > 他咬住牙,半天才繃出一句話:你還護著他! > > 我說什麽?我說杜若洲才是我真正的哥哥?我說我腹中是我親生哥哥的孩子? > 我怎麽說?叫我怎麽說? > > 窗外是薄明的晨曦,如此美麗的夏日清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情愛皆放 > 棄,苦痛皆忘記。可是現在,杜若洲在想些什麽?徐鐵在想什麽? > > 徐鐵起身,眼光複雜:我會讓思思煲烏雞湯送來。你放心,她是我的朋友。她 > 會好好照顧你。 > >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美麗的、薄明的晨曦裏。 > > 思思一邊喂我一邊說:是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還是杜若洲不想要?那也該讓他 > 陪你來醫院啊,你怎麽一個人受苦? > > 我機械地喝著湯,一句話也不說。 > > 她輕輕歎息:其實回香溪那一幕是他故意做給你看的。我追他兩年了,他從來 > 只把我當成好朋友。他說等你畢業,安定下來,他就回香溪去。他那麽愛你,我問 > 他爲什麽不敢表白,他說他配不上你,從很小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他是地上的 > 泥。後來杜若洲去找他,讓他放棄,他就逼我和他演了那一幕……就沒見過徐鐵這 > 麽傻這麽癡情的男人!憋死在心裏頭都不讓你知道! > > 她說:假如杜若洲不是真的疼你,他還疼你。一輩子。 > > 淚一滴一滴掉進白瓷碗裏。 > > 黃昏,徐鐵回來了。一臉的疲憊。不看丁思思,從推門就把目光牢牢地鎖在我 > 身上。伏在我身邊,凝視我,帶著深深憐惜刻骨疼愛的凝視。他的眼光從不曾這樣 > 溫柔。似乎想把我的容顔帶到生生世世。 > > 猛然間,他火熱的唇就印在我冰冷的唇上。 > > 有什麽哽在我的喉中,腥鹹如血。 > > 無盡索求而毫無回應的吻,清醒而麻木的吻。呵,母親,你是對的,我對徐 > 鐵,只有依賴,比愛更重的依賴,但不是愛。我愛的,是那個叫杜若洲的男人。 > > 他放開我,啞聲說:紅豆,記得我對你說過的第一句話嗎? > > 記得。你說,我的命是你的。 > > 他搖頭,笑了:不是。從我在香溪把你救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問自己,假如 > 我沒能救上來你,自己也淹死了,值得不值得?那個時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 > 案:值得。紅豆,其實,我的命才是你的,早就是你的了。 > > 他轉頭,看著丁思思:思思,你要一直照看她,直到她恢複,別離開她。 > > 第二天,思思紅著眼睛遞給我當天的市報。四版上小小的一則新聞:情爲何 > 物?血濺畫廊。 > > 杜若洲死了。徐鐵失手,他的太陽穴重重地砸在我的畫案那硬硬的棱角上。他 > 又剛喝了太多的酒。徐鐵與我吻別,告訴我他的命是我的。然後投案。 > >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 > 再也無淚可流了。我的淚,全部都償給了這兩個男人。 > > “你恨我嗎,紅豆?” > > “不,不恨。” > > “其實我只是想狠揍他一頓。他曾經許諾我,會永遠對你好,不讓你受任何委 > 屈,而且會讓你成爲有名的女畫家……可是他差點害死你!我讓他去看你,對你負 > 起責任,他居然說他去了只會讓你更傷心,求我好好照顧你……紅豆,若是我知道 > 他是這麽這麽負心薄情的男人,我說什麽也不會把你交給他!就算是失手,我也沒 > 什麽好後悔,我只怕你難過……” > > 我笑了。哥,我不難過。 > > 若洲是和我們的父親一樣懦弱的男人,他沒辦法去面對殘酷的命運。也許對一 > 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只有死亡才能把一切都忘記。徐鐵,我謝謝你,我也替他謝謝 > 你。 > > “可是,”他的臉上有我穿不透的一層迷茫:“紅豆,有時候我會恐懼。無論 > 我怎麽打他,他都只笑著,即使在他臨死的時候,也依然在笑。紅豆,你們到底爲 > 什麽要分手?” > > 呵,徐鐵,我永遠也不會讓你知道,是你把我推進了親生哥哥的懷裏??哦,不 > 能這樣說,你了解的,我是蝴蝶,你是大樹,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碰撞和愛情。我 > 永遠也不能讓你知道,杜若洲懷著比我更絕望更熱烈的愛情。 > > 逝者已矣。墓園裏他永遠在微笑著,他的微笑邊永遠會有我心底的玫瑰盛放。 > 而你,漫長的鐵窗歲月,我不能讓你的心被無窮無盡的懊悔噬咬。 > > 他忽然笑得天真:紅豆,我求你答應我,每年都來看我一次。只要一次。讓我 > 知道,你在好好的活著。 > > 隔了那永遠都將冰冷的厚重玻璃,我微笑著、鎮定地伸出小指。 > > 留校通知換成了除名通知。我因爲早孕且被牽涉進一場命案被美院正式開除。 > 和除名通知一起攤在桌子上的,還有一場國家級的美展寄來的入選通知,准備采用 > 《彌漫千年的花香》。 > > 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都看完,輕輕地拿起來,撕成兩片、四片、八片,無數片, > 漫天的白蝴蝶瘋狂飛舞。 > > 徐鐵,我會爲你好好的活著。 > > 若洲,在我的回憶裏你將永遠是我最深愛的人。我會把你的靈魂附在我的靈魂 > 上,萬水千山帶你歸去,並且,在每個漫漫長夜念著你的名字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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