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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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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愛情] (轉貼)十二樓的夏學妹~續集
碧潭這個地方很神奇。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常常看到許多電視劇裡的女配角,站在空

無一人的碧潭橋畔垂淚到天明,然後在男主角踏上橋頭的那一剎那,以

垂直的狀態,跳河自盡。

  接著男主角就會大喊若羽啦靈兒啦小蝶之類,平常人很少取,但電

視上很多的那種奇怪名字。再接著鏡頭就會轉向醫院,女主角和渾身濕

透(下水救人)的男主角在病房門外焦急徘徊。女主角會第一個衝上向詢

問醫生(從來都不會問錯醫生)女配角情況如何,然後再含淚對男主角說

:「如果你敢傷害誰誰誰,我就絕不原諒你。」等等,然後狂奔離去;

而男主角正要追上前時,護士(或其他好事者)就會突然出現,說:「誰

誰誰已經醒了,只想見你。」所以男主角只好一面擔心女主角,一面很

不自願地走進病房,握住女配角的手,說:「答應我,不能再拿自己的

生命開玩笑。」總之這種情節,在我記憶裡實在多得很。

  現在的碧潭和當年電視節目裡的碧潭似乎不太一樣,各種攤販在岸

邊集聚,觀光客不少。我在大一時和同學來過,我還挺喜歡坐在岸邊的

義大利麵餐廳,看著夏夜裡的星星,和遊客們放的天燈。

  我到了吊橋前,發現秋冬之際遊客少了許多,穿著桃紅色毛線衣和

黑裙黑襪黑鞋的趙敏學妹正在橋中央。我不得不想起之前看過的白濫連

續劇,直覺地認為她想往下跳。不過我想她不會的,就算她心情真的不

好,最多也只是把我給丟下橋而已。

  「嗨,學妹。」

  「挺準時的嘛。」她看看錶,微笑著轉向我。

  「還好吧。」

  「我肚子餓了,陪我吃飯吧。」趙敏學妹對著我伸出左手。

  「?」

  如果說男女牽手就是默認了彼此決定交往的話,我想我得自斷一臂

,去假扮楊過了。當我看見趙每學妹向我伸出手時,我既不害怕也不厭

惡,甚至忘了我曾經一接觸她的目光就想吐;我只是很自然地伸出右手

,握住她的左手。

  也許在事情還不甚明朗之前,我這麼做同時對不起自己、明荃學妹

和趙敏學妹,但是我就是無法拒絕。

  「只是牽手而已。」趙敏學妹輕輕地笑著,平常看起來非常蒼白的

臉上,雙頰在此刻添上了淡淡的紅暈。「不可以吐在我身上喔。」

  「呃…那我還是放手好了。」

  「哼。」她用指甲掐了我一下,我自然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一幕,你們的兒子,終

於順利康復了。(請熱烈鼓掌,並點燃鞭炮)謝謝,謝謝各位。這個,關

於這次的當選,不,康復,首先我要感謝的是──

  「你牽過多少女生的手?」

  「兩個。」

  「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我媽。我小時候她偶爾我牽著我到公園散步。」

  「方品南!你再給我打哈哈試試看!」

  「放屁。」

  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說放屁時,通常我會有兩種反應。第一種,覺

得失望;因為那個女孩可能在我心目中本來是很有氣質的仙女,一時露

出本性。第二種,無所謂;這則因為原本那個女孩可能就是屬於幹字不

離口,操字天天說的類型。不過趙敏學妹冷漠地說話時,我只覺得那句

話一點也不突兀,反而賦於「放屁」一種可愛而詼諧的效果。你可以說

我瘋了,也可以說我才是在放屁,但我個人比較喜歡「情人眼裡出西施

」這種說法──雖然趙敏學妹不是我的情人。
「妳覺得我適合當妳的男朋友嗎?」我問。

  趙敏學妹想也不想,爽快地搖頭,「一點也不。如果我的男朋友像

你一樣濫情,早就被我用鞋跟敲斷他的鼻樑了。」

  「我很濫情嗎?」

  「你說呢?」她眨眨眼,「不過沒關係,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這倒是。」

  「今天哪,又馨把你問的事都告訴我了。」

  「然後呢?」

  「我覺得你很奇怪。喜歡或不喜歡,有那麼難判斷嗎?」

  我聳聳肩,「我是真的被妳和明荃搞得一頭霧水。」

  「可是問了之後,你就比較不那麼一頭霧水了嗎?」

  「這個嘛…」我稍微想了想,「還是很一頭霧水。」


  趙敏學妹伸手撥撥長髮,「談戀愛很辛苦噢?告訴我,處於被動狀

態也很辛苦嗎?」

  「因為不確定對方的好是源於友情,還是愛情,所以不能放心接受

。這一點確實比較辛苦。」

  「可是我明明就沒對你很好啊。」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馬利亞。」

  「嗯?」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馬利亞。」我重複一次。

  「那部份只是友情,別想太多。」趙敏學妹說。

  「…好吧,是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什麼?」她鬼靈精似地轉著眼珠。


  「沒什麼。」

  「快說。」

  「沒什麼沒什麼。」

  趙敏學妹重重地頓足,「說不說?!」

  「說就說!」我索性轉過身,背對著她,「我就是以為妳和明荃

都喜歡上我了嘛!」

  她沒叫我轉身,而是自己繞到我面前,「方品南,你是一個紅著

臉的大笨蛋。」


  結果我們沒去吃東西,只是牽著手在橋上來回走了好幾趟。和女

孩子牽手的感覺很奇妙,但是很溫暖,讓人留戀。不過誠如趙敏學妹


說的,談戀愛是辛苦的事,也許兩個互相喜歡的人一旦決定共同面對

生活時,會產生無法想像的鴻溝。甚至,會發現所謂的喜歡,很有可

能只是在曖昧的時間點上碰上了曖昧的人。


  關於這點,我很訝異。沒想到自己和她的想法竟然那麼接近,就

像我們談起皮耶佐拉時一樣,那麼心有靈犀。

  「你覺得我們會成為男女朋友嗎?」趙敏學妹問。

  「很難說。」

  「我也這麼覺得。這樣吧,等到二月十四號那天再說。」

  「…真是個有意義的好日子。」


  「如果那天沒有收到我送的巧克力,你可不要哭喔。」她說。

  「我不會。」我相當有自信,不過就是証明,我們沒有緣份而

已嘛,有什麼好哭的?

  晚上回台北之後,學妹說她要一個人到處晃晃,把車鑰匙丟給

我,要我快點回家睡覺。於是她在捷運古亭站下車,我繼續坐到台

電大樓站拿車。趙敏學妹沒有說再見,也沒有依依不捨,讓我覺得

很放心。

  「品南,回來啦?有客人等你很久囉。」


  我一開門,還沒來得及脫鞋,安東尼學長就嬉皮笑臉地接過我

買的宵夜,「佛跳牆?是不是超無敵海景款的啊?普通的我可不要。」

  「嘿,好久不見。」

  「許翰亞?!哇拷!二年不見,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什麼時

候回台北的?媽的也不先通知一聲──」

  站在我面前的是高中同班同學,許翰亞。許翰亞這傢伙聯考失

常,掉到成大會計,一別二年毫無音訊,聽說他自從到了台南,就

開始閉關苦讀,誰也不理。


  「死GAY,近來可好?」


  翰亞捶我一拳,我也還他一掌,「爛屁眼,別來無恙?」

  所謂的好哥兒們,就是這樣。雖然二年不曾見面連絡,但是一

看到對方的臉,血液就會加速循環,劣根性也會傾巢而出。「死GAY

」是他目睹我高中三年都沒有女朋友,所以免費贈送的稱號,至於

「爛屁眼」是因為老師說受人點滴當報以泉湧,所以我被迫回贈他的。
「你怎麼突然想到要回台北?」我把啤酒扔給翰亞。

  「我休學啦。」

  「休學?被二一就直說好了。」

  「二你媽的,我是真的休學了。」

  「喔。」

  翰亞瞪起眼,「喔?喔一聲就算了?你這人怎麼搞的啊?不按牌

理出牌,你應該先問我為什麼休學啊,再接著問今後有什麼打算啊。」

  「幹嘛要問?你想說自己會說,何必煩勞我?」

  「死GAY,死性不改。」

  「爛屁眼,一樣欠幹。」

  「有膽再說一次。」

  「好話不說第二遍。」我說。


  「哇拷,方品南你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

  「好,我是女人,看你拿我怎樣?」我必須承認,我的個性也有

如此白濫的一面。

  翰亞喝完最後一口啤酒,把鋁罐捏扁,「看來你在台大混得很不

錯嘛。」

  「是挺混的。」

  「呵呵。有沒有認識漂亮馬子啊?」

  我不禁想到明荃和以琤,「你又想對無知少女下手了?」


  「我許翰亞對無知少女下手?你嘛幫幫忙,憑我的高人氣,還需

要下手嗎?早就一堆女孩子送上門了。」

  「你這傢伙還是一樣厚顏無恥,呿!」

  翰亞換了個姿勢,「你不要不相信喔。」

  「憑什麼要我相信?」

  「憑這個。」翰亞打開他五年來未曾換過的背包,拿出一本小說。

  「結城鷹?這作者是鳥啊?我只聽過貓頭鷹,沒聽過什麼結城鷹。」

  那本小說賣相不錯,為了避免有打廣告的嫌疑,我就不提書名了,

不過看得出來就是網路小說的某一類型,簡單乾淨的樣子。


  「什麼貓頭鷹?是結城鷹!姓結城,名鷹!」翰亞眼中藏不住得意

,「這是我的處女作。」

  「你出書啦?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會寫文章啊?」

  「好膽你再說一次。」

  「先讓我看一下作者介紹再說。」我仔細看著作者簡介。

  『結城 鷹。偏愛在亞德里亞海上空盤旋,喜歡的東西除了自由之

外還是自由,最近努力橫橫越撒哈拉沙漠,但半途掉進了沙漠妖姬的戀

愛陷阱中。如果在滿是寶石般星星的夜空中看到牠盤旋,請不要用情網

網走牠的心喔。』


  「幹,這種鬼東西你也寫的出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真的服了

他。「結果現在改用文字來騙妹妹了嗎?」

  「說騙多難聽啊?我只是用文字來整理我的戀愛記錄而已。哪裡像

某人哪?就算想整理,也沒半筆記錄可供查詢。哼哼哼。」

  我聳聳肩,「我是純情好男兒,跟你不同,結城鷹!」

  「好了,我懶得跟你鬼扯,這本書送你,拜託你廣為宣傳啊。編輯

說賣了個把月也只賣了二萬本,數字不太好看。」

  「二萬本不少了吧?」

  「對於一個把寫作當副業的人來說不少,不過大哥啊,我現在就靠

鍵盤混口飯吃,只許贏不許輸,壓力也不小。」翰亞從口袋中摸出菸,

「可以抽嗎?」

  「請請請。」


  「嫌壓力大就改行啊。」

  「不瞞你說,我正準備轉學考到貴校去。」他吐了口白煙,「但是

在唸書前,還是要先談場戀愛來放鬆心情。」

  「你這個傢伙真是死性不改。」

  「作家總是多情種嘛。」

  「拜託你不要污辱其他作家,破壞我看書的心情。」我哈哈一笑。

  接著說沒幾句話,安東尼學長就出現在我房門口,「品南,學妹找

你,在門口。」

  翰亞看我一眼,揮揮手,「不必管我,我會當這裡是自己家一樣。」


  「學長,有客人哪?」趙敏學妹動作挺快的,已經從大門前飄到安

東尼學長背後。

  「啊,進來坐吧。」我說。

  趙敏學妹抱著洗臉盆,穿著家居服,把頭髮分成兩束高高綁起,相

當可愛。翰亞從座位上站起,向學妹點點頭,學妹卻只是用「你很擋路

」的眼神盯著他幾秒。

  「學妹,妳帶這些東西來,是要──」

  「借浴室。」她說,「樓上熱水器壞了,明天水電行的人才會來修。」

  「喔喔,請用請用。」我打開浴室門,讓她進去。
聽到她喀一聲鎖上門之後,我和翰亞坐回原位,翰亞靜靜地笑著

,讓我覺得相當詭異。

  「你幹嘛笑得像個殺人魔一樣?」

  「沒,沒什麼。你學妹好漂亮。」

  「人人都這麼說。」嗯,即使穿著普通的家居服也難掩天生麗質。

  「她有沒有男朋友?」

  「你這敗類打主意打到她身上去,是不是太過份了一點?」我不知

怎麼搞的,緊張起來,想到和學妹二月十四日之約。

  「好好好,我是敗類,那把這麼漂亮的學妹留給你,你就懂得好好

把握嗎?」


  「至少比你懂。」我這…根本就是在賭氣嘛。

  「喂,死GAY,你不要把我的話當真。雖然浴室裡那位是我見過最

可愛的女孩子,不過完全不合我的胃口。我呢,還是喜歡甜美溫柔,小

鳥依人的公主型美少女。」

  「公主型美少女?」

  「嗯,實不相瞞,我最近在網路上認識一個喔。我回台北也是想跟

她見一面。」

  我拍拍翰亞的肩膀,「和未成年少女上床是犯法的喔!」

  「放心,我一向愛惜羽毛。好了,我也該回去睡大覺,過兩天有空

,一起去敲幾桿。」翰亞站了起來。

  「沒問題。」


  翰亞留了手機號碼給我,離開之前還不忘提醒我,趁著學妹洗澡之

際偷襲她。我關上大門,安東尼學長正從廚房出來。

  「嘿,學長,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請說請說。」

  「一個新人作家的處女作,賣了兩萬本,這數字是算多還是算少?」

  「兩萬本?那算不容易了,抽版稅的話也有二三十萬了吧。」

  「二三十萬啊…我知道了,謝啦。」我要是不敲翰亞一頓魚翅,就

把名字倒過來寫一萬遍。

  翰亞走的時候大約是十點多,到了十一點半,趙敏學妹才從浴室裡

走出來,面無表情地向我點點頭。

  「謝謝。」

  「妳在裡面那麼久,沒事吧?」

  「沒事。」

  「喔,沒事就好。」我忽然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麼。

  「學長,剛剛那個是你朋友啊?」

  「高中同學,也是很熟的朋友,剛從台南回來。」

  「他是有名的作家吧?我在電視上看過中天書坊訪問他。」

  我倒沒想到翰亞這傢伙有這麼紅,「真的?」


  「嗯,聽說是將所謂的網路文學帶至新境界的高手。」趙敏學妹頓

了一頓,開始環顧四周,「你房間還整齊的嘛。」

  「請坐。」我拉開書桌前的椅子。

  「不用了。我要回去睡覺。在碧潭吹了一天的風,需要好好休息。

謝謝你的浴室喔。」

  「那,改天見。」

  大約快一點時,我決定拋下談判學課本,好好洗澡睡覺。我拿好衣

服之後,推開浴室的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我的浴室磁磚是白色的啊!

  這是我搬來兩年第一次看到原本磁磚的顏色。不管是淋浴間、浴缸

、洗臉檯、馬桶、窗檯、置物架、鏡子,總之觸手可及的地方都被刷得

雪白發亮,一塵不染。

  我呆了幾秒,總覺得一走進浴室就會把它給弄髒。於是我嘆了口氣

,走到客廳旁的小浴室洗澡。我必須先說明,我的生活習慣還不錯,每

隔一陣子也會打掃(意即用清潔劑噴之後刷刷)浴室,不過從來也沒有抱

持某種決心似地把磁磚刷到發亮。

  洗完澡之後我又回到房間,忽然覺得有點寂寞。一邊吹著頭髮,一

邊想著大家的事。特別是翰亞,兩年沒見,沒想到這個散漫的傢伙還是

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機會,比較起來,我簡直就像個廢物。

  而現在這個廢物,必須關掉吹風機,因為他不知怎麼搞的,突然想

告訴明荃學妹關於今天發生的所有事。就是這樣。

現在是星期日凌晨一點四十二分。我到底該不該吵學妹睡覺呢?

也許她已經睡了;也許她正洗好澡,敷著面膜,準備拿起電視遙控器

;也許她因為剛吃完宵夜,所以得先做點運動消秏熱量;也許她睡到

一半肚子餓,正摸黑起床偷開冰箱;也許她還在外頭夜唱夜遊;也許

她在線上玩game…

  總之,再怎麼想,我都會打擾到她。

  一點四十七分。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喂。」

  「學長,睡了嗎?」是明荃學妹。

  「沒有,正在忙。」


 「抱歉,打擾你了。」明荃學妹連忙說。

  「沒關係。我只是在忙著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妳。」

  「咦?」

  「什麼事?」

  「學長你變壞了。」

  「我真的在考慮這件事噢。」

  明荃學妹呼了一口氣,「今天,不對,是昨天。」

  「昨天怎麼了?」

  「很漫長。」

  我坐在床邊,抬頭看著時鐘,「我這邊的話,過得還挺快的。」

  「你剛剛說,你在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


  「沒什麼?」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原因,大概就是想跟妳說話吧。我沒有

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地想跟妳說話。」幸虧是隔著電話,要不然讓

明荃學妹看到我現在的表情,一定不相信我的話。

  「喔。」

  「那妳找我什麼事?」

  「也沒什麼。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原因,大概就是想跟學長說

話。嘻。」明荃學妹很開心似的輕笑。

  「學妹,妳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嘛,擁有某種特殊才能的人吧。」

  「特殊才能?」我有嗎?既不會用念力殺人,也不會天眼通,

更不會搓出黑桃A士。

  「例如…讓人覺得安心。」

  「是這樣啊。」這麼說起來,我也還算有點用處。

  「是怎麼樣的人很重要嗎?」

  「我只是忽然在想,自己存在的價值。」

  「好高深喔。」

  「不過愈想愈傷感。」這是真的。
 
  之後跟明荃學妹東拉西扯地聊著,我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們的談話終於比較熱絡,但我始終沒有告訴她,我牽了趙敏學妹

的手,跟她訂了二月十四日之約。


  如果我說了,趙敏學妹會抓起我的領子,狠狠地甩我十幾個巴

掌,然後大吼:「你這個不尊重別人隱私的王八蛋!」接著把我高

高舉起,從碧潭橋上給丟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什麼時候變

得這麼好,連畫面都在腦海裡栩栩如生。

  「學長,學長?」

  「啊,我還在。」

  「你該不會打瞌睡了吧?」明荃學妹關心地問,「如果累了,

就趕快去睡嘛。」

  「不,不會累。現在根本沒什麼睡意。」

  「真的嗎?」


  「真的。」

  「那…我來做個問卷調查好了。」

  我聽到明荃那裡拿紙拿筆的聲音,於是伸伸懶腰,打起精神,

「什麼問卷啊?」

  「是方品南學長的身家調查問卷。」明荃學妹挺高興的樣子,

「我要開始囉──首先是──嗯──生日,我已經知道了,所以星

座是天蠍座──血型──學長你的血型是?」

  「AB型。」

  「身高體重?」

  「186。體重很久沒量,最後一次量好像是79公斤吧。」

  「剛好比我高二十公分,胖三十公斤。」

  「學妹,妳才49公斤,不會太瘦了嗎?」

  「嗯…我還覺得有點胖呢…好了,接下來是,家庭狀況,學長在

家排行第幾?有兄弟姊妹嗎?」

  「我是獨生子。」

  「當獨生子真好,像我排行老大,常常都被使喚來使喚去,還

要照顧弟弟妹妹。」

  就這樣,在手機電池就要用盡前幾分鐘,明荃學妹連我喜歡的

襪子款式都問得相當清楚了,才放心地結束調查。


  掛上手機之後,我反正也沒有睡意,索性把之前買的幾本推理

小說拿出來啃兩口。大約五點多,天色漸亮,我披上夾克,搭電梯

到了十二樓。並不是去找趙敏學妹,而要上頂樓吹吹風。
搬來這裡開始,只要熬夜後,我一定會在早晨到頂樓吹吹風。清

晨的台北市出乎意料地靜謐,路上仍然有車,但穿過雲層的陽光,讓

目光所及之處,都沾染上溫暖的色調。我很珍惜這樣的時光,彷彿天

空不曾受到污染似地。


  從十二樓的安全梯往上走,卻意外發現通往頂樓的鐵門是開著的

。該不會是別的住戶早起,來這裡做運動吧?

  「怎麼是你?」

  「學妹?妳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結果是穿著粉白色睡袍的趙敏學妹。

  「來迎接美好的早晨啊。你呢?」

  「發呆。我是說,我專程來發呆的。」我說。


  接著,我和趙敏學妹併肩而立,各發各的呆。一開始會不太習慣

所謂「併肩發呆」這種行為,但是一旦在腦子進入了「空」境界之前

,早就忘記旁邊還有別人了。


  幸虧是星期日的早上,城市顯得比平常輕鬆許多,不再散發著致

命的壓力。入冬之後,頂樓還是很冷,我拉上夾克拉鏈,轉頭看看學妹。


  「學妹,妳穿的衣服夠嗎?這裡蠻冷的。」

  「嗯?衣服?」她如夢初醒地看著我,「還好,謝謝。」

  「聖誕節就快到了。」我說。

  「…希望台北能下雪。」

  「下雪?」

  趙敏學妹用非常懷念的口吻說,「我以前在日本住的城市,冬天會下雪。」

  「很浪漫吧?」

  「浪漫?我可以告訴你,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首先,每天都要鏟

雪,車輪也要裝上防滑鏈,天線常常被大雪打壞,送外賣的店也減少很

多,走在路上鞋子什麼的都會沾到雪水和泥巴。」

  「但妳不是很懷念嗎?」

  「不行嗎?」她瞪大眼睛,「我既喜歡雪,又討厭雪。」

  「好複雜…」

  「喂,你昨晚整個晚上都沒睡嗎?」學妹伸手在我的臉上刮了一下

,「有黑眼圈喔。」

  我手足無措地傻笑,「有嗎?才熬個小夜而已。」

  「熬夜唸書?」

  「不是。」

  「熬夜休閒?」

  「不算。」

  「那到底在熬夜幹嘛?」學妹失去耐性地嘟起嘴。「坦白從寬,抗

拒從嚴。」

  「在…在講電話。」


  「喔。」趙敏學妹不置可否,「很重要的電話吧?看你一臉精神萎

靡的樣子,很傷神噢?」

  我嘆了口氣,「還好。有些問題確實不太好回答。」

  「問題?你到底在講什麼電話?」

  於是我把明荃學妹作身家調查事約略說了一遍,趙敏學妹聽完只是

輕輕一笑。「她真是笨蛋。想知道你的事,可以來找我要資料嘛。方媽

媽連你的生辰八字都告訴我了。」

  「我媽把我的生辰八字告訴妳?」

  「不行啊?!」

  「不是不行,不過…未免有點奇怪…」


  「方媽媽想撮合我跟你嘛。」

  「天哪…除了生辰八字,她還說了什麼?」

  「嗯…」趙敏學妹側著頭想了想,帶著笑容說,「你睡覺喜歡躺成

大字型,牙膏愛用高露潔,吃飯先喝湯,刮鬍水用的是檸檬味的,內衣

褲是穿CK的,洗髮精用海倫仙度絲,喜歡穿燙過的衣服…總之都是一些

小事。」


 確實都是小事。我看著趙敏學妹,沒想到她還記得我媽說過的這些

話。如果是我親口說而她記得,那並沒有什麼,;但她卻把母親大人的

話倒背如流,我不禁有些感動。

  「為了公平起見,」我說,「妳也得告訴我和妳有關的事。」

  「不要。」她甜甜一笑,「你如果有誠意,就自己想辦法去查呀。」
許翰亞回台北之後,我赫然發現,在我身邊崇拜這傢伙的人,還

真是不少。例如陳郁宏、神仙姊姊、唐子翔,還有明荃學妹。

  不知道明荃學妹是從哪裡聽到許翰亞和我是老同學的消息,她央

求我幫她要一本簽名書;陳郁宏這傢伙更扯,直接逼我抓許翰亞來系

上辦個小型座談會。看來,二年後若考不上律師,去寫小說好像也是

不錯的選擇。

  聖誕節前夕系上都在忙活動,我也沒閒著。母親大人施展出奪命

追魂CALL,我只好火速回家,按照慣例,她一定是要我回家幫她裝飾

聖誕樹。

  「品南!乖兒子,快過來讓媽媽看看!喲!你瘦了!嘖嘖嘖,如

果再不胖回來,媽可要你搬回來住,不許你在外頭租房子了!」母親

大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手上閃著鑽戒,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媽,這次找我回家又有什麼事?」我打開衣帽間的門,把外套扔進去。

  「以琤的媽媽給我介紹了一個很棒的建築師,他在附近蓋了一棟

新大樓,以琤的爸媽已經去訂了兩戶,我和你爸爸也去看過了,日後

我們和夏媽媽又能當鄰居了。」

  「簡單來說,妳的意思就是我們要搬家?」

  「搬家還早哪!那棟新房子我跟你爸爸都挺喜歡的,可是這裡畢

竟也住了快二十五年,我們也都捨不得搬──你還是在這裡出生的哪

──」母親大人以短暫的沈默加強語氣,「所以──我呢,就想呀,


等我跟你爸爸一搬進新家,這裡就按照你的意思重新裝修,給你一個

人住。這樣既不會空著房子,你也可以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說好

不好?還是你也願意跟爸媽搬到新家?嗯?媽媽問過了,夏媽媽很開

明喔,如果你要住這裡,她也同意讓以琤搬過來陪你哪。」

  「等、等一下──什麼叫做讓以琤陪我啊?就算她真的搬來,那

應該也叫做我照應她吧?」

  「哎呀,誰陪誰,誰照應誰不都一樣?」母親大人拿起茶杯,淺

淺沾唇,「我說品南哪,以琤這個女孩子和你這麼匹配,你該不會嫌

棄她吧?是啦,年輕人是應該多交些朋友,不過你是獨生子,將來非

結婚生子不可;要我說嘛,以琤的爸爸是外交官,媽媽又是留日的博

士,況且我們兩家早有交情,能夠早點定下來也是不錯──」

  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聳聳肩,「萬一我是GAY,那


不是害了以琤嗎?」

  「什麼?!天哪!品南,你說什麼?!」母親大人忙不迭從椅上

起身,一手摀著額頭,「噢,我就知道!難怪你見了女孩子就會想吐

,原來──你──你是──」

  「媽,我是說如果──」

  母親大人完全不理會我的解釋,踉蹌地轉身,「瑪莉亞!妳在哪

裡?快來扶我回房間,我得好好休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和

你爸爸從小就給你最好的生活──你爸爸要是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

難過──噢噢──瑪莉亞?瑪莉亞?妳跑哪去了?」

  菲佣從儲藏室跑出來,急忙扶著母親大人回房。母親大人一路上

呼天喊地,喃喃自語,痛不欲生。


也許有人覺得我的反應很冷漠,那是因為從小她就用這種表情管

教我(我稱之為「噢,天哪教子法」);只要我哪裡不順她的意,她就

會開始佯裝昏倒,接著自疚不已,企圖自殘。我不得不再度提醒大家

,她曾經是個演員──即使拙劣,但也還是個演員。
那天晚上,我花了近四個鐘頭的時間說服母親大人,我性向正常

。在漫長的抗戰之後,我愈來愈佩服父親大人,竟然能忍受這種折磨

長達二十五年之久。


  至於搬家的事,去除趙敏學妹的因素不談,我確定是會搬回來這

裡。父親大人認為生活機能方便第一重要,至於使用面積並不需太大

;反正他日退休養老,也不招待客人,所以六七十坪的房子就夠住了。


  而現在這棟房子,理所當然就會成為我在三十五歲之前的個人小

窩。為什麼說是三十五歲呢?因為到我三十五歲左右,這棟房子的使

用年限也該不多了,折舊完之後理應重建了。雖然能一個人住百多坪


的房子確實值得人羨慕,但是恐怖的地方也不少。


  首先,東西非常難找;第二,逃生距離長;第三,一個人打掃不

完;第四,風聲鶴唳,自己容易被嚇到;第五,無法拒絕朋友借宿;

第六,被大家視為聚賭、PARTY、開會、休閒、唱歌、運動、養生的

理想場所;第七,容易被歹徒盯上;第八,使人覺得寂寞;第九,由

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第十,浪費空間。光是隨便想想,就能想到

這麼多麻煩事,我實在對未來充滿恐懼。

  我試著把我的顧慮和母親大人溝通,沒想到她一臉胸有成竹,得

意地笑著,「喔呵呵呵,傻孩子,媽媽早就想到這些問題了!這間房


子你一個人住確實大了點,不過沒關係,包在媽媽身上,你一定會滿

意。」

  「媽,妳有什麼錦囊妙計,就直說吧。」我抱著懷疑的態度,姑且聽之。

  「解決方法再簡單不過──你,去拜託以琤搬來陪你,這樣不就好了?」

  喂,做人不要太超過,「媽──妳怎麼說來說去就是硬要把我們

送作堆呢?現在──」

  「現在你先聽我說!」母親大人打斷我的話,堅定地看著我,「

反正我說完了,到時候做不做隨你!」

  「喔…那妳請繼續。」

  「真是的…」母親大人忍不住叨唸一句,「…你想想,只要以琤


搬來,你的活動範圍是不是就少了一半,住起來不就剛剛好嗎?如果

有朋友要來玩,你就拿以琤當擋箭牌;如果你們其中一個比較少在家

,另一個也可以幫忙看看家呀;而且兩個人有伴嘛!這可是媽的私心

,才去說服夏媽媽的,這全部都是為了你呀。」

  「是是…」我除了點頭稱是,還能說什麼呢?

  「不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如果發生什麼,那就算了,因為大家

都得負責;但要是萬一沒有發生什麼事,別人要嘛以為我是GAY,要

嘛以為以琤是拉子,又或者說出去大家打死不相信我們是清清白白的

好室友,這樣總是不好。」

  「品南,媽生你的時候只給你生了一個腦袋吧?你沒事兒想那麼

多幹什麼?」母親大人終於不耐煩起來,「你找不找以琤來住,媽也

懶得管。你如果有辦法,找三五七個人來住,媽也無所謂;反正這房


子遲早是要交給你的,你也總得為房子為自己打算一下。你呀!不要

成天窩在書堆裡,你難道不懂,書是人寫的,你搞定了書,搞不定人

,那有什麼用?」

  「嗯…我會仔細考慮的。」我說。畢竟母親大人的話也有她的道

理在。

  「不過呢,無論如何,以琤確實是個好女孩。」母親大人又補充

道,「跟我年輕時呀,一模一樣!」


  別、別再說了,這樣只會讓我不寒而慄,渾身冒汗而已啊。

  我走出母親大人的房間,才穿過走廊,就聽見父親大人的聲音,


「品南,回來啦。」

  我連忙走到玄關,「爸,辛苦了。」

  「哪有什麼辛苦?天天都是這樣,你媽呢?」

  「在房間休息。」

  「要走了嗎?爸有事要跟你談談。」父親大人把公事包交給跟在

身後的瑪莉亞,神情似乎很偷快。

  「什麼事?」

  「你覺得,夏以琤這個女孩子怎麼樣?」

  『匡噹』。這是我驚嚇過度,撞到古董花瓶的聲音。
結果,為了我自身的安全起見,我還是找人搬來和我同住。只不

過那人不是我爹娘一心期盼的趙敏學妹,而是那頭奇怪的老鷹──許

翰亞。

  在我準備搬出蝸居已久的小房間時,每當看到雪白如新的浴室,

就想起了趙敏學妹。那是一種既奇怪,又陌生的感覺。也許可以說是

溫暖,但似乎又不全然如此。接著,我像是為了平衡某種失調內分泌

似的,開始想著明荃學妹。

  聖誕節前後,我忙著打包行李,雖然要等下學期開學才搬回家,

不過整理打包是遲早要做的事。有幾次許翰亞帶著冰涼的啤酒過來,

一面檢視我書櫃上的書,一面很不得了似地搖頭,「嘖嘖嘖,真了不起。」

  「有什麼了不起?」

  「看看這些──范達因、卜洛克、克莉絲蒂、黑岩淚香、西村京

太郎──你真是推理偏執狂。」許翰亞隨手拿起一本『史岱爾莊謀殺

案』,笑了笑,「你不看愛情小說嗎?」

  「這個嘛,倒也不會專程去看──嗯──你的書我有讀完喔。」我說。

  「喔?沒殺人見血的書你也看得下去啊?厲害,厲害。」

  「許翰亞。」

  「幹嘛?」

  「南極冰原有貓頭鷹嗎?」

  「沒有。」

  「那為什麼自從你當了什麼狗屁貓頭鷹之後,就愈來愈冷了?」

  許翰亞瞪大眼睛,「幹。」

  在這裡我要向許翰亞的書迷們說聲抱歉,我也不願意老是破壞他

的形象──不過,人總是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嘛。

  「好久沒見到你那個亮到爆的學妹。」久久之後,許翰亞再度開口。

  「在忙吧。」

  「這麼說你也很久沒見到她了喔?」


  我略一思索,「是有段時間沒見到她們了。」

  「等一下,」許翰亞放下原本在瀏覽的書,一臉淫笑地看著我,

「什麼叫──『她們』?你這傢伙,到底有幾個長得亮到爆的學妹啊?」

  「呃。你想到哪裡去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方品南終於長大了啊。」

  「你個龜兒子。」我說。

  許翰亞不以為意,聳聳肩,「對了,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怎麼突然這麼客氣?」

  「我想找你,跟你任何一個學妹出來吃飯。」

  「怎麼?小說銷售破百萬了嗎?想請客啊?沒問題,我一定到!」

喔喔,魚翅,我彷彿就快見到你了呢。

  「最好是有破百萬啦。」許翰亞喝完最後一罐啤酒,「我想約一個

貴校的女孩子出來,想要你和你學妹一起來。」

  「團體約會啊。」我煩惱起來,「可以帶兩個學妹去嗎?」

  「我只約一個女孩子。」

  「我知道,不過,可以帶兩個學妹一起去嗎?」

  「方品南,我只約了一個女孩子。」

  「你就不能直接了當告訴我:『不可以』嗎?」

  「有差嗎?你現在還不是知道我的意思了?大哥,你難道不懂,靈

活使用語言是一種藝術嗎?」他得意地笑著,繼續把難題留給我。「總

之,你只能帶一個。」

  「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去嗎?」

  「不可以。」他拿起平攤在桌上的《ABC謀殺案》,一臉『我要看完

』的堅定。

  我不得不在心中嘆口氣。最近老是面臨奇怪的選擇題,讓人倍覺無

力。不知道明荃學妹有沒有空…

  在這個時候,我心中的第一人選是明荃。除了直覺外,還有部份的

客觀考量。再怎麼說,我都會很擔心趙敏學妹在那種場合裡的言談舉止

,會不會難以親近。或者當我開口約她的時候,她會以極度不以為然的

目光,用眼神回答:『這種無聊的事少來煩我!』

翰亞回家之後,我撥了電話給明荃學妹,她像是接到討債電話一樣

囁嚅,如果一定要善意的說,那八成就是俗稱的『害羞』吧。

  「學長…你問過以琤了嗎?」

  「沒有。」

  「你先來問我?」

  「嗯。」

  「學長,這表示,你決定好了?」

  「什麼決定?喔唔,應該是吧。」我不是決定找妳了嗎?不過如果

妳沒空的話,我還是會硬著頭皮問問趙敏學妹的。

  明荃學妹不知為何,語氣忽然間興奮起來,「學長,我真的很意外!」

  「這個嘛,我也挺意外的。」我在說什麼呀?這是。

  「我可以跟又馨說這件事嗎?」

  「可以啊。」我說,「要跟多少人說,跟什麼人說,都是妳的自由啊。」

  「那…你會特別跟誰說呢?」

  「有人問起再說吧。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新聞。」我愈來愈一頭

霧水,說不說這件事很重要嗎?

  明荃學妹的聲音非常戲劇地降了下來,「學長…你認為這件事沒什麼?」

  「也不是…只不過…我是傾向於保守派的。何況這種神奇的經驗還是

第一次呢。」

  團體約會?拜託,遇上明荃和趙敏之前,我怎麼可能會參加這種鬼東

西?重點是,光是想到我這殺手級的冷笑話天王,就沒有親朋好友敢把一


生(或者這一年)的幸福交到我手上。


  「真的嗎?嘻嘻嘻。那,請多指教了。」明荃學妹似乎高興的不得了。

  「呃…也請妳多指教。」我說。
翰亞約了一月十日晚上吃飯,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天非但沒有

魚翅可以漱漱口,連魚頭都沒有──這傢伙約在一家莫名其妙的咖啡店。


  五點半左右,我開著車到了淡水。淡水跟碧潭一樣,是個有趣的

地方。只不過淡水的老街由於過度商業化,並沒有讓我有什麼懷舊之感。


  明荃學妹住在鄧公路上的某社區,看起來還挺高級的。當我坐在

駕駛席上等她時,我才猛然發覺,我對明荃學妹竟然是一無所知。


  比方說,我知道趙敏學妹的家世,因為我們曾經現在未來是鄰居

;明荃學妹?問號中。


  再比方說,我知道趙敏學妹喜歡皮耶佐拉,因為我們曾經在西門

町淘兒談過;明荃學妹?問號中。


  又比方說,我知道趙敏學妹對於清潔浴室很有一套;明荃學妹?

問號中。


  「嗨。」明荃學妹穿著漂亮的白色大衣,敲敲車窗,「抱歉,讓

你久等了。你可以下車一下嗎?」


  「好啊。」我拔下車鑰匙。
 

  我一下車,就看見明荃的父親正雙手抱胸,嚴肅地站在社區門口。

為什麼我一見到這個身高不滿五尺,小腹突出,額線直達後腦勺的中年

歐吉桑,就知道是明荃學妹的父親大人呢?因為他的五官跟漂亮的明荃

學妹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復刻版。


  「我來介紹,爸,這是方品南。學長,這是我爸爸。」明荃學妹紅

著臉說。

  「伯父你好。」我向蘇伯伯點了點頭。

  「…方先生是吧?」蘇伯伯的腔調很宜蘭,「謝謝你平常照顧我家


  「好啊。」我拔下車鑰匙。
 

  我一下車,就看見明荃的父親正雙手抱胸,嚴肅地站在社區門口。

為什麼我一見到這個身高不滿五尺,小腹突出,額線直達後腦勺的中年

歐吉桑,就知道是明荃學妹的父親大人呢?因為他的五官跟漂亮的明荃

學妹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復刻版。


  「我來介紹,爸,這是方品南。學長,這是我爸爸。」明荃學妹紅

著臉說。

  「伯父你好。」我向蘇伯伯點了點頭。

  「…方先生是吧?」蘇伯伯的腔調很宜蘭,「謝謝你平常照顧我家


  上車之後,明荃學妹終於說起她家的事。蘇伯父是台大醫院的血液

科權威(?),蘇伯母是國小老師,明荃學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

個在建中,另一個在景美女中。


  「從小時候,我媽媽就一直給我們一個觀念:只有第一名的人,才

能有美好的生活。」明荃學妹說。

  「當第一名很累吧?偶爾的話也許還好,一直持續不斷的強迫自己

去競爭,難道不會累嗎?」

  「坦白說,進台大之前,一點也不累。」明荃說,「因為我真的做

到了,我永遠都是第一。」

  「進台大之後呢?」


  「呵,我就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我也才明白,有些事是講天份的。」

  「例如?」

  「例如…我和以琤一起修國文課,她老是被點名,老是不到,寫出

來的報告和考試成績,我怎樣也追不上她。我和又馨在民概課總是坐在

一起,去圖書館總是一起,她幾乎不唸書,但是她考卷上的答案硬是跟

老師說過的話一模一樣,成續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說學妹啊…有時候在意自己學過什麼,比在意別人成續更重要。」

  「嗯,你說的對。」明荃學妹輕輕一笑,那笑容飽含溫情和光亮。

  就這樣一路閒聊,路上車不算多,總算一趟不錯的旅程。到安和路

之後,我把車停妥,明荃學妹似乎有事,在停車場出口緊皺著眉,低聲

講著手機。

  「學妹,妳沒事吧?」

  明荃學妹把手機關掉,燦然一笑,「沒事。對了,你還沒說,你的

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呢。」

  雖然我覺得明荃學妹刻意避開我的問題,但我也不方便追究,「秘~密。」

  「秘密?」

  「他…是一隻鳥。」

  「鳥?」

  「本名叫罕鴨,現在改行當貓頭鷹。」
我和明荃走進咖啡店,一眼就見到穿著藍色夾克和牛仔褲的翰亞。

如果說翰亞穿著顏色混亂的地攤貨依然能保持八十分的帥勁,那麼現在

穿著藍色系衣服的許翰亞,可以說是百分百少女殺手。


  不過,明荃學妹似乎完全不這麼想。一見到著窗外發呆的翰亞,明

荃學妹像是看到鬼般,接近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學妹,看到偶像很緊張嗎?」

  「…」明荃學妹沒有說話。

  「學妹,不用這麼緊張,他本人很好相處的。」


  「……」明荃學妹依舊沒有說話,而一手拿著MENU的服務生已經覺

得不耐煩了。

  「學妹──」

  「……我們過去吧。」明荃學妹低著頭,拉拉大衣。

  「妳還好吧?」

  明荃學妹淺淺一笑,「很好。」


  我,方品南雖然有時候糊里糊塗,但並不是笨蛋。當我和明荃學妹

走近翰亞,一種讓人火大的尷尬氣氛碰一下地炸開。


  「嘿。」我伸手拍了翰亞的肩。


  一直望著窗外發呆的翰亞,這才回過神。當他看到站在我身後的明

荃學妹,不禁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初次見面,我是許翰亞。」翰亞幾乎是綠著臉說話。

  「你好。」明荃學妹的聲音細若蚊鳴。

  坐定之後,我不得不同時跟這兩個人說話,豆大的汗珠開始亂冒。

我真是搞不懂,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對了,翰亞,你約的那個女孩子呢?快七點了,怎麼還沒來?


」我實在沒話好說了,原諒我吧。

  「嗯啊…她在十幾分鐘前很慎重的婉拒我的邀請。她說,她有男朋友了。」

  雖然是在回答我的問題,但翰亞卻是看著明荃學妹說話。非常不祥

的預感在我心裡浮上浮下,我轉頭看看坐在右手邊的明荃學妹,她一手

拿著小湯匙,拼命在咖啡杯裡畫著圓。

  我再度看著翰亞,他的杯旁散亂著紙包,手上現在正準備撕開第七

包糖。那杯藍山成了糖水,可以想像得到杯底的糖末凝結成一座小山。


  「品南,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過兩天我再和你連絡。」翰亞這

次終於正視著我,他拿起背包,站了起來。

  我完全沒有心情留他,「OK,有事隨時打手機給我。」

  「拜。」翰亞幾乎是用逃的離開。

  從頭到尾,明荃學妹都沒有開口。直到侍者收走了翰亞完全沒動過

的咖啡,她才緩緩抬起頭,以極慢極慢的速度,嘆了口氣。

  我顧左右而言他,「肚子好餓,要不要點餐?」

  「我吃不下。」明荃學妹搖搖頭。

  「咖啡都涼了,要不要再叫一杯?」


  「我不想喝。」明荃學妹使勁兒地搖頭。

  「那…妳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陪妳去。」


  再怎麼說也是我硬把她約出來的,總不好鬧得不歡而散。至於她跟

許翰亞的事,我倒是完全不想過問,這種八卦少談為妙。


  「學長,我想回淡水。」明荃學妹說。

  「我送妳回去。」我話才剛說完,明荃學妹的眼淚就毫無預警,霹

靂啪啦地滾下來。


  後來上了車,我把車上唯一一盒面紙拿給她。和平常的明荃學妹完

全不同,她縮著肩膀顫抖,白色的尖頭鞋拼了命地踢著我新買的踏墊。

  雖然安慰她比考慮腳踏墊的事重要,但是我依舊忍不住看著新買的

深紅色踏墊,變得無可救藥的頹敝模樣。


  大約過了七、八分鐘,停車場裡來回經過了一部BMW,一部非常老

舊的積架,和兩部白色喜美之後,明荃學妹慢慢地止住哭泣。
十點左右,我回到家裡。從淡水開車回來時,繞到西門町去了。

因為趙敏學妹來電,她要一碗西門誠品旁的鴉片粉圓。

  我想這世界上是有巧合的。在停車場時,明荃學妹才剛剛停住啜

泣,趙敏學妹就打電話來。雖然覺得不禮貌,但我還是接起手機。在

默默聽完我和趙敏學妹的對話後,明荃學妹靠著椅背,疲倦似地笑了。

  「學長,」明荃學妹說,「剛剛真對不起,我失控了。」

  「現在好點了嗎?」

  「以琤有叫你趕回去嗎?」

  「沒有。」

  「學長,我還是比不過以琤,對吧?」

  「妳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不一樣,但不分勝負。」

  「……前天聽到你決定選擇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像剛剛一樣流

個不停,同時也笑個不停。」明荃學妹平靜地說。「本來,我差一點

喜歡上許翰亞。」

  「妳們認識?」

  「在批踢踢認識的。有一段時間了吧。不過我一直沒想到,你跟

許翰亞這麼熟。」明荃學妹黯然地說,「我很喜歡他的文字,每次聽

到你和以琤的消息,我就會想和他說說話。很奇怪的心態,對吧?」

  我搖搖頭,明荃學妹自顧自地笑起來,「當許翰亞說要來台北見

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不過也很擔心。我沒有辦法明快地處理感

情的事,也許這就是我不如以琤的地方。


  「我當初拜託你向許翰亞要簽名書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會向你提

起我。沒想到,事情愈來愈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前天晚上,我好高興好高興,你果然救了我。你讓我有安全感

,我相信我可以堅定的拒絕許翰亞了。直到剛才來的路上,我都還沒

發覺,和你相約見面的朋友就是一直想見我一面的許翰亞。我覺得對

你很抱歉,對許翰亞也是。」

  「來的時候,妳關上手機,就是因為許翰亞的原故嗎?」

  明荃學妹點點頭,「……不過,三分鐘之前,我發現自己是個大白痴。」

  「?」

  「學長,你那天打電話約我,只是因為你非得從我跟以琤中間挑

一個,而你又怕以琤拒絕,所以才決定找我。對嗎?」


  明荃學妹看著我,我無法判讀她目光裡蘊含的到底是怎麼樣的情

緒,我也讀出不出她冷靜的言談背後,到底情緒的波動有多大。


  「明荃,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考慮了一下,「造成妳的誤會,

是我語焉不詳的緣故。」

  「應該說,是我自作多情噢。」

  「學妹──」

  「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明荃。」她說。

  「好,明荃學妹──」

  「是明荃──」她鼻音很重地強調。
   ..

  「好,明荃。妳聽我說。我的腦袋跟妳的腦袋構造完全一樣,遇


上感情這檔事就開始失去判斷力,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明白誰

對我比較重要,我現在只能假扮天秤,很努力地試嘗試公平對待妳和

以琤;所以,我希望妳了解一件事:妳是自由的。跟許翰亞也好,哪

個學弟學長同學都好,只要相信妳自己的心意就夠了。妳能答應我嗎?」


  明荃學妹終於露出讓人放心許多的笑容,如同秋季加拿大楓林般

的色彩洋溢。她點了點頭,按按自己的眼眶。


  「是你說的,我還沒有輸,對吧?」

  「嗯,妳還沒有輸。」


  雖然我不覺得這是一場戰爭,但是恐怕明荃和趙敏早就枕戈待旦

許久了。我發動車,明荃學妹提議放點輕鬆的音樂聽聽,我卻怎麼樣

也輕鬆不起來。


  既不是為了趙敏學妹,也不是為了明荃學妹,而是為了我那濫情

的死黨,許翰亞。我相信這件『意外』不至於破壞我們的交情,只不

過總有這麼一塊烏雲籠罩在我的心上,久久不散。
「你心情不好。」趙敏學妹說。

  她一面接過我手中的塑膠袋,一面把一雙全新的男用拖鞋扔在地上

。我脫下球鞋,把它朝門外放好。


  「我的臉色很難看嗎?」我摸摸臉頰。

  「很難看。」趙敏學妹舉起塑膠袋,在燈光下仔細地端詳碎冰和粉

圓。「你有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粉圓?」

  「粉圓從哪個角度看都一樣,不是嗎?」

  「就連工廠的製成品都會有不良品產生,手工粉圓怎麼會沒有差別

?」趙敏學妹挑挑眉,「你不是看不出來,而是不想看。」


  「是是。」我義無反顧地說。


  趙敏學妹把塑膠袋裡的粉圓倒進碗裡,坐在飯桌前,慢慢品嚐。而

我為了避免自己陷入奇怪的尷尬中,便來到音響櫃前,試圖找尋皮耶佐

拉的蹤影。


  CD唱盤轉動了好一會兒,在某段間奏響起時,我不自覺地轉頭,想

看看趙敏學妹。然而,她已經不在飯桌前。


  「幹嘛對著廚房門發呆?」趙敏學妹從廚房出來,左手拿著兩只玻


璃杯,右手提著一瓶可樂。

  「沒什麼。」

  「要不要喝?」

  「謝謝。我要一大杯。」

  於是趙敏學妹把兩個杯子倒滿後,把保特瓶塞給我。「全部都給你。」

  「謝謝。」

  短暫的沈默之後,她喝乾兩個杯子裡的可樂,然後走到玄關鞋櫃旁

的穿衣鏡前,「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我在考慮要不要回答。第一,我不知道那鏡子是不是魔鏡,我如果


搶著回答會不會讓鏡子怨恨;第二,我很不想說出『妳怎麼穿都好看』

之類的話,偏偏又找不到適合的句子可以換句話說;第三,也許她根本

不需要我回答。

  「妳這樣很好。」我還是說話了。因為那面鏡子看起來完全沒有想

回答的打算。

  「你很累嗎?現在。」

  「還好。」

  「我們出去散步吧。」

  「去哪裡?」

  「外頭。」趙敏學妹從客廳一角的衣架上拿了件夾克。

  有一種人,不管在什麼時候認識都嫌晚,像是安東尼學長或者子翔

一樣;有一種使人信賴的天賦。有另一種人,不管在什麼時候認識都不

算晚,例如明荃與翰亞;不管何時何地,一想到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


  而趙敏學妹偏偏不屬於這兩種人中的任一種,我不得不把她獨立出

來。她比較接近永恆。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她其實是什麼千年老妖或者

她的靈魂能夠萬年不死,而是因為我總是知道她在這裡。不管發生什麼

事,趙敏學妹總是能夠對一切風暴不以為然,平靜地在某處呼吸著。


  正因為我知道我辦不到,所以我非常佩服她幾近於麻木不仁的鎮定

。用『麻木不仁』來形容一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子似乎不太好,但想

達到『麻木不仁』的境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希望趙敏學妹不會介意。我只是暫時處於混亂狀態。到底為什麼混

亂我已經搞不清楚,而這混亂帶給我的究竟是痛苦還是愉悅,我完全無

法得知。


  走在晚上十一點的大安森林公園裡,我沒說什麼。趙敏學妹也只是

靜靜地走著。好像光憑著腳的挪動,就真的可以走出愈來愈深的灰色霧

狀複雜中。


  跟我認識愈久,趙敏學妹愈來愈不愛說話。一警覺到這點,我就像

個瘋子似地對她叨唸起來。「最近見面,妳幾乎都不說話。」

  「盡在不言中。」


  老掉了牙的回答,而我的反應跟所有面對老掉牙回答的人們一樣老

掉牙──我只能沈默。用以表示自己也很能體會什麼叫「盡在不言中」

、「欲辯已忘言」甚至什麼「言有盡而意無窮」。
「還有,」趙敏學妹主動開口,「我們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面了。」

  「所以?」

  「還沒到二月十四號,不過如果你心裡已經有什麼打算,可以大大

方方的告訴我。」

  「我?我目前還沒有什麼打算啊。」


  趙敏學妹停下碎步,轉過頭冷然地望住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憤

怒的表情。


  我想大家都同意,『生氣』和『憤怒』所代表的不悅程度有些差別

。如果我前幾次吐在她身上時,她的表情屬於『生氣』的話,那麼此時


此刻,她緊鎖雙眉,咬著下唇,雙目如火的樣子,就屬於『憤怒』了。


  「方品南,我之所以喜歡你,是因為你不滑頭。」趙敏學妹說,「

不過事實証明,我大錯特錯。現在我片面宣佈,取消0214的約定。我不

會祝福你和蘇明荃,因為我不相信你能讓蘇明荃幸福快樂。」

  我呆站在原地,看著趙敏學妹面無表情地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

冷風撥動她低垂額前的髮絲,她轉身快步離去。

  樹影和她的纖弱的背影時而交錯,浮動的寒風吹散雲片,連淡黃色

的月光也突然消失無蹤──就在她轉身的這一瞬間。


  2004年1月10日結束前二十一分鐘。趙敏學妹終於說出她喜歡我,

在三秒之後,她同時也決定結束『喜歡我』這件事。直到2004年1月11

日早上六點,我都還在沒有月光也沒有晨光,寂冷的大安森林公園裡

走著。那不叫散步,因為我完全沒有閒適的心情,我只是繞著圈,一

步一步,不停地走著。


  在電影『重慶森林』裡,金城武想把林青霞的生日祝福製造成保

存期限長達一萬年的記憶罐頭。那台詞是很簡單的:如果非得要印上

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部電影,就像我不知道趙敏學妹是怎麼

了。也許我的比喻和聯想過份失當,但是我想我曾說過,我的國文程

度是非常需要別人諒解的。


  星期日早上九點整,我洗完澡,刮完鬍子,喝下一碗安東尼學長

煮的白粥,然後換上淡藍綠色的睡衣,鑽進被窩。


  這一睡,就睡到下午三點多。我什麼夢也沒做地醒來,走下床,

拉開落地窗的窗帘。手機有三通未接來電,都是明荃學妹打的。我揉

揉額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喂,學妹,妳有事找我?」

  「學長?」明荃學妹鬆口氣似地,「太好了,我還以為你發生什

麼意外了。我打了好幾次手機,你都沒接,嚇了我一大跳。」

  「不好意思,我在睡大覺。」

  「真是讓人擔心,害我還打給以琤,問她有沒有你的消息呢。」

  「喔喔,辛苦了。」

  「不會啊。不過我打給以琤的時候,她也正在睡覺。」

  「那…她大概不太高興吧。」

  明荃學妹「咦」的一聲,「你是不是跟以琤吵架了?」

  「沒有。」我根本什麼都來不及說。

  「完全──沒有可信度。」

  「真的沒有吵架。她只是不想再理我而已。」我放棄地說。

  「怎麼會?」

  「學妹,妳介意不介意我們換個話題?」


  在我和明荃學妹的對談即將邁入新階段之際,子翔忽然敲了敲我

的房門。我匆匆掛上手機,沒想到子翔口中的客人是翰亞。


  我打起精神,替他拉開書桌前的椅子。「坐吧。」

  「剛起床啊?」

  「嗯。」我說,「你和學妹的事,我都知道了。」

  翰亞稍稍弓起背,「──虧我還挺喜歡她的,沒想到還是你厲害。」
雖然知道趙敏學妹片面取消了二月十四日約定的原因,但是我

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例如向她解釋這一切只是個誤會,或者流著

淚盡訴心中情。

  因為在那天,當趙敏學妹轉身離去時,我就已經有一種「當愛

已成往事」的感覺。而接下來堅定我放棄趙敏學妹的是,明荃學妹

在寒風中凍紅臉,微笑中夾雜淚水,強顏歡笑的樣子。明荃學妹沒

說什麼,只是靜靜等我回頭,一言不發地。

  趙敏學妹冷冽的目光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殺傷力,並不是我不在

乎,而是她放棄了,連一個憤怒的目光都懶得施捨。我知道那意味


著什麼──她已經替我做了決定。

  「學妹,很冷?」

  「是明荃。」

  「明荃,很冷?」

  她用力點點頭,「學長,你不去向以琤解釋?」

  「不去。」

  「咦?」明荃學妹睜大眼睛。

  「妳餓不餓?」

  明荃學妹考慮了三秒鐘,「有點。」

  「我們去二活看看有什麼可以填肚子的吧。」我說完,很努力

很努力地伸手。

  明荃學妹這次考慮了近三十秒,終於還是伸出她的右手,「我

會記得今天噢。看來我又得向神仙姊姊澄清一個新誤會了。」
  
  明荃的手很柔軟,幾乎沒有重量;趙敏的手很光滑,幾乎沒有溫度。

  明荃的微笑像日光,帶著無與倫比的溫暖;趙敏的微笑像星光

,一點點就能讓全宇宙燦爛。

  明荃的側臉散著稚氣,讓人不自禁地想呵護;趙敏的側臉飽含

甜美,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明荃的髮絲飛散成一種眷戀;趙敏的黑髮像是甘味四溢的美夢。

  我牽著明荃學妹的手走向第二活動中心,試著讓自己習慣。我

看著明荃學妹微笑的側臉,不知為什麼,心酸極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我約了翰亞吃晚飯。目前的我,可以說是

處於極度驚嚇中。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一瞬間就痛下決心,我搞

不懂這一切到底是誰影響誰。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哪個清醒的旁

觀者給我一個簡單易懂的解釋。

  「今天哪…我遇見了趙敏學妹。」我說。

  「沙朗二份,鹽蔥牛五花三份…嗯…」

  「然後,我決定放棄她了。」

  「…再來一碗海苔茶漬飯,鹽蔥豬五花二份,奶油野菜一份…」

  「我想,我應該跟明荃學妹在一起。」

  「還要那個上等菲力四份,飲料…可樂來兩杯,就先這樣吧。」

許翰亞面不改色地點完菜,等服務生走後,才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

  「你怎麼一點也不開心?」

  「嗯…這個嘛…」我的臉色很臭嗎?

  翰亞一面打開紙包的衛生筷,「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交女朋友交

到這麼痛苦的程度。你到底怎麼搞的?」

  我把今天的事約略說了一遍,許翰亞臉色愈來愈來難。服務生

上了火盆後,他看著火光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這個王八蛋。你跟趙敏學妹是一回事,你跟明荃又是一回

事。誰說被趙敏學妹甩了,就得回去找明荃?如果你明天被明荃甩

了,是不是也要回去找趙敏?這件事在邏輯上根本就是大錯特錯!

  「還有,不管你跟趙敏學妹會怎麼發展,你都應該把最初的誤

會解釋清楚才對。把話說清楚後,你再下什麼決定,都能更加理性

,不是嗎?另外一方面,你一聽完趙敏學妹說的話,就立刻向明荃

示好,這樣會傷了明荃的自尊,也許她會覺得你只是把她當備胎。」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嘆了口氣,決定叫幾瓶啤酒。
翰亞是對的。至少在理論上我找不出他有什麼錯謬疏漏。我一

時不知該說什麼,明荃和趙敏學妹的身影在我心中同時擴散,我試

著覺得結束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心卻不由自主地激烈鼓動。

  燒肉店裡人聲喧鬧,隔壁坐著一群跟我們差不多的大學生,有

男有女,在舉辦家聚的樣子。一個皮膚曬成漂亮古銅色的女孩子似

乎注意到我和翰亞的桌上瀰漫著肅殺的氣氛,好奇地看了我們幾眼

;不過,也許只是發現了大作家的身影而已。

  「關於我和明荃的事…」

  翰亞一面翻夾肉片,「你和明荃是你們之間的事,至於我嘛,

你就不用想太多了。我,一定會繼續追明荃。」

  「為什麼?」

  「我喜歡她啊。雖然我不知道我還會喜歡她多久,不過會一直

追到我喜歡上別的女孩子為止吧。有意見嗎?」

  「沒有。」我苦笑,「這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覺得你會造成

明荃的困擾嗎?」

  「我只是為她保留了另一扇門。」翰亞抬頭,看著我,「聽著

,負責任是一件好事;但是違背自己的真實感覺,則是一件非常愚

蠢的事。」

  「你擔心我還是喜歡趙敏多一些?」

  「哈哈。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

  我一頭霧水,「我不過是問你一個問題罷了──」

  「想想你是怎麼問的──『還是喜歡趙敏』多一些──」翰亞

笑顏逐開,「你喜歡的人是趙敏哪。」

  我噤若寒蟬,已經無法辨別是我自己失言,還是翰亞太愛玩文

字遊戲。我在心裡複誦幾次這句話,我想,翰亞是對的。終於,那

天秤不再平衡,我把偏向趙敏學妹一點點的部份,用蠻力扳回。

  「品南。」

  「嗯?」

  「倚天屠龍記你有讀過吧?」

  「那是國小的事了。」

  「還記得張無忌選誰嗎?」

  我點點頭,「選了趙敏。」

  「我第一次看倚天屠龍記的時候,覺得張無忌真是一個百分百

王八蛋,不乾不脆到了極點。要他跟周芷若拜堂就拜堂,一點堅持

都沒有,每次讀到那段就很生氣。」翰亞頓了一頓,「不過看到他

鼓起勇氣告訴周芷若,他和趙敏是刻骨銘心的相愛時,又覺得他勇

氣可嘉。雖然很多人都說武俠小說是超現實的,不過人的情感模式

倒是千古不變,既然你走狗運有機會假扮張無忌,就學著好好搞定

自己的感情世界吧。」

  「如果有這麼簡單,我就不用坐在這裡聽貓頭鷹唸經了。」我說。

  「幹!你這傢伙給我有分寸一點,林杯(意譯為:汝父)難得嚴

肅的說!」

  在燒肉店吃吃喝喝時,隔壁桌的漂亮古銅色女孩子,不停地往

我們這桌看,好像想確認什麼。我用比較低的音量告訴翰亞,這傢

伙是一面以快動作翻烤上等菲力,一面嗤之以鼻。

  「既然都決定要和明荃在一起了,就別再注意其他女孩子。」

翰亞如是說。

  「可是那個女孩子在看的人是你吧。」


  「無論如何,注意到別的女孩子就是犯了大忌。」

  「不過我明明就是無忌哥哥啊。」

  翰亞嘆了口氣,「你很冷耶。如果再凍傷我的肉,我就跟你拼命!」

  走出燒肉店時,大約九點左右,翰亞和我晃到附近的誠品書店

。才剛走進書店,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

  「對不起。」趙敏學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模糊,不確切。
雖然知道趙敏學妹片面取消了二月十四日約定的原因,但是我

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例如向她解釋這一切只是個誤會,或者流著

淚盡訴心中情。

  因為在那天,當趙敏學妹轉身離去時,我就已經有一種「當愛

已成往事」的感覺。而接下來堅定我放棄趙敏學妹的是,明荃學妹

在寒風中凍紅臉,微笑中夾雜淚水,強顏歡笑的樣子。明荃學妹沒

說什麼,只是靜靜等我回頭,一言不發地。

  趙敏學妹冷冽的目光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殺傷力,並不是我不在

乎,而是她放棄了,連一個憤怒的目光都懶得施捨。我知道那意味


著什麼──她已經替我做了決定。

  「學妹,很冷?」

  「是明荃。」

  「明荃,很冷?」

  她用力點點頭,「學長,你不去向以琤解釋?」

  「不去。」

  「咦?」明荃學妹睜大眼睛。

  「妳餓不餓?」

  明荃學妹考慮了三秒鐘,「有點。」

  「我們去二活看看有什麼可以填肚子的吧。」我說完,很努力

很努力地伸手。

  明荃學妹這次考慮了近三十秒,終於還是伸出她的右手,「我

會記得今天噢。看來我又得向神仙姊姊澄清一個新誤會了。」
  
  明荃的手很柔軟,幾乎沒有重量;趙敏的手很光滑,幾乎沒有溫度。

  明荃的微笑像日光,帶著無與倫比的溫暖;趙敏的微笑像星光

,一點點就能讓全宇宙燦爛。

  明荃的側臉散著稚氣,讓人不自禁地想呵護;趙敏的側臉飽含

甜美,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明荃的髮絲飛散成一種眷戀;趙敏的黑髮像是甘味四溢的美夢。

  我牽著明荃學妹的手走向第二活動中心,試著讓自己習慣。我

看著明荃學妹微笑的側臉,不知為什麼,心酸極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我約了翰亞吃晚飯。目前的我,可以說是

處於極度驚嚇中。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一瞬間就痛下決心,我搞

不懂這一切到底是誰影響誰。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哪個清醒的旁

觀者給我一個簡單易懂的解釋。

  「今天哪…我遇見了趙敏學妹。」我說。

  「沙朗二份,鹽蔥牛五花三份…嗯…」

  「然後,我決定放棄她了。」

  「…再來一碗海苔茶漬飯,鹽蔥豬五花二份,奶油野菜一份…」

  「我想,我應該跟明荃學妹在一起。」

  「還要那個上等菲力四份,飲料…可樂來兩杯,就先這樣吧。」

許翰亞面不改色地點完菜,等服務生走後,才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

  「你怎麼一點也不開心?」

  「嗯…這個嘛…」我的臉色很臭嗎?

  翰亞一面打開紙包的衛生筷,「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交女朋友交

到這麼痛苦的程度。你到底怎麼搞的?」

  我把今天的事約略說了一遍,許翰亞臉色愈來愈來難。服務生

上了火盆後,他看著火光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這個王八蛋。你跟趙敏學妹是一回事,你跟明荃又是一回

事。誰說被趙敏學妹甩了,就得回去找明荃?如果你明天被明荃甩

了,是不是也要回去找趙敏?這件事在邏輯上根本就是大錯特錯!

  「還有,不管你跟趙敏學妹會怎麼發展,你都應該把最初的誤

會解釋清楚才對。把話說清楚後,你再下什麼決定,都能更加理性

,不是嗎?另外一方面,你一聽完趙敏學妹說的話,就立刻向明荃

示好,這樣會傷了明荃的自尊,也許她會覺得你只是把她當備胎。」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嘆了口氣,決定叫幾瓶啤酒。
翰亞是對的。至少在理論上我找不出他有什麼錯謬疏漏。我一

時不知該說什麼,明荃和趙敏學妹的身影在我心中同時擴散,我試

著覺得結束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心卻不由自主地激烈鼓動。

  燒肉店裡人聲喧鬧,隔壁坐著一群跟我們差不多的大學生,有

男有女,在舉辦家聚的樣子。一個皮膚曬成漂亮古銅色的女孩子似

乎注意到我和翰亞的桌上瀰漫著肅殺的氣氛,好奇地看了我們幾眼

;不過,也許只是發現了大作家的身影而已。

  「關於我和明荃的事…」

  翰亞一面翻夾肉片,「你和明荃是你們之間的事,至於我嘛,

你就不用想太多了。我,一定會繼續追明荃。」

  「為什麼?」

  「我喜歡她啊。雖然我不知道我還會喜歡她多久,不過會一直

追到我喜歡上別的女孩子為止吧。有意見嗎?」

  「沒有。」我苦笑,「這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覺得你會造成

明荃的困擾嗎?」

  「我只是為她保留了另一扇門。」翰亞抬頭,看著我,「聽著

,負責任是一件好事;但是違背自己的真實感覺,則是一件非常愚

蠢的事。」

  「你擔心我還是喜歡趙敏多一些?」

  「哈哈。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

  我一頭霧水,「我不過是問你一個問題罷了──」

  「想想你是怎麼問的──『還是喜歡趙敏』多一些──」翰亞

笑顏逐開,「你喜歡的人是趙敏哪。」

  我噤若寒蟬,已經無法辨別是我自己失言,還是翰亞太愛玩文

字遊戲。我在心裡複誦幾次這句話,我想,翰亞是對的。終於,那

天秤不再平衡,我把偏向趙敏學妹一點點的部份,用蠻力扳回。

  「品南。」

  「嗯?」

  「倚天屠龍記你有讀過吧?」

  「那是國小的事了。」

  「還記得張無忌選誰嗎?」

  我點點頭,「選了趙敏。」

  「我第一次看倚天屠龍記的時候,覺得張無忌真是一個百分百

王八蛋,不乾不脆到了極點。要他跟周芷若拜堂就拜堂,一點堅持

都沒有,每次讀到那段就很生氣。」翰亞頓了一頓,「不過看到他

鼓起勇氣告訴周芷若,他和趙敏是刻骨銘心的相愛時,又覺得他勇

氣可嘉。雖然很多人都說武俠小說是超現實的,不過人的情感模式

倒是千古不變,既然你走狗運有機會假扮張無忌,就學著好好搞定

自己的感情世界吧。」

  「如果有這麼簡單,我就不用坐在這裡聽貓頭鷹唸經了。」我說。

  「幹!你這傢伙給我有分寸一點,林杯(意譯為:汝父)難得嚴

肅的說!」

  在燒肉店吃吃喝喝時,隔壁桌的漂亮古銅色女孩子,不停地往

我們這桌看,好像想確認什麼。我用比較低的音量告訴翰亞,這傢

伙是一面以快動作翻烤上等菲力,一面嗤之以鼻。

  「既然都決定要和明荃在一起了,就別再注意其他女孩子。」

翰亞如是說。

  「可是那個女孩子在看的人是你吧。」


  「無論如何,注意到別的女孩子就是犯了大忌。」

  「不過我明明就是無忌哥哥啊。」

  翰亞嘆了口氣,「你很冷耶。如果再凍傷我的肉,我就跟你拼命!」

  走出燒肉店時,大約九點左右,翰亞和我晃到附近的誠品書店

。才剛走進書店,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

  「對不起。」趙敏學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模糊,不確切。
趙敏學妹的「對不起」才說完,我的手機又有新的插撥;是明

荃學妹打來的。我用力地喂了好幾次,趙敏學妹才發出聲音。


  「我要跟你說對不起。」

  「我聽到了。」我說。明荃學妹的來電仍在等候。「可是,妳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因為我覺得應該要說對不起。」

  「嗯?關於哪件事?」明荃學妹掛上電話。

  「關於我很兇地取消0214約定的事。」

  「噢,那件事啊……」我站在暢銷排行榜前,讓身體發著呆。

  「你如果隨隨便便就原諒我,我會覺得你是個王八蛋。」趙敏

學妹說。

  我嘆了口氣,「那件事確實讓我覺得很苦惱。」

  「真的?」

  「真的。」

  「……我的手機有看不見號碼的插撥,我待會兒打給你。」

  「學妹再見。」

  結束和趙敏學妹的通話之後,我本想打給明荃,但是不知道趙

敏學妹什麼時候又會來電,還是先和她談完再說。


  我一面想,一面不自覺地晃到常看的作者架上,瀏覽著最近新


書。過了十五分鐘,我買了兩本卜洛克的作品,結完帳後,手機依

然靜悄悄地。不只趙敏學妹,連明荃也沒有再打給我。

  「學長,好巧。」我才一走出誠品,就看見安東尼學長迎面走

來。他還是老樣子,皮褲皮衣,大波浪金髮。

  「嗨!品南,真的很巧耶。要回去了嗎?」

  「還沒,大概會四處晃晃吧。」

  安東尼學長笑道,「對了,有件事我一直還沒告訴你,我放棄

中文所了。」

  「放棄?學長,你是指,你不拿學位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去法國。」安東尼學長撥撥長髮。


  「呃…」我硬著頭皮,「學長啊,就算不去法國,留在台灣,

你還是可以繼續當你的安東尼啊,我想中文所的博學鴻儒,還不至

於古板到那種程度啦。」

  「哈哈哈!誰跟你說是因為我這身裝扮的?我只是想換個方式生活。」

  「例如在臉上塗白粉,點美人痣,戴上銀灰色的假髮,穿上緊

身褲襪偽裝路易十四時代的貴族嗎?」


  我到底在說什麼啊?我不禁在心裡描繪出安東尼學長的新造型

,其結果豈是一個「幹」字了得?安東尼學長,千萬別做傻事啊。


  「品南,」安東尼學長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做人有想像力是

好事,不過你不覺得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嗎?」

  「啊?」

  「我想去法國,當廚師。」安東尼學長臉上逐漸散發出光采,

「我混了快三十年,才知道自己喜歡的事是什麼,即使我是一流大

學畢業,即使我知道『馬』字有十種寫法,那也沒用。我只想做令

自己開心的事,高高興興地走自己選的路。」

  我有些傷感,「那,決定什麼時候走呢?」

  「等你搬完家,子翔找到房子,我就要走了。子翔也說,那房

子如果我和你都搬走,他也不想再住下去。」

  「我們認識好像才是昨天的事。」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安東尼學長笑了笑,「傷感的


話再說還是傷感,何況,我跟你也還在這裡。」


  目送安東尼學長揹著大包包走進誠品,我只想誠心地祝福安東

尼學長。還沒看到他收拾行裝,我已經開始懷念他的大波浪金髮,

還有某次嚇倒我的月光仙子頭,以及在飯桌旁敦促我跟子翔喝十全

大補湯的雞婆樣。

  我察覺自己眼眶有點泛紅,連忙深呼吸幾口。冰涼涼的空氣刺

痛鼻腔,幾秒後,台北市氣溫驟低的冬夜,開始飄落當不成雪花的雨點。
凌晨一點四十分。我洗完澡,把頭髮稍微弄乾,坐在書桌前。每

次一考完期末考,接下來的日子就會開始加緊唸書。因為一考完就痛

下決心,下學期要追分成功。

  我的決心通常持續十天左右,也就是說,當所有大學生都因考完

期末考而歡呼時,還有一個我呆呆坐在圖書館裡,死命地用手抄著一

本本法學講義。

  考完大學聯考那天,我熬夜解了二十幾題數學競賽的題目,寫了

八篇堪稱史上無敵蠢的作文(而且還同一題目),順便把累積許久的地

圖集拿出來重填地名和礦產。

  總是因為什麼事件,我才會下定決心。就像我和明荃的交往,是

建立在趙敏學妹的誤會上。一旦認清這點,我就覺得很對不起明荃及

翰亞。亂。現在,我就只能想到這個字。

  我想找人說說話,即使是一句晚安都好。於是我甘冒奇險,走到

離我最近的子翔房前,伸出右手成拳狀,敲了五下。

  約莫十秒後,有人悶哼一聲,下了床,披上衣服,走向門。我本

來鬆了一口氣,但當門一打開時,我又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氣。


  一個短髮蓬亂,睡眼惺忪的女孩子站在門後,幾乎睜不開眼,「

同學,這麼晚了,有事嗎?」

  「抱、抱歉──」我一時語塞,手足無措,「這個──我是──

我本來是想──那個──」

  短髮女孩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我去叫他起來。」

  「等一下,」我情急之餘,一面搔頭,一面搖搖手,「不用叫他

了。抱歉吵到妳了,晚安。」

  「晚安。」女孩子關上房門。有些用力地按下喇叭鎖。

  安東尼學長的房間沒人應門,他大概會在誠品熬夜唸法文吧。我

穿上夾克,拿著鑰匙和傘出門。


  我坐電梯到了十二樓,在爬上通往頂樓的階梯前,我在趙敏學妹

家門口站了一陣子。我好想好想知道,我到底喜歡的是她還是明荃。

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趙敏學妹的臉蛋我已記不清楚,但卻仍然重複

不停地想著她。


  「門鈴是你按的?」

  趙敏學妹家的門,冷不防地打開。只見她穿著白色睡袍,和同款

拖鞋,疲倦地站在門後。她似乎有些意外看到我。

 「門鈴是你按的?」她又問一次。

  我搖搖頭,「我一直在等妳的電話。」

  「然後呢?」

  「安東尼學長要去法國了。」

  「然後呢?」

  「子翔在睡覺,開門的是個女孩子。」

  「然後呢?」

  「我在妳家前面站了好久,可是沒按門鈴。」

  「然後呢?」

  「妳開門問我是不是按了門鈴。」我說。

  「噢。」她說,「你有話要對我說?」

  「我想說話,可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雨變大了。我望向樓梯間的窗戶,雨聲開始干擾我們的談話。趙

敏學妹蒼白地倚著門一會兒,接著拿出那雙男用拖鞋,丟在我面前。

  「有時候,我是指有時候,很偶然的時候,會不會特別想要見到

我?」趙敏學妹坐在飯桌旁,書上攤著一本小說。

  「有時候,會想到妳。接著就不得不想到明荃。」

  「這本小說很好看。」趙敏學妹忽然拿起桌上的小說,把封面朝

著我。「看過嗎?」

  「看過。」我點點頭,「不過男主角是個王八蛋。」

  「為什麼覺得他是王八蛋?」

  「因為我看不起不負責的男人。」我緩緩地說著,左胸內藏著炸


彈,時間所剩不多。「他不應該想要拋棄妻子和兩個女兒,去追求島本。」

  「可是他愛島本啊。」

  「但是有紀子也愛他,而且他和有紀子生了兩個女兒。」我說。

  趙敏學妹把小說丟回桌上,「坦白說,島本是個壞女人。至少我

是這麼覺得的。她根本不應該出現。」


  那本小說叫《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我盯著封面好一會兒,然

後換回自己的鞋子。趙敏學妹在我背後開口。

  「跟你講電話時的插撥是明荃打的。如果我的手機沒有插撥,或

者她的來電有號碼,我就不會接;如果我不接,我就會和你繼續說話

,直到我能說出『非常喜歡你』為止。」
如果非得要給這刻一個限期,我希望是一萬年。

  雨默默地下著。客廳的窗外模糊成一片幽黯不明的藍色,暗沉地讓

人心痛。我穿好鞋子,趙敏學妹站在原地不動。我的呼吸漸漸急促,不

能說謊。是的,不能說謊。我轉身看著蒼白如月的她,我覺得自己毀了

這一切。

  「非常喜歡你。」趙敏學妹說,「從第一次在公園,你陪我玩溜滑梯起。」

  「我?」

  「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害怕女孩子?」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想是因為,你最後一次陪我玩溜滑梯的時候,被我撞成腦震盪

的關係吧。」她吐了吐舌頭,換上輕鬆的表情,事不關已似地陷入回憶

,「因為我太貪玩了,竟然背對著地面往下滑,多虧你衝上前抱住我,

結果我沒事,你卻跌破了頭。」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毫無記憶。

  「十幾年前的事。在我全家搬去日本前。」她繼續說,「其實我對

這件事印象並不深刻,只是一直很害怕溜滑梯和公園裡的遊樂器具,常

常夢見自己從高處跌下。不過在夢裡,也總是有你救我。」


  我知道自己小時候曾經受過不小的傷,在後腦勺還有針縫傷疤,但

是沒聽人說過,我也只是單純以為,那只是玩耍造成的小意外。

  「喂,你在發什麼呆?」她的聲音接近我。

  「沒什麼。」

  「被像我這樣漂亮聰明的女孩喜歡上是你的福氣。」趙敏學妹抬高

臉,和往常一樣高傲,「你應該要很感動;畢竟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了。」

  「我很感動。」我是由衷的。

  「我不相信。」

  「我真的很感動。」

  「我真的不相信。」

  我苦笑,「那要我怎麼証明?」

  「不用証明。」趙敏學妹挑挑眉,「好了,我想對你說的話,都說完了。」

  「妳忘了說:『你可以走了』。」我說。

  「你當然不能走。」她說,「因為你的話還沒說清楚。」

  「我的話…」

  「我只希望你親口對我說,你下了決心,你喜歡蘇明荃。」

  「這樣妳會比較開心嗎?」

  趙敏學妹淡淡一笑,「我會死心。」

  「我真的很討厭《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男主角。」

  「我知道。」

  我深呼吸,「所以我不願意跟他一樣自私。」

  「我知道。」學妹又說了一次。

  「我,喜歡蘇明荃,我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趙敏學妹嘴角輕揚,一滴淚水從她右眼滑落。她很快

地伸手抹去,笑得比以往都還燦爛。


  我很想面帶微笑說再見,但是我辦不到。我試著回想明荃說話的樣

子,但是從腦海裡飛奔而出的是初見面時,我吐在趙敏學妹身上的淒慘記憶。


  「再見。」趙敏學妹一手捂在心口,一手替我拉開大門。

  「有一件事我希望妳知道。」

  「嗯?」

  「從我吐在妳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妳了。」我只是一面看

著她,一面痛罵自己不想活了。

  「再見。」趙敏學妹重複了一次。

  「再見。」
我依依不捨地看著趙敏學妹關上門,站在電梯前發著呆。為什

麼要依依不捨?我問自己。因為已經結束,不會再來。




  談戀愛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從寒假開始,我就跟明荃手牽著手

,逛遍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到後來實在無處可去,所以就開始逛逛

我常去的地方。包括西門町的淘兒。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來,一走進淘兒就覺得了無生氣。我在一樓

隨處晃晃,發現大量CD垃圾似地堆放著,特別是上面印有「暢銷」

、「金曲」之類令人倍覺諷刺的流行歌曲。我不禁皺起眉頭,明荃

關注地開口。


  「怎麼了?找不到你要的嗎?」

  「這裡好亂。」我按著拼音找,根本沒見到南方之星。

「淘兒不是要結束營業了嗎?所以比較疏於整理了吧。」明荃說。

  「結束營業?」

  明荃點點頭,「很可惜對吧?這裡一向可以找到許多難找的CD

,以後沒有淘兒,不知道該去哪裡逛。」




  我沒說什麼,把放在日語區架上唯一一張南方之星拿起,到櫃

台結帳。淘兒真的要結束了。我一面想,以後到哪裡找皮耶佐拉的CD?


  不自覺地,我想起趙敏學妹,不知道她的皮耶佐拉買齊了沒有

?明荃不喜歡皮耶佐拉,她喜歡許慧欣孫燕姿,偶爾聽聽安德洛伊

韋伯音樂劇。




  明荃喜歡的和我喜歡的東西常常南轅北轍,政治立場完全不同

。但這不重要,明荃和我並不在乎這些相異,明荃幾乎不提會讓我

和她意見衝突的事物,也因此,我們之間的話題並不多。我花時間

去讀翰亞的大作,想知道女孩在戀愛時需要什麼,但徒勞無功。




  好幾次在電話中,翰亞直接了當地說,明荃偶爾覺得我太冷淡

。我總是一笑置之,並不是非要膩在一起才算喜歡吧?當我一面這


樣想的時候,一面又覺得可怕──也許換了趙敏學妹,我就不會這

麼想。




  過完年沒多久,家裡的裝修就完全搞定,我把書本全部親自運

回去,至於日常生活用品就隨意打包寄貨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看重

的物品,我也是。只不過最看重的,通常也最無法帶走。




  「安東尼學長。」

  「品南啊。」安東尼學長脖子上掛著耳機,左手拿著法文課本

,金色的長髮上了髮捲,和平常沒兩樣。

 我把鑰匙交給安東尼學長,「學長,這段日子真的謝謝你的照顧。」

 「客氣什麼?這都是緣份!」安東尼學長用法文課本大力拍拍我。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安東尼學長鼻頭有些泛紅,「

也許這是我們在台灣最後一次相聚了,有樣東西送你。」




  安東尼學長轉身入房,一會兒之後,拿著一片全新的CD──布

宜諾斯艾利斯的馬利亞。安東尼學長把它交給我。




  「起初我真的覺得很吵,後來習慣它,接著我也喜歡上它。
品南,謝謝你。」

  我收下CD,不知道該說什麼,「學長──」

  「明日隔山丘,世事兩茫茫。」安東尼學長微笑著。




  我現在有兩張《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馬利亞》了。我只聽安東尼

學長送的那張,因為我總是能感受到溫暖;至於趙敏學妹送的那張

,我放進防潮箱裡,並且打算忘了它。




  我要搬離時,子翔還在南部老家過著大少爺的夢幻生活。在最

後一天上午,我的手機傳來他的簡訊。


 『嘿,少女殺手,即使不同居,我們也還是同學,祝你順利。』




  果然是子翔會說的話。我儲存了這封一點也不感性的簡訊,步

出了大門。我坐電梯直達B1的停車場,在電梯裡幾乎是定焦似地看

著12樓的樓層鈕。

但是我終究沒有伸手。把最後一箱書搬上車之後,我把車

開到新店翰亞家前。翰亞背著萬年不敗的舊包,另一手提著電腦。


  「從今天開始,就靠你多多照顧了,房東先生。」這是翰

亞上車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彼此彼此!」我微微一笑。

  「晚上我可以鎖房門嗎?」翰亞問。

  「當然可以,反正我有備份鑰匙。」

  「……」

  「好啦,開玩笑的。」我說。


  「比我還冷,厲害。」翰亞話鋒一轉,「你和明荃順利嗎?」

  「很順利。」

  「發展到什麼程度?」

  「牽牽小手的程度。」我的勇氣有限。

  翰亞搖搖頭,「方家只有你一個兒子?嘖嘖嘖,看來你爹

娘很難抱到孫子了。」

  「你這什麼態度啊?」

  「我有說錯話嗎?」翰亞瞇起眼,「我真是不明白,你怎

麼會這麼王八蛋呢?」

  「喂,注意你的措詞。」

  「方品南,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得罪很多人了。」


  我瞪他一眼,「除了許翰亞、許翰亞還有許翰亞之外,我

不知道還得罪誰。」

  「蘇明荃蘇明荃蘇明荃趙敏趙敏趙敏你你你。」翰亞嚴肅地說。

  「我並沒有腳踏兩條船啊。」

  「可是你讓兩個女孩子都不快樂。」




  翰亞似乎懊悔自己一時衝動,他按下車窗鈕,點起菸,默

默地吞吐起來。我試著把注意挪回台北市偉大如常的交通上,

表面裝作平靜。


  明荃學妹是怎麼的一個女孩子呢?




  我一面想著她眉眼間的柔軟笑意,一面開著車。我想我是

喜歡她的,只是這種喜歡和她的人一樣柔軟,不是強烈。正當

我努力尋找適當字眼,用以記錄這一切的時候,翰亞粗暴的吼

聲把我強拉回現實。




  「幹他媽的!你不要命了,超車超到對面去!在高架橋上

逆向行駛,你瘋啦?!」

  「啊,意外。」我忘了打方向燈,硬是剎車迴轉,附近的

車拼命按起喇叭。


  「小心點啊你!我還沒娶妻生子,不想跟個臭男人死在車

上。」翰亞漲紅了臉,緊抓著車門不放。

  「放心,不會有事的。」


  我話才說完,車頭就撞上前面那輛積架的保險桿了。翰亞

和我對望一眼,同時解開安全帶。我熄了火,下車準備賠錢。


  對方是個中年濃妝歐巴桑,不過長相雖然不醜,但是橫眉

豎眼,兇狠潑辣,氣勢凌人,身穿全套香奈兒高服飾(家母有

套一樣一樣的)。

  「這位女士,抱歉撞壞了妳的車。」我有點作嘔。

  「哼哼!」她滿不在乎地看了眼保險桿,又看了眼我的爛

車,徐徐開口,「十萬。」

  「十萬?!妳車子的保險桿連漆都還沒掉,妳就要價十萬

?坑人也不是這樣坑吧?!」翰亞怒從心中來。

  香奈兒濃妝歐巴桑不理翰亞,走回前座拿出皮包,再從皮

包裡拿出支票本,「十萬夠賠你的車了吧?」

  「啊?賠給我?」

  我還在一頭霧水,翰亞就已搶過歐巴桑的支票,「下次開

車小心點!我們走吧。」

  「可是…」這、這到底──

  「走吧!」


  我回到車上,才剛發動車,前面那輛積架就已經飛奔而去

。我皺著眉開口,「不是我們撞到她嗎?怎麼反倒是她賠錢給

我們呢?」

  「想也知道那個歐巴桑一定是無照駕駛,不想鬧上警局,

索性賠錢了事。」

  「噢…可是十萬塊也太多了吧?」

  「一個單身女子開著積架,為了避免跟我們多糾纏,花個

十萬塊算不了什麼。」

  「我不明白。」

  翰亞嘆了口氣,「不明白就不明白,把錢收好就行了。」


  到家之後,翰亞忙著整理他的新房間。我坐在客廳,把支

票仔細看了幾遍,是真的現金票。也許還是得還給那個奇怪的

歐巴桑。我想,不知道全台灣有多少個開著積架,享受甩尾快

感的香奈兒歐巴桑噢。

「學長,過幾天我們家要去高雄玩。」明荃坐在我對面,

慢慢切著羊排,「又馨和郁宏學長也要開車下來,你有空嗎?」

  明荃不是問我要不要去,而是問我有沒有空。我雖然比較

想在家看小說,但還是爽快地答應,「我有空啊。我載妳吧。

是一天來回嗎?」

  「在我叔叔的別墅住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再回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說。「正巧,我沒去過高雄。」

  「真的?學長,你好像幾乎不太出去玩喔?」

  「嗯。我很懶散,習慣守在自己的地盤上。」


  明荃把羊排切得非常小塊,再淋上醬汁,接著慢慢地把羊

排送入口中。明荃是緩慢的。一切動作都是和緩無瑕,手腕舉

起來的樣子,緊閉雙唇咀嚼的樣子,輕輕拿起水杯的樣子,都

是一樣甜美地充滿公主氣息。


  難怪翰亞要稱她為公主型美少女。我在心裡暗自點頭,很

高興老天爺把這麼美好的女孩子帶到我面前。只是,明荃再美

再可愛,她還是贏不了在我心裡另外那抹淡影。我真的喜歡明

荃,但是感覺和呼吸一樣,無法阻止它自然發生。


  明荃是陽光,但趙敏學妹是氧氣,我是深海動物(大海怪?)。

我不一定需要陽光,但是我需要水中的氧,即使非常微薄。


  「學長,你最近常常晃神喔。」不知道什麼候,明荃面前

的羊排已經被收走,換上了草莓烤布蕾。

  「我最近熬夜讀小說。」

  「噢?什麼小說?」

  「以死亡人數取勝的推理小說。」

  「我還以為你忙著讀結城大師的小說呢。」明荃笑了笑。

  「那傢伙現在跟我住在同一屋簷下,光是看他的臉就覺得

充滿故事性了。」我說。

  「嘻。可是,有空還是多看看吧。」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哪。」明荃臉紅起來。

  「那我…拜託他寫一點以死亡人數取勝的愛情小說好了。」


  忘記在翰亞的哪本小說裡有這麼一段話(如果我引用錯了,

請不要責怪我):『沒有人可以義無反顧地被愛,也不應該義無

反顧地愛人。當你義無反顧地被愛,你有可能像寒風屠殺蝶群

一樣折磨愛你的人;當你義無反顧地愛人,你的心就會成為易

碎而刺傷自己的玻璃片。』


  我好幾次想當面稱讚翰亞,只是每當他在我面前大啖雞翅


或者滿嘴含著牙膏泡說話時,我的感動就掉進了廚房的水管裡

,一去不回。


  原來,我是個缺乏勇氣的人,連說一句讚美都要悶騷半年

以上才不甘願地開口。就像現在,我坐在明荃學妹對面,跟她

距離不到五十公分,但就是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真實的心情。

  高雄壽山上的忠烈祠,是遠近馳名的遊覽地點,也是情侶

們常去的地方。明荃和我,神仙姊姊和陳郁宏,一起來到這個

約會勝地,但是情況卻完全不同。


  本來應該是立刻解散,各自帶開,不過非常神奇地,陳郁

宏這傢伙拎著啤酒跑到我身邊,而神仙姊姊則拖著明荃到附近

亂晃去了。


  「讓她們兩個亂跑不太好吧?」

  「放心啦,除了我之外沒人有那個色膽敢動又馨,至於你

家那個,有又馨在,很安全的啦。」

  「你這人真是的,竟然這麼說自己的女朋友。」我說,「

你這麼嫌棄她的長相,就拒絕她啊。」

  「辦不到!」陳郁宏悠哉地喝了口啤酒,「又馨是長得很

『過份』沒錯,可是我就是喜歡她,喜歡上了,沒辦法。」


  我倒開始羨慕起陳郁宏,「那就不要說話損她。」

  「我也想啊。」陳郁宏收起開心的表情,「談戀愛真是累人。」
  
  「你也有煩惱?」

  「我的煩惱不大,但是接二連三。」

  「喔?」

  「總是有人用很不以為然的口吻說我瞎了眼,放棄李孟晴

、孫若婷那麼好的女孩子不要,喜歡上一個巨無霸世紀暴龍。

剛開始我還偶爾會反駁一下,青菜蘿蔔各有所好,不過一直聽

到這種說法,我頭都快炸了。」

  「莫懼千夫所指,但求問心無愧。這句話除了做人處世,

也許感情上也用得著。」我一時有感。


  「多謝你金玉良言。」陳郁宏饒富深意一笑,「不過,你

自己也該好好想想這句話吧。」

從壽山回來的路上,明荃沒說什麼話,雖然和平常比起來

沒什麼不同,但是我總覺得空氣中透著幾絲詭異。


  「累了?」

  「不,我不累。」明荃直覺似地回答。

  「妳看起來有些疲倦。」

  「沒什麼,在山上覺得有點冷。」

  「回去之後,要不要先吃點感冒藥?」

  「不用了…睡一覺起來就會沒事。」明荃說。


 「妳不太想說話?」

  「不會呀。」明荃振作起精神,甜甜一笑,「你想太多了喔。」

  「真的?」

  明荃點點頭,保持著笑容,「嗯嗯。」

  「那就好。」


  我不是近視,雖然平常不聰明,但是也不至於笨到哪裡去

。我當然看得出來,明荃心情很差。但是在擔心她之前,我反

而有些不解,為什麼她不願意把心裡的事告訴我呢?也許,惹

她不高興的,就是我本人吧。


  回到明荃叔叔文心路住處時,已經將近十二點。神仙姊姊

和陳郁宏住在飯店,我和明荃分別住在二樓走廊盡頭左側和右

側,剛剛好門對門的房間。


  我住的房間有一張雙人床,和簡單的衣櫥、梳妝檯以及衛

浴設備。看得出來屋主有點潔癖,連床單都被漿得硬梆梆。


  一點左右,我洗完澡,穿著運動衫坐在床邊。我一向不太

出門旅行,也因此很認床,這次我早就抱持著失眠的決心。


  「學長,睡了嗎?」明荃輕輕敲了敲門。

  「還沒。」我連忙把門打開,「要進來嗎?」

  「噓。」明荃示意我小聲一點。

  「請進。」我小小聲地說。


  我關上門後,明荃在床邊坐了下來。我是第一次見到她穿

著那麼…家居。明荃穿著黃色閃電鼠的連身睡衣,直亮的頭髮

垂在肩上。


  「學長,睡不著嗎?」

  「有點。因為我是屬於比較會認床的類型。」

  「那你不應該來的呀,這樣不是會很累嗎?」明荃問。

  我笑了笑,「雖然說會認床,但也不至於完全睡不著,只


是要花多一點時間習慣而已。」

  「可是…你應該先告訴我的。」明荃鼓起腮幫子,「我可

是你的女朋友喔!」

  「喔…下次如果還有旅行,我一定會告訴妳的。那妳呢?

妳也睡不著?也認床嗎?」

  「沒有,我常常來玩,不會認床。」明荃說完,低著頭,

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看著明荃,「妳有什麼話就說啊。」

  「…又馨和郁宏學長進展的好快喔。」明荃意有所指,「

昨天又馨說,她和郁宏學長常常一起過夜。」

  「噢。」我笑了笑,「以陳郁宏的為人,這很正常的。」


  「他們這樣算很正常…那…學長…我們不就很不正常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我聞言臉紅起來。


  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沒想到『那件事』。從跟明荃交往

以來,牽手已經是我的極限,別說『怎樣』她,如果明荃想『

怎樣』我,搞不好我還會奮力掙扎逃走呢。不過我想,明荃應

該是不至於這樣,她只是有些困擾罷了。


  「學長,你覺得我沒有吸引力嗎?」

  「怎麼會?妳這麼可愛,這麼漂亮,非常有吸引力。」我

說。可愛是真的,漂亮是真的,可是還無法讓我完全克服自己

的心理障礙。

  「我總覺得,我們之間,很遠,很遠。」即使在說這句話

的時候,明荃還是帶著微笑,「或許走得太快也不是一件好事

…總之,抱歉打擾你休息了。」

  「明荃啊。」

  「嗯?」

  「妳可以不用對我這麼客氣。沒關係的。」我說。

  「不過…要我像以琤那樣說話,很困難。我,本來就不是她。」

明荃平淡地說。
我望著明荃,她也看著我。空氣中飄散著不愉快的分子

,月光靜靜地在窗外搖動。那種無聲地起伏,就像我和明荃

之間奇妙的對峙。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吞了口唾沫,「妳是妳,她是她。」

  「我知道我是我,以琤是以琤。可是…有時候我好想成

為以琤,一旦腦子裡浮現了這樣的想法,我就開始討厭自己

。」明荃的眼淚寂靜地流下,像是某個不知名的南方森林裡

,無聲的河流。


 我把雙手放在明荃微顫的肩上,「明荃…對不起,都是

我不好。」

  「不是的…」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我太愛胡思亂想

了。你明明就在這裡,你明明就在這裡…你明明就...在這裡。」


  明荃顫抖得更厲害了。我蹲了下來,握住明荃的手,她

的眼淚滴落在我的手背。看著明荃流淚的樣子,我不禁用力

地責怪自己。就在我準備好好罵自己的時候,我忽然茫然起來。


  我該責備自己什麼呢?我該怪自己還想著趙敏;還是怪

自己不應該因為一時任性,衝動地選擇明荃,到最後同時傷

害了大家?


  如果說,在寒風中流著眼淚的明荃是我心動的契機;那

麼現在,在薄弱的月光下流著眼淚的明荃,是我死心的關鍵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真正死心,關於那個曾經住在十二樓

,兇狠潑辣的學妹。


  「…我哭的樣子…很難看噢?」

  「很難看。」我握緊明荃的手,「所以,以後不許再哭了。」

  「我只是突然感傷起來。我不會叫你把以琤忘得一乾二

淨,因為我討厭見異思遷的人。」明荃抬起頭,淚痕在月光

下格外清晰。

  「…明荃,我想問妳一件事。」我說。

  「問吧。你也不許對我太客氣。」明荃終於笑了。

  「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看起來很無辜,很無辜。」明荃拿起面紙,按

著眼眶。

  「我?」

  「既笨,又無辜的樣子。」她看著我,輕輕地笑著,「


而且很純情似的。」

  我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沒想到迎新茶會裡,我給

妳的印象是『既笨,又無辜,好像純情』。感覺上有點差勁。」

  「嗯…第一印象是這樣沒錯,可是呢,我第一次見到你

,並不是在迎新茶會上。」

  「喔?」我好奇起來,「那是在什麼時候?」

  「在成功高中。」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我唸建中,妳唸北一,為什麼我

們會在成功見過面呢?」

  「在你一生中,你總有去過成功高中吧?」

  「是有去過…只有一次…難不成?妳是那次──」我完

全呆住。

  「我是二辯,被你吐滿全身的是我學姊。」明荃看著我

,「真的是緣份,對不對?」

  是啊。我作夢也沒想到,我和明荃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

我這輩子第一場辯論賽上。我想起那天的賽程,題目是老掉

牙的「安樂死」。我自己說了什麼已經完全不記得,對方的

成員是圓是扁我也完全沒有印象,唯一還縈繞在我心中的就

是當時忍不住吐了北一女結辯同學一身之後,接踵而至的可

怕後果。


  「那場辯論,妳是二辯?」

  「本來我只是和社團一起去成功觀戰,可是沒想到有個

學姊嚨喉發炎,我只好披褂上陣。」

  我愣了愣,「…隔了這麼久,妳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明荃依舊笑著,「特別是你一邊往後退

,一邊大喊:『同學妳沒事吧?』的樣子。真的好好笑。」

  「如果…我們不是同系,也許妳就再也遇不到我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忽然用力收縮。我想到趙敏學妹的臉

蛋,在記憶中配上母親大人的嘮叨:『品南哪,你還記不記

得,我們以前住在木柵時,十二樓的鄰居夏媽媽?後來搬到


日本去的那個夏媽媽?她家有一個小女兒,比你小一歲,常

常跟你去公園溜滑梯的那個小女生……』


  這些,真的都只是緣份嗎?
我從來都不覺得開車是一件要命的事。即使偶爾處於非常

疲倦的狀況下,也只是單純地疲倦,並不會讓我有其他想法或感觸。


  不過,天天都有新鮮事。


  一夜沒睡的我身體沈重,手一搭上方向盤,就覺得頭痛得

很。我並不是沒有長途開車旅行的經驗,事實上在考上大學那

年暑假,我一個人在美國加州西南部開車旅行,最後一天沿著

只有一百五十多公里的七十九號公路飛奔,直到美墨國境交界

。好,這不是重點,原諒我。


  南下的時候我和陳郁宏各開一輛車,回程時神仙姊姊和明

荃交換了車,換成神仙姊姊坐在我的助手席上。原因並不是我

和明荃吵架或者郁宏他們吵了架。而是神仙姊姊是第三個有駕

照和行照的人,為了防止我駛上死亡大道,神仙姊姊自告奮勇

地來照顧我,並且在我快『不行』時接手。



  在這裡,我真的很謝謝無條件出讓女友的陳郁宏、貼心又

講義氣的神仙姊姊、還有體諒我處境,知道我不是要拋棄她的

明荃。過了台中之後,神仙姊姊和我換了位置,為了培養她開

車的情緒,她還準備了常聽的CD。



  「學長,我開車比較快,你是男生,應該不會怕噢?」


  神仙姊姊的時速已經一百三十。我一想到這次旅行最大的

代價竟然是罰單,就不禁傷感起來。幸好神仙姊姊並不是一直

都處於衝動的狀態,為了不要過份招惹警察,她還是放了油門一馬。


  神仙姊姊一邊聽著澤田研二的歌曲,一邊用右手食指敲著

方向盤打節拍。


  「學長。」

  「嗯?」

  「情人節快到了耶。」神仙姊姊忽然說。


  「嗯…」我不禁連想到0214作廢了的約定,「又馨學妹…

妳最近有沒有趙敏學妹的消息啊?」

  「有啊。可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神仙姊姊一扭方向盤,以非常漂亮迅速的角度超了車,直

視前方,「你可以直接問她啊。你又不是不曉得以琤的性格,

如果你直接和她連絡會比較好吧?」

  「真的會比較好嗎?」我忖思。

  「當然啦,如果把明荃也考慮進去的話,那就未必是如此了。」

  「真是一針見血啊。」我不禁苦笑。

  「學長,你到底在想什麼?」


  「現在嗎?在混亂中。」

  「我是說,關於明荃和以琤啦。」

  我搖搖頭,「請恕我無法回答。要是我能清清楚楚的分析

這一切,不用妳問,我也會說的。」

  「好可憐。」

  「什麼?對不起,我沒聽清楚。」

  神仙姊姊強調似地說,「好可憐哪。我說你跟以琤。」

  「我嘛倒是還好,以琤她怎麼啦?」

  「她很無聊似的。」

  「然後呢?」

  「就…老是想做一些傻事。哎,坦白告訴你也無妨,反正

說不說學長你都會混亂噢?」


  「是啊是啊。」我嘀咕著,「就是混亂嘛。」

  「以琤啊,最近不講話的時候簡直就跟富江沒兩樣。」

  「妳說的…是那個美得跟什麼似的?那個富江?」

  神仙姊姊點點頭,「嗯。漂亮得讓人覺得世界就這樣崩潰

也沒關係,所以好多好多煩人的男生都蜂湧而上,然後以琤就

輪流跟每個男生約會。」

  「…妳知道她約會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嗎?我的意思是她該

不會藉此傷害自己吧?」

  「那倒沒有。」神仙姊姊想了想,「要說安全是絕對沒問

題。她只是老是說著重覆的話,問同樣的問題。好比說:『你

喜歡皮耶佐拉嗎?我最喜歡的是什麼什麼的什麼』這樣的問題

每遇到一個男孩子就問一次。」


 聽到這裡我沉默了。心臟像是被丟進絞肉機裡打轉一樣,

粗暴的痛楚正像熱浪襲擊印度一樣地襲擊我。

「唷。回來啦。」替我開門的是翰亞,「高雄,好玩嗎?」

  「不好玩。」我說。

  「和明荃寶貝吵架啦?」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叫她?」還真有點刺耳。

  翰亞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從你棄趙敏就明荃的時候啊。我

跟她說,同時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萬人迷喜歡她,她不是寶貝是什麼?」

  「我真是猜不透你啊。」

  「我們才猜不透你咧。」翰亞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還是隱忍著。


  看著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存心引我說話。為了義氣和友情,


即使我現在只想回房間蒙住頭大睡一場,我也不得不放棄美好的

床舖,轉而配合翰亞的計劃。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好了。」

  「不要。」

  我火大起來,「你這傢伙,耍什麼個性啊?」

  翰亞哼了哼,「你都可以不說實話,為什麼我就得說?」

  「我哪有不老實?」

  「喔!你最好是沒有不老實啦!」



  翰亞諷刺說完,把玄關處的衣帽間打開,拿起信架上一封長

長的信。信的內容長不長我不知道,但是信套是很正式的西式信

套,特別的長。



  「我在燈光下試了好幾次,還是看不到內容。昨天寄來的。

看完借我。」翰亞說。

  「幹嘛借你?」我看著寄件人的名字,納悶著。明荃…為什

麼從高雄寄掛號信給我呢?

  「因為我剛剛打給明荃寶貝,我問過她了,她說我也可以看。」

  「再說吧。」


  我提起旅行袋,走回房間。我先把需要換洗的衣物丟進洗衣

籃,再把旅行用品收在原來的櫃子,接著喝了杯可樂,換上輕鬆

的運動衫和牛仔褲之後,坐在沙發上,打開了左手邊的立燈。


  在看信之前,我試著藉由那些動作平靜自己的情緒。畢竟這

趟旅程中,從壽山之夜的陳郁宏,凌晨的明荃,回程上的神仙姊

姊到在家門迎接我的翰亞,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給了我許多刺激。

那不見得是不好的,只是我還無力去反芻這一切。



  信套是非常淡雅的紫色手工紙,信紙也是。



『學長好:

 最近,我想了非常非常多的事。因為一看到你的臉,我就有些

緊張,所以決定用信件來表達。請不要太擔心,我只是有些話想

說而已。

 我對自己的長相或者能力都還算有信心,事實上這也是靠大家


支持而來。只不過,愛情的基準似乎不在這些事情上面噢?對於

學長你的看法,我總是非常在乎,但是卻無法了解。簡單來說,

就像我去參加某個沒有基準和規劃的比賽,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

做夠不夠。如果可以,學長在想什麼,可以告訴我嗎?如果我一

直拜託,你會願意說吧?

 當然我也知道,學長從一個看到女孩子就想吐的人,到現在慢

慢習慣和女孩子相處,其實都是以琤的功勞。雖然我很生氣這點

,但還是要謝謝她。

 到底想說什麼我也不清楚。剛剛在bbs上碰到以琤,她的名片檔

引用某本書的話,說:『小朋友,所謂的愛情,就是為了你自己

的快樂而強迫另一個人跟你假裝很快樂。』我看了之後好難過。

我討厭那句話,太刺眼,但,我似乎就是那樣的女孩子。


 我是不是,強迫你假裝快樂?

                         明荃 』



  我把信反覆看了六次左右,接著摺回原來的樣子,把信放進

信套中。我不知道該做出怎麼樣的回應。要我一邊微笑一邊說,

「噢,我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候。」實在是辦不到。我嘆

了口氣,把桌燈關掉,拿著信到翰亞房門口,從門底塞進去。我

到玄關拿了車鑰匙和外套,穿上球鞋,決定出門透透氣,散散心。




  我開車上了新生高架,接著下了新生高架,漫無目的在這城

市裡遊走。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收集像我一樣的心緒,用一枘細細


的裁紙刀,把哀傷的部份輕輕割掉。



  不知不覺,我把車駛到了大安森林公園。和某個夜晚一樣,

這裡沒什麼人,月光孤獨地四散。我把車停妥,正想穿越公園時

,看到了在不遠處,趙敏學妹正緩緩地走著,朝著我走來。
她走著。似乎本來就是非得往這個方向,被迫而不甘

願地往前走。那腳步有些遲疑地來到我面前。趙敏學妹換

了髮型,確實是富江似的直髮。穿著水綠色的漂亮短大衣

和黑色百褶裙,手上挽著淡綠色包包。怎麼看,都不像專

程來逛公園的裝扮。


  看著趙敏學妹的臉,有種東西打動了我的心。其實只

是那麼輕輕的一下,如果不注意的話根本聽不到那微弱的

內心聲音。但,我聽到了。我知道我的心在說什麼,既然

聽到,那就再也無法掩飾。


  「能再度呼吸的感覺真好。」我說。

  她緩緩地眨了下眼,以難得的柔和目光看著我,「什

麼意思?」

  「對我而言,妳就是氧氣。我過了好一陣子缺氧的日

子,簡直快要死掉了。」

  「這樣,你的明荃會很難過。」

  「妳知道嗎?日本法律有一條規定。」我急促地說,

「在緊急時刻,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犧牲別人,是無罪的。」

  「我沒修過那堂日文法學選讀。」


  趙敏學妹輕蔑地看著我,彷彿我說了多麼愚蠢的話。

是啊,我是愚蠢的,我這個舉世無雙天下無敵宇宙至尊的

白痴,之前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我是喜歡趙敏學妹的,不管她叫做趙敏還是夏以琤。

我想這麼告訴她,也告訴其他人,但在那幾乎脫口而出的

瞬間,明荃那夜蜷縮肩膀低泣的樣子重新在我腦海裡上演。


  我,退縮了。


  「方品南,不夠狠,就不要談戀愛。」趙敏學妹看透了我。

  「那,妳夠狠嗎?」

  「不夠。所以我沒辦法把你搶回來。」

  「我也不夠。」

  「所以你丟不下她。」趙敏學妹說。


  我沉默了。接著,像是那日在碧潭一樣,學妹朝著我

伸出了手。她的手心冰涼柔軟,而且掌紋裡不會有我。我

的右手是幸福的,跟她的左手一樣。



  「上次妳說,如果要知道妳的事,得自己去查。」

  「是啊。」趙敏學妹點點頭。

  「真的不能直接問妳?」

  「那太沒有誠意了。」

  「連一個問題都不行?」

  她考慮了一下,「就一個。」

  「妳有多喜歡我?」

  趙敏學妹有點訝異地看著我,「我不喜歡你。」

  「真的?」我回望她。

  「真的。」她用力地肯定。

  「這麼說,妳愛我?」

  「是呀。我愛你。」她靜靜地微笑起來,平常顯得銳

利的眉毛也彎成弦月。


  「謝謝妳。」

  「你不應該謝我。」

  「為什麼?」

  「如果我沒有愛上你,你的生活就會寧靜多了。」

  我搖搖頭,「缺乏氧氣的人,可是會腦死的唷。」


  每一次見到趙敏學妹收歛起橫眉豎目,靜悄悄的笑容

,我就感到一陣強烈暈眩。那笑容包含了許多難以理解的

成分,泛成奇異而深遂的海嘯向我襲來,幾乎就要摧毀我

所有意識。強大的情感浪潮滾動著,在她複雜的笑容裡,

我被吞沒。


  我想起那首叫做《波津》的歌,旋律在我的心裡起伏著。


  人的命運是常在尋找愛情 常在暗處徬徨

  然後隨風而去吧 Oh, My destiny

  淚盡而止

  當與妳目光凝視 卻又無法說出心裡的話

  像海嘯襲來般的驚慌、衝擊、無助

  I know... 退怯的我 Hoo...

  在巧遇的那一瞬間之後 我說我寧願死去

 在如鏡子般的夢裡

  是誰給了我一個微笑

  為什麼如此喜歡妳 卻流著眼淚

  回憶裡 總是每天下著...雨



  -----------------TSUNAMI/詞.曲/桑田佳祐
像是許久沒有謀面的情人,我和學妹坐在長椅上,手交

握著,說著許多許多的話。其實是很瑣碎的,像是棉絮般輕

盈沒有重量的話語,不停地交錯。我清楚明白,這和我面對

明荃時的用心交談不一樣,現在我的腦部完全放鬆,不需要

考慮任何事,直接而迅速地對答。



  從樓下管理員先生的喜事、頂樓被鎖住、子翔搬到了學

校宿舍、安東尼學長寄回來的明信片、冬季型的感冒啦,種

種話題,我們說著,偶爾傾聽,然後相視而笑。


  「…好像,很晚了。」趙敏學妹忽然說。


  很難形容學妹說這句話時,周遭的氣氛。像是在孩子們

精彩的遊戲忽然被兇惡的大人給打斷。我先是感到錯愕,接

著心中充滿不安,然後是懷著對明荃的歉疚和以上兩種情緒

,回到了現實之中。



  看似沒有盡頭的夜,就這樣「唰」一下的落幕了。我和

趙敏學妹依舊牽著手,走至我的車前,她說她是搭便車來的

,我當然非送她回去不可。趙敏學妹坐上了助手席,不太舒

適的樣子。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她顯然不想多說。


  接著我注意到了,趙敏學妹習慣把座椅盡量往後方靠,

讓座位空間變大,而明荃恰好相反,她覺得座椅空間太大並

不舒服。於是我主動幫學妹調整座椅,回復以前的樣子。


  「好傷感。」她突然說,「覺得自己是在借用這個座位。」

  「如果妳不喜歡,我以後就不開車了。」

  「為什麼不開車?」

  「這樣才公平,既然載不到妳,當然也不該載她。」我說。

  「胡鬧。」趙敏學妹正色地看著我,「你怎麼會以為,在


感情的世界裡會有公平存在?」

  「對不起。」我說。


  三分鐘的車程很短,幾乎是稍微轉彎就到了我曾住過的那

棟大廈。我把車開進停車場,因為還有一大本停車券沒用完。

我停好車之後,學妹對著照後鏡理理額前的髮絲,似乎在想些

什麼。


  然後,在黑暗中,我吻了她。


  我回到家時,客廳的燈還亮著。我脫下外套和鞋,頭還昏

沉沉的。翰亞大概是聽到我回來了,急匆匆地從房間跑出來。


  「你怎麼搞到現在才回來?」

  「我才想問,你怎麼到現在還沒睡。」

  「明荃寶貝打電話給我,說你的手機沒開,家裡電話沒接

。」翰亞瞪著我,「你幹嘛啊?」

  「我去散步。」我心虛起來。

  「散步幹嘛不接電話?」

  「因為要散個寧靜的步。」

  「是嗎?那你散步散得開不開心啊?」翰亞問。


  「還可以。」

  「那趙敏郡主散步散得開不開心啊?」

  「你─你想太多了。」我避開翰亞的目光。

  翰亞刺耳地笑了兩聲,「拜託,貓偷腥都知道要擦嘴,你

不要連貓都不如啊。」

  「啊?」我用手背抹了抹嘴,還留有淡淡香味。

  「明荃寶貝擔心你的安危,你快回電話給她吧。真是的。」


  翰亞說完,就閃回房間。不一會兒,他的房內又傳出敲打鍵

盤的聲音。我忘記我是什麼時候關掉手機的。仔細想想,我似乎

根本沒帶出門。


  「學長!你嚇死我了。」明荃接起電話,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我真的好擔心你!」

  「傻瓜,我又不是小孩子,會被綁架。」

  「可是…你會被誘拐啊。」明荃說。


  我呆了一呆,心口開始疼痛。我真的不想,用虛假的語氣去

假裝自己很快樂。但我不假裝,明荃的眼淚會讓我更加更加不快樂。


【心得感想】

看完之後,發覺人常常因為自己的優柔寡斷,而失去了自己真正所想要的人事物!!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臺灣固網公司 | Posted:2007-03-01 16: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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