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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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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知识的巨人,感情的侏儒
  他去医院的时候父亲正熟睡,被单盖至颈项,剩下一具苍白的面容。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皱纹,像几条平行的河川在额间;眼前的鱼尾纹是扇形的三角洲,眼窝处有两圈深深的黑眶;唇色白带紫;鼻间的气息丝丝如缕。父亲病得很重了。他已经有两周没有 来医院这么坐着守住父亲。
  原本是与兄弟轮班的。但是轮他值夜的时候,父亲疼痛唉唉哼哼,却没能吵醒他;父亲要上厕所,唤他两声,他也没听见,父亲只得自个儿携点滴瓶去了。父亲对他兄弟说:「半夜别让辞修来。他很累。」所以都是他的兄弟值班。
  他周六周日有演讲、聚谈及其他各类文化活动,也是匆匆见着父亲,匆匆离去。其实他心底很清楚与父亲相处时日所剩无多。时候不对的电话铃响起一定与父亲的死讯作联想,惊得他半跳起来。也实在应当多与父亲在一起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他还是忙个不停。
  他的生活型态,早与家人不同。父亲只有小学毕业,一生作黑手;他的兄弟高中高职毕业,一个作直销一个跑外务,没什么太光明的远景,倒也安分守己,有妻有子女,守住一个家。只有他是美国比较文学博士回来的。学识,外加口才、机智挺拔的外表,使他在文化界好出锋头,什么拉里拉杂的演讲题目,挂上他的头衔,就有一定数目的听众;专家学者的聚谈,也以邀得他为好兴头。
  他在外头居住,父亲兄弟都知道他很忙,素来容让他,不要求什么。这种容让,早在他显出读书兴趣的中学就开始了。家中琐事也不轮他担,家计不让他操心;下课回来,直直走向书桌,喊他半晌才应。打从他坐上书桌,电视机就扭得小小声,谈话也压低了嗓门,全家人都顺着他读书第一。
  连母亲过世,丧事之对内对外,都只由兄弟出面。亲戚看不过去,说他,父亲就护着说:「随便他去!我们张家真难得出一个读书人啦!」边说,边看着自己那粗糙的手。
  母亲过世前他也是不常去医院。那时他读大学,专心于期末考,每天黄昏,到操场上跑五千,边跑边想,不知母亲现在怎样?想到用情处,就让思想跳开了,觉得课业好沈重,期末考非得考好不可。去医院看母亲,母亲握住他的手像握住指望:「全厝的人都依靠你,你一定要出头 天。你爸爸兄弟都不是读书人。」
  他的心很沉重,满肩重担。跑五千时便直直加速,想让重担远远跌落在身后。母亲过世了。他更加走进他的知识领域,又遥远又疏离又清高。
  其实他心也清楚他是可以推掉些演讲、聚谈的。只是去医院的心理压力很大,相较下那些演讲聚谈,就魅力足够、难以推却了。他有惧怕。当他走进病房,看见父亲熟睡着,毋宁说是大松了一口气。
  父亲最近已很难得熟睡了。癌症末期的痛楚常叫忍耐力强的父亲唉哼出声,那一定是痛到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最近他常叫着,难得熟睡。他踱到窗口,眺望户外。
  一个小小的天井下是一片小小的草皮。这是一间收费昂的小私立医院。
  医生说父亲不行了,兄弟就将他转到这里,让他能图个清静,少受些人声杂沓的叨扰。
  他很惊异他兄弟处理父亲的临终,是如此的明快果断出钱出力,他的嫂子与弟媳也卷进这场服侍,理所当然毫无怨尤。他们很少起争议或讨论,就是一个意见、一个动作,像一群无声而方向一致的工蚁,将自己完全摆上,来与父亲一同承担痛与死。这种爱的力量究竟从那儿来的,为什么他没有呢?
  他听见父亲呻吟的声音。父亲终于醒来,要面临另一场痛苦的争斗了。他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是你啊!怎么有空呢?」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今天没事!今天没事!」他喃喃答,心虚而自责的。父亲在床上辗转着。如何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痛楚呢?
  「最近接了些演讲,都是很有趣的,像是『如何谈恋爱』啦!『婚姻与性』啦 !『如何过有意义的人生』啦!『人际关系与沟通的艺术』啦!」「哦!」「也帮忙弄了些戏剧。怡君是学舞台设计的,有伙搞小剧场的朋友。」「哦!」「结果不正经事业,倒比教书这事业更忙了。」 「哦!」父亲假装有兴味,却仍是辗转,不小心呻吟了一下。
  他觉得燥热,忽然站起身来,又坐下。父亲对他总是沈默着,好像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分量跟知识分子对话。可是父亲的沈默使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特别是父亲与他的兄弟可以谈上个把小时,无非是家居的小事,亲友的芝麻绿豆,谈得郑重其事,而他竟插不上口,只觉得琐碎、烦闷、无聊。在他们之间有一道非知识不能跨越的沟。他以为父亲与兄弟乃普罗大众之典型,关怀的层面仅及家族,天下的事,只要不殃及自己,是无动于衷的。
  所以他这个关怀层面已远远逾越小我及于大我的知识分子,与他们隔阂之深,只能叫父亲对他的生活、话题沈默以待。他刚回国时,曾经对兄弟有些不由自主的轻视;对自己的学识、社会地位有些自负;当亲戚以敬重的态度向他寒暄时,有些陶陶然。
  这就是他的惧怕。因为父亲濒临死亡时,他彻底看出自己只能以清谈关怀遥不可及的群体,却对至亲没有付诸行动的力量。父亲又在呻吟。痛苦叫他的脸扭曲狰狞。
  「我能为你做什么?」他大声问,又站了起来,再坐下。「去问,快快去问护士止痛针什么时间才能打?」他快步走出去,又沮丧的回来。「还要两个小时。不能太密的。」父亲绝望的大声呻吟起来。他恐惧了。他多希望他兄弟就在身边。他们总是知道该怎么办的。「我能为你做什么?」他又问。父亲沈默。但呻吟。啊!话题,话题,让我再想个话题。
  昨天他才谈了一天的话,从街头抗争、群众心理,谈到消费者心态、广告企划,谈到环保以及知识分子的良知。「辞理说他一下班就过来。大嫂煮了鸡汤面线一道送来。」「哦!」「大嫂....真不错。没想到相亲可相到这么好的。」「是啊!」父亲大声叫了起来。他慌张的跑出去找护士。护士见他白了脸,赶忙冲进来。
  父亲已按捺下叫声,忍耐着,扭曲着脸。
  「我帮他打止痛针!你跟我来。」走到长廊,护士悄声说:「只是心理作用,打了也没用,癌症末期没法止痛的。痛到极点,累了就睡了。」 护士给父亲打了针,父亲较平静些。
  「需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他又问「...你...也该结婚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他与怡君同居父亲是知道的。
  兄弟都说,换了是他们,这么做一定会被父亲打断腿。父亲对他却保持沈默。
  其实远从他考上大学,父亲送他一只手表开始,就不大管他了父亲总是说:「他书读得多,他知道。」怡君不要结婚。「婚姻对女人是个束缚。」
  她说:「我学的是艺术。艺术讲究自由。」「Nomarriage,Nochildren,Nokitchen.」她说。
  怡君当真摆脱掉一切可能有的束缚,包括他的父亲。父亲生病期间,她没来探望过一次。他对怡君说:「父亲到末期了,好痛哪!」怡君看起来好认真的说:「好可怜 !」
  就只说了这么句话。「还是结婚沈稳些。最近这些时间,幸好是有玉美和小丽。」
  他一真低着头,没敢抬起来直视父亲的脸。父亲又开始呻吟。距打止痛针只过了几分钟,在床上辗转着,比方才还难忍。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哥哥的出现,简直像救星一般,让他松了口气。「爸爸很。」
他求救地说。
  「面线来了!面线来了!」哥哥好精神的说:「玉美帮你丢了好多香菇,是你最喜欢吃的小香菇,赶快吃完擦个澡,比较好睡。你看,全新的三枪牌。」
  父亲还在呻吟,却也无力的笑笑。他从父亲的笑容中看出一种完全的托付与信赖。
  哥哥将父亲的床摇起来,面线一口口放汤匙中,吹凉了,喂进父亲口中。父亲吃得很慢,温顺而听话的,像个病中的孩子。才吃几口,咳一声,全又吐了出来,吐得一身一床一地。
  「没关系!没关系!」哥哥说,拿布慢慢擦父亲的身子,再蹲下来擦地。
  然后又慢慢的喂。父亲却吃不下了。「我们来擦个澡吧!」哥哥说。他木楞的站在旁边,看得心好苦,满肩满心的重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要吐了。深吸一口气,他匆匆看表:「我,我,我..」他对哥哥说:「我还有事。」
  「去去去」哥哥说:「这有我。」走前,他看见自己来时买的那束玫瑰,久置抬上,已萎缩了。一生从事黑手的父亲,是不赏花的。哥哥帮父亲擦澡时,他离开了。
  他想起那一次哥哥交代他为父亲擦澡。他是如此的绊手绊脚,把父亲弄得很不舒服。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与父亲肌肤接触。父亲苍白瘦弱的身体他既不敢直视,也不敢触碰,那样亲密的距离,叫他害怕得好想逃避。他张皇失措。
  他终于承认他没有办法承担父亲的痛与死。在爱的理念上,他是如此侃侃能谈;在爱的实践上,他却是个无法摆代价的侏儒。那晚他赴一个演讲爱、生活与学习」。
  当他离开医院,真实地感觉自己蓄意将满肩重担随自动门关上而丢弃,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他自己的口才、机智与清谈。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14 1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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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bill411于2004-12-14 11:40发表的 知识的巨人,感情的侏儒:
  他去医院的时候父亲正熟睡,被单盖至颈项,剩下一具苍白的面容。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皱纹,像几条平行的河川在额间;眼前的鱼尾纹是扇形的三角洲,眼窝处有两圈深深的黑眶;唇色白带紫;鼻间的气息丝丝如缕。父亲病得很重了。他已经有两周没有 来医院这么坐着守住父亲。
  原本是与兄弟轮班的。但是轮他值夜的时候,父亲疼痛唉唉哼哼,却没能吵醒他;父亲要上厕所,唤他两声,他也没听见,父亲只得自个儿携点滴瓶去了。父亲对他兄弟说:「半夜别让辞修来。他很累。」所以都是他的兄弟值班。
  他周六周日有演讲、聚谈及其他各类文化活动,也是匆匆见着父亲,匆匆离去。其实他心底很清楚与父亲相处时日所剩无多。时候不对的电话铃响起一定与父亲的死讯作联想,惊得他半跳起来。也实在应当多与父亲在一起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他还是忙个不停。
  他的生活型态,早与家人不同。父亲只有小学毕业,一生作黑手;他的兄弟高中高职毕业,一个作直销一个跑外务,没什么太光明的远景,倒也安分守己,有妻有子女,守住一个家。只有他是美国比较文学博士回来的。学识,外加口才、机智挺拔的外表,使他在文化界好出锋头,什么拉里拉杂的演讲题目,挂上他的头衔,就有一定数目的听众;专家学者的聚谈,也以邀得他为好兴头。
  他在外头居住,父亲兄弟都知道他很忙,素来容让他,不要求什么。这种容让,早在他显出读书兴趣的中学就开始了。家中琐事也不轮他担,家计不让他操心;下课回来,直直走向书桌,喊他半晌才应。打从他坐上书桌,电视机就扭得小小声,谈话也压低了嗓门,全家人都顺着他读书第一。
.......
我觉得不管怎么样子
就要注重亲人的身体啦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政府网际 | Posted:2006-07-26 16: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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