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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转贴]逐渐不再说实话
逐渐不再说实话
年少时,是个爱恨分明的人。见到不善如探汤,非但加以唾弃,还千方百计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的憎恶。因为如此,得到「烈女」的称号。当时洋洋自得,以为嫉恶如仇、摘奸除恶是刚正严明的表征,应为世人所钦仰。
担任编辑时,我的顶头上司是位八面玲珑的人,对我这般不假辞色的正直显然有些吃不消。譬如,投稿来的作品,如果没达到刊登水平,依我的想法,就该及早退回原作者,断了他的悬念,让他另谋出路。然而,我的上司总说:「再放放!过段时间再说,这位老作家曾经写出很好的作品,他听不得实话的。」
这一放,也许就是半年、一年,等到作家再来追究时,因时日久远,倒不好意思退稿了,只好勉为其难刊载。那时,我总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件简单的事,干嘛搞得那么复杂!长江后浪推前浪,再好的作家也该接受检验嘛!不敢得罪人!哼!说穿了就是乡愿。
另外,有些在刊物上发表文章的作者,为了希望多要一本刊有他大作的当期杂志,并不直言自己贪小便宜的企图,反而嫁祸邮局,伪称没有收到我们寄送的杂志,希望再多拿一本或补寄一本。我那圆滑的上司尽管知情,不但不加以揭穿犯行,甚至还变本加厉地让我多取几本赠送。初出社会的我,对这样的行为真是非常不以为然。若是直奔社里来的现行犯,我通常会挑高了眉毛、睨着他说:「不会吧!台湾的邮务不是出了名的精确吗?我再去邮局问问。」
如果作者以电话弄奸取巧,我便会拒绝从命,并对上司发出正义之声:「若是直言恳请多寄送几本以便分赠诸亲友,倒也诚实;这人分明是个鼠辈,居然嫁祸邮局以取利,虽是区区几本杂志,姑息养奸,社会风气就是因此日益败坏的。」
有几次,上司动之以情,说:「作者在我们这儿发表文章,想要多拥有一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大家都是好朋友!」
我一听,就更生气了!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直拗地说:「这样说就更不对了!作家写作,我们寄他两册并付他稿费,合情合理。他若想留作纪念,或分送朋友,就该另外花钱购买。如果你顾念友谊,想要成全,就该自掏腰包。怎么你做人情,公司买单!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的上司是不是暗自咬牙切齿,我是不知道,但是,说实话我在行,才不管他是不是内伤累累。无奈的上司只有讪讪然回说:「要你一下子长大是很残忍的事,等你年纪大些,就明白世间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从那以后,遇到类似的事,他不是找别的同仁帮忙就是躬亲为之,免得自讨没趣。
其实,我那样的刚直行径其来有自。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忘了受到哪本书的启发,或是几年来公民与道德教育终于生根发芽,我决定做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暑假过后,甫上大学,我马上将信念付诸行动。一回,上课铃响,教授迟迟未到,彼此仍旧生疏的同学,大多埋头看书,一位男同学不知道是心情太好或太坏,站在教室后方,引吭高歌,一首〈素兰小姐要出嫁〉反覆再三。十分钟后,我再也按耐不住,转过身去,朝他大声地喝止:「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唱了!你难道不知道已经上课了吗?很吵哪。」
说完,心脏蹦蹦跳,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回头正襟危坐,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教室里,霎时进入尴尬的安静状态。已经忘了那位男同学当时是如何善后的。不过,清楚地记忆着,毕业后的一次同学会里,那位同学委屈地回忆起那回的羞辱事件,他说:「兴高采烈上了大学,没料到开学没多久,竟然被你当众喝止,觉得太没面子了!心理非常不能平衡。无计可施之余,一连几个礼拜,我发愤日日早起,赶在上课前,在你的课桌上踩三个鲜明的大脚印泄恨!不知道当时你觉察了没?」
凶手终于现身!有一段时间,不知课桌上何以经常有奇怪的脚印出现,内心里的一宗疑惑,至毕业后的那日才宣告答案揭晓。那时,我对人情世故已然稍有理解,对那位满心委屈的同学真是感到无限的抱歉。像这般直言无讳、正直刚烈的行为,因为经常不定期的发作,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不自知,自己却仍洋洋自得,以不姑息养奸自许。
结婚、生子、当老师,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那头角峥嵘的毛病到底在我的人际关系里引爆了多少祸害,其实,我并不是太在乎。可是,我担任了教职,对社会学、心理学稍稍有了涉猎,知道直言无讳可能对学生的伤害,当下决定改弦易辙,做一个以鼓励替代责备的好老师。批阅作文时,总在说实话前,先行粉饰一番。批评文章没见解、乏创意前,先鼓励他「文字清畅」;如果连清畅也谈不上,便评道「书法清丽」;万一字迹也让人不敢恭维,便说:「书法整洁」。在鼓励言词之斟酌上,堪称用心良苦!虽然如此,我坚持不说谎言,只是避重就轻。
然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逐渐发现人际间一种极为吊诡的现象,没有人愿意相信你说的实话,说实话竟然行不通了!五年前,我从公立学校换到私校教书,就和说真话有密切关联。
系里年年为了主任人选伤脑筋。因为我的年资较久,自然也成为候选人之一。最后那年,院长、教务长、政战部主任轮番上阵游说,希望我能担起行政工作。说实话,独善其身尚且有些困难,要兼善天下,自忖万万不能。我婉言拒绝道:「我自制力甚差,从来没做过好榜样,系务让我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搞,铁定不到几日便一蹋糊涂,就请豁免我吧!我情愿多教几门课,千万不要叫我担任行政工作。否则,过没几天,保证你们就会后悔莫及的。」
我侃侃条列个人缺失数十条,条条直指不适任之核心。然而,不管我如何情辞恳切,他们只是微笑着,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地回说:「你太客气了!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我看大势不妙,只好祭出撒手金间,表情严肃地说:「我是说真的!绝不是客气。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接系主任的工作,那我只有离开学校一途啰。」
他们依旧只是微笑着说:「你真是太客气了!像你这样的人选哪里找去……」
我估量着无计可施,只好答应博士班同班同学王琼玲主任之邀,接受世新大学中文系的聘书。当我向校方正式提出辞呈时,他们竟不约而同地说:「你若是真的不想接行政工作,我们也不会勉强你的呀!你干嘛不说!」
「我说了呀!」
「我们以为你是谦虚、客气。」
「我说过我不是客气呀!」
「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样才能留你?……你知道,我们是绝不会放你走的。」
我啼笑皆非地表示新学校已经三级三审过了,没办法留下了。院长竟然情绪性地回说:「三级三审有什么了不起,必要时,我们可以给你七级七审!」
我因为说了实话,不被采信,不得已离开教了十九年的学校,这件事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教书之故,常会应邀担任论文讨论人。一回,我问明学术论文主题后,发现与我的研究专长不符,便婉言拒绝担任讨论人。电话里,那人毫不气馁,说:「怎么会不符?您不是研究戏曲的吗?」
「可是,论文是清代诗歌呀!」
「哎呀!诗词曲不都是一脉相承的吗?横竖都是韵文呀!」
「不是有许多真正研究清诗的专家吗?怎么不找他们?」
「您就是专家呀!反正说话的时间只有十分钟,您随便说说就行了!」
「随便说说!怎么能随便说说?我每次参与讨论都是全力以赴,怎么能随便说说?」
大约是我的语气有些不悦,那人于是见风转舵,改口说:「不是说让您随便说,是说您既是专家,不需费力准备就能胜任愉快。」
「哪有这样的事!我对清代诗歌毫无研究,又没有给我充分的时间准备,这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我建议您应该去找真正的专家。」
「哎呀!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就是认为您是专家才来找您哪!您太客气了。」
死缠烂打的,不管我如何推辞,他就是不肯放下电话,坚持认定我就是最佳人选。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灵机一动,佯装应允之后,假装翻查行程日记,然后,用无比遗憾的口吻说:「啊!真糟糕!你说的那个时间,我已安排了另外的一场活动哪!歉难从命。」
谎话才一出口,来人即刻不再恋战,慌忙挂下电话,寻找另一个「专家」去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和对方老实陈述,就是脱不了身;随便的一句谎言,立刻达到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以后还会费时费事地说实话吗?
几年前,大学招生增加了推甄方式,竟然有亲戚从中部北上,带着孩子和礼物来家里请托,希望能藉着我的关系向孩子推甄的学校教授进行关说。我觉得事关重大,怎么会有人认为为学校选才的教授是可以关说或收买的!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有义务把道理说清楚,当下拉下脸来,告诉她:「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这是绝无可能的事!说实在的,如果有人因此来向我关说,我一定不由分说先扣他至少二十分!这根本是对教授最大的侮辱!」
讲到这儿,怕这番话说得太重,太伤人。我缓下语气从实际面补充:「好!就算我真的去拜托人家,也不会有人答应帮忙的啦。何况,推甄面试通常有好几位老师,一个人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千万别胡思乱想!现在,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赶快带着你的孩子回家,让他把握最后时间冲刺!……教授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开玩笑。」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重话,她脸色铁青地带着孩子和被退回的礼物仓皇离开。我当然知道最和气、最不伤人的方式是留下礼物,答应帮忙。然后,什么也不做,隔几日后,打电话告诉她,那位我所认识的教授出国去了,很抱歉帮不上忙。然而,我绝不能这么做,一来不能让她徒然抱持一个空虚的希望,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推甄制度莫名其妙地被污名化。我因为说了实话,得罪了这位亲戚。他不但没有对我高洁的人格表达敬意,回到家乡后,还恨声不止地埋怨:「当教授的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不是我人面不够广,干嘛要去拜托她。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训了我一顿。以前以为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现在才知道……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人人不愿听实话,受不了实话,也不愿相信别人说的实话,这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世界。人们情愿相信虚妄的谎言,也常常倚赖不可靠的温暖度日。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不管他如何信誓旦旦地告诉病患家属一定全力以赴,家属总疑心没有收红包的医生的可靠度,医病关系仿佛只能靠红包和关说来建立;今年SARS流行期间,一位高烧不退的亲戚,被留置在一间小医院的复压病房内,家属心急如焚,唯恐小医院无力照料,在电话中苦苦哀求我,希望能恳请我熟识的荣总医生帮忙转院。正当风声鹤唳之际,SARS病患岂能私相授受!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然而,心乱如麻的家属哪听得进实话,我深知家属的焦虑,虽明知徒劳,也只能雪中送了桶起不了火的炭,遵嘱去电拜托,结果当然一如所料地失望了。因为没有及时说出实话,那桶炭光看着,便让人感到温暖。
三十多年后,我慢慢了解我的上司说的「世间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虽然,我仍旧不惯说谎话,却逐渐不再说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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