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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每个爱情都是出口
曾经为爱发过征想起为过去的爱情所做的疯狂事,你有什么感觉?

  大部分的人,大概想像松鼠一样,把这些果实挖个洞藏起来。只是松鼠典藏橡实是
要过冬的,而我们想把它彻底埋掉,埋在最阴暗的地底下,最好不要出来见天日。

  我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姑且名之为「压抑旧爱型」。这种人,客观地说,是比较受
不了过去有失败历史又好胜心强的类型。

  不过我的朋友中也有「暴露旧爱型」的「患者」,你看她提起过去「实在很丢脸」

  (她心里也知道)的疯狂事,眼睛发亮,好像一个杰出的猎人在炫耀他过去猎兽的经
验,指着墙上的廉鹿头说:「啊……想当初啊!」

  「想当初,我们在家乡就是青梅竹马的同学,我从小学就以为他一定会娶我的,谈
恋爱一直谈到二十岁,一起到台北。有一年,他的脑袋长了肿瘤,在医院躺了几个月,
我天天去当特别看护,看到全医院的人都认识我,过年也没回家……我对他的爱,真是
惊天地泣鬼神……我那时还想,万一他完蛋了,我一辈子就抱着他的神主牌睡觉……」

  没想到,不到一年,男友有了别的意中人,跟她说:「我们认识这么久,大家先分
开来冷静一下。」虽然没有直接告诉她真正的理由,但基于同乡关系,他另结新欢的消
息很快地传到她耳朵来。

  她从小立志做一个贤慧的女人,总觉得老一辈说「男人哪,只要你肯等,迟早会发
现你的好」是真理。她仍维持一贯的等待姿势,想打动他,每个星期天,她还是会到男
友家为他打扫房子。

  某一个星期天,还在念大四的她早上五点就起来了,等五点半的公车,忽然想到他
家去。她有钥匙,咋啦打开门后她就愣住了。哎哟喂呀,里头有一个女人,和他一起窝
在冬天暖烘烘的被窝里。

  男友醒来,劈头问她:「你来做什么?出去说。」从被窝里冲出来,一边穿上睡衣
,一边把她拉出门去。她隐约看见,被窝里的女人也坐起来,把自己的脸藏在套头毛衣
里。

  她有比我漂亮吗?她想。

  两人在门外吵了几句,后来她委屈地哭了,男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忽而拔腿狂奔


  他跑了,她只有追,哭着追过清晨的台北市西门町闹区。一家烧饼豆浆店生意正好
,排队买早点和等公车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闹剧。穿睡衣的男生被哭泣的清纯
女生追着跑的闹剧。

  众目睽睽,她为自己的爱情奔跑,她觉得很伟大。

  虽然看到自己培养了多年感情的男友带了别的女人回家睡觉,她还是不死心,决定
对自己的爱情贯彻始终。她不断找男友要谈清楚。喏,当然谈不清楚,因为不是每一件
事都可以谈判的,尤其是对方不爱你的时候,越谈只有越糟。越想越难过的时候,她就
打电话给男友,记得有一次讲了很久——其实是因两人对峙着不说话,所以公共电话在
她手里拿了很久。有人排在她背后,等很久等得不耐烦了,对她说:「小姐,你可不可
以快一点,我要打电话回家吩咐我儿子!」她理直气壮地回头瞪了那位妈妈一眼:「你
没看见我在哭?」

  理直气壮,因为年轻时觉得只有自己的爱情最伟大,别人都不懂。朋友百般相劝,
都当做耳边风,再茶不思饭不想地投诉对方的无情无义下去,连再好的朋友都已经不想
理她了。她还是忽喜忽悲地为他疯狂——也许不是为他疯狂,是为了不甘爱情消失而疯
狂。

  「很好笑,对不对?」我很佩服她的勇气,我调侃她说,「以你谈恋爱的决心来工
作,必可轰轰烈烈!」不过,我倒是十分佩服她勇于说傻事的勇气。像我这种比较奸诈
的「压抑旧爱型」,只能在小说里,或所谓「我的朋友」的说法里,把它偷偷写出来以
示仟悔!

  觉得自己做过疯狂可笑事情的人,大概已经回归正常人的行列了。

  继续疯下去,疯的时间长到让正常人无法想象的人也有。这种过了头,应该算是「
耽溺旧爱型」的人,我也看过,有人花好几十年的时间沉溺,感觉过去的疯狂是理所当
然要再持续下去。

  在罗密欧朱丽叶的年纪为爱疯狂,比较容易体会,因为我们都是过来人嘛!但过了
某种年纪还疯得不像话,比如,如果你在四十岁还想骑单车载着情人从台北东区到淡水
去看夕阳,没有人认为你对劲;但如果你是在很年轻时做这件事,就会像《情定日落桥
》的故事一样感人。就好像贾宝玉如果在三十岁后还跟一群姐妹疯来疯去,不会有读者
认为他很可爱。

  以前在台大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女生不想和男生在一起了,要求分手,男生不愿意
,每天都到女生宿舍门口去等,要求续前缘。女生有天烦不过,预藏了美工刀,在男生
拉扯不休时,狠狠刺了他一刀。当场血流如注,送进医院。此事货真价实够疯狂了吧!

  你说当事人哪个不聪明?聪明和为爱疯狂是两回事。

  以前我住的那个寝室,就有一个和男友吵架就跳楼泄恨的学姐,这一疯,足足把书
多念了两年!

  很多爱过的人痛过,很多痛过的人疯过。幸运的人,像出水痘一样,疯病永不复发


  比较不幸的(应该说是被他爱上的人比较不幸的),他们的「爱情疯」像感冒,动不
动就发了起来,七老八十,仍有一股疯气在。

  我想到我做过的疯事,实在也不少。比如,在半夜打无声电话骚扰他的睡眠,看他
回家了没,旁边有没有别人哪,想来真是无聊啊!如果有人这样对付我,我一定会骂他
「三字经」!

  是的,能为爱疯狂是一种幸福,你会为自己的爱情情操深深感动,但是,请先想想
被你爱的人幸福不幸福。恋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也未必可以施于人。

  因为你喜欢的方式和结局,别人未必可以接受;你觉得很伪大,你的情人可能很尴
尬!

  鸦片的滋味外遇。如果一夫一妻制一直是惟一合法的制度的话,绝对是个永恒且永
远新鲜的话题。

  一种向当前法律与道德挑战的爱情,后者的阻力比前者强大。所谓道德,不只包括
非外遇当事人对外遇的看法,还包括外遇者本身内心的挣扎,而内心的挣扎所激荡的波
澜往往又胜过舆论压力所制造的惊涛骇浪。

  从道德观点来看外遇(看任何事都一样啊)是很无趣的,但又不能不从道德观点来看
外遇。因为非道德,因为属于禁忌,所以外遇有着偷偷摸摸的刺激和难以言喻的放肆美
感。就像由渡边淳一小说改编的电影《失乐园》一样,有妇之夫大木在五十岁时爱上了
有夫之妇凛子,生命和生活都转了一个大弯。原本以为,只是偶然的相逢,只是逢场作
戏,一下子会云散烟消,但爱情,哪由得人自收自放呢?想暂时进入快乐天堂的两个恋
人,不知不觉地掉进失乐园,一个地狱。并非由情欲建的地狱,而是由各种内在挣扎编
织而成的地狱。

  两个人穿着黑色衣服,在雪白的床单上相拥,维护着彼此间真爱的纯洁,身上却是
黑色难洗。截然的对比,彻底的刚烈,强劲的反抗。

  外遇事件中最常出现的矛盾情结是,你谈恋爱的阻力,同时也是让你爱苗如烟火怒
放的助力。仿佛暗礁,使水流困阻,但也激出浪花。两人如果都是自由身,会变得如此
如痴如狂吗?

  窗外看得见一抹邪门的上弦月,裹在薄薄的光影里,仿佛第一次,她褪下外衣后,
他所看见的皎洁光滑的身体,散发着唯美的光辉。宾馆的斗室忽然被仙女的魔棒一点,
变成一座风来暗香满的水殿。地毯里的霉味与烟味消失了,他皱皱鼻子,好像可以嗅到
想象中的体香,鸦片的甜味。

  虽然他从不知道鸦片的真实滋味,但能令人九死不悔一口一口上瘾、上瘾后又一次
比一次渴望的东西,一定是世上最好,也是世上最坏的东西。

  哗啦哗啦的水声把男人拉进现实。记忆像一块甜腻的乳酪蛋糕,隆隆车声从隔音不
佳的窗外渗了进来,像一群蚂蚁,默默地啃掉记忆的残渣。

  她在浴室里洗着澡。

  大概是三个月前,他已经不想跟她共浴了。每个周三晚上的固定约会,也许因为太
固定了,心情从狂喜到疲惫,感觉由期待到束缚。其实,今晚下班前,他宁可答应一群
无聊的中年男子的邀约,到阳明山的pub(酒吧)里去举杯邀明月。

  爱情的感觉,或者说是荷尔蒙的作用吧,是从不再想与她共浴后开始倦怠的。

  当初水深火热时,做爱后,他会抱着她进浴室,打开莲蓬头,用柔软的舌头吸吮她
颈上的水珠。他曾小小地骄傲过,以他的年纪,三十七岁(韦瓦第在这个年纪已经进棺
材了,哈哈),竟然还可以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水声、欢喜声。叹息声协奏属于偷情
者的四季交响曲。

  他曾真心地说,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尽管他也曾对他的妻说过很多次,在沉醉美丽
爱恋的时刻。但最发自肺腑的永远是现在说的这一次。

  我的身体为你燃烧,越来越热。他的咽喉颤抖着。

  水冷了。她从浴室走出来,一脸木然地说。

  这家用的是太老的电热器,水只能热十分钟,就冷了。她打了一个喷嚏。

  他好想回家看小女儿。刚念小学的小女儿坐在他膝盖上叫爸爸,曾是他婚后最大的
幸福。他忽然想念这样的感觉。

  「我得回去了。」她说,「我儿子明天要交美劳作业。」

  很有默契,在情绪冷却的速度上,他们竟仍维持「相见恨晚」的心有灵犀。

  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要我送你回去吗?」他问。

  「不了。」她低头说,「我先走。」

  她走后,他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月亮。房间中的霉味席卷而来,他怀疑自己怎能在
这样的房子里做爱?!

  下一个星期三因为失去期待,所以很快到来。

  月亮比较圆了,下班时就在未暗的天空中对他隐隐约约地微笑。他的心一沉。

  她来电话:「今天,和婆婆打牌……」

  「我也有公事要谈,真巧。」他接口说。

  没有再下一个星期三了。

  真是有默契。就像当初谁也没提,自然而然在吃完晚饭后,走进宾馆,不发一言一
样。

  这变成他记忆最深刻的恋情,无声无息如五彩泡沫般消失的恋情。

  有一次他和朋友打高尔夫时,在餐厅遇见了她。她的丈夫和她的两个儿子,窗边,
暖暖蓝天剪出一个幸福家庭的侧影。

  多想走过去,说,我最爱的一个女人啊,你好吗?

  可惜,心中的初恋少年只复活了三秒钟。他当然没有这样做。

  她的丈夫看见他了,微笑着向他招呼。原来先认识她丈夫的,生意上的朋友。「气
色好啊,你这小子,结了婚还那么有女人缘……」她丈夫走了过来,自己挪了个位子坐
下。

  她只是稍稍别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为小孩把牛排切成小块小块。

  懦夫爱因斯坦说:「我们希望能将很多事情简化……但不能因此变成一个容易受骗
的人。」这句话的逻辑,可以广泛地运用在生活上。比如:——我们希望能活得很有安
全感……但不能因此变成一个懦弱的人。

  ——我们希望被爱……但不能因此变成一个因爱受苦的人。

  ——我们希望自己充满勇气地面对生命中的挫折,但不能因此成为一个勇敢的笨蛋


  在面对感情时,我们常有意无意地让自己的某种品行发挥过了头,以致尝到许多苦
头;自以为做了很多事,却赢回不少恶果,因为别人的感受和我们不同。不得不承认的
是,某些感情是无解的。比如,一个「拯救者」和一个「被拯救者」陷入爱恋,两个人
决定「相依为命」,就开始一段感情的「癌症之旅」……□

  紫菁从没想到和自己步人礼堂的竟是重兴这种人。老实说,他和她少年时代的梦中
情人、白马王子的形象相差甚远。

  结婚进行曲响起时,紫菁忽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携着她的
手的男人,并不是她实际需要的那种男人。

  她望了望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左手,那只手挽着一个男人细瘦的臂。再往上看……天
啊,她要嫁的「人」,竟有一颗比加热过后的粗粮还要柔软的头,随着结婚进行曲,慢
慢地融化掉。

  眼看红毯走不到尽头,她的新郎就要化成一摊白色的黏稠物……「张重兴你怎么了
?」

  她提高声调,着急地问。新郎没答腔,只是继续融化……所有的宾客都没有上前来
帮忙,每个人的脸都以嘲谑的表情回应她。这个世界真是冷漠无情啊!

  紫菁浑身颤抖,眼看他的手臂也要融化掉了,稠汁粘上她的蕾丝白手套,她只好把
他甩开……「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呢?」

  一醒来,全身肌肉还因恐惧而僵硬着。明明和张重兴分手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无
缘无故又梦起他来,难道他在她的潜意识里还阴魂不散?

  也许算是个预兆吧!午休时间打开报纸一看,她竟然看到他的名字。他的照片,还
有他现任妻子的名字和照片……一场车祸为自认为没有女人味、像个漂亮小男生的梁紫
菁带来了桃花运。那是她骑打工换来的摩托车上路的第八天,一不小心,在出校门转角
时,撞到了被朋友推过来的张重兴,他当场昏死了过去。

  梁紫菁和几个见义勇为的夜二专同学,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医院,她「害」他(事实
上是他被推出来撞上她的,只怪她耍帅骑得太快了点。)跌断了右手,还有轻微脑震荡
,脸上也少了几块皮。

  从此她就变成他的「守护天使」,负起为他写作业、借笔记。送他上下学。出入医
院的责任。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因为「日久生情」而爱上他,但两个人就这样理所当
然地因车祸而成了一对。

  刚开始感觉还蛮好的,当张重兴坐在后座,第一次大胆地用他细瘦而白皙的手臂紧
紧环住梁紫菁的腰时,迎着夏夜微风,梁紫菁觉得自己好像恋爱了。她没谈过恋爱,想
象中恋爱就是这种醺醺然的感觉。虽然她嫌张重兴不够高、太弱不禁风,也曾嘲笑他白
得像个泡水的馒头……梁紫菁的心里还是麻痒麻痒的,想着想着觉得有点恶心,于是回
头问后座的这位「乘客」:「你干吗吃我豆腐啊?」

  「不是……是……你开得太快啦……」梁紫菁脸一红,可不是吗,竟然飙到了一百
,哎呀呀,实在不该胡思乱想。问题是,当她放慢速度后,他的手也没有放松些,她感
觉他正用脸摩挲着她的背,像只小猫一样索求着她的温暖。就这样,他们「循序渐进」
,情侣间的亲吻与爱抚是有的,只是还没上过床,她有恐惧,而他也没有长驱直入的勇
气。

  梁紫菁曾经陪无助的失恋同学去密医那里堕过胎,想起张重兴的体贴与矜持,她觉
得自己蛮幸运,也蛮欣慰的。「他真是个『有为有守』的男人啊!」

  毕业后,梁紫菁找到一份正职的工作,也认识了第二个和她有恋爱感觉的男人。本
来是要为了这个「第三者」和已经不是很有感觉的张重兴分手的,没想到分手谈判完,
张重兴吃了几十颗安眠药,以自杀来抗议。

  「他是真的爱你才这样,」当初不知是谁给梁紫菁这样的建议,「他连生命都给你
,你还是收了心,回到他身边吧!」

  梁紫菁想了想,不忍加上感动,使她和第三者说了再见。三个月后,张重兴的父亲
和继母来她家提亲。「这孩子从小没娘,内向了点,和你们家紫菁互补,刚刚好。」紫
菁的寡母也觉得张重兴文弱、老实,女儿应该打得赢。吃得住,将来应该是个「听某嘴
,大富贵」的好女婿,也就答应了。

  梁紫菁嫁给张重兴那年二十四岁,婚礼是由他的继母和她的母亲两个能干的女人张
的,张重兴一概没意见。「她们出钱,她们做主就好,你管她们!」每次梁紫菁和这两
个女人有点小龈龋时,张重兴总是这样劝她。□

  婚后一个礼拜,她就发现他是个懦夫。有天看电视的时候,张重兴看到一只蟑螂,
他的反应是把两腿缩进沙发,对着梁紫菁大叫:「打死它!」梁紫菁英勇地把它打死了
,心也死了一半,她所嫁的男人是个连蟑螂也不敢打的人吗?

  「我是宅心仁厚啊!」张重兴为自己辩解。

  「那你为什么叫我打死它?分明是要把自己的罪孽加在我的账上!」梁紫菁的问题
就在于大而化之,再生气的事,没几天也想开了,她对自己说,连蟑螂也不敢打的男人
,应该不会做什么坏事吧!

  她错了。婚后她为他付的第一笔债务就是他的赌债,人家要债要到家里来了,她还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赌的。张重兴一看到来人,马上跑到楼顶上躲了起来,不敢出去


  来人说他欠了十万元。

  十万元,对当初的紫菁来说是五个月的薪水啊!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打发了一脸凶相
的讨债公司,把畏畏缩缩的他叫下来责问。他像个忘了带作业的小学生似的,脸不敢抬
起来,两颊都是泪,忏悔地说:「下次我不敢了,请……请原谅我。」

  「你什么时候去赌的?」

  「有一天下班,同事们找我去,我不敢不去,是吃角子老虎嘛,我第一天就赢了一
万,我想多赢点给你买钻戒当你的生日礼物……」

  但有一回她还是寒心到了极点,因为张重兴的妹妹回娘家待产,在怀孕八个月时的
某个半夜里,忽然流了许多血,大叫的声音惊醒了一家人。家里只有张重兴一个人有驾
照,梁紫菁连忙叫醒丈夫,要他开车送同父异母的妹妹到医院去。张重兴看到一地的血
,走了几步,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结果,在叫不到救护车的情况下,紫菁只好用「
开」

  机车的方式把车子开到医院,将兄妹两人一起送去急救。还好,孩子虽然早产了些
,还是保住了。

  懦弱的好好先生也有胆大妄为的时候,结束他们两年婚姻的原因是,他有了外遇。

  一个女人——他在不好意思推拒同事而同去的应酬中认识的风尘女郎来势汹汹地找
上门来,说她怀孕了,要张家负责。梁紫菁这才觉悟到,一个懦夫也可能因为不好意思
推掉外遇而破坏婚姻。

  「你想怎么办呢?」她问他。

  他嗫嗫嚅嚅地说:「我……不知道,你说呢……」

  第三者一边掼家里的东西一边哭,他的继母再孔武有力都挡不住。紫菁被闹得心好
烦,她还问:「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他把头藏在臂弯里答非所问:「我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这句话似乎也把紫菁
的婚姻包括在内,彻底伤了她的心。她以为他有勇气为她自杀,就是愿意拿生命换取她
的爱,没想到是她自作多情,他为她自杀,还是因为懦弱的缘故,他从来没有勇气挺起
胸膛解决任何难题,宁愿逃避,自杀也只是另一种逃避……就这样,梁紫菁让出了她的
婚姻。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懦夫!」这是她有史以来对他说过的最重的话。□

  没想到三十岁这年,梁紫菁在报纸上又看到张重兴的消息。

  报纸上登出他的大头照,还有他的太太——也就是当初那个风尘女郎低着头哭丧着
脸的镜头。报纸上说他侵占五千万元,人跑了,他的太太坚称不知情,还哭得涕泪纵横


  梁紫菁有一种报仇的快感,庆幸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不是自己。报上还引述同
事们的说法,说他太太不知情是不可能的,张重兴一向对他太太唯唯诺诺。紫菁暗自忖
度了一下,莫非他又找到一个不得已的理由或强而有力的靠山?不然,他是没这个胆子
的;

  他总是能找到不得不的借口!三十岁,离开婚姻一身轻的梁紫菁把她的才干充分发
挥在工作上,已经是一家进口服装公司的副总经理,甚得日本老板的赏识。这个下午,
她为自己抛弃曾经伤心的婚姻而暗自窃喜。

  「晚上去庆祝一下吧!」她打电话给男友。

  「为什么?」

  「没为什么。」

  「不行,你给我乖乖回家,我晚上要加班,我十点去找你,不许乱跑哦!」

  这个身居要职的日本男友,是个十足的大男人主义者,对她说话,乱耍权威的。一
般女人受不了他的酷,紫菁一点也不在意,至少,他不是个懦夫啊,她对自己解释着…
…难缠「我并不是不想谈恋爱,」一位过了而立之年,看来是新好男人,只是有点「太
正经」(什么时候这个形容词沦落到负面意义里头来呢?)的男人,吞吞吐吐对我说,「
可是,我谈了一次半的恋爱,已经吓得我半死!」所以他「沦」为「三十处男」。

  那半次恋爱,是他根本还未承认自己陷入爱河,就已经身陷囹圄了,女方可能操之
过急了。他不过和她吃过几次自助餐,大学时代打工时认识,同事之谊嘛,他觉得很理
所当然啊!她有电脑问题要问他,他当然得热心解答,因为那是他的专业嘛;她要他回
新竹时捎两包新竹米粉给她妈,那也很便宜嘛,所以他就照着做了。后来就变得有点怪
怪的了,他一个人在公司餐厅吃自助餐,同事们会有意无意地问:「她为什么没跟你在
一起呢?」

  「为什么我要跟她在一起吃呢?」没有人喜欢在自己不同意穿上制服前被迫套上制
服,他可不喜欢被乱点鸳鸯。

  这句话传入A小姐的耳朵里,A小姐来找他,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不给我面子?


  他想,怎么搞的,动辄得咎,还是不要跟A一起吃饭好了,离她远一点,以策安全
。可是女生不是这么想的。为了要她的面子,她动不动就来找他,不管他第二天是否要
期中考期末考;为了让大家知道他对她有爱意,她就是要到宿舍门口等他,叫他陪她逛
街。

  他面有愠色,她就说死了算了,世上没有人懂得爱她;万一他舍命陪君子,气氛当
然很不好,因为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她还每天打电话来找他聊天,没事聊他也得聊,万一语气有何严峻之处,她就拿着
电话老半天不说话;他挂电话,她就再打,为了不要骚扰到室友,害羞的他只好搬出寝
室。

  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太久,暑假回到家中,有一天当完家教回来,竟然发现她坐
在自己家中大厅,逗着大哥的孩子玩。

  「你女朋友来啦!怎不先通知一声,人家已经来三个小时了,下次你该说一声嘛,
我们才好先招待人家。」他的母亲好意地说。他百口莫辩,只得说「我陪你到公园走一
走吧」,以避开家人耳目,免得他们误会了。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脸上的表情当然
不是感动,而是「赌烂」。她不是不敏感,嘴嘟了一路,不欢而散。

  开学前后她到处投诉他负心无情,使他有点难看,于是这件没谈就已经把他吓着了
的恋爱,使他对谈感情心有余悸。

  好不容易在进入社会之后,他又看上了一位同事的妹妹B。本来也好好的,看该女
生也是国立大学毕业,个性成熟,样子也挺开朗的,这个恋爱应该可以顺利一点吧。他
是比较小心谨慎的人,下班时间时,他会打电话问问她,要不要去载你啊?

  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感情就触礁了。万一有一天他没准时下班,或者有事没去
载她,她就会不高兴地兴师问罪。

  他以为去载她是他的权利,但她却认为是他的义务。有一阵子公司在赶业绩,他忙
得焦头烂额,还得接她的电话,她认为,即使他再忙,也该抽空陪她聊聊一些无关痛痒
的话。他口气稍有无奈,她就偏要一直跟他讲下去。有时半夜三更做了一个噩梦醒来,
她也会打电话到他家,不管他第二天是否一大早得上班,她一定可以讲到他的睡意全消
为止,讲到天翻鱼肚白,讲到他变成熊猫眼。

  「是不是天底下的女人都这么难缠呢?」这是他对于女人的疑问。我想,有这种疑
问的,自认吃过「难缠」女人的亏的男人不在少数。

  女人是否很难缠?我想,是出自谈恋爱时,双方对于彼此的恋爱语言并没有了解清
楚,男人本身闷着不沟通,常使相处的状况每况愈下。我们以为长辈们说的「婚姻爱情
里百善忍为先」是至理名言,大家就忍一忍吧。结果,两人之间可能打通的那条沟渠,
就积满了陈年淤泥,旧恨加上新怨,怎一个「缠」字了得!难不难缠,当然看个人个性
,非关男女。

  把自己看得比情人重要的人会变得难缠;小心眼的人一定难缠;常为芝麻小事想三
天三夜的人也难缠;看太多言情小说,以为男人都会像《一帘幽梦》的男主角一样,在
你熟睡时弹一夜吉他的女人,会难缠到不知道自己难缠;自以为应该为人决定人生道路
的人有一种顽固的难缠;爱翻旧账的人绝对难缠。

  我觉得难缠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难缠的人在任何人际关系中都是不快
乐的,但看他们愿不愿意稍微修正一下。修正的步骤,首先要明白,啊,自己确实有些
难缠。至少,难缠也要「有原则」。

  承认错误,是进步的开始!

  若细细分析起利害得失,难缠确实不会为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偏」到了一时,往
往失去得更多。

  把精益求精的态度放在工作上(说得精确一点,是放在创造工作的正面意义上),还
是别把不顺我意我就让你难看的态度放在感情中,让大家好过一点吧!

  善哉善哉,恋爱的意义,在增进情人彼此之生活;婚姻的意义,在创造此后和谐之
生命!

  单身快乐,结婚快乐Unabletostay,unwillingtoleave(不愿走,不能留)——《铁
达尼号》电影原声带中某一首歌名单身快乐,还是已婚快乐?

  不会有答案的一个问题。

  我们周遭的朋友总是这样的,结了婚的抱怨婚姻,但又希望你赶快跳进去。总是喜
事一桩嘛。他们对婚姻基本上的肯定是不假思索的。

  为什么你会想要结婚呢?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很少被提出,一般人只会问:「为
什么你不想结婚呢?」因为我们在潜意识里是肯定婚姻的,就好像我们不会问人家:「
为什么你想要工作呢?」「为什么你会想要上大学呢?」

  如果已婚人士愿意诚恳面对问题,那么,会有几个可能的答案:第一类是盲从型:
不知道。大家都结婚啊。年纪到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呼吸一样容易的答案。

  第二类是害怕孤独型:怕老的时候死在床上没人发现,怕老的时候没有人来陪我照
顾我。怕我不娶她或嫁他,她(他)会跑掉。

  第三类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

  第四类,我们当然希望有这样的答案:我爱他(她),希望能看他(她)一辈子。我相
信有的。不过,能否持续一辈子的时间,常要看「感觉」而定。感觉是很难捉摸的,你
在今天可以规划明天如何如何,却没办法感觉明天如何如何。

  婚姻未必是恋爱的坟墓,但一定是某种熄灯号,象征人生某种心理状态的结束。也
有人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沟通得好,美丽时光可以永不结束。那是我们美好而理性
的渴望,事实上必须失去什么,一定会失去什么。就像农场里被豢养的牛只,总要被盖
上一个印记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曾经有过「不结婚」念头的人,也许是对所谓的社会规范比较有反思能力或反抗态
度,不管他们后来到底选择了什么。

  第一种类型是害怕失去自由,包括怕惹上别人家族带来的麻烦,怕改变自己的生活
方式。

  第二种类型是一朝被蛇咬。前车之鉴可能来自父母,或曾经失败的同居或婚姻生活
,期待但怕受伤害,装出不要的样子。

  第三种是没人要。不过,我不认为真的有这样的人婚姻是一个「市场」,只有卖不
出去的价钱,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如果连跳楼大拍卖都卖不出,你也可以想办法送出
去。

  第四类是找不到,或错过理想对象,真的是宁缺勿滥。你要的人不要你,你不要的
人不想要,但在年事已高之后常放弃理想对象,投降于婚姻。

  这样的分析很可怕。我也不想这样分析。我也希望,结婚只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有一次看某一本柴门文的漫画,男的忽然拿出一个小钻石指环,对女友说:「这我
已经放在身上好久了,一直想给你,都找不到适当时机,今天总算……」看得我不争气
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为什么通俗的剧情仍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Unabletostay,unwillingtoleave.我们对待婚姻与单身同样有着矛盾复杂的态度


  星期六下午的咖啡厅,有很多闲人;闲人之中,有很多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会会
老朋友的人。

  靠角落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女人。两个人穿衣服的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剪裁高妙的
素淡服饰,显示她们都有很好的教养,也有不错的收人,眉宇之间洋溢着从容的自信神
情。

  原先两个人都点了乳酪蛋糕和卡帕奇诺咖啡,其中一个在服务生转身的刹那忽然改
变了主意。「我改成黑森林蛋糕好了。」接着对朋友说,「这样我们可以有多一种选择
。」

  小小的分享,让女人感觉,即使好久不见,闺中密友的情谊还是扎根扎得很深。

  「最近快乐吗?」穿着浅苹果绿的女人以这一句话掀开话题。

  「老样子。」穿着灰色上班族裤装的女人耸耸肩说。

  「什么时候喝喜酒?」

  「老朋友了,别给我压力好不好,我妈已经念得我快发疯了。有建设性一点的话,
你就帮我介绍一个。」

  「也好,我老公的朋友里,也有一些很优秀的。不过……可能没有你优秀就是了。


  「别嘲笑我了。」穿灰色衣服的未婚女子说,「我的标准已经降得很低了,只要男
的,有份普通薪水就可以。」

  「算了,你也别说谎,」已婚的女人说,「我看你从前交的男友都那么优秀,你都
在嫌东嫌西,挑这个挑那个。」

  「今非昔比了。」未婚女子叹口气说,「现在,不要青年才俊,老实的就可以。最
近真的想结婚了。几天前我接到我以前大学同学的喜帖,气死人了。」

  「人家结婚你生什么气?」

  「她是以前我们班长得最抱歉的一个!结果,她要嫁给一个医生!我们班惟一还没
人要的剩下我一个。想当初,以外表来看,没有第一名,也有班上前五名啊!婚宴上又
要遇到从前同学,她们一定会在背后……」

  女人想结婚的理由真奇妙。坐在她们旁边那张桌子,低头看着一本电影杂志的男子
忍不住在心里说。他不认识她们,否则真想告诉她们,这种「我想结婚」的推理是大有
问题的。

  他只是用眼尾余光瞄瞄两个女人,还算有点姿色,听她们说话的口气,不疾不徐,
也还算气质不错,所以他打算静静地偷听下去,反正他在等人,无聊嘛。

  「你管别人说什么,」已婚女子为自己揭起好友如此愤世嫉俗的情绪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我好羡慕你的单身生活……看你,有自己的事业,上一次还在哪一本女性杂
志上看到有关你的介绍,你穿那件衣服很好看,哪个牌子的?」

  穿灰色衣服的未婚女子说:「哦,你说的是JILSANDER吗?跟我现在身上这一件是
同一个牌子的。」

  「哦,我看过,贵得吓死人。」已婚女子说,「有一次我偷偷买了一件,我老公说
好看,问我多少钱,他听说一件针织衫两万元,脸都气白了,讲话酸溜溜的。」

  「笑话!」未婚的替好友打抱不平,「你也有赚钱,又不是全给他养!」

  「这就是结婚的不好了。衣服总要买多报少,连出来喝个下午茶,都得跟他、跟保
姆报备。真怀念我们两个以前自己跑到太平山、跑到巴里岛自助旅行,无牵无挂的样子


  我每天跟在他背后收东收西,叫他不要乱丢都不听,分明把我当做老妈子。唉,我
晚上还要去婆婆家,还得强颜欢笑陪她打四圈麻将!结婚,是一种团体生活。」

  「从这一点说来,单身是不错啦!喂,下个月我放假想去欧洲,你跟不跟?」

  「哪有可能。我老公会说,要去就不要回来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我岂能让他在
台湾工作,一个人出去玩?他会恨我的!」口气有点哀怨,但哀怨里又有着幸福,好像
一只鸟,在欣赏着关住它的那个雕金砌玉的笼子。

  『你老公真是心胸狭隘,管太多了!」单身的说。

  「还好啦,你结了婚就习惯了,总比他不管你好。嗯,你看,结婚三周年时,我强
迫他买给我的蒂芬妮钻戒。」一颗钻石在好友面前更显得灼灼生辉,钻戒在她眼睛里反
射的光芒更是璀璨迷人。

  单身的叹了口气,她越来越没办法理解昔日好友在讲述她的婚姻时那种矛盾的情绪
,为什么总是一边抱怨,一边炫耀着呢?单身女子沉默了起来,连啜了好几口咖啡。

  她的移动电话响了,正是好机会,甜甜蜜蜜地讲了好几分钟。

  「原来你有……新男友?」已婚的女人迫不及待地问。

  「八字还没一撇啦。」

  「好好珍惜,女人青春有限啊,都快三十了。」

  「如果是坏男人,珍惜也没用啊!」单身的说。

  「别那么悲观。」已婚的说,「还是有好处的,晚上做噩梦醒来,好歹有人拍拍你
的肩,叫你别怕。」

  「那我倒不怕,只怕他变成我的噩梦。」单身的轻笑两声。

  「对不起,我三点就跟他有约了,他会来接我,等一下你老公会来接你吗?还是我
们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她说,「可以……叫他来接。」

  三点,单身的喜滋滋约会去了,先说了再见。已婚的说,她还要多坐一会儿。坐在
一旁看电影杂志的男人,看见她在她朋友离去后的三分钟内,拿起手机打了几通电话,
似乎没有打通,沮丧地在咖啡厅门口招了计程车离去。

  一个报纸的外电报导忽然卡进她的脑海里,据说和单身女郎。家庭主妇比起来,最
沮丧的就是已有家庭的职业妇女。

  「死到哪里去了!」她暗骂一声。

  看电影杂志的男人还在等人……她回头瞄了他一眼,心想,一定是单身男子,这么
悠闲……看电影杂志的男人终于等到他的朋友,大学时「出生入死」的同学。他是个汽
车公司的业务经理,时间永远抓不准。

  业务经理已经订了婚,看电影杂志的男人未婚。男人不像女人,没事出来聊天,他
们先是聊完看电影杂志的男人要买车的问题。

  「什么时候结婚?」单身的附带这一句。

  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虽然大学时候都是橄榄球校队的好兄弟。

  「别提了,拆了。」男人黯然地说。

  「没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真羡慕你……能享受单身的快乐。」业务经理尴尬地
于笑了一声。

  「对啊,也蛮好的。女人,有时候你觉得她烦死了……」

  这个时候业务经理的移动电话响了。「又是她,」讲完电话后他说,「每一次都要
我去吃她煮的实验菜,把我当成白老鼠,真是的。」

  刚失恋的单身男子心里已经酸得流口水了。「走吧,再见。」他先起身说,「车子
的事就麻烦你了。」

  他走出咖啡店,想到一个数据,听说有配偶的男人会活得比较长,对生活的满意程
度也比较高,男人也许应该结婚才是正途,可是……坦白从宽TObeornottobe?

  ——哈姆雷特她自认为是个沟通高手。如果有人问她,她觉得自己最迷人的地方在
哪里?她一定会大声回答,是开朗坦诚的性格。

  追溯一般朋友对她的看法,无疑的,她具有一种罕见的魁力。每一个人在认识她之
后没多久,都想把秘密告诉她。她舒展的眉心、天真的眼神。总是上扬的嘴角和从不八
卦的个性,使人松掉所有的戒心,任何惊世骇俗都会被她善解人意的耳朵吸收掉,不会
引起任何一丝涟漪。多么令人安心。认识她的人是幸福的,而她也有十足的能力掌握她
的幸福。

  二十七岁那年,有一份好工作的她找到一个各项评分都在八十分以上的好男人——
一个牙医,订了婚。

  「如果你有外遇,请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千万不要让
任何人先来告诉我。」她含笑对着未婚夫说。

  「放心,有你之后我不会想别的女人,」他说,「你让别的女人都变得很难相处。


  「不行。」

  答应他求婚那天,正是中秋前夕,月亮圆得像个甜甜的月饼,月光好像黏黏腻腻的
蛋蜜汁一样洒在她和他光裸的肩上。

  「我们打勾勾——我们之间一定要坦白,将来你不要我时也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轻
轻地离开。坦白从宽哦!」

  「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悲、这么白,好杀风景!这是我向你求婚的夜晚啊!」

  「这才是真诚的沟通呀!」她温柔地解释道。

  「那你呢?有外遇时会不会告诉我?」

  「我的个性才不会偷鸡摸狗呢!」她义正词严地说,「我一向最坦白,最光明磊落
……」

  那件事是在订婚后的一个礼拜发生的,她一直挣扎着,她该不该坦白?

  也许是快要结婚了,又芷觉得自己应该多珍惜单身的时光,趁未婚夫到高雄开会的
那个晚上,又芷一个人在街上晃着晃着,忽然想要到几年前常去的pub,点一杯酒,坐
在吧台静静地听陌生人唱歌。

  「好久没来啦!」很久以前那个记忆力绝佳的酒保竟然还在,还记得她。「还喝玛
格丽特吗?」

  她点点头,口渴的她急急地啜了一杯玛格丽特的雾白色汁液后,一阵奇怪的歌声吸
引了她的注意。又芷往台上一看,是个剪小平头的男人,正在唱流行的《广岛之恋》,
一个人忽唱男声,忽唱女声,惹得一群客人笑得不亦乐乎。在间奏的时候,他大声宣布
:「如果没有一个美女来陪我唱歌,我可就一直茶毒你们的耳朵晖!」酒吧里灯光昏黄
,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他的笑容可掬是几分醉意渲染出来的。向来热心活动不落人后
的又芷,举了手对台上说:「不是美女可以吗?」

  那人回答:「我酒量不好,一喝了酒,看谁都是天仙大美女,你就上来陪我唱吧!


  酒保也跟着起哄,怂恿又芷:「哪人是熟客,人很风趣,彬彬有礼,去和他对唱没
关系!」又芷就上台了,两人假意含情脉脉对唱了下半首情歌,又炒热了气氛。

  下了台,又芷才发现,原来隔壁的空位就是这个家伙的,他也是一个人来坐吧台。

  因为酒保说他是个好人,所以她便没有顾忌地跟他聊了起来。一聊,她连喝了两杯
玛格丽特,他也连喝了两杯威士忌,她知道他是个试车手。什么是试车手呢?在广告公
司负责过汽车广告的又芷稍有所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与他聊了下去。他喝第三杯
威士忌时略有愁容,瞳孔也有些失焦了,忽而没头没脑地轻声问她:「你可不可以告诉
我,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老的时候才有人陪啊!」又芷马上答出四平八稳的答案。

  「如果活不到那么老,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斯文地在空中比着醉汉的手势
说,「还有,如果你找到的人,到老的时候惹你讨厌了,你在道义上又没办法抛弃他,
那怎么办广她没办法回答,她也醉眼蒙了。

  大概是遗传的关系,又芷的酒量相当好,醺醺然的时候,总觉得全身毛孔都在一伸
一张地跳着踢踏舞,想对全世界微笑。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很有趣,他看来跟她差不
多大,清眉秀目使他看来孩子气一些。他还有一副和他可爱的脸孔不太相称的。一般城
市男人所没有的「阳光身材」——健壮的胸肌以及发达的上手臂。又芷只记得自己和他
在比赛谁说的黄色笑话比较好笑,酒保是评审,输的就喝一口酒;输的人通常是笑得前
俯后仰的又芷,她一直喝,不知道喝了几口玛格丽特……她不在乎,因为她的酒量向来
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等她真正恢复清醒时,黎明的曙光已经渗透进了浅苹果色的窗帘。糟糕!赤裸裸躺
在她身边轻轻打着呼噜的竟是那个男人!他的皮夹放在桌上,又芷撑着肿胀成两倍重的
头,轻轻抽出放在其中的身份证来看:他叫余若衡,配偶栏空白,比她小两岁。她暗自
诅咒自己该下地狱,天哪,她做了什么事了?她赶紧穿了衣服往外逃,走在马路上才晓
得自己身在东区的小巷弄里。天色已经亮了,她觉得路上的人仿佛都看到她脸上写着「
淫荡」两个字,心跳得比钻孔机嗒嗒嗒挖马路的频率还快。

  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到七点多,她打了电话给远在高雄住饭店的未婚夫仁远。

  「喂……你啊,怎么这么早打来?」

  「我我……我……」口齿不清是因为一时没想到要怎么说起,她能坦白地说,对不
起,我昨晚趁你不在和一个陌生男人上床了吗?她的喉咙像被浓痰塞住了似的。

  「有话快说哦!我要下楼吃早餐了。」仁远打了个呵欠说。

  「我……我昨晚一个人……去酒……吧……」她是想对他坦白的,可是,舌头忽然
不听使唤。

  「你又喝酒了?叫你不要乱喝,别以为自己海量,去那种地方遇到坏人怎么办呀?

  你知道我不喜欢女孩子喝酒的!」

  「你……说得对,我不该……去喝酒……而且……而且……」

  「没关系,不必说了,我原谅你!我快没时间吃早餐了,我得下去!明天我就回台
北了,我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是因为想念我,我也想念你……亲一个,喷!再见……」仁
远挂掉了电话。

  又芷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都快蹦出来了,天哪,她还没讲完呢,仁远竟然已经原谅
她了,就这样作罢吗?

  她的身上仿佛还留着他浓重的体味,那样的味道,从她身体内部燃烧起熊熊烈火,
一个还没有说出的事实,就是所谓的「秘密」吧!又芷感觉到又快乐又惭愧。

  基本上她是诚实的。这个晚上站在酒吧门口时,又芷一直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她发
现她很想看见昨晚那个叫做余若衡的男人。「也许我有必要告诉他,我已经订了婚……


  又芷喃喃自语着。

  酒保看见了她,隔着玻璃窗对她招手。她决定忠于自己的想法。

  喝了两杯玛格丽特,正在结账的时候,她看见余若衡笑盈盈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

  像个老朋友一样,他轻声说:「喂,你要走时怎么不说一声?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
道……」

  她正怔忡着该怎么自然地跟他介绍自己,他已经抢走她的皮夹,掏出里头的驾照:
「哗,郑又芷,未婚……」

  「驾照上哪有写未婚?」

  「难道你已婚?」

  「当然……还没有。」

  「我昨天的表现你还满意吗?」他贴近她的耳朵问。

  「我……我……」回想起来,若说她是喝了太多酒而失去知觉,对他可能不太公平
,她搜寻记忆中的片段,发现自己和他站在酒吧门口时,自己确实说了「我现在不想回
家,带我去疯一疯」这样的话,还把沉重的身躯倚在他扎实的胸膛上。她并不是被他强
行带走的。她也还记得他把她带到住处时,她把他当沙发,往他的胸膛一靠,那种像海
豚跃进海洋般温暖舒适的感觉。他开始探索她热烫的身体,她也没有反对——她身上的
每一个细胞都说yes,为什么她要不诚实地说no呢?

  她该对自己诚实,还是对她的婚约诚实呢?她还来不及想得太多时,他已经手法流
利地解下她的胸罩,用他细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攫住她的乳房,并自然而然地把她的手放
在他身体此时最坚硬的部位上。她的喉咙感受到他身体深处所发出的某种饥渴,使她像
一只被老虎咬住的小兽一样,自觉得有义务让大王饱餐一顿……意乱情迷的快感竟是她
前所未有的……她想起昨夜他的许多种姿势,还有他认真的表情,以及淌着汗的额头,
她的身体曾因之不可置信地变成一个完美的弓形……老天,她记得这么清楚,如果说他
是霸王硬上弓,未免是个谎言……「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随便跟人家一夜风流的女人……」说出这话
来时,又芷觉得自己很好笑——这样的话,他听多了吧?

  「我可没这么想你……我也不是你所想象的在酒吧里找一夜风流的男人——不然我
为什么要把你带到我家呢?那可能会是很大的副作用哦!如果你要我负责,我也没问题
……」

  「不是……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你怎么能随便帮人家负责呢?」

  「我老实告诉你……昨天,我被认识三年的女友抛弃了,她说她要嫁给别人,说我
靠不住……天晓得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对她忠心不贰,昨晚不算,那是情不自禁
,我们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因为你太迷人,所以我就……你的感觉还好吧?」

  「还好……我……」她想告诉他,我已经是有未婚夫的人了,我不该和你上床的,
又想到这个叫余若衡的家伙,才刚被要跟别人结婚的女友抛弃,如果再告诉他自己也快
结婚的事实,对他一定是再度打击吧!不幸的是今夜她倾听他的情史,又和这个伤心人
聊得很开心,如果昨夜和他上床时她只有百份之三十的清醒的话,这个晚上她带着百分
之八十的清醒意识到了他家。

  他的体温像烛火吸引飞蛾一样使她扑进他结实的胸膛。他把她抱进沙发,让她坐在
他身上,他调皮地说:「人生苦短,尽情享用我……」他也赞美她的皮肤结实又滑嫩,
是他见识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认识的不是很多……」她的臀部在
他怀里不由自主地扭动,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暗自咒骂自己是个娼妇,和她的未婚夫仁
远做爱时,她从没有这么不娴雅的动作啊!然后她听见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干吼,很惊
讶的是,那个声音竟出自她的喉咙深处。「你真棒,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好吗?」他大
汗淋漓后,喘着气对她说。

  她不置可否。洗完澡后又芷推说家中有门禁,她得回去。其实是仁远说好会在十二
点打电话给她,她得回家接电话。又芷很少说谎,说起来有点脸红心跳。

  这个男人使她不认识自己了。「又芷,又芷……是你吗?」回家后她裸身,凝视着
镜子,唤着自己的名字。镜中的自己有着运动后娇艳可人的粉红色皮肤,浑身焕发着一
种前所未见的光辉;眼睛好像不再那么澄澈清亮,反而有一种迷离的神秘光泽。她感觉
自己像个被外星生物附体的人。

  她到底还是把这件事跟自己好好沟通了一下,警告自己,事不过三,不再去找余若
衡了。她实在没有勇气伤害余若衡,说她也要结婚了,不如当个蒸发掉的人,对他的伤
害比较小吧!

  「该告诉仁远吗?」她想到自己和仁远间是有约定的,而且提出约定的人是她自己
呀!理性说yes,而她的意愿说no。为了不违背她和仁远间「坦白从宽」的原则,她还
是在几天后心清平息时,某一晚在仁远住处他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时,她庄严肃穆地抬起
头来看着仁远:「我有话要告诉你,不说,我心里难过……」仁远的热气哈在她脸上,
并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她要再开口,他就一嘴堵住她的嘴。「仁远,我……」「没有
什么事比眼前更重要的,」仁远说,「嘘……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的身体重重落在她身上。她不自觉地想到余若衡,他灵巧的手指以及有弹性的肌
肤,相较之下,仁远显得笨拙而粗鲁。此时该告诉仁远这件事吗?显然不能。找机会再
说吧!没想到仁远翻下身后不久就睡着了。她独自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七上八下地
犹豫着。

  一直犹豫到了婚礼那天,结婚进行曲响起之前。一群人在喜宴场合为她和仁远步入
人生新旅程忙碌着,而又在为着自己的不够坦白有欺骗之嫌而眉头深锁,她像莎士比亚
剧中的哈姆雷特,一会儿担任正方,一会儿担任反方,和自己辩论着。该告诉他吗?结
果会是如何?他会忽然决定停止婚礼吗?会当众打她耳光吗?还是会因她的坦白原谅她
呢?

  Tobeornottobe?念外文系时演过莎剧的又芷,脑袋里盘旋着旧日熟悉的台词……
她该向他承认,自己因经不起诱惑和酒吧里的年轻男子上了床,而且不止一次吗?

  终于,趁着人声混杂,她鼓起勇气拉住仁远的衣袖:「仁远,我们要结婚了,彼此
之间,应该要坦白对不对?过去,如果有对不起彼此的事情,现在应该要说出来……」

  「唉,又芷,你就是这点不可爱,你还是在怀疑我过去有事情没告诉你,对不起你
对不对?我认识你之后,真的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呀!我妈常说人要结婚了,就要学会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不要查得那么清楚,要信任啊……」仁远此时并没有什么时间
和耐心和她沟通,「信任,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就是婚姻
,以前的事别讲了,好不好?谁没有过去嘛!夫妻间彼此也该有点秘密,这是彼此的隐
私权,应该尊重的。你不要让我感觉,我娶了个征信社回家……如果你改掉那种什么都
要沟通清楚的论调,你就是我眼中最完美的女人了!」

  仁远好像误会她的意思了。「我是说……我……我……」又芷忽然决定,不说了。

  「别说了,没时间了,快去补妆,我先上场,等你……」婚乐已经响起,仁远吻了
她一下,又芷看着仁远离开,只好把秘密锁进心中那个隐形的保险箱里——这可是她人
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秘密啊!反正是仁远要她改掉她凡事沟通的缺点的,可不是她不坦白


  就这样,又芷带着美丽而神秘的微笑,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向她的新郎。

  爱上杀人犯你会爱上杀人犯吗?

  每一个期待幸福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人都会摇头说,不会。这是个可笑的假设性问题
,不是吗?事实上,爱上杀人犯的人不比想象中少。打开报纸,几乎每天都有情杀的消
息,还要情节精彩的才上得了报。

  当然,为「爱」(真的是为了爱吗?是由爱生恨吗?这真是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说法


  真正的爱应该灌溉不出这么丑。陋的果实,只有一味想占有的狭窄心胸才会滋生「
不爱我就让你死」的想法。)寻仇杀了变心爱人的,只是茫茫人海中寥寥几只蚂蚁,不
值得你因「怕死」而否定爱情的光明远景;但对于不明不白丧生于昔日情人刀下的人来
说,他们,在最初的目成心许时,必然没想到他们爱上的是「杀人犯」,更糟的是那个
『人』

  还是自己。

  有些杀人犯因「爱」而杀的人,不是情人,而是自己本身。因为无法承受梦想的幻
灭而自摧自残的,大有人在。

  自杀已居台湾人死因的第十一位,如果再加上车祸里的自杀人口,里头有多少人是
因感情受创而自行了断的呢?比例一定不算低。走的人走得干脆,留给昔日情人一个终
身难卸的心头重担。这种做法,一样残忍。

  为爱杀人,不管杀的是自己还是别人,差别只在于选择当爱情杀人犯者的心理状态
:「外控」式的人,把任何错都记在对方账上,觉得对方罪该万死;「内控」式的人,
把一切都往心头控诉,觉得自己罪该万死。本质上,他们处理感情的态度是一样极端的


  多少罪,假「爱」之名而行!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当然,假「爱」之名的人,也有可怜的地方——他
们就是太看重自己可怜的地方,却不想想情人可怜的地方!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有妇之夫,在女友要求分手时刺了她一刀;也看到了一个清秀的
残障女子,连续教唆众男子杀害了丈夫和男友;过去甚至有日本男子将女友煮了一口一
口把她吃下去的国际新闻;很多杀人犯在遭逮捕或自首时,哀哀切切地在警局作笔录,
说:我爱他(她)啊!我爱他(她)呀!

  爱他(她)为什么要让他(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们误会了爱。褊狭的心把爱看成占有,即使你不是我的惟一,我也要是你的惟一


  不要质疑爱,应该质疑的是我们每个人对爱的态度。

  该质疑的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爱情态度?虽然,走极端的人难免有精神上的
问题,但持这种「如果你不爱我,不如死了算了」感情态度的人,并非少数。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爱情种子,它会发芽长大,但它在成长过程之中所受到的对
待,会影响到它日后的姿态。

  从小到大我们所受的爱情教育,惟一的教科书几乎都是「哭哭啼啼」或「轰轰烈烈


  的连续剧。

  如果我们在该学两性相处、修恋爱学分的青少年时期,把爱情视为「洪水猛兽」,
爱就会变成洪水猛兽。

  如果我们以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爱情观唯美又浪漫,那么我们就无法容忍
「平安即幸福」的无聊。

  正当少男少女时,恋爱如果受到了一点阻碍,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如白纸般
洁白的心常以罗密欧、朱丽叶自诩。这似乎是一段必经的过程,心态无可非议,但可怕
的是,你过了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还持着同样的逻辑在谈恋爱,仍然盲目,仍然偏激,
仍然搞得鸡飞狗跳,仍然想跟对方同归于尽,仍然期待在一番「辟里砰隆」的发泄后相
拥而泣!

  我们谈恋爱的心态确实是普遍不正常。我曾遇到对我投诉「如果她不要我,我觉得
活下去就没有意义」的男人,也遇过问男友「如果你妈和我一起掉下河,你只能救一个
,你要救哪一个」,男友答「先救我妈,然后跟你一起跳河灭顶」而感动万分的女人—
—如果你仍抱持「无论如何,不能与他同生,就要与他同死」的顽强心态在谈恋爱,那
么,爱情杀人犯的香火仍会一脉相传!

  别跟恋爱观太「死忠」、个性又太偏激的人谈恋爱。

  偏偏,说起来是容易的,在最初脸红心跳的时候,我们岂会考虑,自己爱上的是未
来的杀人犯!

  另一个名词,「婚姻暴力」或者不那么怵目惊心,但也令人胆跳心惊;在婚姻中遭
受暴力对待者已超过百份之十的今天,我们有更大的机率要提防,爱上的是不是将来的
刑事犯!

  两位知名的女心理学家Sokol与Carter,多年前即曾提出她们的谆谆忠告:别爱上
把你当救世主的人。除了你一个朋友也没有的人、小挫折就反应激烈的人、自卑与自大
纠结的人、想每分每秒霸占你的人、企图让你除了他之外亲友全无的人……这些人,都
可能成为将来的暴力狂,使你的美梦变成一地碎玻璃……别将吵闹不休视为轰轰烈烈。

  相信星相八字,不如相信你耐心的观察。

  相信两人之所以并肩携手,是为了使生活更快乐,而不是从此永无宁日。

  相信该走时,好聚好散,愿你我都活得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相信爱,相信爱的光明。不在不爱时认同恨。

  毕竟我们不会从恨中学到什么,得到什么。

  写到这里,我的心沉重了起来。是的,爱有它的危险性,因为你可能遇到不懂爱的
人;但,相信爱。

  爱的洁癖爱情绝对不是百份之百的纯果汁,除了爱,总会再加上一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责任,比如某些负面情绪。

  爱,不是恨的不在,是对那人正负感觉的总和。

  很多人明白,在爱情中当一个完美主义者注定让对方痛苦,也必然会失败,所以,
在岁月的洗礼下,渐渐失去了对爱情的洁癖。于是,他们承担爱情的正面及负面,加加
减减,如果所得仍是正数,那么,还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加加减减的所得是负数的,也还是有很多人在白头偕老(可不是白头「谐」老)。

  这是成熟,还是委白求全,还是,凡人和人历经年岁还能在一起,必得学会成熟的
委曲求全?有时双方都在委曲求全,却没有人获益,只能把责任推给命运,或是上辈子
欠的债了。推给查不出原因的理由,不失是一种与世浑沌的好借口。

  秀玮接到女儿忆如的电话时大吃一惊。

  嫁到台北没半年的女儿,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竟哽咽了起来。

  「妈……我真的不知道国祥是那种人,他……他……呜呜……」

  『有话好好讲,别哭啊……乖……」虽然忆如还没说出什么,秀玮的第六感马上猜
到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命运的诅咒?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女儿,竟步入她的后尘?

  「国祥他有了女人!」忆如抽抽噎噎地说,「结婚不到半年,他就背叛我!」

  「有证据吗?还是你猜的……」

  「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我还不知道!这个女的是国祥婚前就认识的!听说国祥在
追我之前就有数不清的女朋友,他一定是看上我们家的……我们家的背景才娶我的……
呜……他昨晚没有回来,就是去野女人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要有证据才行啊……」听女儿的声音已然失去理性,秀玮自觉要
比女儿冷静才行,否则女儿的婚姻可能会雪上加霜。

  「妈,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还替那个人说话!」忆如的语调气急败坏,好像一个
失主遇到了收藏犯一样。「他常常说要晚归、要应酬。我本来也觉得,他跟爸爸是同一
行的,爸爸应酬那么多,他有应酬也没话说。但是上个礼拜,我忽然在他车子里发现他
和一个女人的亲密照片……我才想到,结婚不久有一次,我故意开玩笑用个假名打电话
到他公司找他,他的秘书竟然对我说:『小姐,找我们老板的女人很多,你如果不说你
有什么事,我可没空转!』我发现照片后找了征信社,他们竟然在一个礼拜内就拍到他
跟三个女人的亲密照片,有两个跟他去了宾馆,一个是半夜到人家的单身公寓去!」

  怎么女婿跟岳父一个样呢?当初忆如嫁给国祥,是由她的丈夫彦仁的好友牵的线。

  忆如才二十一岁,本来秀玮和丈夫都反对忆如刚刚五专毕业就结婚,可是自小任性
的忆如,却有一颗留不住的待嫁女儿心。

  夫妇俩看在国祥年轻有为又对长辈恭敬有礼的分上,同意把惟一的女儿嫁给他,而
且还附上一栋三千多万的别墅……难道,自以为经商多年,看遍世人心眼的彦仁也会看
错人?还是命运呢?秀玮怔怔地想,偏过头去,冷不防被镜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
己吓了一大跳!她忘了自己脸上敷着美肤漂白的海藻泥呢……秀玮这二十年的婚姻生活
并不好过,如果她能有先见之明,人生还可以回头的话,她可能不愿意结婚,即使结婚
,也不愿意嫁给孙彦仁。

  那年她只有二十二岁,已经成功地领导着父亲的成衣厂,漂亮又时髦,口袋里又多
金,一年到头都有人来提亲,没想到就像她祖母常说的一样,「拣来拣去拣到一个卖龙
眼的」,她拣到了朋友的朋友孙彦仁。

  两个人是自由恋爱的,他一派斯文,谈吐比她认识的生意人高雅,做的是建筑生意
,天天开车来接她看电影。那时秀玮真的以为自己抽中了特等奖。

  父亲早逝,使秀玮高中一毕业就不得不当起担当重任的女强人。她日理万机,谈起
生意来果决明断,在生意场上也看多了各种人与人之间的角力,如果不是第一次谈恋爱
,她大概不会糊里糊涂地「栽」在孙彦仁手里。

  他是个白手起家的青年创业楷模。那年他趁着房地产生意大好,带着几年累积下来
的资本,和几个原公司的精英干部离职,开设自己的公司。当时他正好三十岁,未婚,
以他的仪表和才能来看,真是不嫁可惜的对象。他认识了年轻漂亮的秀玮,便猛烈地展
开追求,让她感觉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俩是最最匹配的人。

  秀玮认识他一个月,他就向秀玮求婚。那个年代女人最怕男人和她只是玩玩而已,
秀玮觉得他很有诚意,便答应了婚事。订婚后,孙彦仁带她参加他公司的聚会,她才发
现自己认识他不够多。

  那天他喝了点酒,醺醺然地卷起裤管,一脚踏在板凳上和朋友划酒拳,看来比村夫
还粗里粗气!秀玮看在眼里,一时完全没法接受自己要把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人,冲出餐
厅去,蹲在门口哇哇大哭了起来。她妹妹秀珍也在一旁,看到姐姐和未来的姐夫一样失
态,慌得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就该决定不要嫁他的!」和自己妹妹秀珍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秀玮总是
这么说。但喜帖印好了,为了一点面子问题,还有前一夜她已经把贞操贡献给他的原由
,秀玮还是接受了「孙太太」的头衔。

  结婚那天,一表人才、一派斯文的新郎卷起裤管在每一桌轮流划酒拳,过了二十年
那一幕还在当天宾客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新娘子,你嫁错郎了!」孙彦仁的一个事业战友趁着几分酒意对秀玮说,「你不
知道我们都叫他衣冠禽兽!他哦,是我们兄弟之间最猛的啦!」

  秀玮当初还没完全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新婚之夜,她拿这句话问他,他醉得不知自
己是在跟谁说话:「他们这些菜鸟崽,每一次和我去北投,都要佩服我啦,我一次都叫
两个小姐,而且不到三个小时绝不出来,他们只好在外面憨憨地等!」

  一听这话,秀玮又哇哇大哭,简直是新婚之夜被天打雷劈!第二天她就和他谈离婚


  可是当时离婚这两个字并不流行,而且在新婚一个月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
把日子过下去。

  「妈,我觉得我好命苦!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像你和爸爸一样,组织一个模范家庭


  李国祥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毁了我的一生,我真想要杀了他!」

  我们是模范家庭吗?听到这话,她忧喜参半。没错,在女儿和儿子眼中,爸爸一直
是个模范父亲啊!因为他是个有钱的爸爸,每个学期总是可以捐款给学校,出手阔绰的
他不知赢得多少面「模范父亲」的奖牌。

  他忙,难得有时间跟孩子共处,每次看到孩子就像个圣诞老公公,骑驴当马地来弥
补他的歉疚,难怪孩子都喜欢爸爸;反而是她这个常伴孩子身边的妈妈,因为得扮黑脸
,家庭压力、事业压力和婚姻挫折感都大,惹得脾气阴晴不定,孩子可能还会给她负分


  「每一个人的婚姻都有很不愉快的一面。有一些事情,真悲哀,我一直没跟你讲,


  秀玮安慰了女儿一个小时,要她再忍一忍,别想不开。「你还年轻,要离可以离,
千万别讲那些气话,不要伤人伤己,那是没好处的。」

  「妈,我不跟你讲了!」忆如气呼呼的,「你就是不会站在我这边!我要找爸爸,
爸爸一定会为我出口气!我刚刚打爸爸的移动电话,找不到他,他公司的秘书说他去看
工地了,你可不可以叫爸爸回来打电话给我,再见!」

  看工地?还不是借口!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不问他去哪里了;但这个秘密,秀
玮从来没让孩子知道。

  彦仁婚后每周总有四五次以看工地为理由午夜之前未返家,留她一个大腹便便的新
嫁娘在家中痴痴等他吃自己新学的菜色。她后来忍不住了,雇了人带她去跟他的行踪。

  头一回发现他和女人进他公司附近的宾馆,她气得到附近五金行买了一把水果刀,
就在门口的树下等他和野女人出来。等了两个多小时,他竟和那个风尘女郎勾肩搭背地
出来了,还跟那个抹着银蓝色眼影的女人开玩笑说:「老客户,下次要打八折哦!」

  那女人啐他:「死人哟,跟你一次比跟三个人还累!」

  大概是她想杀人的眼光让孙彦仁背脊发麻,秀玮颤抖着手正在考虑要不要上前扑杀
那对「狗男女」时,孙彦仁突然回过头来,看见她,他马上采取紧急措施,要那名风尘
女子先行离去,转身抢下她的刀子。

  秀玮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恍惚了,出乎意外的,此时不知怎么处理这难堪场面的她
竟听到他温柔的低语:「你不要激动,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我爱的人是你……我
们回家,不要在街上闹笑话……」

  她竟无助地伏在这个「现行犯」的肩上痛哭,好像他是她的盟友似的。

  「再也不会。」他说,她无助地相信着他。但第二次犯规来得很快。隔不到三个月
,她在生产前夕,又目睹他和公司女会计一起进了宾馆。这次她再也没办法在外头枯等
两个小时,在半个钟头后她就疯狂地拍打着房间的门。叫阵了五分钟之后,孙彦仁开了
门,一样叫女人先走了,然后一把抱住她,要她在床缘坐下来,对她一样好声好气地说
:「秀玮,你也知道,你的先生,我,就是这么喜欢逢场作戏,我改不了的啦,可是我
也还是对你很好,我也不会跟你离婚,你不要激动……对孩子不好……」秀玮还来不及
反应,两腿间一股温热的水流了下来,只记得自己大叫:「快送我到医院……」于是,
他们的女儿忆如呱呱坠地。

  他对女儿很好,很像慈父,拾回了她的心;她从此变成一个不太完整的人,对于他
在外面的种种行为,不再触碰,甚至故意回避,以免自己伤心。他在她生日时总会送她
玫瑰花和珠宝,大家都赞叹他的好,只有她老是在猜疑,这是不是为了弥补亏欠?

  有了女儿后又有了两个儿子,她连说离婚的力气都没有了,反而安慰自己,至少他
懂得做表面的功夫啊。悲惨的人喜欢听更悲惨的故事,来告诉自己,我不是最凄惨的。

  她也是,她看到的弃妇都比她惨得多,丈夫不但有外遇,还打人,还爱赌,还跟老
婆要钱,而她的丈夫……她安慰自己,只有第一个问题而已!

  忆如一结婚,刚怀了孕就碰上与她一样的问题,是不是命运对她的诅咒?这凡人所
不能忍的事情,竟然落在自己女儿身上!还是命运对她丈夫的报复呢?以其人之道,还
治其女儿之身?秀玮思绪一片零乱……孙彦仁这天回家回得出奇地早,秀玮冷静地说:
「你女儿找你,你自己打电话给女儿吧!」她一边切着水果,一边偷看他的反应,他将
如何为同样花心的男人辩解?她很想知道。

  「什么,那个王八蛋竟敢在外面有女人!他妈的什么狗胆!我叫人去把他做掉了,
让他不能做人!」如今两鬓已花白的丈夫,情绪比她想象中还激动,就像连珠炮似的谩
骂,使得忍着笑的秀玮掉出了辛酸的眼泪。

  他不爱我谁是爱情的刽子手?除了「不爱」之外,你找不到其他更没良心的字眼。

  如果爱情会生病,那么,争吵可能是发烧,多疑可以算是精神病,外遇是偶发车祸
……而「不爱」是恶性肿瘤。我想。

  没有比「不爱」更难救的痼疾。一到真的不爱,什么都不用说了。

  什么是爱呢?

  爱是一个人看到天边夕阳美景时愿意与他共享;爱是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愿它也同时
能滑进他的食道;爱是愿能当他的守护天使,希望他毫发无损,活得好……就跟很多癌
症一样,不爱也是因为某些细胞恶化慢慢累积的,你不去治它,癌细胞会移转,终至无
能为力。

  细胞恶化的原因,像疏忽,像一厢情愿地揣度对方,不愿倾听,一味控制,不能沟
通……刚开始健康情况变差时,我们通常不在意、不知道,觉得能忍则思……变成「因
误解而分开」,爱,被磨成不爱了。

  如果及早治疗,每一个婚姻都是有救的吗?有些人抱持这么正面的想法。

  我并不这么乐观。有的婚姻是一开始就因缘际会地把两个不爱的人放在一起,或者
是其中有一个人本来就除了自己不能爱人,患了爱无能症,最后变成「因了解而分开」

  或「因孩子而忍耐」。没有一点爱,订什么契约都是虚文。

  有爱,遇到爱的难题,常只是一时停电;不爱,碰到爱的阻难,即陷入万古无明的
洪荒。□

  「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啊,他不爱我,说话
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

  莒光是在星期五下班开车时听到这首歌的。周休日前的星期五晚上,好像大家都有
这样的默契,知道马路上一定会大塞车的。莒光没有像平时一样心浮气躁,他的眉头轻
轻皱着,不是为了塞车,而是被像脏空气中的浮尘一样充塞着他的脑袋的念头所困扰着
——他并不想回家。他甚至希望车阵簇拥着他,把他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让他有理由找
不到回家的路。

  明天答应要带文若和小薇到中部一个农场度假的。周休日刚开始的时候,他兴奋了
一阵子,觉得自己可以有时间好好地犒赏自己了。没想到现在连好好睡一觉的借口都没
了,理所当然地要为老婆和小孩安排休闲活动,使他更不得闲,除了操心之外,更耗费
体力。老实说,他宁愿公司强迫他加班。

  「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问题在哪里呢?没错,这首歌
适时地提供他一个答案。文若已经不爱他了,他回家才会感觉到那么的尴尬。相对两无
言,拥抱没力气,甚至没觉得有拥抱和亲呢的必要,面对面眼神会自然避开……凡此种
种征兆,警示他爱情已经离去,仿惶业已来临。

  连上床,都陷入一种僵局,绝不是从「情不自禁」开始的,只是感到「从前好像每
隔一段时间都这么做,现在不做是不是会让对方觉得我哪里有问题」。从前靠的是冲动
,现在凭借的是幻想。而且,他开始幻想他办公室里的那个长腿妹妹皮皮——念高职夜
间部的工读生,她貌不惊人,笑起来傻兮兮的,就是常常穿着迷你裙,那一双长腿,可
以用「光可鉴人」来形容。他最近老是在准备就绪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叫做「皮皮」的工
读生,他当然没有把这么「可耻」的事告诉文若。他可不承认他喜欢皮皮,皮皮的年龄
只有他的一半,太可耻了……他怕自己变成日本AV片中欺负妙龄少女、令人作呕的欧吉
桑。

  也许我得告诉文若,你不爱我!他气愤起来,猛猛地按了一下喇叭,警告后面那部
车不要紧贴着他的车屁股……一定是她不爱我,我老早感觉到不对劲了,我得和她沟通
,她的举止和她创造的气氛,都说明了她不爱我……最近更糟!每一次他企图温柔地扳
过她的肩,她总是背对着他,说:「我累了,改天吧。」天晓得他有多么不好受。他只
有开始乱想,想象和皮皮……虽然不是真的,他还是很自责。

  想当初他们是非常相爱的。

  在学校时,他们就是一对儿。两人要好到每一分钟都黏在一起,连下课十分钟时,
文若去上女生厕所,莒光都会乖乖地在女厕门口等她,让整个专校的学生都在背后叫他
「警卫」。有一天晚上留在学校参加电影欣赏会时,看到一半,文若要去上厕所,他很
殷勤地陪着怕黑的她去,在门口听到文若的一声尖叫,莒光冲了进去,还真的抓到一个
跑进女厕想要吃女生豆腐的校外狂徒。他一把将那家伙扭住,文若打电话叫了警察,把
那个不法之徒送进警察局。训导处为了他这个义举记了他两次大功,「警卫」之名他更
当之无愧了。

  不但上课在一起、下课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连彼此回宿舍后,每天几乎还要通电
话一个小时。他的室友问他:「你们真的有那么多话好讲吗?」

  也吵过架,但从来没有过了夜还没化解的纠纷。两人从来不曾大小声,吵架时就以
笔代口,在纸上发表意见,写满了一张纸,也就没事了。

  当初讲些什么,早就忘了。只知道,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气息,他才会心安


  她不在旁边时,他就不自觉地心神不宁。这么多年来,她比他的所有家人都还重要
。他当兵时,她开始工作,幸运的是几乎每个星期还能碰到面,即使他不能出来,文若
总会搭车来,带着她的爱心,以及卤鸡腿啊毛豆啊鸡脑啊还有五香鸡脚,让他的弟兄们
羡慕得要死。

  他一直以为结了婚会变成神仙眷属的,没想到……莒光回到家,脸上肌肉不自觉地
往下拉。回忆是美好的,只是美好回忆中的女人,和现在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好像是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回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今天吃水饺,酱油没了,帮我买瓶酱油好吗?」文若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说。
我累死了,你只会指使我,不关心我。莒光想。但他嘴里还是应道:「好啊。」

  「顺便带小该出去走走。」文若说。

  「嗯。」他连「好」都懒得说就答应了。三岁的小薇很爱跟爸爸一起散步,可是总
不肯自己走,要他抱。十多公斤的小孩抱在怀里,让他像个搬运工。文若上班地点比他
近得多,通常会先到家,在路上买些小菜,到附近保姆家接小孩,用电锅煮个饭或下面
给他吃。文若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了。他偷瞄了她一眼,心想:我哪里得罪了她呢


  她已经不爱我。整个人浸在一股冷漠的光晕里,那种冷,好像藏着某种尖锐得像利
刃的东西,那把利刃一不小心刺穿出来,就像会无情地割破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家似的。

  莒光把小薇扛在肩上,深呼吸,冷不防附近人家种的夜来香的气息和隔壁家煮麻油
鸡的味道窜进他的肺里,他决定不想这些。散了步回家,把酱油放在桌上,他扭开电视
看新闻。看到有一对男女殉情的新闻,他啐了一声说:「神经病!」

  「你在说什么?」文若从轰轰隆隆的厨房中探出头来。

  「没有。」他说。他不想隔空喊话,今天开了五个小时的激励大会,身为经理的他
早把喉咙喊哑了。

  殉情?笑话,这些懦夫。想当初他要娶祖父爸爸哥哥都是医生、自己念药理,长得
水灵灵、白嫩嫩的文若,不知费了多少苦心。他在跨国的药品公司力争上游,一步一步
地爬上去,还要被她的家人讥笑为「业务员」没前途。明知两人交往了八九年,她的家
人还到处找医生来帮文若相亲,好像不是医生就不是人。两人到最后豁出去了,他和文
若先斩后奏有计划地先上车后补票,怀了小该,才使爱面子的文若家人咬紧牙根答应他
娶她。殉情?再怎么样的阻碍,也不能做这种蠢事啊!莒光很是不齿。又低声骂:「神
经病!」「吃饭了。谁惹你?脸色这么难看!」文若刚好走出来。「没有。」

  文若脸色冷冷的,好像被风霜刮过一样。莒光只好找话题:「刚刚有两个人,家人
不答应他们结婚,就想去死……」文若正忙着喂小该吃饭,没有仔细听他的话。莒光讲
话的声音越来越虚,他觉得自己太不受重视了。

  小薇啪啦一声把酱油碟子打翻到地上。文若忙蹲下身子去收拾。

  「真没用……」他忽然不想再讲下去了。除了小薇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之外,一家
人默默无言吃完晚饭,两人眼光都在孩子身上。最近搞得很僵,不知为什么?是因为她
已经不爱我了吗?

  文若的身子再度坐正在桌前时,脸色铁青:「对,我就是没用!你变了,我还不知
道该对你怎样!」哗的一声,文若哭了,泪水像瀑布一样宣泄。

  像平地忽然刮起龙卷风一样,莒光有点不知所措。「我……我哪里惹你了……」

  「我才想问你同样的话呢!」一向文静的文若忽然激动起来,脸上阴霾的沉积云变
成一阵大雷雨,哗啦啦降下来,打得他一脸愕然。「我哪里惹你了?你动不动就喃喃自
语。要理不理,看到我脸色就沉下来,你不再愿意听我说话,你越来越把我当成一个工
具!像一块家中的破抹布一样……」

  「是你不爱我!我本来要先说的……」本来要先说的,只是觉得大男人说这句话有
点肉麻。说出来之后,它光指控的信念开始动摇:她真的不爱他吗?每天早上,她还是
比他先起来半个小时,做早餐给他和小该吃,她用她细瘦的骨架苦苦支撑了十个月,生
下他们的爱情结晶;她在生产陷入半昏迷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的是他的名字;她为了和
他结婚,不惜和家人反目,大声斥责自己的家人爱慕虚荣;再早一点,她在上学时,总
是为他拷贝自己的笔记让他读,使实在不太爱背书的他在每一次考试安全过关……她不
爱他吗?莒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这样想?看文若红红的眼眶,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
样,水珠一滴一滴酝酿着,慢慢滚下来……我不爱她吗?我每个月的薪水都是原封不动
交给她的;家里的碗是我洗的,地板是我擦的;每一次产检都是我陪她去的。就算这些
琐碎小事微不足道好了,我为了她,力争上游,就是要让她活得越来越有面子……怎么
放在两边的破码比起来,我的这一边好像轻了一点,不如她「爱」我深啊……莒光的嘴
唇开始心虚地颤抖着。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哇哇,停电了!」文若发出惊叫。

  「没关系,我去拿蜡烛!」莒光说。

  没有蜡烛。手电筒也许放在车里。莒光遍寻不着时,女儿小薇大叫了一声:「妈妈
,月亮好圆哦。」

  猛然抬头,他看见月光温柔地裁出一对母女的影子。她们正在窗口看月亮呢。文若
的眼眶仍晶晶亮亮的,但嘴角已经往上扬了。她在笑,笑的样子仍如当日和他怄气、待
他赔罪后又轻灵美妙的少女。

  「对不起啊。」莒光没有急着找手电筒,他悄悄走了过去,抱住文若的腰。

  好久没有这么贴心的时刻,好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醒着。任何光都不重要了


  有一股电源透过她的肌肤流进他的胸口。

  看了好一会儿的月亮。

  「你为什么骂我是神经病?」文若忽然嘟着嘴说。

  「我哪有?」他一头雾水,慢慢把记忆倒带去看看过去的内容,扑哧一笑,他是在
看电视啊。而她正忙,没听清楚,以为他在说她。

  「原来是误会……」她破涕为笑,「对不起……」

  「你不会怪我不爱你了?我最近只是,有点累,没有调适过来,疏忽了你……」莒
光说。夜的黑,使他能够大胆表白自己的心请。

  「我也是太累了。要上班、照顾孩子,做些有的没的……哦以为你最近故意疏忽我
,也不知不觉摆出没有表情的脸来……」文若说。

  「这不就是恶性循环?」他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满月的月光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捏出
一大片宁静的浪漫。这样的景色,他是很愿意与她共享的,虽然孩子不解风情地大声唱
着:「糟——飞机,糟——飞机,糟——到天空里!」

  他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在他们的爱情生活中,一次美妙的停电,使他们在孩
子睡了之后,得以享受类似当时「偷尝禁果」的激情。尽管,他还是在烈火焚身时,免
不了想到办公室工读生饱满有弹胜的小腿,他没告诉文若;而文苦也没告诉他,在最美
妙的一瞬间之前,浮现在她脑海的是李奥纳多﹒狄卡皮欧……这怎能说出口呢?

  婚姻菜市场让我们蹑手蹑脚走进婚姻的菜市场,聆听各种讨价还价的声音。

  这一段对话,是在台北县某「三温暖」中发生的。两个身材略略发福的妇人,正在
讨论某一个年轻女人的婚姻——「她嫁得怎样?」

  「还不错啦,只是婆家人口很多,晚餐轮她做菜,很辛苦。」

  「多少人?」

  「少说也有八九个哦……」

  「要洗碗吗?」

  「好像不用。是小姑做的。」

  「那还好啦!」顿了口气又问,「要洗衣服吗?」

  「好像不要。」

  「那也还不错啦!」口气转为羡慕了,「这样很公平啦,不像我在我家,要煮菜、
洗碗、洗衣服、拖地,我头家像县太爷,只会跷脚做阿爸……只会洗他的宝贝车……」

  『会洗车不错啦!我们家那个,连洗车都要我帮忙……」

  「你们家那个会不会接小孩?」

  「会是会啦,总要会一样。」

  「男人有这样要偷笑啦!」

  「也只能这样想,不然哪嫌得完。」女人喘了口大气,在蒸气弥漫的中药美容室里
,起身抬抬腿、扭扭腰,说,「这里好舒服。」

  「可以像我们这样出来散散心、洗『三温暖』的,很幸福啦……」另一个女人为这
一阶段的谈话做了结论。两人相视而笑。「免嫌啦……」

  隔着朦胧雾气,我偷听知足常乐的妇人闲话家常。女人判断婚姻的标准,在婚后通
常变得务实起来,婚前引用的标准毋宁是抽像的,你爱不爱我啦,心里是不是只有我啦


  婚后她们常马上改由具体事由来诊断,小计小较一下,很像提着菜篮到传统市场的
欧巴桑,买一包雪里红,要附两根辣椒;买高丽菜一球,送一个蒜头,她们就心满意足
了。

  所以一个男人会洗碗、洗车、接孩子……其中的一项,就算是婚姻的「红利」。

  我常常偷听寻常中年妇人谈到她们的婚姻,她们的切入总是很具体的,具体得很有
趣。她们会说不浪漫没关系啦,这个不做会那个就好啦。再懒的男人也会为他找一样特
长。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她们的谈话引入了一个婚姻的菜市场,里面讨价还价的声音有人
世的诙谐逗趣。

  这是四十岁以上、一辈子应该会留在婚姻中的女人习惯上的婚姻菜市场。如果我们
让自己的耳朵年轻一点,到一对有点熟又还没完全明确关系的二十岁男女朋友旁边,会
有不一样的讨价还价声音。

  「喂,阿雄,」看着珠宝店橱窗的都市时髦女孩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小敏的男朋
友好像不错哦!她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钻戒。」

  「钻戒,又没有用,多浪费钱哪!」男孩不太解风情地说。

  「哎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浪漫!那是心意啊……小敏那个钻……好像没有这个大
……小小的而已,不会花很多钱的……我生日,你会不会送我一个?」

  「我……看看啦……有钱就会……一个多少钱?」

  「那就看你的心意……」

  「那……如果我送你钻戒,你会不会对我比较好?」

  在恋爱中男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投资报酬率的问题。

  「会啊,会啊。」踩着十厘米矮子乐凉鞋的女孩用娇嗲黏腻的口气说。

  如果你想听到另一种讨价还价的声音,我们可以来到一个咖啡厅,两个五十多岁的
女人面对面而坐,她们微笑地互相凝视着,眼神中却也有一种端正冷肃的表情。

  「说真的,我们家阿婉嫁到你们家,是我们的福气。亲家母,其实我们也是很随便
的,对婚礼没什么特殊要求,跟一般人一样就好……」

  「亲家母,你尽管开口,我们会办到的……如果能办得到的话……我们也不要阿婉
有什么嫁妆,娶个媳妇像多个女儿,婚礼适当地风光一下应该的,但也不要太……」

  「是这样的,订婚的饼至少要一百盒,亲戚多嘛,没办法,前一个女儿跟这一个,
都要一样,不能厚此薄彼;还有,捌I虽然不想收聘,但是怕亲戚看笑话,也要意思意
思……」

  「你说,你说……」另一个女人脸色凝重地等着答案。

  「小聘十万,大聘二十万,不过这些钱,我们会用在新郎身上,订婚酒席是我们付
的,我也会帮你们家阿正买一套名牌的西装……」

  「是,是,是……」亲家母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又没要你
们家嫁妆,你的要求还真不算少……她忽然转了话题,「这些以我们家的家庭环境来说
,没问题啦……不过亲家母,有时你也说说他们,你对我儿子说话,比我说的中听。他
到朋友那里拍婚纱摄影,一拍就花八万多块,很浪费的……」

  如果你想听一个女人内心对婚姻的讨价还价,那我们就装个针孔摄影机到我某个朋
友的婚姻协谈中心吧!已经把眼睛哭得红肿的女人,一边说起丈夫拉着她的头发撞壁的
经过,脸颊上还源源不绝地披挂着泪珠。

  「徐太太,你有没有想过要……」

  「有啊……怎么没有……我已经开了三张甲种验伤单……锁在保险箱里……」

  「那为什么不……」

  「我的孩子还小啊,他们恐怕不能接受没有爸爸的事实……」

  「家庭暴力对孩子心灵的影响更大,徐太太……」

  「可是……他不会打孩子,只是有时对他们严厉了点……」

  「可以请你先生一起来谈谈吗?」

  「不会,他不会来,他知道我来这里,一定又会把我打个半死的……」

  「你还想要忍多久呢?你认为我们可以为你提供什么样的协助呢?」

  女人用面纸拭于泪痕,抽抽噎噎地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他虽然会
打我,但是他一定会道歉,会后悔的。我找征信社查过,他在外面……并没有女人,他
是不是不算……太糟?」仰着天真的脸庞,她看着皱着眉头的婚姻专家。

  菜市场里面有各种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的市场比较浪漫一点,叫嚷的是像「期货」

  一样——在今天看不到、跟明天赌得失的东西,像幸福,像天长地久,像白头偕老
,像永浴爱河。

  我们用某些心中既定的条件在barhain(讨价还价),有些时候在「爱」的名义下可
以牺牲局部条件,甚至全部的原则,会妥协,会让步,会以退为进。我们在市场中讨价
还价,还以为崇高。我们动不动批评别人现实和物质化,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不现实、
不物质化,只怕付不起对方要的价钱,或觉得对方不值那个钱。

  有人说现代人现实。并不。古代人的婚姻市场未必不现实,只是由煤人先行探看而
已,看是否门当户对、男人是否有家业、女人是否能生养。有时用的标准听来崇高,动
不动举出四维八德三从四德,说穿了还是为利益计,符合某些条件才能宜室宜家宜子孙
,不然要他来干吗?如果失大于得,没人看好这姻缘。

  婚姻像市场,古来就如此了。别怪现代人现实,只是衡量的标准没那么风雅。

  像林黛玉,就是因为不符合婚姻市场的选美标准而被淘汰的。虽然,薛宝钗也没因
雀屏中选而快乐。合乎标准,讨价成功,不等于买了保单。

  婚姻无可避免地带有「市场性格」,问题是我们这些自认为不那么庸俗的人们,还
希望有不必讨价还价的东西,希望有「爱」。在浪漫的爱与市场条件间,多少人徘徊着


  没人爱便罢,多少能妥协多一些。若有人爱,有超过一个以上的情人或可能对像可
供选择,我们就很容易像待价而沽的货物一样,这个比比那个秤秤,忽略了最适合的买
主,只是想卖个别人眼里响丁当的价钱。「嫁入豪门」就是这样的心态。

  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原因,管人家说他如何,管他有什么,就
是爱他,所以选他!」太年轻和未经世事的不算,傻人总是有傻胆的。

  如果你够聪明,已饱尝世间风霜,摆荡多时,曾被人出价来出价去,过尽千帆皆不
是,忽然遇到一个人,你对自己说,就是他,管其他人怎么说,我就要他!——那必定
是真爱了。

  真爱千载难逢、十世难修。就去吧,谁管真爱到几时。对已觉年华如流水的人来说
,错过比错爱叫人痛惜。

  不在很多女人抱怨男人的缺席。

  当他认为你已经是他自己的东西之后,有些男人不再那么积极,或者,有些男人本
来就不是那么积极。

  有些男人把生活上的共同参与感当做是「鸡婆」,理所当然惟事业是问,他们当然
觉得没有什么重要场合不能缺席。相对之下,女人对参与男人的事业或应酬「鸡婆」许
多,如果男人要她们出现的话,她们一定会像鹦鹉一样努力炫耀自己的羽毛。

  有些男人是被女人宠坏,女人假意说,没关系,他们真的以为没关系,于是形成一
种惰性。事实上女人把每一笔账都记住了。

  奇妙的是这样的男人偏偏常是在职场上相当负责任的男人。很多人再聪明,却也不
懂,随时会有一场盛宴,在你所爱的人的生命中等待,有时你的参与是锦上添花,有时
是雪中送暖衣;有时她邀你吃的那顿饭难吃得要命,让你吃得心不甘情不愿,但你不可
以不在,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挽回,只有时光捡不回来。有些好女人善于等待
,善于忍耐,但是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你不可以不在。错过,代价太大,大到你精
神宣布破产,你都支付不起那样的负担。

  你错过一场孩子邀请你参加的学校运动会,很可能会为他留下童年的阴影;你忘了
探视她父亲的病,很可能使她怀疑你根本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对象,不敢托付终身。你
并不知道,为了省十五分钟,要付多少代价。

  最精于理财和写企划案、算损益表的男人,常常这样亏大了,竟不自知。

  算算我们究竟欠了多少债。哪些是不能不在的不在?

  我欠的也不少。其中有一些已无法挽回。在我弟弟去世后,我为我没有参加他的大
学毕业典礼一直做着噩梦,那变成我永远无法赎偿的罪恶。没有什么理由,我不能原谅
自己,也许他并不在意,也许他根本就忘记……为什么我要省那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换
得终身遗憾?

  迟到十分钟,你可能跟今生最爱的人缘悭一面;一个要命的缺席,会让你最亲爱的
人暗暗恨你到海枯石烂。我从此有些战战兢兢。惴惴栗栗,生怕自己一次不小心的缺席
,使我的背上多了沉重如慢性病的十字架。

  她想她是个迟钝的人,结婚六年之后才发现,身边的男人很可有可无也很可恶。

  他在别人眼里仍然那么地杰出。在各媒体上已经有相当显赫的声名——虽然他的薪
水在和其他中产阶级专业人士比较起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他年过三十五,但仍有稚嫩
的微笑,很多女人说他不说话、微微蹩着眉头时看起来很有吸引力——只有她知道他心
里有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而他常以沉默来掩饰他的难以和正常人和平相处。

  他们说他说话有内容,思路清晰,井井有条,说他是目前社会的少数精英;只有她
明白,他连马桶怎么修都不知道,也不曾自己买过一个电灯泡。

  发生重要政治社会议题的时候,他都在;但在他生命的重要时刻,他总是放鸽子。

  一连串的事情让她想忘掉却忘不了,使她在自认为进入「老夫老妻」的阶段后,忽
然觉得自己忍了这么久,其实是为了对他展开一次张力十足的报复。

  他们认识很久了,大三那年,他以胜利者的姿势追得了她这个笑起来甜死人的校花


  他在她面前曾自夸摄影技术天下无双,并且在毕业典礼前夕,口口声声地答应来为
她拍照。那天,阳光良好,而穿着粉红色小礼服的她打扮得十分娇美动人,不断有一些
不相关的人士、同学的男友等来替她拍照,就是他没有出席。她汗流浃背地站在椰子树
下等了又等,等到哀莫大于心死,还想到他是不是在赶往她的毕业典礼途中给车子撞死
,心急如焚。典礼结束,她回到家,打电话给他,他以没睡醒的口气接了电话:『喂,
是谁啊?」

  他忘了。还有借口:「啊,对不起,昨天在报社加班,三点才睡……」

  他哪一天不是三点才睡的呢。

  她原谅了他。出于一种母性的包容,好女人应该不计较的,不是吗?

  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放鸽子行为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生,总是他道歉,她原
谅。甚至在新婚洞房夜,他也放了她鸽子。她以为他刚刚被灌酒灌醉了,体贴地对他说
:「洗完澡后好好休息吧!」意思是,不急着做消耗体力的工作,反正将来已牢牢握在
手上,地久天长。本来睡眼惺松的他在她洗澡时却不见了,新婚之夜,就让她独守空闺
,等到天亮他才摸回来。「你去哪里了?」她欲哭无泪,真的要翻脸了,不好的开始,
对婚姻是一种诅咒。「哦,忘了告诉你,是小张阿德他们,硬要我陪他们喝一杯,累死
了,可是如果我不去,他们会笑我的,做朋友要有一点义气啊!」

  不久,除了她父亲的六十大寿之外,他又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另一个日子缺席,她
永远记得她在半夜被初次的阵痛惊醒时,心里的那份慌张与无助。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发生了重大空难事件,他还在公司开会。(还是和朋友在小酒吧里闲扯淡呢?)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她找不到他,她一个人开着车上医院,在陷入昏迷之前,要护士记住他
的电话号码,拜托她们一定要找到她的亲人。挣扎过后,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他总算
出现了。他是她的亲友中最晚一个抵达的,她父母住在新竹,竟都比他早来。

  看在他是孩子父亲、抱着孩子又亲又搂的分上,她在表面上又原谅了他为公而忘私


  此后她懒得和他计较他的不在了:泡牛奶的时候不在,换尿布的时候不在,找托儿
所的时候不在,她失业那天不在……在她转而投身传销界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了声:「
老鼠会啊,不太好听吧。」在她业绩第一的升级颁奖典礼上,他理所当然地不在;她变
成白金级的经理时,他答应要在,但是迟到了三十分钟,完全错过了她的精彩告白。

  一个女人如果连男人一连串的放鸽子行为都能忍耐了,对于客户,怎可能没有百折
不挠的好脾气?

  她不是无怨的。对他的恨意是来自他在抱怨最近头发掉了好多,问她有没有特效药
可以治疗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一边涂着口红一边对着镜子狰狞地笑了起来,她一点
也不同情他,反而很高兴,他终于遭到了报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她追
溯这一条河流的起源,清清楚楚地发现,是从毕业典礼被放鸽子时就开始的。她以为自
己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有忘记当时那种心酸得像泡进醋桶里的感觉


  所有伤痛的泪流涌进心里,竟已在她心中汇聚成一湖死海。

  她发现,她处于这个婚姻这么久,是为了报复。在他人生的重要时刻,她恪尽职责
,从未缺席过。比如他的老毛病气喘发作,跟她说「药药药……」的时候,还有他三更
半夜回来说「有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她总是用很快的动作使他得到最迅速的满意
和舒适。还有在他母亲生病、弟妹结婚。他在公司领个小奖,她都让他风风光光地度过
了,让他跟同事自夸道,老婆耐看又耐用。她如此努力,只是把恨意酿成酒,想要等待
一个最好的时机,让他明白什么是最恶意的缺席。

  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一个好时机……他自小有气喘的毛病,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身边可以连一块钱都没有,但不能没有救命的药。这一次,他竟然忘了,药已经用完了
,他为公司近日的竞争搞得筋疲力尽,竞然忘了到家庭医师那里拿药。

  他以急促的呼吸说「药,药在哪里」的时候,她心里有根弦被触动了。

  他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要怎么办?」她问。在睡梦中被吵醒的她,看见
自己心中那个没有被理智遮住的。狞笑的影子。

  「去帮我拿啊!」他呼吸困难。喘着大气,两只手在空中乱舞。

  「哦,可是现在是三更半夜……」她的冷静超乎自己的想象。

  先打了电话,是电话留言。她记起家庭医生曾告诉她全家要到帛琉度假的事情,看
来只得在这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冷夜里,送他到附近医院挂急诊。

  她费力地让他上了车,发动车子,虽然路上的车子已经不多了,她却只愿缓缓地催
着油门。「快一点啊,你在做什么?」她转过头,还给他一个轻轻淡淡的微笑。与他四
目交接的时候,她感觉他已读出她的眼眸之中藏着的那个魔鬼的影子。有几秒钟的时间
,他被怔住了,连喘气也不敢,睁大着眼睛看着她。

  「如果我在这时候叫你下车,放你鸽子呢?」她温柔地说。

  夜冻结在死神的怀抱里。他没出声,她笑了,然后催了催油门,向医院驶去。这样
,她已经满足了。她毕竟是个好心的女人。爱已尽,剩下的,叫做责任吧。

  他不是个笨男人,这一次他学得了教训。一个月后,他看到家里的布告栏上钉着孩
子幼稚园抽签的通知单,问她说:「这一次,我去好吗?」头低垂着,仿佛在向她仟悔
他所犯下的错。

  她拍拍他的肩:「我们一起去吧!」这一刹那,她又原谅了他。他会信守承诺,还
是会给她更大的失落呢?老实说,她不知道。

  刁难我们不都是希望一切顺顺利利吗?在事业上,是的;生活上,是的。刁难是爱
情中最狡狯的字眼。爱情上呢?好像太顺利,就不是一出好戏。

  我们怕情人们觉得太容易得到,就不晓得珍惜,所以在「被得到』之后,可能会成
为弱势者的人——在我们的婚姻文化中,通常是女人——在男人追求她们的时候,以刁
难测验男人的真心,明明是心花怒放,约我三次,偏偏只同意他一次,「让他感觉我可
不是那么好到手的」;明明心里很爱他,却说我们分手吧!逼出他的眼泪,以证明他真
的想天长地久……很久很久以来,仿佛是天生似的,女性——尤其是美丽不怕没人追的
女人,都有这样的伎俩,在本来可以平坦的爱情路上放几块绊脚石,让他扎几次脚,看
他遇到困难了,还要不要往前走;像童话里头的公主,要白马王子到森林里打败巨大的
恶魔,等他凯旋归来,再亲吻他英勇的脚指头……你发现了吗?追求的阶段结束之后,
刁难还可能在爱情的历史中继续发展着……她往前仔细推敲,他对她的刁难是从五月五
日那一天的马桶盖事件开始的。在这之前,他是有点阴晴不定,但她并没有过问他为什
么心清不好。决定同居前,他们曾经就一些相处上的原则进行沟通(所谓沟通,就是他
讲她听)。

  他举了畅销一时的《男女大不同》做例子,说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像狗熊(她忘
了他举的例子是熊还是狗熊)一样,只想躲进山洞里。他也是,躲五分钟就好了,别理
他,也别问他到底怎样了,他会慢慢修复心清的。她同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情绪
的方式嘛!身为现代人,得尊重另一半的原则。

  「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在心清不好的时候是需要关爱的,所以我应该好好关心你
……如果你觉得心情不好,请告诉我……」杜伟颂说。

  舒慧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妈说她天生少了根筋。「我家女儿的最大好处是,
情绪稳定,从来不会东想西想,她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是好人……被人卖了还会为人家数
钞票!」

  舒慧从没觉得这样平平静静。不会起波澜的个性有什么不好,虽然有时候她会怀疑
自己是不是不太聪明,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怎么拚命就从国立大学毕业了,又在新闻行政
人员高考中及格过关。

  呀,可见不会想太多,不是智商的问题,是个性天生大而化之。就像不同的两极常
会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一样,她爱上了喜欢东想西想、只要眉头一皱就仿佛掉进另一个
世界里的同班同学杜伟颂;他当完兵之后,要求和她住在一起。

  「好啊!」她想也没想。就跟他第一次问她「今晚愿不愿意和我去看电影」时一样
,那时舒慧也是想也没想,头一偏,笑了笑,就答应了。

  「为什么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提出要求的杜伟颂反而皱着眉头问了,「为什么?


  「哦……」要舒慧这样一个人去想任何「为什么」的问题,真是伤她脑筋,「你要
这样,一定有你的理由!」

  「你这么信任我?」杜伟颂问。

  「你强迫我看的《男女大不同》这本书里,不是写着,男人最需要的是女人的信任
吗?所以我信任你,有什么错呢?」

  杜伟颂这才佩服起她聪明而坦率的回答。「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你真是……
超乎寻常地善体人意啊!」他说。

  于是他搬进她租的小套房,过起小夫妻的生活,他说等他存到一笔可以买二房一厅
预售屋的头期款,两个人就订婚,房子的钱付一半之后就结婚。目前两人的租金和生活
费由她出,房子的钱由他存。舒慧没有异议,她觉得挺公平的。「那你的负担会不会太
重啊?」她怜惜地问。

  「为了你啊!」杜伟颂摸摸她的头说。她喜欢他摸她的头,好像她是一只可爱的小
狗,舒慧喜欢狗,这种联想让她很偷快。

  五月五日,她记得那么清楚,就是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忘了祝她生日快乐也就算
了,他在她之后上厕所,打开厕所的门,对着正在穿衣服准备上班的她板着脸说:「我
说了多少遍,你上完厕所,马桶的坐垫应该掀起来的!」

  「对不起啦,我以后会……会掀起来就是了。」舒慧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


  『你根本没有诚意要改过,你的生活习惯真的太差了!」舒慧道了歉之后,杜伟颂
还是咕哝了几句。老实说,舒慧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以前她自己住的时候,根本不用掀
起马桶坐垫呀。为什么男人在小便之后不把马桶坐垫放下来,片面地要求女人把马桶坐
垫掀上去?但她可不想跟他计较太多,算了,生活要互相体谅嘛。

  她正在化妆时,又听见杜伟颂在浴室里大叫一声:「我的隐形眼镜掉了,快来帮我
找!」

  舒慧的眉毛才画了一半,赶忙过去帮他找,弯着身子在地上摸了半天,还一边听杜
伟颂在那里暴跳如雷地嚷着:「倒霉倒霉,衰透了!」搞了半天,杜伟颂自己在洗脸台
上找到了。「好了,你别找了,我自己找到了!」一声谢也没有,好像她是他请来的菲
佣。大约是在那个时候,舒慧发现杜伟颂对她的脾气变坏了。

  他什么都有意见,对她的新发型有意见,讽刺她和一堆「三站六婆」的朋友一起聊
天是自甘堕落。有一次还明嘲暗讽地说,她煮的菜很像给猪吃的潲水。

  舒慧买了几本食谱,依样画葫芦,还向已经当了多年妈妈的同事要一些家常菜秘方
,还打电话给杜伟颂的妈妈,问她儿子从小喜欢吃什么。杜妈妈的答案颇为出人意表:
「伟颂啊,从小就很好养了,他什么都吃啊,我常笑他是小猪,给他什么都吃得精光!


  如果舒慧在人情世故上精明一点的话,她老早该知道有问题了,但是她还是很谦逊
地把焦点放在「自己可能做得不够好」这件事上。杜伟颂在某个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晚上
回来,发现她一个人懒洋洋边吃洋芋片边看电视时,嫌恶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是
什么姿势……零嘴吃那么多,活像一头猪!」她听了虽然觉得他有点过分,但还是跑到
镜子前面转了个身——舒慧发现自己是比以前胖了;拿出从前最合身的衣服来试穿,哎
呀,果然套不下去。

  她赶忙去参加断食疗法的课程,饿得两眼昏花,直到自己回复秋纤合度的体态为止


  决定恢复正常饮食那天,她问社伟颂:「你看,我的身材又瘦回来了哟。」

  杜伟颂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晚间新闻,没听到她讲话。非要舒慧把身子挡住了荧光屏
,杜伟颂才正眼瞧她:「走开啦,我要看朱美美播报新闻!」

  那个朱美美,不就是她和杜伟颂的大学同班同学吗?同班四年,看得还不够多?以
前杜伟颂还在背后里说爱打扮的朱美美是「丑人多作怪……」

  「奇怪……人出名了,好像也变美了,她比起以前来,气质好很多……」杜伟颂喷
喷赞美,「从前怎么没发现她的潜力,早知道就追她……」

  「你以为你是谁,追谁都追得上啊!」这下子,舒慧再好的脾气也压不住怒火。

  「你这么激动干吗?自惭形秽呀?」杜伟颂对她说话怎么这般刻薄?舒慧愣了好半
晌。她冷静地想了一下,杜伟颂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呢?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大的
改变?

  「你最近怎么搞的,老是挑剔我,拿我出气!」舒慧发作了,「我怎么做,你都不
满意!你是不是工作有问题,压力大没处发泄!」

  「跟你在一起,压力才大!」

  杜伟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之后,猛然丢出这一句话。刹那间,舒慧天旋地转,她忽
然意识到自己平平静静、一帆风顺的人生,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了。任她怎么努力,也无
法平息风浪……「为什么?」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杜伟颂良久不答话。最后,才叹了口气说:「认识这么多年,我不得不承认,我们
……个性不合!」

  个性不合——世界上谁和谁的个性是完全相合的?好模棱的借口,就用这四个字来
打碎她七年的感情、她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吗?就用这四个字来要她离开她的第一个也是
惟一的一个男人吗?舒慧流了满脸泪,咿咿呜呜地哭着。杜伟颂不理她,转身继续盯着
他的「偶像」朱美美,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似的……直到新闻结束的广告时间,他才又
抛过另一把刀子来:「你哭的样子丑死了,我看不下去,我要出去!」

  杜伟颂此后就不在她在家的时候回来。

  她本来打算以一生相许的爱情,历经男人整整三个月的刁难,宣告结束。舒慧退了
租约,另找一间适合单身女子的小套房。杜伟颂在退房的最后一天才把自己的东西全部
清走,她问他搬到哪儿?他摊开手说:「天地之大,怎会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仍然一
派潇洒。

  一个人的生活,刚开始有些寂寞,但舒慧也不敢一直地哭哭啼啼,想到他骂她「丑
死了」的无情嘴脸,她连哭都受到压抑。一个人住也有好处,不必战战兢兢地担心马桶
盖有没有掀起来,他是不是又找不到隐形眼镜了;她也觉得自己烧的菜蛮可口的,不必
再听到他无理的刁难。

  舒慧从感情中抽身之后,才发现「动辄得咎」的日子很不好过;杜伟颂如果继续拿
大大小小的事挑剔她,少根筋的她恐怕会变成受虐狂。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打发,有一回她呆呆看着电视,不知怎的就转到朱美美新闻的那
一台。盯着朱美美,舒慧越看越不甘心:「想当初在念大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比她清
秀漂亮多了,我成绩也不比她差,口齿也不比她不清楚,我好歹也可以跟她比一比!」

  她辞掉那个因高考及格而得来的铁饭碗,闭门在家苦读大众传播研究所的书,又上
舞蹈班、表演班、潜能开发班、化妆班加正音班。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咬紧牙根驱策自
己,她想跟自己幻想中的情敌拼一拼!

  上潜能开发班时竟然遇到杜伟颂的女同事,那人神秘兮兮地说:「杜伟颂跟我们公
司总机小姐结婚五个月就生下儿子了,你知道吗?」舒慧大惊失色,只能勉强维持镇定
,点头说:「嗯,有听说。」算算他的新娘怀孕日期,竟是在他开始找碴儿的五月五日
之前……说难听点,原来他是用这个方法逼她离开来减低自己的罪恶感的……难怪他处
处看她不顺眼,因为心早不在她这边!

  舒慧难过得抱着枕头放心地哭了一晚,哭的是自己的笨。人家刁难她,她还自以为
EQ很高地忍了下来,还以为自己改了就没问题。啊!她全弄错了。她照着一个故意指示
错误的路标往前走,当然怎么走都达不到目的地!他不是因为想要她更好而刁难她,朱
美美并不是她真正的情敌。

  可是,照着一个故意指示错误的路标往前走,也可能让一个人拥有了前进的动力。

  杜伟颂的儿子满两岁,总机小姐到处跟公司同事哭诉自己丈夫「小气、只想占我便
宜、处处挑剔我」的那年,舒慧已经快拿到硕士学位,又堂堂正正地坐上主播台,和朱
美美一较高下了。各种收视率调查显示,她比朱美美受欢迎得多;更重要的是,她的追
求者个个都比杜伟颂的条件强。舒慧已经不是从前的舒慧了,她没有过去那大而化之的
好脾气,不再少根筋,在环境的琢磨下,她逐渐有了一些小心眼。趁着广告时间,她故
意打电话到杜伟颂家去:「这是收视率调查,请问杜先生您今晚看的是哪一台新闻?」

  熟悉的声音说出她要的答案:他在看她。说不定,他还用恋恋不舍的表情看她。

  他会不会对太太说,早知道就娶那个舒慧呢?她想。如果杜伟颂够细心的话,就会
发现广告之后,女主播笑得更加明艳动人,即使在播死伤惨重的火灾新闻,她仍不自觉
地用洁白的牙齿递出灿烂的微笑。

  我的压力真的大她以为她只是随口问问。即使随口问问会给他带来压力,那也只是
小小压力而已,加起来也只是一连串的「小小压力」,应该不会构成他口中的沉重压力
吧!

  就像……一个专门偷脚踏车的小偷,即使连续偷了一百辆车,都被失主发现,法官
也不能判他死刑啊,对不对?

  可是爱情里面「加重刑罚」的处置是随当事人自由心证的。他要在自己的爱情生涯
中判她死刑,她向谁伸冤?

  她和他认识一年多。由于从来没有遇过像他这么适合当理想丈夫。温良恭俭让加上
勤毅朴实的男人,所以历经感情惊涛骇浪的她发愿,要好好提醒他一下,好让他时时把
她的重量掂在心里量一量。她会问他:「你有没有越来越爱我?」「爱?有多爱?」

  「如果我将来跟你妈处不来,你会护你妈还是护我?」(她很嘉许他的孝行,但心
里未免也担心孝顺的「副作用」。)如果他工作太忙,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亲爱的
,我要加班……」她也会很小女人地撒娇,嘟起嘴来咕哝道:「喏,你比较重视工作,
不重视我……」(或「你只看重朋友,不看重我……」)她只是嘴巴说说,也从没真正因
为他太忙而发过脾气,不是吗?

  这一天,她大吃一惊。星期天一早,她到隔没几条街的他家时,这位宜室宜家的男
人正在自家庭院修剪花木,瞧他那兢兢业业的样子,分明把花草都看成巧笑倩兮的情人


  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假装吃了醋:「怎么,花比我漂亮?」

  他不像往常那般温雅,好像「下床气」未消似的,皱了皱眉头,说:「连这你也有
话说?」她有点扫兴,感觉自己一张热脸被他喷了一壶冷水,正待发作,偏偏他的母亲
又在里头唤儿子:「哎呀,不好了,我们家旺旺吐了一地呢!赶快带它看医生!」

  原先说好两人要搭火车到十分瀑布踏青的,这下子,给旺旺这只狗拖延了良辰。他
当然得先把忠犬往兽医院送,她也不是真的在乎,只是口头上多念了两句:「你哟,真
是的,把你们家狗摆第一位,花花草草摆第二位,我呢,只有苦哈哈地守第三位……」

  「你真的确定你在第三位?」一向不爱斗嘴的他,忽然转过头,板着脸看她,似笑
非笑。他是开玩笑的,她想。

  「你知道吗?认识你以后我的精神压力很大,你总是希望我每一刻每一秒钟都把你
放在第一位——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行为的出发点不是爱我,根本就是自恋?」念管
理科学的他忽然由沉默的羔羊变成慷慨陈词的心理分析师,「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怕伤
害你,可是我也不能一直不说真话,我的压力好大!」

  「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他做出这个结论,也没征求她的同意,硬生生判她暂时出局。不,不只暂时出局,
她心高气傲地以为他会打电话来道歉,没想到一个月无消无息,最后她只有主动打电话
到他家,他妈妈的声音给她「面有难色」的感觉:「他啊,跟朋友出去,没说几点会回
来……」

  好啊,她生气,他却这么快乐,使她更加愤怒。第二天她终于打通他的行动电话,
气鼓鼓地问:「哼,没有我你活得很高兴,对吧?」

  「对啊!」他几乎完全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压力很大」是现代人因为某人或某事感到精神上不适时,最常说的一句话。他们
未必不知道真正理由,或者也明白真正的理由不至于导致他们的「背叛」、「逃避」或
「不负责任」,可是他们还是为这些让他们压力很大的人或事(有时是很小的事)大大地
抓狂!

  有趣的是,让别人『压力很大」的人,往往从没发现或不愿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压
力来源——那个卡住可怜驴子的石磨;他们无法了解,为什么对方凭这四个字就可以判
他出局?

  分明罪不至死……分明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分明这么关心他,他怎么可以
讨厌我?谁愿意承认自己让人压力很大,喘不过气来?这比叫站在体重计上的自己坦承
体重已经过重而不怀疑磅秤有问题还困难!

  是的,我仔细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也只愿承认,我「可能」让某些人(未必是情
人,可能是工作上的朋友、家人、同学……)感觉到压力很大。但我很难认为,我犯了
什么大错,心中只会有点「卑鄙」地觉得:压力大是人家承受不起,怎可怪我?

  每个正常人都有同样的心态吧?

  身为一个看起来好像很忙的人,不时有人问我,遇到压力如何解除的问题。我总是
很形而上地回答:「不作茧自缚、不逃避,就不会有压力。」如今我努力思索,发现要
做到我说的话,确实要有超凡入圣的功夫。如果给我压力的是实际工作,我确能「今日
事今日毕,不管跟你搅和到几点」,或者尽量在许多工作中间让自己有休息的余裕,因
之我能自豪地说,多年来不负于工作效率;可是,如果给我压力的是人的话,我若被迫
还要见他,别人看不见时我的抓狂模样就会难看得超出我的想象!如果是情人——那就
更惨了,我会想逃走,希望不再见到他!至少在感受到压力时,会暗自祈祷他自动消失


  别说人了,就是一个违反我生理时钟——早上十一点前要到场的约会,也会让我在
前一天晚上无法自拔地觉得压力很大!

  有些人让我压力很大。分析起来,他们有个共同属性,就是「控制欲很强」。自恋
,这不打紧;自私,也可以忍。但要我附和他们所认定的原则、秩序或想法,就会让我
觉得压力很大!控制欲很强,则多半因为自信心不足,有时会以依赖感太重的方式来呈
现,有时会霸道得虎虎生风……我常必须勉强自己在潜意识「逃走」的警讯亮起时先行
「沟通」,因为我自诩要做个成熟的人。不过我真的得承认,和想左右你的人沟通很辛
苦,他们会说「我了解」,但那是他的「我」在了解,了解的并不是我。只能自嘲沟通
技巧有待加强了。

  邋遏Lovecantouchusonetimeandlastforalifetime,
Andneverletgotillwe'vegone.

  至死方息。

  爱是只要我爱你,刹那真实拥有,在我一生中永远继续。

  ——《铁达尼号》主题曲《心无止息》深情款款的歌总是很美,但是……如果「铁
达尼号」没有在三天内沉没的话……感情永远有一个「矛盾」的规律,不理性则不长久
,一定两败俱伤;太理性了,一定不好玩。很多看来是两厢情愿的情感,在刻意维持和
假尊重之名下,变得虚伪了、形式化了。看来工整,其实,却很邋遢。

  在理性与不理性间,谁找得到两全其美的那个点?

  找不到,就忍吧。忍久了,又是病。

  好多情人「混」了好多年,不肯结婚,因为太理性地知道,同他结婚,明天不会更
好,只会更无聊。好多混了很多年的情人,在分手后,很快地跟一个可能认识不到三个
月的人结婚了,因为害怕再混下去,又得到更无聊的结局,心下清楚,如果不赶快进礼
堂,一辈子也不会有结局。大家「蒙」着唱《结婚进行曲》。

  已经经历过岁月磨练,追求人生安静一点,害怕再大起大落的人,都同意爱情要有
理性。伴侣不是爱人,常是对工作上有帮助的人,或者会让你过得好的人。有个朋友在
谈了两次各纠缠四五年、爱恨交织的恋爱后,忽然跟条件实在不如前两位女友的女孩闪
电结婚了。问他为何,他说:「她很好讲话,家事做得挺好的,适合当老婆!」

  没提到爱字。有爱吗?我不敢问。这是公元二千年后的爱情趋势,大家只求彼此相
要无事,好过日子。

  可不可以多加一点激情的料?看完荡气回肠的世纪末最花钱的爱情巨片后,我这么
想。虽然,激情会被嫉妒、占有所利用,可能会让你脱离安稳的轨道,可能会伤得很重
,但人生没有疯狂过一次,是不是会很遗憾?

  不要太算计、太精密、为明天想太多……疯狂要疯狂得美,不要疯狂得丑……道理
人人知晓,可是我们现在的爱情精致而邋遏呀。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只能独自在电影院
中期待着感人肺腑的片刻发生。

  可笑的是,我们期待安全感,却只会记得人生中失序的疯狂片段。

  她一个人看完早场的电影,《铁达尼号》,本来不打算看的,人挤人,她一向不爱
赶这种热闹。

  尤其当朋友们还有网络上的八卦们一直对她说,看了《铁达尼号》不流泪的,爱心
一定给狗吃掉。她最不喜欢这种带着威胁恐吓的话语,好像从前读书时,老师会说,读
诸葛亮《出师表》而不临表涕泣,是不忠;怎样怎样,又是不孝不仁。老套了,连属于
个人的感动也要管辖,有些人,自己的情绪处理不够,连别人的情绪也要管,真是讨厌


  好不容易等到周六不上班。因为隔壁在施工,机械声一大早扰她清梦,她洗把脸便
晃到附近的电影院,一看,快下片了,没什么人,就进去补个觉吧。想睡的她选错了电
影,三个小时结束,脸上除了原有的黑眼圈外,还加上红肿的眼皮,她希望不会在路上
遇到仇人或情人。

  明明是拍来想赚眼泪和你的钱的商业片嘛,哭什么哭。她在冬日难得泛滥的冬阳下
嘲笑自己的无聊。

  可是很久没哭过的她泪匣子一打开,竟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坐她前排那个同样是
一个人来看电影的单身女子,可能感情状况非常悲惨,在她还没打算应该哭的时候,那
人就泣不成声。她心想,女人的眼泪真没出息。在她嘴角往上一扬,微微的嘲笑意味快
要被蒸发出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互为情敌的男人在骗共同爱着的女人上救生艇,她的泪
水又再度被引诱。

  女人已经坐上了救生艇,想了想不太对劲,又一鼓作气地跳上即将沉没的铁达尼号
,她的泪水又被召唤了一次。

  她需要一个大型的除湿机,放在心里。她想。

  走出戏院后,她开始反省这些年来平稳但是loose(松散)的感情关系。在受了商业
片的声色震撼之后,她觉得这样的爱能以「邋遏」两个字来形容。

  好像曾经爱过。忘了有什么不能遗忘的情节。印象最深的是两人在相约的第一次旅
途中,不知怎的看对方不顺眼,在原宿拂袖而去,各自在街头游荡了几个小时。她回到
旅馆,发现他已经先回来了,二话不说,两个人相拥而泣,滚到床边,很激烈地做爱。

  方死方生的做爱感觉。

  还记得什么呢?所有的感觉被时光抽空,两个人大概觉得再谈一次恋爱,再陷入火
与冰,会换来付不起的疲累,所以一直在一起,身影上若即若离,工作上互吐苦水;吐
完苦水还是一肚子苦水,习惯了他做爱的姿势、穿内衣的款式,以及用她不太满意的方
式来表达爱的仪式。

  除了没有婚姻关系,两个人像老夫老妻,如同被拉得弹性疲乏的橡皮筋,连改变对
方或改变自己的念头都放弃。

  她实在是希望有一个可以带她私奔的男子,给她一点狂野的感受,否则生命如同荒
原,不知道什么是狂喜,什么是刺痛。

  不要没有味道的一盘菜,没有爱情滋味的爱情。

  她开始推翻自己从前对爱下的定义:爱就是安安稳稳细水长流。如果所谓幸福一定
要淡而寡味的话,不如上铁达尼号,跟一个可能没有明天的爱人同归于尽。她很惊讶,
自己到了二十八岁还有这么偏激的念头,她一向在闺中密友中最理性,也最像女强人,
是在别人面前从来要强调自己EQ很高的女人。

  而当天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找到男友,要把自己的新念头「我们别再这样拖死狗
下去了」说给他听。

  是周六,他早上还要上班,但不在公司。下午,打他移动电话、寻呼机,全都找不
到人。她想分手的冲动忽然被疑虑瓦解掉:如果继续找不到人,是不是第二天自己连这
点勇气都没有了?是不是会像以前一样,继续忍受实在不太好吃的爱情餐,再忍个五年
十年,还是一辈子?

  到了晚上十点,打电话留言给他,他还没回,而她还没改变主意,忍不住决定到他
住处找他。她有钥匙,两人彼此持有对方的钥匙,但也有不成文的约定:到对方住处,
一定得先通知对方才行。从前她觉得这样的方式很适合现代人的爱情,现在她冷笑着:
这是对彼此空间的尊重,还是给自己留点机会自私?太害怕失去秩序的感情,是爱吗?

  他竞然在,从楼下就可以看到他的灯开着,那么,他为什么不回她电话?她也有寻
呼机,也有移动电话,也有家里电话……为什么?她没按门铃,轻轻转动钥匙……几秒
钟内,她开始胡思乱想,会有别的女人在他房里吗?他们在做什么呢?她该如何反应?
要有风度地微笑着说别着凉了吗?还是,你们继续,我只是来拿东西,不打扰你们?还
是应该去给男人或女人一巴掌?不不,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很和平的。自己怎么会没发
现,他们之间的秩序给了对方出轨的空间呢?不,也许没那么糟,也许他刚刚回来,或
者是有朋友在他家,他还不方便回她电话。

  「谁?」他在里头大声问,声音有点惊慌。

  她还被胡思乱想所翻搅,不想回话,像一尾鱼,沉默地游在黑暗的大海之中。

  终于,推开了门——你希望什么样的结局呢?

  对不起,这不是一篇有秩序的爱情小说。这是一个我制作的、很冗长的爱情心理测
验。

  你可以选择:A.有个陌生的女人正和他在做爱B.他懒洋洋地在看电视,忘了回你
电话C.他刚刚回来,可能有事在忙,还没回你电话回答A,你对现在的爱人没信心到极
点,早想离开,爱情正是你不安全感的来源。

  回答B,你的爱情已经邋遏到了极点,是在死撑活撑。回答C,你还算对他有信心,
希望不是找借口安慰自己。

  如果,你真发现了一个服装不太整齐的女人在里头,你会:A.愣在原地,不知如
何是好B.大声咆哮,请她出去,或要他马上选择,给你一个交代C.转头就跑,不要看
见这对狗男女,再也不理他了D.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或他两巴掌,以示惩罚答A,你
相信爱情,根本不认为这件事会发生在你身上。答B,你是性情中人,但在感情上总是
因为大冲动而成为输家。答C,你的自尊心大过你的爱情,至少,别人不爱你,你还会
爱自己。答D……我相信会把这篇文章看到这里的人,不会答D的,你分明对人情世故有
耐心的了解。若你真的选择D这个答案,那你的爱情一定绝不邋遏,只是可能很粗糙,
这是对爱情的理解还有分别;打女人巴掌的,是有勇无谋的「俗」女,打男人巴掌的,
是有勇无谋的「烈」女。

  如果是我——始作俑者的我应该有诚意一点,一起回答这个问题,我选E,以上皆
非。我可能会说,抱歉打扰了,没想到你有朋友在,我们交换一下名片吧!

  如果你是床上的那个女人,对我的态度,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一定找不到适合的反应方式。男人也会像见了鬼一样。

  还好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假想中的状况。「和你这样冷静的女人谈恋爱,很恐怖
啊!还是打我两巴掌好些!」对我的问题先睹为快的一个男人说。

  爱的温度好难控制。松紧之间,好难。看电影打发爱情的欲望,当然比较简单。我
们都想上铁达尼谈恋爱,但都不想死不是吗?

  不甘毁灭性的自私,与优美的爱情同在——不甘,很难以解释的感觉,在我们的人
生中,不时会被这样的感觉啮咬。有时,它会变成寄生虫,寄生在心里,在脑里,使我
们不知不觉地扭曲了性情。

  不甘,唆使社会新闻版中一个因惯性外遇而离婚的前夫,发现前妻有了男友时,带
着水果刀想把「奸夫淫妇」杀干净。不甘是很不讲理的,不论因果关系,不计得失成败
,就是要出那口气。

  为什么不甘?就是不甘!通常你只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不甘,是人发情绪中最损人不利己的一种。

  有人为了不甘而出气,有人为了不甘而忍耐。我碰过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了,还有
一头乌溜溜的直发。(前夫在二十年前赞美过她的长发,或许他一直有收集长发美女的
癖好。)她是前夫惯性外遇的受害者,离婚十年,讲起来还不甘,讲起自己的种种牺牲
,还咬牙切齿,讲起自己跟每一个「第三者」后来都成为好友。(她要说的是,自己多
有美德啊,对他如此成全,他还不知悔改,为她带来更多的「好姐妹」。)离婚前已经
生不如死了几年,离婚后她还斤斤计较地打听他的绯闻。孩子长大,劝她放手了,想开
点好不好,可是她那股气还在,就是不甘。

  有个穿着前卫的大学女生,因为有了条件好的男友,主动跟旧男友说再见,生怕沉
默寡言的旧男友在分手当天骑摩托车骑得太快出了车祸。结果,没两个月她发现旧男友
竟然找到一个学校比她好、身材比她优的女孩,难过得吃不下饭,感觉被抛弃的人是自
己。

  还有人是属于竞赛型的「不甘」选手,不甘地拿下半生来较量。她随时留意他的行
踪,不许以前主动跟她说再见的情人比自己的丈夫有出息;结了婚后生了小孩,她还跑
到医院保温箱去看,发现那个孩子比自己的孩子难看,高兴得抚掌大笑。

  看,不甘,让我们扭曲自己的个性;像个马戏团里的猴子。惟一不同的是,猴子被
逼得花招百出,表演后还可以得到一点食物做犒赏,而我们是自愿的,而且无偿。

  人,因为不甘,有所谓世仇,忘了化在哪个时代发生,还是要记得那个限;忘了自
己也曾对不起别人,就是不甘。

  我们容易原谅自己对不起别人,却无法原谅自己对不起的人对不起我们。不甘以千
变万化的面貌存在于情绪中,只要你曾稍微付出过,不甘,就像得到养分的寄生虫,继
续生存,除非你给自己吞服一剂猛猛的驱虫药,把它打掉。药得你自己调。

  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如鲠在喉。

  王明嫣越想越气。

  才一个月的时间,他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心情不好啊?」和翠屏在PUb聊天,
听翠屏聊起邢正平的近况,不知怎的,无名火从腹腔烧上来,整个人忽然像个被煤渣堵
住的烟囱,就要爆炸了。

  「邢正平好吗?」是王明嫣先问的。

  「很好啊!」翠屏吐了口薄荷烟,语气平淡地说。

  「很好?他没有心情不好,一样按时上班?」王明嫣有些讶异。

  翠屏和王明嫣的前男友邢正平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门上班;王明嫣原本也是,
只是在三个月前,找到另一个薪水较高的工作,换了公司后不久,也换了男友。

  她以为被换掉的邢正平仍然在痴痴地等她回头,他会答应她,要爱她一辈子的。

  「如果我不爱你了,你还会对我痴情吗?」在热烈的床第缠绵之后,她双手像藤蔓
一样围住他的颈,嗲里嗲气地问他。

  「我还是会……你不要问这种不公平的假设性的问题嘛。」邢正平说。

  「不管,你要回答我yes或no!

  「好好……」

  邢正平脾气好,对她的各种刁难,总能顺着她的意找到一个妥帖的答案。她记得他
回答的是:「好,我会等你一万年,等你回头……」

  没想到,才一个月,他就……「怎么?你希望她失去同居女友后还失业?最毒妇人
心!」翠屏说话一向直,一口

  烟也直直地喷到王明嫣脸上。她呛了口气,泪水差点爬出眼眶。

  「哦,他活得好,就好了。我也比较没有心理负担。」话虽这么说,想起情人被自
己抛弃了,竟像个没事人,活得好吃得好心情好,她心头一阵酸,好像被人用稀释了的
盐酸冲洗过似的。

  「他有女朋友了?」

  又是随口一问。不可能吧!?邢正平二十三岁时认识自己,口口声声向她保证,她
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遇上她这么一个百份之百的女孩。

  难道他在一个月后就找到第二个百份之百的女孩?以他的温吞个性,不可能,不可
能……「好像是哦。听说,他上网找到一个E-mat卜清人……」翠屏说,「才在念大学
的样子,看照片,聪明又漂亮,我们部里头的同事都笑他老牛吃嫩草……」

  太不给面子了。王明嫣此时的内心交战竟然比决定跟邢正平说再见的那一刻还激荡


  谁都可以看见她的脸上扭曲的愤怒。

  「心情不好啊?」翠屏继续吞云吐雾,嘲谑地说,「当初你和他分手前找我商量,
怕他受不了会自杀,我曾经告诉你,男人啊,你主动跟他说再见,他很快会找到人填补
空缺,如果是他主动分手,没有第三者,他身边的空位才会留久些。再说邢正平除了不
是那么一表人才,平均分也还在六十分以上,有房有车有工作,不会找不到年轻女孩…
…」

  啪一声,王明嫣把移动电话收进皮包里。

  「别再说了!」她再也顾不得风度,丢出一张千元钞票给服务生,「我买单!先走
了!」

  「你要去哪里?」她激烈的反应叫翠屏大吃一惊。

  王明嫣没有回答,冷得像冰块一样,穿着细肩带超短洋装的身影被黑夜迅速吞噬。

  翠屏还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

  半夜两点了。虽然是夏天,子夜的风仍然吹得明嫣直发抖,恶劣的心清尤其使她感
觉到,周遭的空气已经降低到冰点。

  邢正平竟然还没有回来!

  他一向是个准时归巢的男人,服务的公司也是个中规中矩、禁止员工应酬的公司。

  十点以后回来的机会顶少,从前她和他住在一块儿的时候,她还嫌他无聊。「怎么
下班后只知道回家,难道人生一点其他的趣味也没有?」当她第一次听到「男人不坏,
女人不爱」的理论时,还觉得此论深中她的心意,邢正平就是连那么一点坏都没有,认
识五年,同居四年,始终让她没有勇气答应他的求婚。他,根本缺乏踢临门一脚的能力
,也就是说,她怎么想都不知道当邢太太会有什么比现在好的。

  王明嫣像一支悲伤的芦笛,任风吹灌,不自主地发出哀怨的声音。他一定是像翠屏
所说的,和一个年轻的「妹妹」谈恋爱去了,才会彻夜不归。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上
楼去。还好管理员睡了,否则,看到她回来一定很惊讶:「王小姐,你不是搬走了吗?


  她搭了电梯,回到熟悉的房子门前,在门口的鞋柜寻找钥匙——邢正平一向不爱带
钥匙,必然放在那个老地方。可是,她想错了,钥匙不在那里,而门锁显然是新换的,
这使她的怒气更加深了一层,啊,邢正平是不是老早就想到要防着她回来?

  她搬走的那一天,他还像一摊烂泥一样求着她:「门随时为你开着……」一个月就
变了?一不做二不休,她到附近猛敲锁匠的铁门,把睡眼惺松的锁匠硬找来开门。还好
我的「地缘」关系还在。王明嫣想。

  「小偷!」邢正平大呼。

  「我啦。」她暂时松了口气,但看到他还是有气。

  「你来于吗?」

  她见识到了,这个男人从来没这么粗声粗气对她的,在分手以前。

  「来看你有没有带妹妹回来。」

  『有没有关你什么事?」邢正平的口气更加冰冷了。

  「原来你老早就有第三者!」她含恨说。

  「你不要血口喷人!」邢正平说,「是你有第三者才搬走的,是你先无情无义的,
你三更半夜来到我家怪我!」

  「你跟你的电脑情人老早有来往了对不对?我还没走前,已经暗通款曲了对不对?


  「我是本来就在网络上认识的……」

  「我就知道,原来我搬出去,正合你意!」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本来只是同友,我失恋了她来安慰我,所以……偎,你都已
经另结新欢了,认识一个只会煮饭的男人,你也当宝!凭什么来偷开我的家、我的电脑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这么多?你给我出去!」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你给我出去!够清楚了吧!」

  王明嫣回到家,天色快亮了。她睁着眼,始终睡不着。除了不甘,还是不甘。她曾
经为了邢正平学过做菜,模仿他妈妈煮的味道;邢正平曾经说,永不分离,没想到一下
子就变了心;她跟邢正平在同一个办公室时,总是帮笨手笨脚的他很多忙,他简直是她
带出来的,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叫她滚的样子,好惨绝人寰啊!

  最悲哀的是,她的现任同居男友阿苏,竟然没有睡在床上,他到哪里去了呢?昨天
他才说,会为她死的,昨夜看她没回来,他就风流去了?王明嫣看着空空的床上凌乱的
被单,脑海里浮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阿苏一定带了女人回来,现在,他把昨夜同床打
闹了一整晚的女人送回去了。

  好啊,连阿苏也对不起她。

  她到了厨房,像只猎狗一样,嗅了嗅厨具的味道。在美国出生的ABC阿苏在一家大
饭店当主厨,家里的烹饪道具都很齐全。虽然阿苏很重视厨房的清洁,但她还可以闻出
昨夜他煮了菜的味道,显然他烤了一道「香摈苹果派」。当初阿苏追她时,就是每天邀
她来吃他特制的苹果派——苹果可要泡在香摈里二十四小时。她打开冰箱,没有发现苹
果派的痕迹。黎明还睡不着的人,想法总是特别繁复,她想到了,阿苏一定拿苹果派送
给新的女友。她不过告诉阿苏,她跟翠屏有约,要过午夜才回来,他就做这种事,她活
着好没意思!

  王明嫣想到自杀。阿苏的瓦斯大烤箱可以派上用场。那个旧式的烤箱称得上是古董
级了,要先开瓦斯,再拿火柴点火。旧式烤箱放在公寓里有点危险,但阿苏说他用惯了
,回台湾时特别从美国把老祖母的烤箱运过来。王明嫣不甘两个男人都在她的想象中如
此肆虐,她一定要让他们后悔!那个烤箱,正好拿来结束她如花似玉的一条命!

  她把瓦斯打开,没有点火,就把头探进去,猛吸一口难闻的臭气……但就在她还没
昏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一只大号的蟑螂,爬上她的鼻头。她惊叫一声,赶快退出瓦
斯烤箱,下意识地马上把瓦斯关了,把窗户打开,一个人抚着胸口喘气后,只想要找个
东西打蟑螂。

  看到蟑螂再度出现在面前时,她的手软了,是它救了她,她岂可恩将仇报?她不想
死了,只想睡一大觉。

  阿苏吻醒她时,正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中午。「你去了哪里?」她虚弱地质问。

  「咦,你忘了吗?我的朋友明天结婚,昨天开单身汉派对……」

  她一定给邢正平气忘了,她想,又合眼进入梦乡,枕在他粗壮的手臂上,睡得好香
甜。

  难舍难分爱情最不美好的时候,总是出现在分手的时候。

  有个女人结婚不过两个月,男人就有了外遇,刚刚听完《结婚进行曲》就必须面对
曲终人散,任谁都不甘心。她不愿离婚——她因为怀孕才结婚,心想总不能让孩子还没
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于是忍着撑着,睁只眼闭只眼,一厢情愿地想把日子拖下去。

  男人的心急倒是出乎她的想象,铁了心要赶快和她离婚,所以她的包容在他看来反
而像是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他的鞋板上,欲除之而后快。他每天准时打电话到她办公
室和她谈离婚的事情,她不接,他就一直打,打得她无法工作,打到她全办公室同事都
因她的事而鸡犬不宁。

  结婚时,他用她公司的汽车优惠贷款买车子,谈离婚时他「一时心急」,用那部车
子追她撞她。女儿出生后她签字离了婚,只带了女儿,离开那间她也付了一半款项的伤
心公寓。

  一个人抚养小女儿,男人大概以为,她没主张权益,那就算了。

  我认识这个男人比这个女人早些。真实故事是我后来才听到的。任何故事换了叙述
者,旁人收听到的讯息就不一样。男人曾拿着女儿的照片感性地说,他对不起女儿,对
不起前妻,用一种「情非得已」的表情感叹世事无奈。他说是爱情的错,谁叫他要爱上
下一个女人,他也无能为力啊!虽然在下一个女人变成枕畔合法的女人之后,他发现,
合法的女人不如当初那么有吸引力。

  坦承自己犯错的男人楚楚可怜,我曾安慰他,逝者已矣。但我不知道,「逝者」的
真实状况是这样的。我自此明白,每个人谈起糟透的恋爱,伤人的关系,都成了《罗生
门》的主角,用的只是一面之词。

  提起此事女人至今仍恨。恨的不尽是婚姻的失败,更恨男人取走房子、取走车子、
不养孩子、不付半毛钱,好像纯是为了占她便宜而同她结婚的。还好天下女人大多有此
度量:恨这男人,却还爱着流着男人血液的孩子。

  在我看来,在婚姻中爱上第三者这件事,也远不如那种吃光抹尽、不给自己曾爱的
人设想来得可耻。爱情也许是会作弄人的,爱上一个人,往往非人所能控制,但为已死
的爱情善终,如果有能力,似乎应该做些补偿。

  虽然,物质上的补偿永远填不了别人一颗破裂的心,但总比空言罪恶感来得实在。

  至少,情不在,义在。

  我身边所见所闻离离散散的故事何其多。我欣赏的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至少
愿意让对方好过些的人。

  毕竟,两人就是没真正相爱过,也确实相处过。好歹为对方想一想。别叫他又孤又
寒又恨你寒酸又没品。虽然分手总是两败俱伤,不管谁非谁是。

  虽然分手时,不管怎么补偿,对方一时很难百份之百满意。

  比如,我认识一个男人,除了感情,他对前妻尽仁尽义。他捐出一切,轰轰烈烈换
取人生自由,自以为无愧了。可是前妻还不断追踪他的行踪,像当年调查局在追查匪谍
及其党羽一样,过了数年才罢手。

  或许这个例子还算是好的。社会版上不是常出现丈夫发现前妻有新欢,手刃眼中钉
的大小案子吗?明明是签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白纸黑字,分了却难舍。

  我最害怕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性格的人,他们常连瓦也都是要碎的,品格未
必如自己想象的清高。自己鸡鸣狗盗却笃信「烈女不事二夫」的大有人在。有些人,自
信心和自尊心都不足,独立性也奇差,自恋的程度却高得离了谱。切莫跟抱着「逆我者
亡」这种占有欲的人谈恋爱。

  因被人占有、管得牢而感觉幸福的却也大有人在。在咖啡厅偷听一群已婚女子聊天
,偶尔还可听到女人沾沾自喜说:「哎呀他管我管得才多,不许我穿迷你裙,连男同事
打电话来也不行……」

  方才举的例子,碰巧离弃的都是男人,只是巧合,可不是说,世上惟有痴情女和负
心汉,负心女和痴情汉可也不少。

  无论如何难舍难分,在热恋时感觉如痴如狂,在爱情与婚姻无以为继时,就变成丑
陋的纠缠。

  「留不得,舍得。」从前做读书笔记时我曾记下这句话,真是大智慧。

  对爱情来说,变是惟一真理。但奥妙的是在人生中我们愿意承认世事无常,对感情
却多了几分傻劲,坚持着不离不弃,至少,对方得对我不离不弃。

  尽管,大多数的红男绿女都会在嘴边挂着好聚好散,然而我们耳边听到的小道故事
,都还是好聚不好散。

  聚,靠的是发自本能的吸引力。散,光靠本能是不够的,多少还要不少智慧,或者
还需许多让步,还要身心健全,愿意东山再起。

  总得明白,感情走到难堪处,是越想挽回越难挽回。若不爱了,浑身解数耍得再精
彩,看在冷血的人眼里,只像一只街头杂耍的猴子。

  聚的时候难舍难分,是悲喜交集;散的时候难舍难分,是爱恨交加。一样难舍难分
,偏偏聚时看不出一个人的「爱情品格」,散时才见真章。有品的人,无情时也把义字
留着,即使讨厌一个人,不必赶尽杀绝。

  对恋爱来说,回忆仿如照妖镜。散时如能散得漂亮,那一段感情,至少值得追忆,
当激愤的心清远去后,还可以打上六十分。

  我曾听过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有一位画家的妻子,忽然在结婚二十年后告诉画家说,她找到一个她心目中的好男
人,要和画家离婚。画家很诧异,也有点生气,但他更好奇,他的妻子到底可以找到什
么好男人?见了面之后,他竟也觉得,真是个很好的男人,错过可惜的男人,于是他同
意让妻子另觅第二春。他对问起此事的旁人说前妻的眼光不差,而那人眼光和我一样好
,选择了她。

  过了几年,前妻和那个男人又离了婚,回到他身旁。好事者来问,他的说法则是:
她还是有好眼光,相较之下又选择了我,难道我不该高兴么?

  这样的大度量,听起来有点假。不过人们会觉得感动的,总是故事中描述人性的宽
容的一面,而不是小鼻子小眼睛的那一面。

  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是:万一爱有万一,懂得自我安慰,就可以自圆其说;自圆其
说,就不难面对他人来解说。

  失去了感情,还来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又花太多时间来
暗骂、复仇或口诛笔伐,到后来便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所谓的心灵创伤,常是他人只
削了一刀,而我们心中自有吴刚,不断地砍伐那棵想要复原的桂树。

  爱的凌迟有些人总感觉自己受命运捉弄,被爱凌迟,在爱中被愚弄。

  因为我们没有在最正确的时间付出承诺,sayyes!也许我们因为一时的自尊、面子
、道德、环境、理想或感觉不对,我们不能说,是的,就是现在,我爱你,我要你。

  也不纯然是我们错过时间,有时是时间错过我们。

  或者是不够成熟。在当时,就是没办法说,我们两个人那么相配,就做个决定吧。

  我就是要狠狠跟着你一辈子,将来会不会后悔,管他的。

  现在的感觉是后悔,或忏悔,或来不及后悔想起当时不是惘然,就是怅然。

  是人心犯贱,没得到的才比较好,还是本来那个没得到的就比较好?这是个没有答
案的问题,总之我们没有勇气选择,或错过原本应该好好爱的那一个人。

  没有捉住很好的timing(时机),像看樱花没有捉住时间,只看到落花委春泥,或者
连个花径都没踏到,只有惋惜。

  众里寻他千百度,懂得正是那个在灯火阑珊处的人才是最爱时,已经不可能,或已
经没力气爱,已经辜负了大好时光。如果早一点多好……偏偏就是在这个时间,才领悟
到令是而昨非。

  有个自认为条件很好的男人说,他总是遭到同样的命运捉弄。在二十六岁时,一个
很好的女孩,他打算「有朝一日」拿来当老婆的女孩,对他说,我要结婚了。他还打算
在花丛中多玩一会儿,再来对她说,就是你的……没想到,她的最后通牒只是告知,不
是个问答题,他连回答的权利都没有。

  三十六岁那年,他又被命运玩了一次游戏:自以为感情稳固的他,忽然又被女友告
知,我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嫁我?」他天真地问。「你从来没有提。」女人说。「
我现在提了。」

  「来不及了。」

  本以为要以事业为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啊……他说,总是被缘分捉弄。

  应该说,是被时间捉弄。他又说。

  我说,是被自己捉弄。

  我们总以为,那个「权柄」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我们太有自信了,所以情人狠狠地
决定消灭我们的自信。

  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不能等待的。好花易谢,假假的塑胶花常开。你要哪一种?

  □

  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终于等到了他的邀请。

  和他一起出游,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深藏在心中的愿望;但在那个充满禁忌的年代,
连梦想着他的拥抱都让她有深深的罪恶感,何况是不畏人耳目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亲
密密地陪他走一段呢!

  事隔多年,两个人竟然在一家股票上市公司发放股东大会纪念品时相见了。于是,
一起到附近咖啡厅里吃了商业午餐。

  他迟疑了很久,问她有几个孩子。

  「你还没结婚,原来你还没结婚……」他惊愕地说,她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罪恶
感。

  是他的错啊,没错。难道你……你在等什么?他想这么问。她想。

  「这些年来,你就这样一个人过?」

  「从我妈去世以后,我就一个人过日子,反正也很习惯了,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很
自由啊!」

  她看着窗外绵绵交织的春雨,感觉心情像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拧也拧不于。「身边
的朋友,结婚了,也有很多人离婚,还咬得两败俱伤,不然,就是大家忍气吞声过日子
,他们反而都在羡慕我。」

  「说得也是,结婚没什么好的。责任很重,压力很大,上班面对的是工作压力,下
班面对的是家庭压力,男人真命苦。」

  他变了,就连心情都像一面被青苔暗自侵蚀的斑驳墙壁;过去,在年轻的岁月里,
不曾听见他发出一丝象征软弱的叹气。

  他早就结婚了,她知道。是从以前念女师的朋友那边听来的,但是她没有探究他到
底娶了谁。

  从他的改变可以知道这些年来他确实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原来男人也是不堪老的;

  他的两鬓已有隐隐的霜白,唇的线条不再像大霸尖山的棱线一样刚强凌厉。

  「家庭幸福就好了。」

  她替他补充说明。

  「我太太……去年去世了。」他轻声说。「这些股票……』他看着两大袋的纪念品
一眼,不太好意思地说,「都是她买的。」

  「怎么了?」

  「不治之症。」他低头扒着饭,不想多做说明。那么,她也不问了。

  当然要去。即使因为请假被辞掉工作也要去……她一边压抑心头壮烈的念头,怕他
看出她澎湃的心绪,怕的是自己反应太过敏捷,有失她为人师表的风范。

  「你还在教书,有春假吧。」他说,「为什么还要教?不累吗?」

  是可以不再为人师表了,给那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吵了这么些年,老早没了耐心,也
用尽了她的爱心,现在觉得看股票指数还来得有趣些。但她害怕有一天,这个世界完全
不需要她的付出时,她会像一个隔夜的气球那样生趣全无。

  你的孩子怎么办呢?她的心思细密,想问,却没问。关她什么事?她怕一问之下,
她还得带着他的孩子看樱花。

  「你带的东西真多啊,才四天三夜,你……」

  他看她拎着一个大皮箱出现时,眼睛瞪得好大。

  她有点后悔,相较之下,他那只随身小旅行包显得他像个旅行的行家。怪自己想太
多了,每天为自己准备一套衣服、一件外套,还有配成一色的手套和帽子,还有各式各
样的可能派上用场的药品,将一个大皮箱塞得满满的。

  「对不起……」

  「还好可以托运。」他挤出了一个笑容。

  在飞机上,她看他闭目养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也稍稍合了眼回想从前,
那一次出游是什么时候?好像是遥远而不可记忆的年代,好像还有恐龙会出没的年代似
的。她一生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是在念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受他之邀到阳明山,两个人
还是搭着公车去的,为等公车等了好久好久。

  大家都说她太乖了,乖得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也以自己永远循规蹈矩为傲。她是受
日本教育的父亲和母亲所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一生未曾逾越,除了那一次……明知道是
在那么严格的学校,还对舍监说谎,表示星期六要回家,却和一个男生跑到阳明山去…
…如果她的爸妈知道了,会把她绞死在樱花树下以示众人,并为自己教女无方拿武士刀
自杀谢罪。

  他大她两岁,正在念大学,他的表妹是她的同学。他在表妹家一看到清秀害羞的她
,就开始写信给她;学校舍监闲来会偷看信件,他的信就都由表妹转达。通信一年多后
,参加一次他们学校的音乐会,她看到他在台上拉小提琴那种如痴如醉、浑然忘我的样
子,心脏差点跳了出来。就是他了,她对自己说。她期待的是一种「死生契阔,与子成
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当然,这么沉重的誓言,也得放在一个值得的男人
身上,他就是那个值得她放一生凄美挚爱的男人。从那个时候起,她发誓用一辈子的贞
洁去爱他。

  她至今未曾违背誓言,没有下一个恋人了。这些日子以来,尽管有人介绍对像给她
,在她心头咿咿呀呀的仍是那一首他在台上拉的《流浪者之歌》。

  阳明山的樱花稀稀落落地开着,他牵着她的湿冷的小手走在柔软的山泥上。她害羞
地甩开了他一次,后来还是接纳了他厚实的手掌。第一次的牵手,还有,她的初吻。他
忽然指着一株盛放的吉野樱说:「看,多美!」他调皮地摇起樱花树来。樱花被迫落得
她满头满脸,在她不知所措时,他抱着她的腰,狂热地吻起她来。

  「不,不,不……」她推拒着。他似乎没听见,企图心旺盛地用舌头撬她的牙齿,
想要吸取掉她所有的生命汁液似的。

  「不!」他没听见,不理会她微弱的反抗。她怎么办呢?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丢掉她的初吻,可是初吻已意味着触犯了她的贞洁和良好的家教


  她想起父母亲严峻的表情——在那个时候,她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父母亲做爱之下
的产物。

  怎么可能?父母在她面前不曾互相碰触过彼此的肌肤一下,也未曾在儿女面前对彼
此含一丝笑意,两个人看来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她真的相信自己像耶稣从圣母腋下
出生一样来到这个世界;母亲总是说,女人笑到露齿是淫荡,如果给男人怎么样了,不
如投河自尽,林投姐的传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趁着他喘气的空当,她情不自禁地给他一巴掌,打碎了春天山中的幽然寂
静。她狂奔下山,一路没命跑着,把他抛在身后,发誓不再见他了,他竟然这棵「侮辱


  她的尊严。

  回宿舍后,她努力地刷牙洗澡,企图把他的气味洗尽。室友都回去了,她一个人躺
在地板上看着天上的上弦月发呆。夜的光在她的手臂上涂得雪白如脂,她看着自己玲珑
的腰身,抚着自己烫热的脸庞,心仍跳着,狂乱地想着他的拥抱和喘息。怎么回事啊,
怎么……□

  之后,有一阵子她觉得后悔了,打他一巴掌做什么?真是有失风度。也许他吻她,
只是爱她。

  她低声下气地对她的同学、他的表妹提出要见他的想法。他来了。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冷冷地说。

  他还是很有风度地请她看电影。在一个露湿青草地的夜里,看完电影,走在他的校
园里,他揽着她的腰,坐在山茶花树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让她感觉,是不是有什么事
再发生。她闭起眼睛,感觉到他的脸贴近了,热气哈在她脸上;这一次,她就让他吻她
吧,她偷偷查过书,接吻是不会怀孕的,没关系。可是,他不只要吻她……他的手伸到
她的下腹部,悄悄前进着,摸进了她的裙子里,探索着她从未给任何人接触过,甚或她
自己也不好意思触摸的一个角落。她整个身子打了个寒颤!不!不!

  他竟然没有感觉她的温度冷却了,一味享受她的吻,探索她的身体。

  「不要!」暗暗灯影下,他的眼神像一团雾,失了神似的。作呕的感觉来到她心中
,他把我当成妓女吗?

  她无法遏止的这种想法像霉菌一样地蔓延。

  「走开!」她狠狠推开他。

  「要再给我一巴掌?」他似笑非笑地说。

  「我要走了……」她又拔腿狂奔而去。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风中想着,他犯了什
么错?

  男人的记性没有女人好,在爱情中的思索也没有女人复杂,他只认为他不受欢迎,
那么,她一定不爱他。她不爱他,他那么年轻优秀,何必委曲求全,他还有别的女人爱
,肯定是的。

  「这里有一千株樱花,从江户时代就留下来的樱花,壮观吧!」走近上野公园,他
就拿出照相机拍照,没有时间牵她的手。还是他根本不想牵她的手?盛装的她有点委屈


  盛装的她默默跟着他。一千株樱花,一阵微风吹过,就是一阵沾衣不湿的樱花雨,
每一个人都陶醉在花的雪景里。但人未免太多了些,至少有一万人在看这一千株樱花,
「卡瓦伊……」日本女人做作的尖叫声,还有日本男人唱卡拉OK的声音破坏了赏花的情
调。她皱皱眉头,端庄地跟随他,一不小心,两个人就会迷失在人阵里。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不再和人群挤来挤去的地方,当然是没有樱花吹雪的地方,不美
,但清闲。

  他忽然说:「要不要帮你照一张。」

  她才笑了,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镜头。

  晚上,吃怀石料理,喝了清酒。在箱根的温泉旅馆里,她一直想着,等一会儿会发
生什么事,竟变得食不知味起来。

  「不好吃吗?」

  「不是,不是……」多少年来,生疏并未随时光老去。要不要告诉他,他是自己的
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呢?要不要告诉他,她的爱,一直像是樱花一样壮烈?要不
要告诉他,好想再听一次他的《流浪者之歌》?不是不想谈恋爱,也不是一直想保持单
身,只是错过了。好多年光阴,不知不觉地过了,爸爸生病,妈妈生病……两老过世,
她有了个人的生活,没有发现自由,只有发现孤独,早知如此,当初什么都给他,跟他
到天涯海角,宁可被父母骂放荡,也要九死不悔……她望着外头的月色发着果,躺在榻
榻米上的他竟然发出鼾声。难道他邀她出来玩,对她竟不存一丝「邪念」?

  她该怎么办?

  她想了很久很久,鼓足勇气,往他身上靠过去。从他的呼吸中还可以闻到发酵的清
酒的甜味。她低头亲了他的额,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她的腰。

  两人在月光的浸润下相看两无言,凝视了一会儿,她把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似乎用
尽全身力气也要和他黏在一起一样……他没有反应。

  「对不起,我……我几年前,有了糖尿病……我恐怕,不能给你幸福,我真抱歉…
…你不介意吧。我想应该诚实地说出来……」他低声说。两人又凝视了一会儿,他闭起
眼,不久她又听到他的鼾声,平稳而低沉如蛙鸣的声音,让她感到那么孤独。原来记忆
中的热情像樱花,过了季节就没有了。

  暗夜中她叹了一口大气。

  这一年,她五十八岁,他刚迈人六十大关。

  感觉爱是一个陷阱。它一旦出现,我们只看得到它的光,却看不到它的阴影。

  ……以前我也曾谈过几回恋爱;那就像上了麻药一样。一开始,让人全然沉浸在飘
然若仙的快感之中……——PauloCoelho最近,当我写到或说到这两个字时,我的心里
会有隐隐的不安。

  我感觉……我应该继续信任我的感觉吗?「感觉」这两个字,我一直用得太频繁了
,频繁到我感觉自己被它主宰,被一个不太确定的、只是光和影的东西主宰着具体的人
生。

  感觉,有时是一个藏在心里的暴君,和梦寐一样,你无法掌控,这一个晚上,你要
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

  我开始意会到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可怕,是因为最近主持的一个电视节目,为离
婚男女的第二春开办的节目。

  以前有人说,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理由,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每一个婚姻
专家和心理学博士都在与世人寻找那一个「理由」,但是,每个人都找到了不同的理由


  有些人说,是睁只眼闭只眼,是忍耐;(忍耐真的能幸福吗?我想,只能维持表象
的幸福吧。)有人说,是良好的沟通。(事实上,有些观念和感觉是越沟通越不通的,沟
通只是取代忍耐成为一个比较理性而现代化的字眼罢了。)其实,如果感觉真的不对了
,任何沟通良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爱情都会变成不幸福,不快乐。

  不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不对了。

  幸福的婚姻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对了。

  感觉,是一个政策主张常常摇晃,但又有顽固意志力的暴君。我们身不由己地为他
的感觉做出各种我们也不太理解的反应。

  「感觉」这两个字,范围够模糊,指令却够清楚。

  这世上有一些光怪陆离的婚姻或爱情实例可供参考。我听过:有一些女人,她们的
丈夫出去买早餐或买报纸就没有回来;有一些婚姻,看来很是平安美满,也没有任何第
三者的破坏,却已经变成了牢笼,只是在等待着其中有一方说:我们算了吧!那个被「
算了」的人常是措手不及的,他们是属于感觉比较迟钝、比较能够吸纳和消化不良感觉
的人,搞不清楚出了什么问题。有一些人努力为自己找为什么自己会发生外遇的理由,
大部分人归罪于对方的过失,其实唯一比较负责任的理由是:感觉不对了,那不是我要
的婚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情人。

  更糟的人克制不了自己的感觉——他们出手了,感觉不对时,就把对方当世仇口诛
手戕。

  感觉,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还包含你的遗传基因、荷尔蒙、脑袋里各种腺

  体的运作……你的身体里有一座秘密的工厂,悄悄地生产着你也不清楚的货品,要
你的情绪把它们销售掉。

  在情绪上养尊处优的现代人却越来越不能消化恶劣的感觉产品。所以我们很容易在
社会版上看到各种情杀新闻,或情斗新闻。我们看到了女研究生因为谈恋爱的「气持」

  (日文)不好而把闺中密友杀掉;看到了十四岁的女生因为怀疑昔日同窗和男友有染
而砍了她八十六刀;看到了各种前夫杀前妻的新闻;(当初不是写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吗?)看到了名女人情关难过,动不动就要用媒体为自己的感觉取得公道。

  让大家感觉都不太好。

  这是一个感觉混乱的时代。我们的外表理性了,但我们让感觉在心中乱跑,有些人
则让它像脱缰野马一样跑出来撒野。感觉是个难缠的东西,你娇纵它,它骑在你头上主
宰你;你压抑它,它铁定让你不快乐。有一天,它会使人生像江水决堤。

  试着想想那些在早餐时间出门买报纸就没有回来的丈夫,他们在途中想了什么?他
们有的人连身份证都没带,显然不是出于预谋,也许只是因为那天早晨清新的空气让他
想到了自由,也许只是因为一片落叶掉在他头上,提醒他余生不多,要及时把握。

  不必有任何的破坏者。感觉就是个口才最优良的教唆犯。

  我们的脑袋想的没有感觉清楚,而且我们的思考没有感觉微妙,感觉的力量远超过
我们的想象。计划中的人生像水坝,一旦有了一点点缝隙,感觉的涓滴水流就会慢慢流
穿它,挑拨它,忽然间,水坝可能就会溃决了。

  有多少个恋爱是被感觉不好的理由终结的呢?我问自己。

  恐怕都是。其他的「不好」,都是在感觉不好之后才被设计出来的,是「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有时你感觉还好,对方已经不好了;有时你感觉不好,对方还一厢情愿地好得要命


  我们被自己的感觉主宰,却都无法信任别人的感觉;对自己的感觉反应敏锐,对别
人的感觉反应迟钝;自己无理取闹希望得到娇宠,对方无理取闹则难以忍受。

  而感觉本来就常常无理取闹。

  星期天,报纸竟然没送来,他想出去买份报纸。

  「我帮你买。」妻子说,「反正卫生纸也没了,蛋也没了……我反正是要出去的…
…」

  「不,我去买就好了。」他坚持着。

  外头阳光很好,是初夏开始亲吻城市的柔软天气,他想出去走一走。最近工作很忙
,一直在加班,孩子们一个在考高中,一个在考大学,家里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和太
太之间,本来就是他说A,她答C的,多年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也习惯了。他一直依
赖着她的贤慧与勤快过活,也知道自己很幸福,但最近太太的噜苏越来越频繁,使他担
心她是不是更年期太早来临。

  管他呢!去买份报纸再说。

  风吹得他的脸庞痒痒的,他走到巷口,并没有走进张妈妈的杂货店。不知道为什么
,报纸变得不重要了,他一点也不想看新闻。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翻搅着,在他心里的那个胃中,好像有满溢的胃酸想要冲口而
出,在初夏携带着淡淡草树香气的氛围里。

  他的嘴里哼着很久很久以前学吉他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Letitbe」。

  「Letitbe…Letitbe…」

  他呆呆站了很久,像很久以前在等那个初恋情人到公车站般痴迷地站着。然后……
「他掏了掏口袋,忽然跳上一辆公车。」这是目击者张妈妈惟一的两句形容他的话,「
他没有来买报纸啊,更没有来买卫生纸……好像本来就是要搭车出去似的,他穿着拖鞋
……看起来很正常,不像得了失心疯……」

  「你去了哪里?」

  已经是深夜十一时。男主人沉默地踏进家门,家中灯火通明,他的岳父母、在警察
局做事的小舅,以及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全都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他们并没有料到
他会这么「早」回来。

  他的裤子上和拖鞋有淤泥,polo衫(马球衫)上有未干的水渍,而他,面无表情。

  「谢天谢地。」

  歇斯底里哭了一天的妻子激动地抱着他,很久很久,他没有看到她如此热情而兴奋
地迎接他回家。

  「你去了哪里?」每个人都想问。「我以为你被绑架了,在这里等绑匪的电话……


  小舅子以很职业化的口吻说,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他这么自动地回来,让身为警察
的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要紧张嘛。」他并不想对那么多人交代行踪,「没有人要绑我啦!我的总财产
扣除房屋贷款不到五百万……我只是忽然想……」

  「爸,现在也有人绑错人的……』等着考大学的儿子说,「被绑错也会被杀的。」

  「乌鸦嘴!」考高中的女儿拿着参考书敲哥哥的头一记。

  「没有啦,搭车到阳明山,自己一个人……」他再不给一个交代,这些等他一天的
人无法满意地离去。他感觉到生活的枷锁匡当一声更沉重套在他的脖子上。

  「为什么?」

  他愣了许久答不出来。「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对不对,爸爸?」到底是女儿贴心,
以人小鬼大的口吻来解围。

  「压力在哪里呢?是不是我给的压力?」妻子又以紧张的口气问。

  「我累了,我想洗个澡,谢谢各位的关心。」他迅速地想赶走好奇的人群,「抱歉
,给大家惹这么大的麻烦。」

  「到底去了哪里?」这时巷口杂货店的张妈妈也闻风赶到了,「如果是我们店里的
报纸没有你要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去太远的地方买……」

  他把旁人的关心关在自己的小书房外。身子瘫软在椅子上,徐徐喘了口气。一早他
莫名其妙地搭公车到了阳明山,然后坐在纱帽山脚下的公园里,对着天空发呆,到了天
色渐暗时,才偷偷掉下眼泪。他想起很多事情,小时候被爸爸打,第一次写情书,第一
次考第一名,第一次恋爱和失恋,第一次也是惟—一次的求婚,想起想流浪的年少愿望
,想起所有不再有的感觉,无关伤心,但是值得掉泪……他并不感觉自己想回来,却回
了家。

  那个晚上他在妻子没发现的时候,又再度出走。

  



剑上干戈止 凌步虚静生
仙道为一抛 世风蜀道行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3-22 09: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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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awaterr于2005-03-22 09:44发表的 每个爱情都是出口:
曾经为爱发过征想起为过去的爱情所做的疯狂事,你有什么感觉?

  大部分的人,大概想像松鼠一样,把这些果实挖个洞藏起来。只是松鼠典藏橡实是
要过冬的,而我们想把它彻底埋掉,埋在最阴暗的地底下,最好不要出来见天日。

.......
有时候一个疯狂的事情
让自己也是有一点成长啦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09-11 19: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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