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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化羽
教堂的佈置很素雅,只有白花裝飾。耳邊不時傳來牧師喃喃的聲音,身邊的
人全低頭跟著牧師祈禱,我在這樣模糊的話語當中感到迷惑,彷彿一切都只是在
夢中望見一場虛幻。四周又突地沒了聲音,我忽然聽見費雅的笑聲,響在耳畔,
漸行漸遠,直到,牧師的祈禱聲又回了來。
接到消息的時候,我甚至以為這世界是一場謊言,所有所有。包括費雅走了
的事實。就像我們一同看過的電影畫面一樣,她清秀的面容高高看著我們,仍舊
笑著。看那群好友漲紅的臉,和她的微笑成了強烈的對比。
費雅太愛笑,以至於留給人的,彷彿只剩下她的笑容,永遠都是那樣,充滿
天真、善解人意的一抹月牙。
我們都以為她恢復了,一切都正常,她仍舊開心的讀書,開心的大笑,快樂
的講笑話,快樂的與我們這群死黨談天逛街,四處去享受人生。
我們都以為她恢復了。
也許是恢復得太過,看得太開,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困擾她,於是,她決定,
讓自己不再受任何苦。
羽化而登仙。像她最喜歡的詩人所說,她可以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笑著,跟好朋友說再見。
她,真的恢復了。
※
告別式之後,我一個人到費雅的房間,沒有人知道。
仍是不一樣的,所有的擺設都沒改變,感覺卻像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
從此失去主人,無所依靠的蒼涼蠻荒,我的心裡像被抽離了某樣東西,空空洞洞
的。
房裡已經沒有她吞了整瓶的安眠藥罐,凌亂的棉被也整齊疊好了,牆上的日
曆記號停留在她走的前一週,記著梅的生日party,她那天也早來幫忙,沒有異
樣。
我走向她的書桌,桌上有些零散的書和筆,幾張便條紙和攤開倒翻的張曼娟
小說,她最喜愛的作家。然後是倒了的相框架,常常我來時總看到她不小心弄倒,
小小圓圓的相框。我輕輕將它翻起,費雅小時候肥嘟的臉對著我,笑咧著。倒抽
了一口氣,我不得不坐下來,緊緊抿著嘴,深呼吸。
看見那本日記時,彷彿有股力量催促我去翻開它,或許她就在房裡的某個角
落看著我,看我翻她秘密的日記,迫切地想讓我了解她始終埋藏的心。
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費雅總是不太說話,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聽我們說笑,
偶爾插個一兩句話,才能夠意識到還有她這個人存在。後來,我們老笑說看錯她
了,熟稔之後,才發現她的活潑可愛,而且,真正的善良。
一次,大夥兒聊著自己的未來,愛畫畫的小米說要成立一個自己的工作室,
也培植喜歡畫畫的人,一個有共同愛好的人的天地;對商有興趣的蕙說想開一家
書店,很大很大,有各式各樣的書籍,提供坐椅讓人舒舒服服地看書,兒童部請
人說故事給小朋友聽,甚至提供飲食,純聽了吐槽的說果然是一家會倒店的書
店,一陣笑罵追打便在意料中展開,天空也跟著我們笑起來;熱愛寫作的費雅最
後開口:「那麼,我要當個作家,請小米替我畫插圖和設計封面,我在蕙的書店
裡為小朋友唸自己寫的故事,」她突然指著想開出版社的我說:「然後,妳就負
責出版我的書囉,我們大家以後也要一起合作賺錢喔!」
「好啊好啊…」一群女孩的夢想就這麼樣誕生,那一年,我們高一,並且立
下誓言,要永遠在一起。
也許高中是段真正辛苦的日子,但在我們眼中,有更多值得回憶的笑聲,成
了一種伴隨在苦湯裡的甜汁,偶而在心頭漾開,便再也忘懷不了。我們會在考試
前一同在安靜狹窄的房間裡埋首,繳完最後一張考卷後將書包丟在同樣的一個房
間,仍是手拉手快樂的在任何地方笑著。成績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因為那是大
家一同努力的成果,彼此的督促甚至比父母與自己益加嚴厲,對方的進步比自己
的進步還要高興,在書本考卷堆裡,我們仍舊有著笑容。
高二那年,純跟男友分手,費雅邀著大家帶純到處去玩,陪在純身邊好長一
段時間,為的是讓朋友遺忘痛苦,讓純知道,她還有我們這群朋友在。聚在一塊
兒時,一人一句痛罵男人的負心,也覺得快活。奔跑在青春花海的年紀,對愛情
卻是很自以為是的,我還記得,大家曾經的談話中,梅提了一個議。
「喂!乾脆我們組一個club,嗯…就叫做Loselove club,一群女孩的失戀俱
樂部,嘿,是不是很棒啊?」
秀立刻反駁說:「失戀的英文哪是這樣講的,而且我還想交男朋友呢,誰想
參加啊…」我看見費雅也笑了,跟著其他人用力點頭。
令人意外的是,那年的學期末,費雅一天掛著很神秘的笑容,跟大家宣佈了
一件天大的消息,在逼問之下神采奕奕地跟我們述說。那樣的費雅,多了些什麼,
看在我的眼裡竟有些陌生,與模模糊糊的,緲遠。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我問她。
「他呀,人很好,很幽默風趣。而且有抱負理想,很有上進心的。」
「對妳好不好呢?」
費雅遲疑了一會兒,才又微笑說:「他對我很好啊,只是他比較不善表達,
也比較健忘,對我還是很好的。」她再三強調。我總是相信,費雅值得得到幸福,
不會來得太遲的幸福。因此,任何的機會我都願意支持她。
然而,費雅戀愛的時間堆砌得越來越高,她在愛情當中成了一抹夕陽餘暉,
隨著心情,時而美麗時而感傷,我明白這是愛情必然會經的路,只是在看見她黯
淡哀愁的神情,我幾乎要出口喚她,喚回從前的她。
那個男孩的出現並沒有減少費雅在我們身邊的時間,費雅會在一大早相約的
街上,津津談著她與他昨夜捧電話閒聊的內容,拿著前天收到的書信與我們分
享,她的笑總會顯得格外甜美;也許是更多時候,翻過一件件商店的漂亮衣服,
覽過書局裡的可愛飾品,費雅意外的噤聲,其他人會心照不宣地明白,更心疼在
她心底深埋的傷痛。
始終,她只是沉默。
我曾試著詢問她,要她說出來,她僅是笑笑,說:「我真的沒事,不要擔心
我好嗎?」有時候,她的泰然,反而令人害怕。
大學聯考完之後,我們這群好友並沒有分隔太遠,當然,因為約定。費雅以
為她終於可以為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尋找到通路,她從來都沒想到,這條路,根本
不曾存在。
大一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費雅的愛情也隨之結束了。
我以為,就像高一時純的情況一樣,只要我們這群死黨陪著她,陪她走過失
戀的傷懷,一切都會恢復,所有的一切,都會跟原來一樣。
所有的人也從來都沒想過,愛情為費雅帶來的傷口,有多大。
她選擇了離開。
※
我問費雅:「妳真的沒事了嗎?」
她漾起她最甜美的笑容,輕逸的說:「妳瞧!我現在不是好得很嗎?」
她那欣然的樣子真的說服了我,我依然看見那熟悉的笑容,她依然在我們的
身邊。
升上大學,雖然仍舊常常見面,總要全員到期,像高中一樣四處灑下我們的
笑聲,但是,畢竟是今非昔比,我們再也無法時時刻刻在一起。
費雅變得更安靜了。偶爾我會發現她對著天空發楞,眼神對著無焦點的前方
發呆,我總要喚她,從她自己封閉的世界喚回現實當中。
「雅,如果妳還想他,如果妳還在意,一定要告訴我們。」
「妳們放心,我已經恢復了。」
「雅,心裡難過就說出來,別把所有的傷痛都讓自己承擔,妳還有我們啊!」
「妳們別擔心,我真的沒事。」
於是,相約出遊的時候,她像以前一樣跳著過來,用她孩子般的聲音叫,要
去那兒啊?
然後,一行人又是浩浩蕩蕩的,笑聲響徹整個高雄街道,訝嘆怎會有這樣胖
的男人,嘲笑某個女人超沒品味的衣服,這裡面有多少是她玲玲鐺鐺的鶯音!
和她兩個人落在最後面,我牽起她的手,欣慰地輕輕說:「真好,我真高興
看到妳走過來了。」她只是笑著,也許是夜太深了,我錯覺地以為她的雙眼像天
上的星星,時暗時亮,微微閃爍著。
好段時間,所有的人幾乎都忘了,忘了費雅,已經不是原來的費雅。
也許是因為她太善良,我猶記得她的表情是如此泰然,我猶記得她的強顏歡
笑是那樣真實。
然後,在沒人懂的靜夜,她從夢裡驚醒,偷偷淌濕懷抱中的淚枕。在獨自回
家的路上,呆滯望著沒人的公園,在雨中站了三個小時。我才明白,她丟掉的信
為何多處是水漬潮氳。
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會想起我們曾經有過的夢想,想起她的笑容,是那樣令
人憐惜。
走向前,我在她墓碑前獻上一朵羽毛。突然憶起很久很久以前,費雅對我說
過的一句話……
「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對翅膀,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Sample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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