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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 鏡殺
潮濕悶熱的夏天夜晚,蚊子和夜蟲從我身邊繞過,它們穿過高牆上的那扇窗戶飛了出去。我凝視著那扇破敗的窗戶,透過殘缺的紅綠格子通花玻璃,外面好象有風,風裏響著蛙聲一片。
他們說這棟宅子很不吉利,就用紅磚封了宅子的所有窗戶,僅留下這一扇。冬天的一個深夜,一場大風刮碎了這扇窗上的紅綠格子玻璃,玻璃落地的聲音淒曆地劃破了整座空宅的沉寂。我看到窗外蛇吐信般的閃電,殘余在窗格子上的玻璃映著清冷的光。
也是這樣一個冬夜,那棟宅子比現在這棟還要大,一人多高的紅綠格子玻璃窗沿著園子的走廊一直伸到遠處的轉角。我從走廊踱到園子,潔白的含笑花落了一地,清香在冰冷的空氣中游走,冬天快要過去了,我拾起一朵含笑別在發捎上,小小的花朵沉入發絲,我相信長發擋不住含笑的清麗,卻能把一抹清香落在發絲裏,伴我今夜入夢。園子外傳來腳步聲,母親與一位我從沒見過的陌生人走了進來,這麼晚了為什麼還會有客人?他們攪亂了我冬夜賞花的心情,我轉身欲走。
“靈兒,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快過來,這是你的樹寒哥哥。”
“樹寒哥哥”我向他點了一下頭,心裏滴咕:好象沒聽說過有這門親戚。他也向我點了一下頭,就跟著母親穿過走廊進屋裏去了。
家裏的親戚我總是分不清誰是誰,也不怕,反正母親每次都會說:靈兒,這是你的誰誰誰,我跟著叫就不會錯。可是,這個樹寒哥哥好象以前沒有見過呢。
清晨,園子裏傳來“嘩,嘩”的掃地聲,可是落葉依然紛紛地落在剛清掃過的地上。
“早。”在園子裏掃地的是樹寒。已經找不到昨晚一地的含笑花,唯剩了一地的落葉。
樹寒一身白色麻布長衣,只是抬頭看了我一下,就低下頭繼續掃著腳下的敗葉。那一雙無神的目光,蒼白的臉頰一如他身上的麻衣。“嘩,嘩,嘩”他漸漸走遠,我出神地看著遠處落葉中的一襲白衣。
房間的銅鏡前,我取下發梢上的含笑,褪下身上那件紅梅碎花旗袍。銅鏡裏,樹寒在落葉中抬頭的一瞬間,清秀的雙目好象有淚光,眼神空洞。我換上一件素白的真絲旗袍,這樣能分擔他的悲傷,還有他身上的蒼白。
山坡上新起的墳頭,母親說:“靈兒,那是你從未見過面的姨媽,你樹寒哥哥的母親。”
“我可以過去磕頭嗎?”為什麼家裏沒有人提起過這位姨媽?
“當年你爺爺說了不認這個女兒,哎,說起來象布那樣長。你過去吧。”
我踏著疏松的沙土,把點上的香插在墳頭。姨媽,樹寒哥哥會常來這裏吧?以後我也會常來。
我把帶來的含笑花散在墳前,姨媽,希望你能喜歡這些花兒,還有樹寒哥哥也能喜歡。
二
夜裏的月光隨著冬天的消逝逐漸變得柔和,院子裏含笑的香氣越來越濃,花開盡後落櫻繽紛。樹後有一襲白影,花落在長發上,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靈兒,怎麼總穿一身白衣,我要帶孝,你……”樹後的樹寒說。
“我和樹寒哥哥一起帶孝,直到你脫下麻衣。”
“不必。這塊花布送給你,找裁縫做成衣服應該很好看。”說完,白影往院外走去。
手上的花布還留存著樹寒的體溫,借著月光,我展開它,純白中開著數不清淺淺黃色的含笑。我笑著落下了眼淚。
漆黑的墳前蹲著一個白影,痛苦地慟哭,荒野淒淒,在清冷寂靜的夜裏讓人寒栗。
“你來了?”他沒有回頭
“聽到哭聲,就來了。”我揉著因為天黑看不到路不小心趴在地上擦傷的手掌。
“剛才風帶來了含笑的花香,我就想,是你來了。”
“姨媽,她很美是不是?”我傻傻地問。
他的背又在激烈地顫抖。
我向著墳前的白影走去,風吹起了身上的素白旗袍,裙擺揚起腳下的塵土。輕輕地托起他的臉,蒼白的臉上布滿淚痕,把他的頭放進懷裏,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希望能化解所有悲傷和不幸。
他拼命地哭,他說他想她,他來是想她把他一起帶走,他不要她寂寞。
我開始嫉妒土下的她。
家裏的丫鬟悄悄說,這些天,半夜時就會有兩個穿白衣的女鬼在院子裏飄來飄去,可能是含笑花樹的魂魄在現靈。
過了一些天,家裏人議論,有人看見山坡上的那座新墳前,半夜裏出現兩個白影,還傳來似笑似哭的聲音。
我在樹寒房間裏看到姨媽的畫像,畫上的女子束著發髻,發簪上垂下一串玉珠子,珠子旁邊的瓜子臉蛋淺淺地笑著,眼目似水,身姿顧盼,手上輕搖一把小圓扇,扇上畫的是一幅紅梅傲雪。水玉笑紅梅,樹寒書。
原來姨媽真的很美,他們一點都不象母子。
園子裏的含笑已落盡,樹下,遠遠地一束白影往山坡去了,我知道那是樹寒,他又去看她了。我帶上披風隨後跟了上去。夜裏的天空掛著稀稀的小星星,半人多高的雜草被風搖得“唏唏唏”地響,上墳的路在夜裏走熟了,我不會再摔倒,也不害怕,因為樹寒就在前頭,有他在,我不會害怕。天空竟飄下薄薄的雪末兒,這是冬天就要遠走的訴別。揚揚的雪末中傳來一陣陣低泣,悲淒將雪末碾碎,墳上蓋了一層銀白。雪末中流出湧動的腥紅,染紅著潔白的麻衣。他象往常一樣蹲在墳前,身子倚著墓碑,蒼白的臉上還掛著淚痕,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愁苦,嘴角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樹寒!”身上的披風撲倒在地,無數朵開在銀白中淺淺黃色的含笑花落在染紅著的麻衣上。樹寒留給我的唯一件東西,那塊花布做成的旗袍,旗袍上的含笑花由淺黃染成了殷紅。
花開了又謝,鏡碎了,紅塵不知在何時滅成了灰燼,倘若靈空處還有一絲絲游離,那是我生生世世的祈求,但 願 有 來 生。
三
我只能從這扇支撐著幾塊殘碎玻璃的窗戶看到宅子外面的天,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默默地度過了數不清的寒暑春秋,我在這座不知空了多久的宅子裏,身上蒙了厚厚的塵土。虛空中回想前世種種,鉛華洗盡,唯有那個一身白色麻衣的男子,依依稀稀,他的名字叫樹寒。
我以這樣的姿式靜臥了多久?不知道。這裏一直沒有人來過,窗外也象這裏如此破敗嗎?想起那件開滿含笑花的旗袍,風姿嫋嫋,可是旗袍早已不知落在何方。又在瞎想了,即使世界上最華麗的衣裳對于我來說已沒有用處,因為我只是一台老式手動相機,如果沒有人捧起的話,連臥姿都一直這樣不會改變的相機。
有一只蜘蛛爬過來,開始繼續他昨天的網。網破了又織,織了又破,他沒有半點怨言地每天爬上他的網繼續著一個動作。起碼他能自由地爬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我只能這樣靜臥著。我感覺著身體裏的每一個齒輪,許多年沒有轉動,但好象都完好無損,身上塵封的出廠銘牌表明著我是一台做工精致、名貴的老式相機。
今生,我只是一部相機。
有一天,兩個小偷闖入了這幢久無人煙的老宅。其中一個小偷在角落發現了我。他用髒兮兮的袖子往我身上擦了又擦,這台破東西應該還值幾個錢。他們在這幢宅子裏幾乎一無所獲,憤憤中把我裝進袋子帶走。我就這樣離開這座不知道呆了多久的宅子,還有那扇紅綠格子窗戶,最後一眼望向它,眼前浮現園子的長長走廊,伸長到轉角的一片紅綠格子窗戶,柵闌中一襲白色麻衣。
小偷跌跌撞撞地走出宅子,嘴裏一遍又一遍地罵娘,真是倒黴,要不是錢都買足彩輸得沒本兒,哪能淪落到進這座連鳥屎都沒有的破宅子。那片蛙聲越來越遠,我在袋子裏什麼都看不見,漫長的漆黑。四
螞蟻一樣的人在門外川流不息,人、汽車、自行車, 當當一串串跑著遠去。有人從門口進來,背著光看不清臉面,一個個在我身前晃了又晃,又朝著門口走去溶入一片光亮中。
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舊相機售貨鋪。櫃台裏都是舊的專業相機,看的人不多,買的人更少。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頭,精瘦,駝背。老頭每天把玻璃櫃裏的相機一一取出,用軟布逐一擦拭。我已經煥然一新,金屬外殼散發著淡啞的光。
店裏只有老頭一個人,看貨和買的人都不多,老頭很清閑,一個人的鋪子裏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偶爾對著桌上的電話筒吼:
“誰說我的生意不好,好著吶。”
“這些都是專業相機,你叫我改行賣你那些傻瓜相機,屁!不一樣的檔次!”
“數碼相機?我知道,新科技的玩意兒,電腦的配件。但我這些手動相機還是有市場的啊,你知道這個城市有多少相機發燒友?反樸歸真,越老越興,你懂不懂?”
“你不想跟我說我還沒功夫理你呢。”
啪,電話掛掉了。一個執著的老頭。
我環顧四周的相機,大部份古老陳舊,也許當年風光無限,如今乏人問津,傳來了老頭的夢囈:“你們,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故事呵,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買下你們的都是識貨的主,那叫緣分吶……”
門外,揚起的灰塵象沙暴,風塵中走出一個人,走近,踏進門裏。背著光的臉面晃呀晃,他站在玻璃櫃前仔細地看。老頭上來招呼:
“先生要買舊相機?”
“是的,看看。”
“想買什麼樣的相機?”
“Nikon。”
“吶,這邊幾台都是Nikon相機。”
一張臉向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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