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耐不住书斋寂寞的人。每每在桌前看了些千篇一律的方块字，心里就感到闷气，于是把书一丢，就要出去走。父亲常叹息我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定力，这样心浮气躁，是一定做不了什么学问的。而我总要反驳，如今已没有什么圣贤书了，还装模做样做什么学问呢！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蹦达蹦达下楼去了。

一个人在繁华似锦的大街上游荡，像一些社会小青年那样把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才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空有空的好处，只看不买倒也不失为一种轻松自在。从这家店到那家店，从这个橱窗踱到那个橱窗，原则上是绝不放过每一次望梅止渴的机会，也绝不买一样东西。我习惯于做一个旁观者，习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观察来往的陌生的行人：有老气横秋的、有年轻气盛的；有高挑的、有矮墩的；有长得漂亮的、有长得不那么漂亮的；有带黑边眼镜背着手只顾闷头看地走的、有西装革履夹小皮包挺大肚子鼻孔朝天的；有目光凝聚的、有目光呆滞的；也有像我这样东张西望的......我观察他们不同的表情和动作，然后胡乱猜测他们的思想。

行走在如此繁密的人流中，难免会有一种孤独的失落感。这时我总会期盼着有那么一只手，从背后突然拍过来，搭在我肩上；或是突然有那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接头嘈杂的交响乐呼唤我的名字。

我能体会到行走的快乐，在喧嚣中保持一份安详，在狂热中坚守一份冷静，这种行走的方式是最原始也是最本真的。很佩服上海那个工人余纯顺，要选择徒步走遍全国，但可惜他最终受不了媒体蛊惑，要制造效应挑战极限而葬身罗布泊，不免让人感到遗憾。相反，都市里的男人女人们如今却越发遗弃行走的机会，每天疯狂地挤着巴士，打的骑车乘电梯，真正单纯的走路恐怕只有在上街购物的时候了，所以越来越多的城市要有那么一条「商业步行街」。

不想走路或不能走路的时候，我会首选骑单车。我和父亲共用一辆二八型男式老凤凰，我叫它「老马」。几十年以前老马还是风光十足的四大件之一，如今却星辉黯淡，骑起来除了铃不响哪都响，像是不怎么服气今天的待遇。老马虽破旧，倒也省了不少事，可以放心大胆锁在路边，而不必累死累活扛上楼道——现在的小偷品位不俗，他们青睐的是那些豪华的山地跑车。你没见街头巷尾总有些衣着十分邋遢的人，双手脱开龙头，把一辆崭新发亮的高级跑车蹬得风驰电掣吗？那潇洒劲儿，实在是连众多绅士淑女们也望尘莫及的。老马于我忠心耿耿，每月驮我奔波于书市和学校之间，待到学校放了假，又碰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不免要骑着它到郊外兜兜风。郊外的土路虽不比城里的大马路平坦宽阔，却可以放心大胆飙个尽兴，颠个痛快，那圆鼓着背逆风而上、顺风而下的感觉实在令人陶醉。所以我总想，骑老马的快乐也不是那些驶「宝马」的大款所能体会到的。

古时候有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格言，可以代表我的一种人生追求，因为我喜欢读书，更喜欢行路。行走对于我来说是最真实的生命体验，我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就算今天各种传媒如此发达了，一天到晚坐在家里上网读报看电视，也远不如走出书斋去，好好切身感受以下外面的真实世界来得深刻。毛泽东年轻时就曾和萧子升一起在暑假里，身边不带一分钱，跑遍大半个湖南做社会调查，这实在是该让我这样的读书者羡慕啊。

曾经杂书上看到有个吉普塞人，被问及他们对于「流浪」的看法，他说：「人只是这世界的寄宿者，谁都不能久留，即使是拥有房子的人，也注定要流浪。」旅途中的我突然想起这段话，顿时醒悟这已仅仅是一种肉体的行走了，我的思想甚至我们的人生不也是在不断地行路吗？「在路上」成为了我们永恒的生存方式，从此岸到彼岸，最终走向属于自己的归宿。想到这里，竟感觉到有许多路，纷繁交错，从脚下无尽地延伸开了。

还是寻出两句话，关于路的，在札记里闷了许多时日，再也不可能忘掉的话——

一句是鲁迅先生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另一句是我去年在往上海的火车上脱口而出的：「这世上本来有无数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没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