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寄澎】

十餘年來，生命中種種人、事的經驗，加上對更早歲月的省思回憶，讓我深刻感受，人生無非是偶然的累積吧？

年初，父親動了一個不算小的手術，住院三十天，我們早已習慣了的生活步調，一下子全亂了譜。那種惶然、躁慮、紛雜、昏沉的情緒，真是難以言傳；彷彿掉落在一個窈冥的黑洞中，看不見、摸不著，進退猶疑———而這始料未及的一切，都緣於一次又一次的偶然。

去年秋天，父親偶然地被誤診肺部有疾；偶然地就繼續在這我們從不曾去過的醫院裡出入了四、五次；最終雖然轉赴首屈一指的教學醫院確定無恙，偏卻偶然地碰到熟識的心臟名醫，熱心地加了號、做了檢查，判定應裝心律調節器；然後又偶然地發現父親直腸腫瘤，經過評估，終究送進開刀房。如今手術之成功早已顯示其效益，但我仍處在應接連串偶然的喘息未定中，狼狽不堪；至於後續還會有什麼樣的偶然？自然是無從逆料，也無須逆料的。

我因此想到，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次考試———大學與研究所，也與偶然的巧合分不開關係。那兩次考試，我的總分都是三九三分；而三九三分恰正是我就讀系、所的最低錄取分。其實前者實分三九二‧五，四捨五入始得三九三———那個校系，是父親同意我就讀的文學校的最後志願，不必多，只要少考○‧五分，我便進了軍校，則我的一生絕非今日之面貌，殆無可疑。就後者而言，倘若少考一分，我便名落孫山。也許讀了別的研究所，也許還是在大學裡教書，但生命中種種的內涵，也絕然會迥異其趣。三九三這個數字，本身並無意義，而此一總分在分科分題評閱過程中其實也充滿隨時變易的可能，但它偏偏就形成了我生命之途的主軸、軌跡，此中種種偶然，真是何等奇妙。

我相信每個人生命中都有與我類似因不斷的偶然而牽動、轉變，形成的種種風景。我進一步想的是：除了偶然，生命是否也有必然的因素？甚至於，偶然其實是否也是一種必然？

據我個人體會，生命除了因點點滴滴的偶然積累所致，影響我們成就什麼樣的人生的最大「必然」因素，恐怕就是「個性」了。個性有強有弱、有曲有直；雖說置於各式各樣的生命情境中，其利弊得失未可一概，但基本上，仍然舉足輕重的決定著一個人的生命樣態。人生比較無奈的是，這種「必然」因素碰到「偶然」機緣，後續發展更難預卜；這時所賴的唯有自我理性的清明與感性的平和———二者細膩斟酌，充分發揮，始能獲得較為無憾的結果。而百百千千的偶然也固非沒有必然的隱約跡象，畢竟人情、人事往往在無聲無息中暗暗蘊蓄，使人無感無覺、無知無見，終則在偶然的機緣下，驀然呈顯，遂令我們訝異、欣喜、悲憤、傷心，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樣的偶然，誠意名之，應屬必然。每一個生命來到這世界，都是偶然的，因此，人生由偶然串成，也是理所當然。但生命的孕育又都緣於兩性必然的愛，則生命的風景遂亦必有必然的成分，甚或某些偶然實為必然。至於人的個性必然影響其人生之經營，但此一個性之形鑄，實又充滿種種偶然、必然的因子。面對偶然、必然如此變化莫測，相倚相伏、相激相成的人生，我們最好的做法是平心靜思，真誠以對。

【2005/02/2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