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
三分零九秒的悲傷(2)
我站在一旁,悄悄注視你意氣風發的英挺模樣,
朋友都來替你送行了,祝福和道賀的話語不絕於耳:
「要替咱們台灣人爭光啊!讓美國人瞧瞧音樂才子的魅力唷!」
「哪天你要是在紐約開了演奏會,我去替你獻花。」
我看見你的臉上湧著掩不住的得意,穿梭在朋友之間,
和大夥兒握手言歡,你唇畔的笑意不曾減少。
而我這麼一個生來注定要沉默的女子,是不屬於這樣歡慶的場合的,
當每個人欽羡地向你祝賀時,我的心裡只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無法坦然地擲給你一個燦爛的微笑,我辦不到。
和一群熱情的朋友擁抱之後,你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迎上我的,
你有些慌亂,喜洋洋的笑容陡地收斂成尷尬的淺笑,
和朋友聊上幾句後,你跨著大步走向我。
「小惟……」
我擠出一抹笑,心知自己的笑容絕對太勉強。
【我來送你一程。】
你輕輕地笑了:「謝謝。到了那邊,我再寫信給妳吧!」
我匆匆點頭,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紙包。
裡頭裝的,是我親手織成的手套:【給你的,祝你成功。】
你的表情顯得相當驚訝,但還是收了下來。
猶豫幾秒,你聲音低低地說道:
「小惟,我知道對妳而言,我實在很殘忍,但是不要等我,好嗎?
找尋妳自己的幸福吧!我不值得妳等,而且未來的事,
沒有人可以預料。」
我低下頭,不願正視你眼中的歉意,兀自比著手語:
【你說你會寫信給我,不要忘了喔!】
「……好。」你終究還是答應了我。
廣播器傳來職業化的甜美女聲:
「華航上午十點直飛紐約班機即將起飛,
請尚未登機的旅客盡速辦理手續。」
「該走了。」
你淡然地開口,拎起擱在一旁的行李,向我道別。
【好好保重,平。】
我依依不捨地比著手語,眼眶不由得漸漸泛紅。
你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妳也一樣。」
倏地,你俯下頭,在我額前印下溫柔的一吻。
在我驚愕得來不及反應之前,你已然轉過身子,
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向彼處。
我怔忡地立在原地,用寂寞的眼神目送你漸行漸遠,
你的腳步是如此地有力,鞋跟敲在地板上的聲響是如此輕脆,
一聲一聲打在我的心坎上,而你甚至沒有回頭再望我一眼。
果決的你,和戀戀不捨的我,此刻的你,
心中除了對未來生涯的展望之外,怕是再也沒有我容身之處了吧!
你叫我不要等你,但是,我能嗎?
對著你再也不會回頭的背影,我默默地傾訴我執著的心意,
雙手輕柔地在空氣中舞動:
【平,不管你是不是在乎我,我會等你,我要等你,
不管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你的身影在前方轉角處拐了個彎,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閉起眼,比出最後一句話:【我、愛、你。】
人聲鼎沸的機場裡,我許下一廂情願的諾言。
流著淚,我一遍又一遍地比著: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小惟:我抵達紐約了。這真是個美麗的城市,
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曼哈頓穿梭來往,
隨處可見作品令人驚豔的街頭藝術家,還有中央公園,
小惟,那樣廣闊放肆的美麗,絕對是台灣見不到的。
我也到百老匯大道去看了幾場歌劇,
時代廣場附近的劇院竟然有將近四十家之多。
我看著《歌劇魅影》的時候,心底感動得幾乎要流下眼淚,
多麼偉大的都市,一流的藝術家群聚在此,天天都有音樂會和歌劇上演,
不像台灣,連管絃樂團的巡迴演出都會因票房欠佳而叫停,
我想我愛上了這個都市。
還有,聘任我的藝術學院相當禮遇我,
在我剛到紐約的時候,他們還替我在校內辦了一場演奏會。
我的表現沒有讓台灣人失望,
校長激賞地向我說了好幾句”Bravo!”﹝太精彩了!﹞
在這裡,我一切順利,謝謝妳的手套,我會好好珍惜的。
友平1997.11.13
翻出你抵達紐約後,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我就著昏黃的檯燈,逐字咀嚼著剛收到信時,我那股無以言喻的快樂。
重讀你的信,我仍然感動,看著你在字裡行間透露出的興奮之情,
我也忍不住為你感到高興。
意氣風發的你,想必在紐約慢慢實踐著長久以來的夢想吧!
隨信你還附上了在藝術學院校門口留影的照片,
照片上的你,笑得自信而從容,眉宇之間的英氣緊緊攫住了我的目光。
我捧著照片,用指尖觸摸你臉部剛毅的弧線,
手指由你的額頭緩緩下滑到鼻子,下巴……,
從來不知道,太濃郁的思念會讓一個人窒息。
你離開之後,我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感受,飄雨的冷冷冬夜,
睡不著的我裹著棉被坐在窗前,看雨絲在窗上劃下一道道透明的水痕,
心中沉甸甸地壓著對你熾烈的思念,寂寞排山倒海地朝我襲來。
我好想你,你知道嗎?漸漸地,你寫給我的信短了。
有時一張偌大的紙上,只有你龍飛鳳舞的寥寥數語,
我悵惘地凝視你的字跡,竟然一坐就坐到天亮。
本來一個月一封的信,變成兩個月一封,
再延長為三個月、四個月…半年。
在你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季,我失去了你的音訊。
我仍毫不間斷地寫信給你,天天翹首盼望你的隻字片語,直到心灰意冷。
恐怕身在異鄉的你,早已忘了默默守候的我了吧!
抱著殘夢難圓的缺憾,我提筆寫下最後一封信。
信中,我誠摯地祝福你美好的將來,並且告訴你,
我已經替我們的曲子取好了名字,叫「三分零九秒的悲傷」。
這是我在啟聰學校替小朋友上完課之後,
一時興起彈起這首曲子時,忽然湧現的靈感。
我用一種很悲傷的心情去詮釋每一個音符,
直到心痛讓我驀地臥倒在鋼琴前,淚流不止。
就用這首曲子紀念我們曾經美麗的愛情吧!
你依舊沒有回信,我並不意外。
我還是安靜地度過我沉默的生活,在啟聰學校裡,
我教導一群和我一樣失去嗓音的天使們如何用雙手和人們溝通,
在他們天真而寂靜的笑靨中,我得到心靈的撫慰。
偶爾,我也教他們欣賞音樂之美,
他們專注聆聽的表情,忘我陶醉的模樣,讓我忘卻所有的傷痛,
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引領他們進入更富麗的音樂殿堂。
課餘之時,我還擔任社輔機構的義工,
認真地做著一切不需要聲音的工作。
在這裡,我認識了一群熱心活潑而善良的好友;為了我,
他們甚至特地學了手語,比劃著不大靈巧的手勢與我「交談」,
曾經封閉的我,被他們的真摯的心意感動了。
於是,我漸漸發自內心地笑了。
這時,我開始由電視、報章雜誌上接觸到你的消息,
音樂雜誌用極大的篇幅刊載你的照片,
標題上寫著「樂壇新一代的華人鋼琴家。」
你的專題報導佔去了兩頁的空間,
巨細靡遺地描述你在紐約首次公開演奏時,造成的熱烈迴響。
紐約音樂界傳頌著「黃皮膚的鋼琴才子」這個封號,
你的演奏會座無虛席,剛錄製的CD甫上市便躍居古典樂排行榜第一名,
唱片評鑑雜誌給你的演奏打了五顆星的高分,
你的巡迴演奏會預售票在三天內售完。
我看著新聞報導上,你接受樂迷獻花時,綻放的自豪笑容,
我知道,你成功了。
我騎著腳踏車,到鄰近的唱片行買了你的CD,
回家後,我把CD放進音響中,你向來溫柔的琴聲徐徐傳出。
我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側著頭,
閉著眼,讓你的琴聲成為我腦海中惟一的聲響。
音樂流暢地播送著,到了第五首曲子時,熟悉的旋律忽地傳入我耳中,
我愕然地睜開眼,抓起桌上的曲目簡介。
第五首的地方赫然寫著”TheSadness Of3MinutesAnd9Seconds”
三分零九秒的悲傷,剎那間,我的淚如湧泉般冒了上來。
你沒有忘記,原來你還記得,那是屬於我們的回憶啊!
簡介上用英文寫著:鋼琴家沈平軒首次作曲,
主旋律是他過去深愛的女子所創,清幽的曲風中隱含淡淡的憂傷,
接下來的句子,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因為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用雙手捂著臉,淚由指縫中汨汨滲出,
這樣就夠了,起碼你沒有忘了我,起碼我還活在你的記憶中。
我把音響設定成重覆播放第五首,在悠揚的琴聲中,
我找出你曾經抄給我的那份樂譜,深深凝視半晌,
我將它擁在懷中,像懷抱今生最珍貴的寶物一般。
此刻,你就在我的懷中,你仍舊屬於我。
一天,我在社輔機構處理著一些文件時,
大廳的電視突然傳出這樣的訊息:
「旅美鋼琴家沈平軒於今日抵台,據了解,
沈平軒此行主要目的是問候父母和探訪朋友。」
我愣了愣,撇下手中的文件,匆匆趕到電視機前,
當我的目光接觸到電視螢幕的瞬間,我瞧見螢幕上的你,
和挽著你的手,那位金髮碧眸的美麗女子。
記者的聲音仍繼續著:「隨行的有沈平軒的經紀人,
和他上個月甫訂婚的未婚妻,克麗絲汀.伊納。
伊納是樂界著名的抒情女高音,與沈平軒多次合作。」
一旁邊喝飲料,邊看電視的秀秀瞥見我乍變的表情,好奇地問道:
「小惟,妳怎麼啦!臉色怪怪的喲。」
【我沒事。】
我搖搖頭,站起身,走回辦公桌前。
早該有這麼一天的,不是嗎?我的世界和你的,已是兩回事了。
你是才華洋溢的樂壇新秀;而我,只是默默生活的失音女子。
曾經交會的兩條線,而今分離,走向再也沒有交集的兩個世界。
心不在焉地忙完工作,我在商店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著,
像一縷無主的幽魂。
那些甜蜜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如同舊照片一般泛著暗黃的光澤,
曾經纏綿的情話,深情的承諾,在此時卻變得飄忽不真實,
原來我早已失去一切。
剩下的,只是逐漸模糊失真的回憶,一陣冷風呼地颳了過來。
我裹緊身上的大衣,微微顫抖著;
怎會這麼冷呢?冬天明明已然過去了,不是嗎?
為什麼我感覺不到春季的暖意,只覺得冷呢?
真的好冷連我的心,也是涼的。
入夜了,街上的人們卻不曾散去,
我隨著眾人的腳步盲目地跟從,直到失去自己的方向。
在喧嘩的人群中,我駐足不前,
許多不再清晰的畫面一點一滴地自我腦中抽離,淡去……。
唱片行的櫥窗上,高懸著你的海報,你就坐在鋼琴前,
雙眼微閉,髮絲放縱地飄散到你眼前,看來不羈而狂恣。
我望著、望著,卻發現一切早已走遠,
我再也抓不住屬於我們的,任何東西。
無視於路人詫異的目光,我掂起腳尖,在海報上留下和著淚水的一吻。
就這樣結束吧!對你長久以來的依戀。
回到我的公寓,剛掏出鑰匙,耳邊倏然響起一個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
「小惟…」
我怔了怔,徐徐轉過頭,然後,我看見了你。
「我等妳好一陣子了呢?出去講話好嗎?在樓梯口恐怕不大方便。」
我微微頷首,和你走到附近的社區公園中,
灰暗的路燈灑下光線,我以一種恍若隔世的心情,深深地望著你,
你還是沒什麼改變,我最欣賞的那份瀟灑勁兒依然存在,只是頭髮長了。
和我藏在記憶深處的平,一模一樣。
【有什麼事嗎?】我倒先打了招呼。
你有些意外地注視著我,歎口氣:
「沒,只是想看看妳。小惟,妳好嗎?」
你抬手的姿勢,讓我注意到你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
在月光下,顯得特別耀眼。
我笑了,用一種包容的溫柔:【我很好。你的她很漂亮。】
你反應不過來地怔在原地。
我一逕地笑著:【你的未婚妻,歌聲一定很美吧!】
你尷尬地乾笑兩聲,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掌,眼神流露著虧欠的內疚:
「小惟,對不起,我……。」
我輕輕地抽開了我的手,臉上沒有一絲怨懟:
【都過去了,你沒有欠我什麼,結束了,不是嗎?】
你的臉上閃過一抹悵然,失落地仰頭遙望著天邊黯淡的星子。
你自袋中拿出一片CD,遞給我:「送給妳,我的第一張CD。」
我擺擺手:
【我買了。謝謝你和你那首「三分零九秒的悲傷」。】
你的表情微帶著寥落的氣息。「小惟……」
我伸手,撥了撥你額前的髮絲:
【什麼都不必說了。很晚了,你的未婚妻一定在等你,回去吧!】
在你開口之前,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離你,
因為背對你,我看不見你的表情是否悲傷,不過,那再也不重要了。
翌日,我在啟聰學校的工作告一段落後,
在社輔機構的那群朋友忽然跑來學校探望我。
我在他們笑鬧了一陣子之後,我突然問他們:【想聽我彈琴嗎?】
他們還來不及回答,我便逕自掀起琴蓋,十指靈活地在琴鍵上躍動著。
大夥兒專心地聆聽著,傾聽片刻,秀秀忽地叫出聲:
「咦?這首曲子好像在那個沈平軒的CD裡也有,
叫什麼……幾分幾秒的悲傷來著的。」
我自顧自地彈著,沉溺在旋律的世界中,
當最後一個音符響起,我的眼淚也隨之落下,
別了,我三分零九秒的悲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