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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愛情] 男界.女界
 在愛情世界裡,眼光凝視之處,擬為愛情私界。今日適逢西洋情人節,【男界.女界】專題,邀請王盛弘與陳雪針對男女同志題材,書寫傳統愛情界外的迤邐風景,所謂異/同之間,其實都有屬於愛情私界的想像與實踐。 ──編按



男界
◎王盛弘

  冰箱的角落裡擺著一只手捏陶碗,碗中盛著一把咖啡糖,苦咖啡色包裝紙上密密麻麻是我不懂的楔形文字,唯有橫躺著一行阿拉伯數字我知道是保存期限。

 伊鬧肚子餓,屋裡搜索了一回,把僅有可食的咖啡糖拿出一顆來,我想阻止,吃一顆就少一顆呀,伊自顧自地在窸窸窣窣撕塑料紙,終於我還是把話吞下;伊說味道怎麼怪怪的。我說當然怪啊,擺了八年還是九年了,不怪才怪。伊心不在焉,什麼東西這樣寶貝啊,捨不得扔?

 扔?我作勢把他扛到肩上,要往窗外拋,他哀哀求饒,又笑得喘不過氣來,你不是要我扔?

 這些年幾度搬家,連衣服書籍都能丟下,這把咖啡糖卻沒想過不隨身帶著。

 那是九六年冬天,我在「公司」遇見了他。

 那晚好冷,呼出的氣體在稀薄的路燈下化成一團團白煙倏即消散,他卻穿著一條短褲,兩條腿不聽話地打著顫,他的一雙細細的眼睛與我對望,朋友鼓動我上前攀談,好猶豫,還是踅到了他身邊,問,你不冷嗎?他回說,好冷啊你們台灣。

 我意識到他不是本地人,他試著簡單交代,破碎的中文卻使得他的身世也顯得破碎:祖父一輩從金門移民印尼,他的父親在成年後曾試圖回到金門,終究與他想像中的家鄉落差懸殊,再度回印尼,結婚,生下了我眼前的他;他來台灣是為了學中文,我好不要臉地說,學中文啊,找我就對了。他嘻嘻傻笑,說自己上課會打瞌睡,唱歌學中文最有效。

 他白天上課,課餘在博愛路巷子裡的旅館打工,下班已是午夜,我們的約會便從午夜開始;那年冬天很冷,我圍著一條圍巾帶著另一條,騎摩托車到他住宿的巷口等他,幫他將圍巾繫上,四處晃蕩去。

 嘰嘰喳喳地他好愛說話,一會兒在我的右耳邊一會兒又在左耳,我左左右右地偏著腦袋去捕捉他瞬間便散逸在風中的聲音,有時假裝聽不清楚,啊什麼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他愈湊愈近,終於來到我的勢力範圍,我瞬地轉過頭去,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啄,好得意。他大叫不行不行,這在我們國家會被抓的。

 印尼排華,又是戒律森嚴的回教國家,他是邊陲的邊陲,雙重的流離;難怪他小心保護自己,連宿舍和打工所在都沒主動告訴我,而我,就只是等著。

 多半時候我們不知要往哪裡去,我們到Funky跳舞吧,他想了想,搖搖頭;那我們上陽明山看夜景,他又想了想,又搖搖頭;那你想去哪裡呢?他囁囁嚅嚅語氣好委屈:我不知道。於是我們穿戴著夜色,一條街騎過一條街,看著燈火黯了下去又有幾盞亮了起來。

 我們的關係也像這樣,我們進一步交往吧,我說;他嗯嗯地想著,可是,可是我就要回印尼去了;我說,不要去管未來了,就是現在,要不,我們退一步,否則我很痛苦。他也不願意。他在後座緊緊抱著我,取暖一般,我車子騎得飛快,沉沒在沉默裡,他唱起歌來了:攤開你的掌心/讓我看看你/玄之又玄的祕密/看看裡面是不是真的有我有你──就這樣我們不進不退,徘徊在冷冷的冬天的台北街頭,徘徊在掌心裡的感情線與理智線之間,進退都有說不的理由。
春節過後他就要回印尼了。

 放年假前我斷然把工作給辭了,因為一些不愉快,同時將家用電話換了號碼,卻在同時間,他也搬離了宿舍,我打電話過去,一個尖銳的女高音重複說著,你撥的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你撥的是──同在一座城市裡,我們竟就這樣斷了連絡,這是一個九點半檔俗濫至極的橋段,卻把我抓去當了主角。

 我提前返回台北,每晚到「公司」,就站在初識時的茄苳樹下,等他;我相信他也在尋找著我,如果他在尋找我,他應該也懂得到我們初識的地方等我,然而沒有,公司關門後我轉移陣地到黑街,看著黑夜睡去白天醒來,冷冷的風一整個晚上東奔西竄。

 我打電話到印尼駐台辦事處、印尼觀光局等機構,又到北部幾所設有語言中心的學校詢問,他們查不到學生資料,但答應將我的尋人啟事交給印尼學生組織,回音很快到來,都說沒有沒有你要找的人很抱歉喔,也到博愛路去一家旅館問過一家旅館,或是還不太熟練地上網登錄找人,沒有,沒有,沒有,一個曾經在我耳邊講話唱歌伊伊呀呀說著我捉弄他的「楊麗花發明非揮發性化學花卉肥料」的人,竟就像我虛構的人物,shift鍵壓住後用滑鼠圈出一個反白區,delete鍵按下,從此消失。

 在他預計回印尼當天,我還是去送了他,隔著玻璃窗,我望著一架架飛機逐漸駛離視線。他就在某一個機艙裡。

 從此我留心印尼的消息,好像我在一個個統計數字裡也可以分辨出他所占有的那個獨特位置,並用想像使他充滿精神。

 然而這幾年來出現於報端的,多半是災難新聞,九七年霾害,九八年年中大規模排華、年底兩場空難,○一年峇里島爆炸,○四年地震加上海嘯肆虐,少則數百多則數十上百萬人傷亡,好神經質地我檢閱著一張又一張圖片上的人物,你現在三十初度了,鼻子尖尖眼睛細細和薄薄的嘴唇這些都不會改變,但你變胖了嗎?一定是的,唇上蓄短髭了沒?那是你所以為的性感符碼,像克拉克蓋博,你仍戴著我送你的那個白金手環嗎?一如我仍保留著你放在我家的咖啡糖,你在找我嗎?你知道我在找你嗎?如果你知道我在找你,為什麼你不來找我?喔,一定是,一定是你沒有我的聯絡方式了,我這就給你,我的E-mail是──我的手機是──現在我們都用手機了,我的地址是──
伊聽著聽著,唰地一下眼眶便濕潤了,我抱抱他,伊瞬間咧嘴大笑,你被騙了,可惡,你心裡原來有別人,改天趁你不在,我代你丟了這些糖果。你敢,我捏捏伊的臉頰,你啊愛哭鬼小心眼。可不是嗎,一個假日清晨伊生悶氣,我問了半天伊才說,昨晚你怎麼背著我睡,以前都是面對面的。

 伊不懷好意地說,那是陰謀,一定是陰謀,不這樣你不可能記他這樣久;伊又認真問我,以後你會不會也像記住他一樣記住我?我摩摩挲他的腦袋瓜,說一聲傻蛋。

 咖啡糖有保存期限,傻蛋,我真的不知道記憶有沒有,也許它像傳真紙一樣,慢慢地也將褪去了顏色。走吧,傻蛋,我們吃飯去吧,我聽到你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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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界
◎陳雪

 小時候媽媽教我寫字,在那種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兒童寫字桌椅,小桌小椅連成一體還附有一個小小的黑板(其實是深墨綠色的板子),媽媽用粉筆在上頭畫圖寫字,每一個字都有一個圖畫和一個故事。

 我媽媽只有小學畢業但她的字畫對我來說都是天書,美妙不可言喻,那時我剛上小學,每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媽媽報告學校老師教會了我什麼。

 時隔近三十年我還可以感受到媽媽握著我的手拿起小小的板擦抹去黑板上的圖畫與字跡,粉筆的白色細屑沾染了她的指尖,那種種細節。

 不久前我接到媽媽難得打來的電話,婉轉地說鄰居大嬸要給我相親,「媽,我都三十五歲了還相個什麼親?」我嘟囔著。

 媽媽又是辯解又是哄騙地拐彎抹角說了半天我才弄清楚,原來一次親戚聚會大家討論起我之所以遲遲未婚可能原因是,「搞同性戀」。多年前我的第一任女友長年住在我家,那時親戚就開始揣測我們之間有些不尋常,「看是被傳染的吧!」其中首先提出同性戀這說法的親戚,語氣曖昧地說:「應該是被傳染的啦!以前也有見過她交男朋友不是嗎?」我媽說那些親戚彷彿在偵察什麼難解的懸案那樣各自猜測著種種可能性。我媽還說我爸當時聽了這話臉色一沉,起身就走回家去,留下她一人尷尬地繼續聽那些三姑六婆叨絮著即將為我介紹的那個相親對象。

 「你不想結婚也可以,不要相親也可以,哪無,另日你帶個什麼查甫朋友回來給你阿嬤看,安ㄋㄟ別人才不會說閒仔話。」我媽有點怕我生氣,她說這話的時候結結巴巴的。

 我沒生氣,乾笑了幾聲,因為事情著實好笑。我這性情古怪,帶回家的男人我那些親戚看了也不會滿意,況且我媽其實打心裡知道我的性傾向從未固定。

 當我說起這件事時我的愛人難得在我家過夜,我們躺在床舖上說話,我說得急她說得緩,我的聲音高她的聲音低,兩人都開心得語無倫次。我撩開她散落頸子上的髮絲看見她突出的脊骨,第幾節呢?那麼美好的弧度看得我目光撩亂,「改天我帶你回家見我媽跟我阿嬤。」我說。

「你不怕把阿嬤嚇得中風?」她說。

 我笑了。我阿嬤可沒那麼容易被嚇倒呢!

 很多年以前阿嬤有次跌倒把手弄傷了,那回就是我當時的女友跟我一起送阿嬤去醫院,醫生給阿嬤打鋼釘的時候我躲在一旁不敢靠近,從頭到尾都是我女友讓阿嬤緊緊抓住手,一邊聽著阿嬤哀嚎:「我這呢老啊,麥給我欉遮有的無的!」一邊安慰老人家。女友說阿嬤把她的手捏得都烏青了。「恁這個朋友雄好,不像你醫生一來驚得跑尬那飛勒。」回家的路上阿嬤一直抓著我女友的袖子驚魂未定還不忘記數落我。

 當然是說笑而已,我阿嬤跟我媽都是非常可愛的人,我猜想她們或許有時會覺得我帶回家的女孩怎麼個個都貼心懂事得要命,「可惜她不是男的。」有次我好似聽見媽媽嘀咕著。

 我外公外婆都很老了,住南部一個小公寓,我從沒帶過任何男友女友給他們看,我爸媽工作忙捨不得放一天假,弄得我媽好多年沒法回娘家,幾年前某一天當時那個女友主張趁著休假開車帶我跟我媽回娘家,那回硬是把一向不愛出門的外公外婆帶出門去,請他們去吃日本料理,外公在車上說:「對啦!這樣開車多穩多舒服,不像你阿舅,坐他的車我會心臟病發作。」那晚大家吃喝愉快氣氛融洽,我媽樂不可支,我猜那時他們心裡一定也歎息著,可惜她不是個男的。

 「有什麼可惜?」我說,說起這往事的時候把她摟進懷裡,「跟我一起不能結婚生孩子還不可惜啊?」她說,「我媽要是見了你太過喜歡,叫你對我負責任,非得一生一世跟我在一起,那時我看你後悔都來不及。」我笑著說,「好啊!就叫你一生一世跟我在一起。」換她笑了。戀人的話語總是陳腔濫調我自己心知肚明,於是我們都不常說愛你愛我之類的句子,說故事,說笑話,說各自的媽媽,說往事。

 我想起幾個月前曾到某個女同志的營隊當講師,營隊裡有另一堂課教創作,發給大家一人一件白色T恤跟一盒蠟筆,香港來的畫家老師教大家如何用蠟筆在T恤上作畫,之後用熨斗燙過顏色會變得更漂亮且不易褪色,完成後每個學員都得上台展示自己的作品,「並且說出這個畫作的故事」。學員或高或矮有些長髮有些短髮,年齡從十六歲到二十幾歲都有,那些時而讓人哄堂大笑、時而令人驚豔不已的過程裡我才驚覺,眼前這些看似年輕的小孩個個都有驚人的表演天賦(而且她們都知道了如何說出自己的故事,她們找到了我們當時沒有的語言),一件衣服上有一個故事,每個人背後更有著無數的故事,關於愛情,關於拉子(台灣女同志對自己的暱稱,典故來自邱妙津的小說),有的搞笑、有的深情款款、有的童趣天真,有的充滿象徵與只有圈內人才能辨識的密碼。例如有個學員畫了好生動幾幅漫畫講述當她遇見心愛的人時要如何追求她,對白都是法文,大家問她為何用法文,她說,「這樣我媽才看不懂。」

我也畫了一件。

 兩個交疊的乳房,只是簡單的線條(因為我並不擅長繪畫),衣服中央寫著「SHE」,以及法文的我愛你(不是擔心我媽看懂,只是純粹覺得法文發音好聽,且不那麼直接表露情感讓我害羞。沒錯我也是會害羞的人呢!)

 我對著大家說,若有一天我遇見讓我想要與她長相廝守的女孩時,我要把這件衣服送給她——儘管被糾正很多次了,用女孩來描述一個T似乎不太合適,但我總改不了這個習慣,我想我到了五十歲遇見喜歡的人,可能還是忍不住會用女孩來形容她。

 愛意正濃而夜色已深,我的愛人就在我的身旁,我們正準備要入睡,我突然想起放在衣櫃裡的那件白色T恤,不知道她穿來合不合身?

 或許等會給她試一試。

 不知我媽見了會說什麼。

轉載自由時報新聞網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局域網對方和您在同一內部網 | Posted:2005-02-15 07: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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