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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命盘
今年冬天很有过年的味道,大年初一气温已经降到8度,车窗外的世界正冒着白烟,车窗内也任由着冷空气穿梭。她的眼睛不经意的落在窗外某个定点上,不抗拒在脑海盘旋的思绪,慢慢的,一圈一圈的将她缠绕。
那首签诗化作一条吐着丝的蚕,她紧紧捏在手指间,也由它将自己缚住。
『现在要回去了吗?』
晟玮开口打破车内陌生的沉默,却无法使徘徊在他们之间的冰冷破碎。才一天没见,筑乔就变了。
本来一切都是一如往常的美好,筑乔甜蜜的笑容好不容易出现身边,却在一瞬间全变了,有人把她的笑容与欢愉从她的身体里拿走。
晟玮是很想见到筑乔,可是现在他却希望没和筑乔一起去‘法主公’就好了,或许筑乔还会嘟着甜甜的嘴,隔着话机亲亲他。说什么都太迟了,如今她就在身边,却像被关在车外,晟玮感觉不到她的心思,他怎么感觉的到呢?一直以来,被排拒在外的不是别人,就是晟玮自己啊。
筑乔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许他猜透。
她知道晟玮牵挂着自己,却无法让自己更快乐些,至少在他面前显得快乐一点。刚被她收进钱包的那首签,还吐着细白的丝线,密密的裹住她,像屋外密密的雨,轻轻的诉说忧愁。
看着一闪一闪的手机萤幕,她不打算接起,却因为得知晟玮到家而感到安心。和母亲并坐在电视机前,她一直心不在焉,按着手中的遥控器,没有一台让她动心,于是她从冰箱中拿出四颗白菜,打算弄个火锅。
白菜的叶子上满布着黑点,她专注的处理白菜,小心翼翼的撕去有黑点的菜叶。冰冷的水冻僵她的手指,她的母亲拿着手套要她戴上,她却似乎爱上这种麻痹的感觉。
最后一颗白菜,她静静的仔细端详──或许我和晟玮,就像这颗白菜。她这样想着,水还没滚,眼里的锅已经热了。
她没有吃多少东西,说实话她根本没有吃任何东西,晟玮送她回来前买的几包她爱吃的零食,还端正的被她搁在架上。为了闪躲母亲的追问,她假装玩着她一向疯狂热爱的‘头文字D’,一局都还没完,就已经意兴阑珊。回到房间,看着手机却丝毫不想打给晟玮,随手翻开莎冈的‘夕阳西下’,她仿佛回到中学时代,那个爱看书的女孩。
娜莎莉,一个和她好像好像的女人,使得这样的结局,更令她哀伤。她知道,若是告诉母亲这样的故事,一定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她的本命一定有煞星,搞不好夫妻宫太阳落陷。』
筑乔的母亲是个命理师,与其说是命理师,不如说是钻研命理的学者。她不为生活算命,基本上,算命是她的兴趣。她常告诉筑乔:
『命理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在古代更是贵族的学问。懂得‘命’就懂得如何驱吉避凶,我就是太晚研究命理,所以白白浪费时间,没有好好把握大运。』
她希望筑乔和她学紫微斗数,一如她希望筑乔从事政党活动。虽然不曾问过筑乔自己希望做些什么,可是筑乔从没让她失望过。她欣赏宋楚瑜,筑乔就加入亲民党,甚至在里面帮忙;她说筑乔是医生命,筑乔也顺从的开始学中医。
若说筑乔孝顺,不如说她怯懦,她顺从的不是母亲,是母亲口中的命运。筑乔从不自己做任何决定,因为她没有成熟到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于是她将一切赖给母亲,赖给命运。
【天上不容忤逆儿,未来我地已先知。 不行正道使奸计,一旦受灾反悔迟。】
筑乔又翻开这首签,心里百味杂陈,初一不能哭泣,虽然她忍住了,仍劝不了发烫的眼皮。
法主公的灵应人尽皆知,一首签就轻而易举的道出她和晟玮的现在与未来。筑乔一直希望母亲能够幸福,尽力的填平母亲心中的缺憾,她从未要求过,或为自己争取过什么,然而就像娜莎莉告诉格利斯:
『人是无法选择自己所爱的人。』
筑乔也无法选择,即使知道‘命’也一样。她知道母亲的心愿,希望女儿幸福,不要走自己走过的路,那条路太疼了,蓦然回首,除了斑斑血迹,似乎什么都没剩下。
可是26年来从没忤逆过母亲的筑乔,这次她自己作了决定。晟玮不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却是她第一次爱上的人。从18岁起,母亲便耳提面命:
『到21岁前找不到好对象,就要等到32岁了。记得属马,虎,兔的对你好。』
每当筑乔认识一个人,不管男女,她总先把生辰八字交给母亲,而后母亲会像个顾问,对她解说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
『这个仆役宫一把擎羊,你离他远一点,连朋友都别作。』 『事业宫天同化禄,对你好,可以和他作朋友。』
渐渐的,筑乔甚至以命盘当成录取与否的标准。即使在面试时觉得不错,她也一定要拿着对方的八字给母亲算算,母亲从不为人算命,可是一算价码都高的惊人,筑乔是唯一请母亲算命,而不用付上好几万的人,唯一要做的只有帮母亲排命盘。
『今年走到这步运,紫贪在迁移?这人不能请,今年他吃喝玩乐什么都来,不会用心在工作。』 『天同太阴对女人是不错,可是一个男人?请了你会后悔。』 『属鼠的!当然不能请!你最忌鼠,难不成你想养老鼠咬布袋!』 『这个不错,这步大运可以赚钱,而且又和你本命相生,有他在你的部门,你的部门就可以继续蝉连全国销售冠军。』
筑乔常对自己说这样不算什么,作业务的本来就该迷信,而且母亲并不认为这是种迷信,她总设法让筑乔了解:
『这怎么是迷信?人云亦云才是,我这些都是有科学根据,你说我哪次没算准过?』
的确没有。除了筑乔19岁时,她一口断言筑乔会失去童贞,不然就是那年结婚。最后筑乔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失去童贞,除非车祸会让处女膜破裂,筑乔那年倒是遇到一场小车祸。
她的母亲知道筑乔可以嫁的很好,她的命可是一品夫人的命,就算不嫁,光凭着天梁化禄,筑乔也会是个富有的正道商人。她希望,也极为需要筑乔完全自己残破的人生。
筑乔遇到的对象确实一个比一个好,大多是医生,那可能是因为她的红鸾在疾厄宫的原因。不过筑乔却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天梁的个性使她不愿和任河男人过从甚密。她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希望,可是为着一份莫名的坚持与自尊,她觉得为了金钱或身分而缔结的婚姻,不只践踏婚姻的神圣性,也污辱自己。
因此,她情愿违背身体的意愿,拖着数次被警告不宜工作的身体,继续工作以维护自己的尊严。那时候的她,相信自己可以依靠自己,可以让母亲过好日子。
筑乔也开始和一些不优的人交往,并把命盘和人都摆在母亲面前,希望从母亲口中得到一句:
『你还是独身的好。』
终于,她得到这句话了。
可是她的心情却不是松一口气,这句话来的太晚,也来的太霸道,她已经不想要这句话了。独身?认识晟玮后,筑乔从没想过失去他的生活会是怎样一个凄凉的景况。
因为晟玮,她开始害怕曾经习以为常的孤独。
【天上不容忤逆儿,未来我地已先知。 不行正道使奸计,一旦受灾反悔迟。】
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签,现在的她已经困在忧郁的茧中,她在为什么伤心?为了一个事实,她早就知道的事实而已,她早该有心理准备的,不是吗?
连上天都不祝福他们。筑乔在心中反覆的呢喃。为什么呢?她到底做错什么?筑乔能体谅母亲的不认同,却无法了解神明的不谅解,她和晟玮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并没有作任何违反天理伦常的事,单纯的相爱与交往,难道也是天理难容?
为了不刺激母亲,筑乔和晟玮偷偷的在一起,以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神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筑乔的母亲一直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并不势利,只是任何母亲都希望女儿得到幸福,都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有更好的对象,都不愿意女儿跟着别人吃苦。甚至认为再好的对象,也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尤其是邱晟玮,绝对不能。
晟玮虽然是个品行纯良的小伙子,长的也是一表人才,很受女孩喜爱。不过他并不适合筑乔,她和筑乔命中都忌辛金,刚好晟玮就是辛金,且命宫坐破军,破军若逢煞星,尚可富甲一方,可是单单只有破军,这一生能有什么成就?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渐渐消瘦,整个脸都被阴霾罩着,她就对晟玮深恶痛绝。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傻,愿意跟着人家吃苦,可是哪个作妈妈的,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受罪?
最无辜的该是晟玮,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相信如果他和筑乔没有缘分,怎么会爱上她?还爱的这么深。晟玮既消退不了筑乔母亲对他的敌意,也擦不去筑乔心中那个‘信仰’留下来的疤,挡在他们中间,让他无法进入筑乔的世界。
他很想给筑乔幸福,从看见她的第一天就这么决定。可是他和筑乔间总有太多的伤害与误会,一次一次的争吵,永远都在同个问题上打转。
那我到底算什么?对你而言。每次他这样问,同时也发现自己今天比昨天多爱了筑乔一点。
抽到那首签后,筑乔就变了。他不知道签文的内容,只觉得筑乔变得冰冷,在彼此的无言中开车到巷口,筑乔总在这里自己走回家。今天她却不再对自己依依不舍,或做出耍宝的表情,头也没回的往前走。晟玮看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的背影,越来越远,那具任风雨吹打的躯壳,离他越来越远,除了心疼,他忽然有种恐惧,筑乔要离开他了。
他冲过去追着筑乔缓慢却迅速的步伐,她回过头来,闪躲着晟伟的双臂,排斥着他的拥抱。晟玮从不逼迫筑乔,于是任由她默默的转身离开。
我到底算什么?回家的路上,晟玮想着。
筑乔终于接起电话,她不了解自己怎么了?接起电话却不愿意说话,眼中的泪开始沸腾,她闭着眼睛想要锁住,却感到无力,一直以来她都在忍耐着,如今连泪水也需要忍耐。
『为什么?连神明都不祝福我们。』
挂上电话后,她的心情平复了,眼泪也不再妄想脱逃,可是她无法入睡。她想念晟玮,却又抗拒晟伟的爱。
她希望母亲幸福,却要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完全。她想着人生似乎没有道理。
也想起自己幼稚的行为,自欺欺人的依赖着这份迷信──在抽到这首签后,她问法主公,是否要她和晟玮分手?答案是一个圣筊。
她知道自己该停,可是她不死心,甚至换个方式问,以求心安。
『如果我和晟玮不分手,也可以让妈妈开心,对不对?』
接二连三的笑筊,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笑柄。可是她就是不死心的继续问,终于得到一个圣筊,她不再问下去,也不敢再问。
那个圣筊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情,那首签诗已经刻在她的心里。如果要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中作个选择,筑乔不愿意亏欠哪一个,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她常常这样想到天亮。
或许和晟玮在一起,真的有太多的泪水,可是她并不怨,也不后悔。女人,在感情上总是多了那么一点痴,少了自己。
晟玮又打来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依赖他,有多爱他,就有多想离开他。晟玮没有必要承受这一切,她也没有必要受这些压力,也害怕所谓的‘报应’。
于是,她求晟玮放过她,同时,她又害怕晟玮放了她。
就像依赖母亲,依赖命运为她作决定一样,她希望晟玮为她做个决定,好在她后悔的时候,有个可以怪罪的人。可是,她还是害怕,害怕晟玮的决定。好几次她妄想阻拦即将夺眶的泪水,可是关不住满溢的眼泪早已濡湿她的睫毛。在下定决心关上手机之后,她决定放纵自己。
如果爱人是罪,哭是罪,那像我这样的罪人,或许只剩悲哀的下场。她想着,哭着,冷清的夜里,就连远处的鞭炮声都不真实。
母亲的桌上放着一张泛黄的命盘,空白着,待填上的命盘,陈旧的躺在那里。她拿起来,沾了满手灰尘,望着这样一张见惯了的命盘,看得出神。
她觉得人是最不自由的,从一出生就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框子里,进行一场无趣的游戏,无法跳脱框框,无法暂停,无法重来一次,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其中包括选择自己的角色与定位,也包括选择他人的权利。因为你未必在对方的框框里,就算在,你也未必希望对方在这里。
幸福原来不在我们的手里,不在这个命盘里,也不在上天的掌握中。原来幸福在某人的眼底,牵动着自己的嘴角,只是隐藏着,等待着被找寻。她想着,眼角的线条仍注意着空白的命盘。
或许这个框框走到尽头,每个人都会发现它始终是空白的;或许这个框框不是上天的计画,而是自己给自己的;更或许,每个人都不过是支棋子,任由着命运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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