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你有着和她一样不体面的名字，徽辰，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徽辰说过，每当别人叫她时，她总觉得别人在呼唤着污秽且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灰尘。
　　生存在这个杂乱分扰的世间，徽辰总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具有意义。自由。如同风，带来的花香不会消失；如同月光，洒下的莹莹没有树影。可是，能够这样吗？也因为对整个世界或是整个自我的害怕，徽辰想，干脆去找古博士谈谈。
　　但她未免太天真了吧！和徽辰同龄的古博士也不是什么古博士，只是一群人对她的戏称，对这乱看闲书然后高谈阔论的高中女孩所开的玩笑......尤其，数学总是不及格，说是博士刚好笑死人有余。可是，要找到更贴切的称呼，旁人是没办法的了；因为古博士就像一栋巨大的、时而阴暗时而璀璨的皇宫兼迷宫，人们只能居住于其上，却无法给她休憩的居所。
　　在学校最偏僻的楼梯走道上，徽辰找到了古博士。只见古博士戴着厚厚的黑色塑胶框眼镜，抱着一本七、八公分厚的旧书，坐在走道的角落，两眼直盯着她自己那双又破又烂的黑皮鞋。徽辰因此想起了古博士并不姓古，只因为个性古怪才得了古博士的称号。问题是，徽辰也和其他人一样，忘记了古博士究竟姓啥名谁了。
　　看，古博士坐的那块地板真脏，黑灰灰，都是尘埃；那里光线微弱，夹杂着濛濛烟雾......周围的垃圾还真不少，落叶、断橡皮筋、碎纸片、塑胶袋。奇怪，为什么古博士拿着书却不去看它，反而盯着那磨得又灰又平、糊成一片的旧皮鞋呢？
　　徽辰想叫古博士，却没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是梦吗？不然怎么那么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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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家人都已沉沉睡去。天气和心情一样，甚为阴湿，仿佛云层为此遮蔽了月光。桌上堆满了原本要准备考试的书籍，但我无法静下来。桌前台灯有多亮，就愈撑不起想睡又不敢睡的百斤眼皮。
　　恍惚中，我仿佛见到一缕黑影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我身旁。定睛一看，黑影极似人类，却有着大眼睛、长耳朵，一张苍白而哭槁的脸，毫无表情地看着我。「谁？」我暗耐着我的恐惧轻呼。
　　「我是冥界的幽灵，」他说：「这次专程来达成你的愿望。」
　　我说：「你别来烦我就好，尤其是三更半夜。如果你让我妈发现，她肯定会认为我疯了，又在自言自语了。」
　　「但我站在你面前，」幽灵说：「听我说，你不是常常心情不好到几乎无法说话或读书吗？你不是很容易一生起气来就头发晕而且想打人骂人吗？你不是因为说话直率而带情绪到无法和人静下来沟通吗？你不是会因为兴之所至常常做些不切实际而夸张的事吗？你......」
　　「够了！」我几乎要吼着打断他的话：「你到底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平淡地说：「这些缺失都是因为你有情感，你甘心吗？有没有打算把拥有情感的能力让给我？我会给你好成绩来取代。」
　　「哼！难道你以为我是浮士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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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辰没叫古博士，古博士却发现了徽辰，就站了起来。
　　「别走，我是来找你的。」
　　古博士笑着说：「找我？你没搞错吧？你难道要浪费掉整个中午的时间，在我这种一无事处的人身上？」
　　「我是认真的。我叫徽辰。」徽辰伸出了手。
　　古博士犹豫了一下，回了那个握手，微笑道：「嗯，灰尘，有意思。」
　　徽辰的脸，红成一片，她拚命摇手说：「不是那个灰尘。」
　　「喔？你怎知我讲的是哪个徽辰？」
　　「嗯，啊，」徽辰支吾道：「人们都以为我的名字是在脏空气中到处飞的灰尘；其实，是徽章的徽、时辰的辰。」
　　「喔。有何见教？」
　　「我有很深的疑惑，或者说，恐惧。偶尔，会充满失落，那种失落强烈到就算失落的正好是沉重的负荷，都会觉得慌张。」徽辰颤抖着，但天气还不算严寒。
　　「放轻松，你可以坐着。」
　　徽辰坐到阶梯上，不自觉回头，看到自己影子摺叠着铺上楼梯，心中一凛，连忙把手举起。看到楼梯上的影子也举起了手，这才松了一口气，强烈的心跳也才稍微趋缓。
　　「你在找人吗？」古博士笑着说，但那乎知道一切的腔调，简直另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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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灵想说服我，但我拚命驱赶他。我无法想像，这笔邪恶的交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拿起小刀，直刺幽灵，蓝紫色的血，从幽灵腹部流淌出来，着实令人头皮发麻，恶心异常。但这招的确有效，幽灵捂住他的伤口，面无表情地走了。
　　喔，英雄！我赞颂自己。
　　但是，被幽灵血液染过的地板，竟发出异样的微光。我试着用抹布去擦，却发现，那里是一片虚幻。抹布消失了、血消失了、微光消失了、我的手也消失了......我惊异非常，连忙往外跑。一停下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在房间门口，手里拿着一条抹布。
　　我是不是得罪幽灵了呢？
　　一夜，没阖上眼，忧虑和畏惧同时涌入心海，激起阵阵翻天的浪花......可恶，我烦躁得心思有如搅拌不均匀的过期麻酱面。
　　远方传来微弱的冷笑声。我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消失中，没错，消失、消失、消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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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不是，咦？也可以算是吧......」徽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古博士说话实在很玄，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他人心思。
　　「你在找你自己？」
　　「啊！」徽辰心中一震，古博士果然古怪，或者说，厉害。徽辰点头，并说：「没错，我在找『我』，也在找这个世界。」
　　「你把它们弄丢了吗？」
　　「我不知道。事情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我发现状况早就发生了。我以为我和世界恒常如一，其实我在这世界上时时在一种可能消失的流动虚幻中......更恐怖的是，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只剩下影像而没有质感。我没有感觉，不，应该说是我丧失情感，喜、怒、哀、乐都没有，没有恼人的七情六欲，竟然是种更可怕的经验。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嗯。」古博士点点头，看着徽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我站在镜子前，见到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地凝视我。站在镜子前面应该要看到自己才是，对不对？」
　　「嗯。」
　　「这种事或轻微或严重，几乎天天发生。有一次在要来学校上课的途中，也发生了同样诡异的事。鱼贯地跟着对伍下了车，不知不觉往学校方向走去，沿路，我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连温度感好像也消失了，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连一丝情感都没有。我像幽灵一样飘进校门，没有觉得自己在走路、呼吸，阳光无异于梦里平淡的光，阶梯和地面都快溶化掉了，地面下沉，我浮到二楼的教室里。一群人的影像在教室晃动，我并未去理会那些幻影，是幻影，因为没人里我。我好像是异次元空间里那不干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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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东西，那是什么呢？我的思维里盘据着类似的问题。是鬼魂？是晖辰？是我？不可能。是什么？是万无一物的虚空？
　　正在上课没错，我「专心」地把脸朝向老师，却无视于他的存在。唯一能看见的，是我心中无数的奇思异想。幽灵会报复吗？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允许我存在？唉呀！不。也许是我不容许这个世界存在吧？消失、消失，我渐渐消失......消失、消失，这个世界也渐渐消失......但是，我和这个世界并非一起消失，它走它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和这个世界渐渐失去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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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你知觉的是对的？」古博士轻轻地问，又抬头望望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其实，我知道我很蠢。」徽辰的平淡语气中其实还是带着沮丧。
　　「我并未说你蠢。」古博士回道。
　　「但是，至少我知道，我的知觉是错的，却无法逃脱这种错误的知觉。」
　　「那你这么在意这个，有解决问题吗？」
　　「没有，」徽辰说：「我该怎么办？」
　　「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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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不了解的是世界；最不认识的是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是我？这世界让无知的智者背负压迫。无知的智者？唉我真是个蠢货！
　　我必须存在，才有可能自由。什么是自由？不必听从他人命令？风带来的花香不会消失？月光洒下来没有树影？还是找到存在的意义？上苍啊！让我遇事有选择的余地。
　　「回答呀，老师在叫你，五号。」
　　「呃？我？不是消失了吗？」
　　「同学，」老师很不高兴：「上课时间能否请你专心一点？」
　　全班哄堂大笑。
　　只是幻觉，因为我遗世而独立。我看着一幕幕乏味而无法选择的电影，这个世界不容许我参与，存在也不复有意义。
　　不是我强说愁，只是心理充满担忧。发呆吧，什么感觉都没有。这个世界一片虚无，连中午我也不会饥肠辘辘，移动不需要踏出脚步，一切景色如同电影萤幕。慢着，臭幽灵！收回你那可怕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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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我自己？」徽辰满脸疑惑。
　　「没错，除非你想像幽灵般过活。」
　　「但你为何不告诉我，我是谁？我为什么会丧失我的情感？这个世界凭什么弃我而去？」
　　「没凭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你是徽辰，但这又有什么用处？难不成，我叫你灰尘你就是灰尘，叫你沙土你就是沙土？我大可把我从有的没的书上看到的知识强迫套在你身上，比如告诉你，你可能有自我感丧失精神官能症，但这又怎样？去看心理医生？那是不是空无投向另一个空无呢？」
　　「那该怎么办？我要怎样认识自己？」
　　「你该问你自己怎么办。」
　　「或许，我认得真正的自己......但我不敢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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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要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观察这个世界。消失也要有消失的理由，否则我如何甘心？试着对此时时刻的情感书写，至少要从幽灵手中夺回表达的能力。唉呀，不成章句。管他的，先抢回来再说。
　　我和这个世界消失不甘心情感空无寻找快乐生病幽灵蓝紫色的血克服鲑鱼重生同学专心上课自由存在水仙花尼采和叔本华走道上的阳光溶解哈姆雷特的记事板上蚂蚁被灰尘埋葬真理在何方洗手三面夏娃大地震哥伦比亚咖啡凋了一朵玫瑰和三年四班林黛玉一江桥电影精神分析猫投英面包店有爱情歌剧炸鸡翅波西米亚人山楂花不是茉莉花国文剪报成绩历史剧毛语录小红书管他的扁食粉肠汤失去导演专制的世界黑盒子大王椰子树闯红灯台中牛排馆天桥合唱团最后一名休学不负责任蜘蛛网绑住粽子蒸萝卜糕学妹笑我疯子可恶那面线鱼丸被车子辗死的老鼠嫉妒没有能力去做工反正不能被留级数学英文地理致命伤反正媒人强迫你读书去作工我不给你压力一套七本追忆似水年华不可以去借没时间会耽误功课班上没有死党有金光党黑手党党锢之祸伟大的资治通鉴和司马牛不能改革社团对联和扉页该叉的某某某还是柳丁比较好......
　　成功了，我慢慢抢回来了！原来，就是不喜欢，所以逃避。逃避不愿意接受的世界之后，才发现痛苦仍然存在，原因却不可考，于是不安感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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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可能。你成功了，徽辰。」
　　「真的吗？」
　　「继续加油，这是一段漫长的路。」
　　「可不可以，」徽辰忽然要求：「抱我？」
　　古博士没有拒绝，两手轻轻搭上徽辰的腰和背。
　　「谢谢。」徽辰微笑中含着泪光，面带微笑，向古博士挥别。当她逐渐走远后，古博士又盯着自己的鞋。
　　上课钟声响起，古博士着她那厚厚的书走了两步，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自言自语：「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