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 　(20050202)

  閱讀之樂說不盡。所嚐不止於五味。所見不止於天地。有時彷彿拿著望遠鏡，把遙不可及的他方，他人，他事，移到眼下的方寸之間。有時彷彿拿著放大鏡，上下左右隨興翻轉，想看的，繼續無限放大﹔不想看的，立地成佛，垂目而過。有時又彷彿頭戴探照燈，在黑漆漆的礦坑尋寶﹔挖到金子無限狂喜，一無所獲懊惱不已。閱讀梅志的《往事如煙──胡風沉冤錄》與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我如此遊移於望遠鏡放大鏡探照燈之間，享受了比較閱讀的魔幻寫實，尋到許多金子，也摸到一些泥沙。

  台灣的讀者，也許沒多少人知道聶紺弩這個一九○三年出生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多，讀過的人也許更少。但在《往事並不如煙》裡，他說的一些話，及呈現的一幅幅人性撕扯的畫面，比閱讀他的作品更為直接而深刻。一九七八年底，毛澤東去世未及兩年，三十六歲的章詒和去看七十三歲的聶伯伯，交換了許多牢獄生活辛酸。聶紺弩說：「無論我們怎麼坐牢，今天的結果比老人家強。」章詒和問他「老人家」會有怎樣的結果，聶紺弩伸出四個手指：「四句──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眾叛親離；等到一切真相被揭開，他還要遺臭萬年。」──毛澤東長征打天下，聶紺弩四句判高下﹔句句如黃金，光芒耀全書。

  聶紺弩的夫人周穎，比他小六歲，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擔任過全國總工會執委，民革中央常委，組織部副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等職。一九五五年胡風案，聶紺弩也受波及入獄。一九六五年，胡風入獄十年無音訊，梅志出獄四年多，聶紺弩打聽到她的住處，鼓勵她向公安部要求知道胡風的下落。比梅志大四歲的周穎，更常下了班去她家探望：「聶大姐曾經走南闖北，是個名聲赫赫的女將，可現在完全是個樸實無華而又十分能幹的普通幹部了。……只要見到她的大寬臉和厚厚的嘴唇，聽到那特別粗的嗓門，我就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她買大魚來送梅志，陪她買菜，包餃子﹔有時還留在她家過夜聽她說心事。梅志過意不去，她卻說：「沒關係，早晨我就同老聶說了要來看妳的，不回去他就知道在妳這裡。」

  章詒和母親李健生，畢業於北大醫學系，做過北京市衛生局長，農工黨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一九七○年前後才與周穎認識。當時章伯鈞已去世，章詒和與聶紺弩都因現行反革命罪被判重刑入獄。兩個女中豪傑，年齡心情相近，為營救親人聯手奔走，成了親密的戰友。文革結束，聶紺弩與章詒和先後獲釋返家。聽母親說起，章詒和才認識了聶紺弩與周穎。那時李健生已近六十歲，說往事難免有些「選擇性記憶」。道聽塗說，二手傳播，加上心理審判，章詒和筆下的周穎，小氣，隨便，「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害女兒自殺，還讓丈夫「戴三頂帽子」。一天章詒和去看吳祖光，他說：「聶紺弩與周穎是模範夫妻。」章詒和答：「據我所知，情況好像不是這樣。」吳祖光再答：「詒和，他們就是模範夫妻。」詒和回家細讀聶紺弩詩集，看他寫給周穎的詩：「詩好，感情深。……大概夫妻之間是可以時愛時恨，且愛且恨的。」

  兩個女人書寫同一個女人，一手見證，二手傳播，天淵於是有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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