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玲(台南)】

小時候，最喜歡看母親習字的背影了。她總在午後，當繁瑣的家事暫告一段落時，就著我們寫功課的書桌，放上一張前一天的日曆紙，然後握著略短的鉛筆，一筆一劃相當認真地寫著自己冠上夫姓的名字猁猁陳施火鶯、陳施火鶯……她的「鶯」字通常都會多練上好幾遍，因為筆劃多不好寫，她就這麼不厭其煩地重覆又重覆，直到我們放學歸來，向她喊餓為止。

母親的心中一直有個出國的願望。隔壁的周奶奶每一年都會出國旅遊兩次，每一次回來，她就會歡喜地抱著一堆照片來我們家「講故事」，說什麼日本的櫻花開得有多美、美國的大樓又是如何地高大等等，聽得我們好生羨慕，恨不得多長一對翅膀，跟隨著她的精采描繪飛到國外的天堂。

不同於我們的激動，母親總是邊聽邊微笑，極少插話提問題。等晚上父親開計程車收工回家，她在準備消夜時，卻又能清清楚楚地轉述周奶奶說過的每一件事，讓父親也聽得新鮮。我們很少記得如此深刻，多半聽完就忘了一半，母親的好記性，總令我們驚訝不已。

這是母親嚮往出國旅遊的表現，年少的我們根本體會不到，但父親卻了然於胸，幾回下來，他便給母親承諾：「等以後孩子大了，我們也出國玩玩吧！」他們甚至還計畫好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日本的北海道，因為受過日本教育的他們，對於日語還是比較熟悉。

母親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習寫自己的名字的。父親告訴她，出國要在護照上簽名，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不能出國。天真的母親擔心去不成，所以要我們教她寫字。我們先在紙上大大地寫下她的名字，並且一一告訴她筆劃的順序。不久之後，媽媽已經熟記，甚至還寫出漂亮工整的字跡來。

不知道母親用去了多少張的日曆紙，只知道歲月就這麼在她的筆尖悄悄溜走，但期待中的北海道之行，直至她病逝，卻始終未能如願。

對於母親，我們有著太多的遺憾，而最大的遺憾便是，我們用自以為是的方式替她構築一個夢想，卻又未能盡己所能讓她的夢想成真。每憶過往，母親伏案習字的午後、她那代表著勞苦終生的名字，始終是我一生當中最為傷感的記憶。

聯合報副刊‧天下文化／主辦

【2005/02/04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