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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 50岁重新学做人

图 1.




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子女、婚姻、事业三重风暴突然降临

撰文/吴锦勋 摄影/陈炳勋

50岁时,你可能有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家庭、恩爱的夫妻和上进的子女,你盱衡自己成就,可能觉得踌躇满志。但在这时候,不经意的一股巨浪打来,把这些像沙滩脚步般,一下子冲刷净尽。50岁的你,能够怎么面对?

这几年,景文技术学院校长周添城的遭遇,就像荣民总医院思源楼后方的走廊,刻意设计得曲曲折折,让人走不完似的。

‧ 那天,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忘不了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这个日子,在周添城的生命中,就像利器刻在心房上,一辈子都无法磨去。

「完了完了!女儿出事了,她崩溃了!」那天他人在上海,正准备参加一场产经会议。他进了旅馆房间,依照平常的习惯,先给台北的家打电话报平安。没想到电话一接通,传来的竟是他太太急促、恐慌的声音。

「那个日子,我永远记得。」周添城回忆起七年前的这一段,时间数字几乎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显示这一天对他生命的意义。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独生女,一个在上海的父亲、一个在台北不知所措的母亲,从此陷在一场错综复杂的生命演进,三个人的命运绑在一起。

那天,周添城念卫理女中高一的女儿放假回家,整个人变得很瘦很瘦。那次,妈妈试探问她在学校到底有没有吃饭。她听了这一句话,精神像忽然解除武装一般,哭着说,进卫理这两个月,一粒米都没吃。经过后来医生的诊断,他才知道她得到精神官能症其中的厌食症(Anorexia),而当时在电话中,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与生命搏斗的第一声号角。

之前,她女儿每次回家,在餐桌应付一下,假装吃饭。女儿越来越瘦,周添城一开始不以为意,认为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在乎身材,不吃饭应该不是太严重。他在上海心头还问:「有这么严重吗?」只知道太太已经挂了号,要带女儿去看医生。隔天他按照计画,仍然把会议主持完。

十一月十三日,周添城从上海飞回台湾,「我一下飞机就赶去荣总,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女儿,我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周添城低下头,顿了一下,略带哽咽说:「这是我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形象。」

他看到身高一六七公分的女儿好瘦,和他之前的印象完全不同,事后才知道她只剩三十八公斤。女儿看到爸爸第一句话呼救说:「爸爸我好饿!」对于医院,周添城当然知道是病人来看病的地方,眼前瘦成皮包骨的女儿,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一件严重的大事。

‧ 呼救,女儿说好饿却害怕食物 心好痛

周添城回想着,女儿出生时,他正在比利时鲁汶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白天在校做研究,晚上回家逗女儿为乐,半夜爬起来帮女儿换尿片、喂奶,享受初为人父的喜悦。而现在,眼前的女儿是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做为父亲如何不心痛?

「我们刚看完医生,坐在板凳上等着领药,医院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她不断发抖,我说,爸爸好久都没有抱你了,我赶紧抱起她……」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不自觉环抱起双手,「真的,我说,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这样。这一抱,我真的觉得忽略了我女儿,」他喉音沙哑,露出中年男人的哀伤神情,「忽略」两字说得尤其懊悔,「我抱起女儿,她坐在我大腿上,我的大腿竟然会痛,我没有想到,她瘦得骨头尖到……坐在我腿上,我竟然感到非常痛,我就是痛,这是心痛!」

周添城赶紧带女儿到医院餐厅,原本这段两分钟就走得完的路,他们却走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他想到,以前女儿走路那么喜欢挽着他的手,像一对情侣般,而现在,才两、三个月不见,他却只能搂着女儿纤弱得像衣架的背骨。

父女相扶,拖着脚步,找来找去,都没有什么可吃的,最后好不容易点了碗热汤面,想陪女儿吃。「没想到,面端来了,她看着汤面,就怕起来,她很饿,看得到,吃不下,没办法吃。」盯着冒着烟的汤面,筷子、汤匙始终没有人动,父女相对无言。

他只好开车载女儿回家,焦急的妈妈又泡了面给她,「这时候,我又看到第二幕我这辈子忘不了的景象:那碗面一端出来,她一害怕,钻到餐桌子底下,缩成一团发抖,嘴里嚷着,我不能吃!不能吃!好像那碗面是什么怪物。」周添城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摇摇头说:「我真的不能想像。」

第二天,周添城在学校开始寻求社工系同事的协助。中午时,太太一通电话打到学校,「不行了!不行了!女儿躲到桌子底下不出来,她说,看到一只蟑螂在跟她说话。」他的女儿开始产生幻听跟幻影。女儿对爸爸说,那只蟑螂不断讥笑她「你太胖了!」或批评她「你不行了,你好差!」一直到现在,那只蟑螂,每每在她女儿状况不好时,跳出来指控她,「蟑螂已经变成她的恶魔!」

四天内,女儿发生三幕怵目惊心的变化,原本对住院抱持观望态度的周添城,发现女儿精神达到高度紧张的临界点,再也不能等了,他接受专业医生建议,积极安排女儿住院。「住院,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病房,一进去才发现是精神楼03病房。啊!这时候我才搞清楚我女儿是要住这种病房。你懂吗?这种病房,用最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精神病院。」

他还没细想那几天的事,就忙着填问卷、办手续,等一切妥当了,已经入夜。周添城在医院陪女儿度过第一个夜晚,女儿在吃药打针后昏昏睡去,他听着女儿均匀的鼻息,有了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

周添城在七年后,重回到荣总的现场。他穿过思源楼后方曲折的长廊,来到长廊的尽头,尽头一座电梯专门用来通往另一个世界——荣总精神楼。

‧ 七年,从03到02 路迢遥

周添城站在电梯口,停顿一下。电梯旁的牌子写着「02成年」、「03青少年」、「04老年」几个字。十一月底,他的女儿才从「02」病房出院。周添城看了这些数字,感叹地说道:「想想,女儿第一次来这住03病房,七年过去了,她已经由青少年病房转到成年病房了。」

从四十岁到五十岁,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代。周添城和每一位普通男人一样,事业、家庭、婚姻、子女,环绕他,也环绕每一个人。一九八五年,周添城从比利时鲁汶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后,就回母校中兴大学(编按:中兴大学台北校区现改制为台北大学)经济系教书,短短不到六年,他从教授、所长一路做到系主任,人生顺利得像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

有整整十年,学产业经济的他,每晚回家后埋首书堆,忘情地「着书立说」;每年都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并受邀到国外参与研讨会。那是他最志得意满的高峰时期。一九九七年年底,他还预备竞逐当时中兴法商学院院长一职。

而就在院长投票,可能带他登上人生另一个高峰的前夕,女儿的发病,意外地把他绊住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种病?」周添城没有答案。「但她妈妈觉得这就是神经病,她会问,为什么我们生一个神经病的孩子呢?我觉得机率是存在的,现在人越来越多心灵问题。」

心理医师王浩威表示,这一代的年轻人最不幸,他们处在台湾经济高度成长以后进入的高原期,不像他们的父母辈有很多机会;他们的父母苦虽苦,但很容易超越上一代的成就。但现在的小孩,他们的大好机会都过去了,因此心理面临很大的压力,很难超越父母亲的成就。

周添城的女儿就是这种结构压力的受害者。「她高度自我期许,可是又达不到,所以很容易出差错。」女儿上高中后,非常不快乐,每次回家总是闷闷不乐。周添城事后推敲,可能的原因是,她因为恐惧联考,推甄考上卫理女中,但她国中好友有两位考上北一女、中山女中,她开始感到念私校是个错误。

周添城有一次意外发现女儿在书信中写道:「我永远没有办法成就任何事情,我会成为爸爸的负担。」女儿也担心:「爸爸给我很多压力,我一辈子永远都达不到爸爸的样子。」

她永远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最近她才对父亲吐露多年来的心声,「爸爸你说你不在乎,我压力其实很大,你越说不在乎,我知道,你其实是很在乎的。」他的女儿越来越不放过自己,不断地比较、自责,内心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 循环,她暴食完后又会抠喉催吐 很折磨

厌食症患者,虽然身体极度瘦削,但对身体有很扭曲的认知,一直觉得自己过胖。他们承担很大的压力,逼自己不要吃,但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失控,就相反的产生暴食(Bulimia)。周添城女儿发病后,也会暴食,常常半夜偷偷一口气把冰箱的东西吃光,但一暴食,她又产生罪恶内疚,会抠喉催吐,反覆折腾自己。

周添城不解地说:「七年了,她到底怎么吃东西还是一个谜。」

他做了最坏打算。「我想她也许今后没办法独立过日子,那就爸爸陪伴一辈子,最差也不过是这样。」以前太太会担心女儿如果长大嫁不出去,怎么办?周添城就开玩笑说:「那不是很好吗,可以一辈子陪女儿。」女儿生病后,他就以陪伴女儿一辈子的心情,笃定的走下去。

女儿住院第二天,周添城照样到学校上班。一个礼拜后女儿出院,回家跟妈妈在一起却出了问题。女儿有厌食症时,吃饭时就盯着妈妈看,「问妈妈,你怎么不吃啊,你怎么吃那么少?」一定要妈妈吃一口她才吃一口。女儿发病,妈妈情绪也很低落,一顿饭让母女两人都束手无策。

「我是家里唯一经济来源,我不能不上班,为了女儿不上班,我想不出什么道理。」但,她们母女不能单独相处,尤其不能单独吃饭。所以,女儿出院后整整有半年时间,当时担任中兴大学经济系系主任的周添城,就开始带着女儿上班。

当时他有四个助教,周添城从第一天开始,就没有隐瞒女儿病况。「我把它当做很正常的事,就好像我们会胃痛、肠胃炎;我女儿现在生病,别人可能是器官生病,她是心理生病,」他认为没有幸与不幸的分别,「我从不觉得这里天谴、恶疾,或是奇耻大辱。生病,是生命中必然之事,遇到了,就去面对。」

周添城上课时,女儿就在办公室画图、织毛线。吃饭时间一到,他就拜托助教带女儿去吃饭,帮助她更加融入常人生活。他的助教表示,那时他女儿常画房子、爸爸及花朵的造型,用色大胆活泼,「周老师常把这些画、卡片,贴在办公室欣赏,看得出来他非常珍爱女儿的画作。」

周添城那半年,不管走到哪,都一定带着女儿,一度,他还安排女儿远赴澳洲参加活动。他希望女儿放过自己,他就必须先学习「放手」。「我就是弄很多活动,让她有点事做,不让她陷入那个情境中。后来我发现,你可能无法愈治她,只能陪伴她。」荣总医师认为,周添城的女儿需要一个「结构」,需要建构一套外在结构,及一套内心的价值结构。他再问医生该怎么做,做什么?医生思索很久之后,只说出两个字:「陪伴。」至于要陪多久,医生也摆摆手,不知道!

‧ 危机,夫妻对女儿态度歧异 缘分尽

周添城对女儿的病情采取「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态度,但他太太却主张积极介入性医治,两人对医疗方式的歧异,慢慢导致婚姻危机。

女儿卫理休学后,隔年重考到华冈艺校,一学期念完,就吵着要出国,「事嶀F解,她就是不满台湾社会对华冈的评价。」最后,周添城找到纽西兰好友的寄宿家庭,在医生的支持下,让女儿出国念书,彻底离开令她崩溃的熟悉环境。没想到,这项决定的代价,是让他们维持二十多年的婚姻以离婚收场。

托尔斯泰写在《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话:「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但不幸的家庭却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周添城对婚姻不愿多谈,他无意伤害前妻。他只有回想着,以前他们的生活平凡而满足。每年全家都会出国游玩,十几年下来,几乎玩遍世界各地,那是他最感幸福的日子。「以前我的生活非常稳定,像列车运行在轨道一样规律,我的同事朋友都非常羡慕我有个美好的家庭。的确,我也很满足。如果女儿没有生病,相信我的人生到现在一定还是一样。」

「我们三人的毛病是彼此过分互相依赖,依赖到很难分开。当女儿生病,我们三个人就变得不能在一起。」他送女儿出国后,回到家里不到五天,他就留了一封信,主动要求和妻子离婚,把所有家当留下,独自一人搬出去住。

他像计画好般,从看房子到租房子,身边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周添城希望人生也能重新开始。搬进去住的第一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房间里空荡荡洒满晨光,「我脑海里,忽然出现四个字:妻—离—女—散。我家没了,太太也没了,女儿也没了,我在想,奇怪,我前半生不是过得非常顺,幸福不就是这样子吗,但幸福怎么一夕间就没有了?」他自语着,你自以为你拥有的美好,别人羡慕你的幸福,一觉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在人前,周添城一样教书研究,维持过去生活样貌,只是,从外面回到「家里」,一切都变了。唯一一点不同的是,他默默抹下结婚订情的白银戒指,象征告别婚姻,回到单身状态。周添城体惜妻子心情说:「她一定怨我,直到现在,她都认为我对她做了最大的背叛。」

家庭、事业、婚姻出这么多问题,周添城了悟,「人生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事先选择的,我不愿称无奈,我高中念很多存在主义,有句话我记到现在,人生的意义、价值在过程不在终点。」

这几年,周添城慢慢体会圣严法师「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的处世智慧,他认为,同样一件事原本就有很多角度可以想,可以不断「转念」,将烦恼化成积极的力量。「就像看到人没穿鞋子,悲观的人就觉得永远没机会,但乐观的人就会看到其中无限商机一样。」

「我认为天塌下来还可以过日子!」这几年,周添城让女儿远赴纽西兰,独立生活,差一点就完成大学学业,「我采取放任的方式,对待我女儿,我认为要给她空间,也许有一天,她在心智上面开窍了,建构出自己的力量,走出内心的风暴。」有一次,他看见女儿在剪报,主动对他说,她曾看到一项报导,有忧郁症的人剪报,搜集分类各种资讯有助于病情,心情可以平静。「她一边剪一边唱歌,非常快乐的样子,我好高兴女儿自己找到自救的方式。」

这次住院,也是他女儿先觉得自己不对劲,主动要求的,「过去她都是被迫进医院,这是她第一次,这次自己提,显然是自己也寻找支援体系。」往好处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周添城经历过人生的顺景,也体尝了意外的逆境,问他,此刻,最大的体悟是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说:我五十岁后开始学「做人」。「我又重新学做儿子,」他的父亲今年八十岁,母亲七十七岁,自从结婚后自组小家庭,周添城就离开父母,直到去年才把爸妈接过来同住,「现在他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在这时候,亲情的温暖显得特别珍贵。除了学做人家的儿子,他现在还学做人家的老板、学做人家的部属,「担任景文校长,有董事会、董事长监督,我像是个专业经理人,我要学习管理一个营业额十亿、四百多位员工的机构。」

「也许,我们人生的剧本老早就写好了,差别在只是你看不到而已,但不妨碍我们尽其在我。」

荣总后方有一个隧道,连结医院和阳明大学,在冬台来袭的周末午后,周添城走在长长的隧道里。走着走着,他忽然回忆起,以前他们一家人假日常来军舰岩、水管路步道……这些天母、北投山区出游。十几年前,全家人爬山时常经过这个隧道,虽然当时那么简陋黑暗,却充满美好的欢颜笑语。这次再来,隧道早已修缮得光洁透亮,但已是一人独行。

远远近近的水声,回响在空洞的隧道。隧道口,大雨兜头而来,天空里,飞云疾走。周添城体验着,生命里总有意外,像原本夏季该来的台风也可能等到冬天才刮过来。




若有缘即使天涯也咫尺
若无缘即使见面也天涯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1-28 21: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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