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正義
討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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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13歲的安妮
■媽媽寫給女兒的信
13歲的安妮
在我生命中,我認識三個名叫安妮的女孩。第一個安妮是我最要好的小學同學,她長大後在八斗子海濱的小學當老師;第二個安妮是一個歌手、演員,兼具作家身分,也是一個用認真態度在創造存在意義的踏實築夢者;第三個就是妳,十三歲的安妮。
「羅倫佐的油」經媒體披露後,全台灣終於在三天內為罹患ALD「腦白質退化症」的張家三兄弟募集六千多萬元,要讓他們順利搭飛機去美國明尼蘇達州就醫。妳在寒風刺骨的冬夜裡,看著電視新聞難得不血腥的報導忽然對我說:「我原本對台灣早已失去希望。」我怔了一會兒,想不到妳竟然對台灣充滿了悲劇感,只好以溫情主義的態度想說服妳說,「不會啊,社會上有愛的人還是這麼多。」
對於我紅了眼眶、夾雜著淚滴的捐款提議,妳也不置可否地從皮夾拿出兩百元來共襄盛舉,我想起前兩天這則讓台灣無數父母親都飆淚錐心的報導才剛播出時,妳這樣冒出一句:「如果是我,妳會放棄我嗎?」我立即回說,絕對不會!
但好奇怪妳為什麼有這樣悲觀的念頭?就像妳一直擔心台海會發生戰爭,而因此沒辦法好好在台灣念書,因為妳一點都不想去國外就學或是移民到上海。
除了要忙著學習混亂龐雜的九年一貫課程之外,妳還要忙碌於投入已久的古典鋼琴和舞蹈,一周兩次的補習英文和數學,這樣,還要操煩這個國家可能會毀滅的未來。說真的,我很想代表台灣當局或者身為妳的父母鄭重向妳致歉,因為我們並沒有提供一個無憂的美好景象,給妳這個台灣幼苗伸向遼闊的天空;我們只是用一種把鴕鳥的頭縮進沙坑中的逃避心理,以東京迪士尼或者美麗華摩天輪的購買與玩樂,假裝沒事,暫時性地遺忘不敢去想的台海危機,以及一直在惡化墮落的環境。
妳的名字叫安妮。妳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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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命中,我認識三個名叫安妮的女孩。第一個安妮是我最要好的小學同學,她長大後在八斗子海濱的小學當老師,我們只在基隆的街道或經過的天橋偶然相見,而沒有什麼特別的連絡,在那一次的不期而遇中,兩人都要站好長一段時間把錯過彼此的好幾年時光一併說明白在幹些什麼事,發生了怎樣奇怪的遭遇;第二個安妮是一個歌手、演員,兼具作家身分,也是一個用認真態度在創造存在意義的踏實築夢者;第三個就是妳,十三歲的安妮。
第一個安妮在某次區運會隔天報紙地方版上,指著登出的偌大照片──妳正率領學校舞蹈團演出時,敲打主鼓的模樣──對著她的母親說道:「這一定是鄭栗兒的女兒,跟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我聽說此事後笑了一笑,覺得遺傳的影響真是既深且遠,都可以在事隔二十多年後再度喚起大象踩踏過的最原初記憶,就好像突如其來閃電的光雖然短暫卻印象深刻。而我,我在安妮妳的身上,是不是也看到了我消逝的十三歲。我的十三歲包藏在妳的身影裡,比如宮崎駿《移動城堡》十八歲的女孩外表變成了九十歲,事實上內心裡卻永遠是一個少女。
一九七六年,我和日本文學大師大江健三郎的智障兒子音樂家大江光一樣,我們都是十三歲,但那一年他還不是一個音樂家,還在學習音樂而已,並練習著更加獨立地生活;我也還在學習寫作,但我的心已經開始不耐煩地在張望未來,希望快點變成十八歲或者二十歲,離開終年下雨潮溼困頓的港口,去到很遠地方升起夢想的風箏,究竟是什麼夢想也還不十分確定,只希望可以結束某種貧乏無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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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大陸周恩來及毛澤東陸續過世,唐山發生了強烈大地震,造成二十四萬多人死亡,但那跟我們都沒有關係,因為兩岸還處在完全阻隔的狀態。比較有關係的,特別是跟我這一個十三歲的台灣女孩有關聯的是:行政院院長蔣經國先生將鄭豐喜的遺著改名為《汪洋中的一條船》,重新發行問世,並提倡全民閱讀,當然我也買了一本來看,可能也寫了一篇閱讀後的心得報告交給學校,依稀記得當時夜裡讀到颱風來襲的那一段悲慘情節,忍不住躲在被子內還流了淚,「化悲苦為力量」彷彿是該時代的語言及精神。
這跟妳們這時代流行閱讀魔法奇幻文學《哈利波特》或《魔戒》的活潑想像當然很不一樣,妳們特別聰明美麗,生長在富裕的物質年代,彷彿就是為了來快樂來幸福,雖然如此,你們這一個年代卻也是憂鬱症最盛行的年代,最自由、價值觀也最紛歧的年代,並且地球逐步往壞的方向運行──聖嬰現象、氣候失常、地震頻繁、怪病毒、宗教戰爭、恐怖行動……。
一九七六年雖沒有暢銷全球的《哈利波特》,但三毛的《雨季不再來》、《撒哈拉的故事》則是造成極大的轟動,未曾搭飛機去遠方流浪的男孩女孩們終於得到了精神寄託,三毛的西班牙,三毛的沙漠,還有三毛的荷西,完全征服人們旅行的願望。我想起來了,那一時我想離開的念頭,想去天涯海角世界盡頭,隨性浪漫地生活,也一定多少受《撒哈拉的故事》的影響。
一本書的魅力有多強?
妳也曾跟我說,如果真有一所「霍格華玆」學校,妳一定毫不猶豫地要去報名,徹底地離開現在競爭的學校。競爭與比較,似乎是人類的通病及習性,所以不管教改不教改,都不能阻撓學校停止孩子們去競爭,以前是月考的成績,現在還得加上各種各樣的特出才藝。是的,如果可以,我們都想逃得遠遠地,不管是我的天涯海角或是妳的魔法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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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困難時或是對於實踐理想的態度,我總是以一種「好吧!我們就盡力吧!如果做不行也就這樣了!不要太勉強自己。」寬鬆的方式去勸慰妳,以為這是一種做母親的包容。妳總是過度要求完美,也因此是一個緊張大師,每次上台演講前,妳都要緊張地大哭,手中握著我幫妳做的小抄,說出的演講詞都會帶著顫抖;或者鋼琴比賽時彈得手忙腳亂、停頓在某音節……。
高桐法師在一本書上這樣說:「如果你被打倒,要站起來,再度被打倒,再度站起來,無論你被打倒多少次,都要站起來,這才是應該有的態度。」
我想一想其實我不是個比妳更坦然面對困難或實踐理想的人,十三歲那一年也不是;因為妳最後總還是透過一次次的認真練習,不斷地上台下台而得到另一種不問結果、不計得失的跨越,雖然我勸慰妳不須太勉強,其實我並沒有鼓舞妳或鼓舞自己:無論被打倒多少次,都要站起來。我書法比賽時寫字寫得一團糟糕、時事比賽時完全沒有用心準備,然後我就放棄了。
從十三歲到現在,我放棄了許多東西:中文系,更高的學歷,去紐約讀亞洲文學,浪遊世界,繪畫,幾段感情……但,我一定不會放棄妳。
我十三歲聽民歌〈秋蟬〉,妳十三歲瘋迷周杰倫的〈七里香〉──相較於我那民風閉塞年代,青春是特別地叛逆且苦澀,因為得不到理解只有壓制;而妳,親愛的十三歲安妮,不管這一刻這一個時代有多艱難,至少妳能大聲說:「我就是不爽嘛!」而就被理解妳與眾不同或者容許妳搞怪。因此,請妳要真正地樂觀起來,就像張家兄弟要去美國進行脊髓移植,不知能否完全痊癒,但在捐款的那一刻,我們的心總是揪在那兒,要把我們無私的關懷傳遞給他們,告訴他們:無論如何,請不要放棄。妳呢?妳也一定可以做到。
轉載自中時電子報 鄭栗兒 (2005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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