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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心情] 台风过境 ‧王文华
台风过境 ‧王文华 今年的秋天,好多台风。台风过后的台北,凉爽有阳光。朋友打电话来说:「一起吃午饭吧。」我们约在敦化南路的露天餐厅。「小姐喝什么?」「矿泉水。」一小时后,朋友把剩菜打包,把没喝完的矿泉水放进包包。我问:「剩这么一点还要带?」她说:「怎么可以浪费呢?」我们挥手再见,她没有坐计程车回公司。我看着她拿着打包食物,走向捷运站。 我的朋友Wendy三十几岁了。她像很多三十几岁的单身女子一样,非常节省。 上个月我到她家,看到阳台落地窗上贴了交叉的黄色胶带。我说:「台风过了,该拿下来了吧。」她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卷黄色胶带。然后把落地窗上的胶带一条一条地撕下来,再一条一条地、黏回那卷胶带上。 我在她的饭厅坐下,抬头看天花板的灯。我问:「你这五个灯泡,怎么有一个是白的,其他都是黄的?」她说:「本来都是黄的,但我觉得白的比较亮,想把全部换成白的。不过因为目前只有一个黄的坏了,所以先只换一个。等到其他黄的陆续坏了,再一个一个换成白的。」「那么现在有的黄有的白,不是很丑吗?」「我一个人住,有什么关系?」 Wendy的节省,最重要的不在灯泡。她一个人住,不是因为她节省钱。 而是因为她节省爱。 她有很多恋爱的机会。男人女人都称赞她条件好:聪明、善良、有气质、有房子。远远坐在吧台,某一个角度像林志玲。喝了两杯,还可以跟你聊恐怖主义。搭讪的男人摸她的肩,她笑得很开心。但送她到家门口,她把门锁得很紧。 我怕她错过好机会,便警告她:「报上说,台湾未婚女性的数目破纪录了!」她微笑说:「唉呀,那是因为台湾男人太不争气了!」「哪有?」我发出小学生狡辩的口气。她说:「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台湾男人宁愿娶外籍新娘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很少同龄的台湾男生追她,而她对他们也失去兴趣。 Wendy喜欢喝矿泉水是有原因的。多数的三十岁男人不喝矿泉水,我们觉得那是搞marketing的人想出来骗钱的东西。对我们来说,爱像自来水:随时可以给,随时可以停。代价不很高,浪费也没关系。我们不太知道自来水是怎么来的。应该是雨水吧。但我们不会去探索水库、净水场、管线、水塔在哪里。对于自来水,我们想用就用了。所以冲澡像在洗车,刷牙时让水流着。我们不用滤水器,假如有时间就把水煮沸了再喝,太渴的时候喝生水也无所谓。喝坏肚子?没关系。休息一两天又是一条好汉!我们当然也不关心水流到哪去。什么垃圾都往马桶里丢,直到有一天马桶塞住、水满出来才开始慌张。我们唯一会去想「水」这件事情,是在日积月累的磨损后,有一天,房子终于漏水了。我们当然找不出原因,也懒得请人来修,于是在地上放一个彩色塑胶盆,一滴一滴地接水,满屋子湿气也无所谓。我们宁愿买除湿机,也不愿去面对根本问题。 所以三十多岁的男人有无穷的爱可以挥霍。然而当某段感情急转直下,酿成水灾时,我们立刻堆起沙包,把大水跟我们的心彻底隔绝。大水退了,沙包拿掉。嘿,可别指望我们会去清理淤泥,或做水土保持。干嘛那么麻烦?避不见面、换个手机号码就行了。男人的爱像消防栓,永远要爆发,永远是紧急状况。失火了没关系,我可以用大水淹死你! 但对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爱是一小瓶二十九块的进口矿泉水。有人喜欢汽泡,有人不喜欢,侍者拿错了,不喝就是不喝。除了口味,她们对品牌也很讲究。走了好几家便利商店,在冰箱前站五分钟,只为了找到特定的牌子。找到后,她会慢慢地喝。插根吸管,喝的时候还用舌头上的味蕾去品尝,用脑袋里的细胞去想像。喝不完还盖起来,下班后放到包包里,走在路上寂寞时拿起来喝。喝完后瓶子会回收,然后花钱买瓶新的。不会拿着旧瓶子,去公司茶水间装另一种牌子的水。每天,就喝那么一瓶。她们不喜欢喝多了肚子胀的感觉。不像男人有水就灌,灌多了匆忙跑厕所,出来时拉链都没拉好。女人的家,不管浴室或厨房,很少积水。水管不通了,她立刻要清。不会把马桶盖盖起来,装做一切没有发生。干旱限水的时候,她们会认真地事先储水。没水喝的时候,她们吃水果。她们像骆驼,喝一口水,可以维持很久很久。 所以三十多岁的女人,对爱很节省。她们量入为出、定时定额,丝毫不敢浪费。女人的爱像生理食盐水,我们男人搞不懂这种东西为什么要花钱去买。而且使用时不管怎么用力挤,出来的水都是细细一串。你没办法用它止渴,只能用它来清理伤口。没受伤的男人,很少会想到生理食盐水。 我问Wendy:「你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三年前。」嘿,你可别误会,Wendy并不是纯情少女:找对象会要求磁场,禁欲的耐力像苏武牧羊。我知道她是沙场老将,星期天一大早曾匆匆跑去药房,抽屉里避孕贴纸有好几张。「那你怎么能够忍受三年不谈恋爱?」「没有合适的,只有等待喽。」 我看着Wendy阳台的落地窗想:台风来的那晚,她一个人在家贴胶带。为什么不传个简讯,找个人来陪她?她可以拥有任何男人,却宁愿一个人看电影,卡在两对情侣中间。一个人吃饭,吃的时候假装在看书。一个人参加婚礼,和邻座已婚的陌生人聊天。一个人逛超市,大包小包地走在回家路上。下班后一个人坐捷运、逛诚品、学瑜伽、陪爸爸。她不再听孙燕姿或蔡依林,但会注意黑木瞳和张曼玉。明明有不错年薪,还是忍不住买樱花包的仿冒品。她爱抚的对象是滑鼠,深情凝视的是新衣服。每晚和面膜亲吻,谈心只能透过MSN。失眠的时候,她没有可以窝进的肩膀,盯着天花板,浮现不出性幻想的对象。第二天起床,她没有兴致赖床,连睡过的枕头,看起来都有点沮丧。寂寞像台风,一阵一阵地来。办公室像防空洞,她死守着不肯离开。风大时,她的心像紧闭的门窗,被吹得一直摇晃。雨停了,她的表情雨过天青,没有彩虹般的红晕。 我问:「寂寞的时候怎么办?」她说:「找人一夜情啊!」我睁大眼睛。她笑一笑,抱起她的猫,「当然只限于在网路上。」「如果在实体世界碰到真的喜欢的呢?」「当然会跟他交往!只不过会跟换灯泡一样,一次换一个灯泡,一礼拜见一次面,慢慢来。」我摇头叹气。她补充说:「当然,如果是马友友,就另当别论啦!」 在生物时钟的催促下,她选择安步当车。我约略了解她的感受:我三十多了,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为男人改变。饿?饿一下就过了。吃零食固然一时过瘾,事后不敢面对体重计。爱与性就像钱一样,每个人都想要。但若是偷、抢、借、捡来的,花起来不够痛快,因而得到的东西也未必心安。我知道我的身价很高,可惜外面可以买的东西就这么少。与其每个月花光薪水买一堆不是真正喜欢的东西,不如存起来哪一天买一个Gucci包包。 Wendy拿出那瓶还没喝完的矿泉水,消失在忠孝敦化捷运站。我看到很多个Wendy,在捷运站进进出出。气象报告说台风又要来了,很多地方又会淹水。风很大,会彻夜不停敲她的窗。街道上爱正泛滥成灾,寂寞总挑最黑的夜出来作怪。亲爱的Wendy,不知道你们准备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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