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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米奇諾娃
石頭和人的命運出奇地一致，大體歸為三種。
極少的那種，經過自己的苦心修煉，再由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加以合適地開鑿，一朝展示非凡品質，舉世震驚，風光無限。不少的那種，一經生成，就掩埋在曠世風塵裡，不為人識，自生自滅，哪裡來的又哪裡去了。最多的那種，整天迎風鬥雨披荊斬棘，使盡千般手段萬種伎倆奮勇爭先，卻總是不尷不尬忐而忑之，到頭來死活擺脫不了平凡：若是石頭，就做了院牆，做了公園裡的石凳，或被碾碎鋪了路；若是人，就是彼此熟悉的你我他和她，天天為衣食辛苦奔波著。
簡單分三種，細分無數。和人一樣，石頭的命運也各有千秋，遍地特例。一千種石頭就有一千種命運。有的石頭心氣極高，做夢都想出人頭地，於是借了風雨之力，千辛萬苦從山頭滾落到山腳，還沒站穩，就被過路行人一腳踢到路旁湖裡，沉到湖底，再不見天日。
在石頭界中，敦煌、雲崗和龍門三窟都是極品，是人世間極少的那種非凡富貴命。
在甘肅敦煌看石窟的時候，天下著小雨。俗人米奇打著傘挨個洞窟流連，與來自各地的俗人一起感受石頭界的極品和超豪華，與千年古佛一起感受新時代水氣的蒸騰濕潤。一尊尊佛身經過濕潤，皮膚有了潮氣，像有了彈性，服飾也仿佛柔軟起來，怕是一起風就開始飄了。米奇心裡亂激動，說這雨若一直下就美死了，說佛們就可以呼吸可以走動起來，就可以聽到漸起的嘈雜聲。佛們這麼多年鄰居住著，相望不相知，終於盼到這一天了，彼此總該打個招呼，說說千年的寂寞，情深意切時再表演一番，或飛天起舞，或反彈琵琶，豈不是一臺水靈靈的晚會？明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就不用請那些嗓子干細的民歌手和那些不會唱歌隻會飛眼兒的假人，直接來敦煌錄制好了。
解說員說你住口吧！說雨若真的一直下，那敦煌石窟離毀滅就不遠了。這裡的佛比不得雲崗和龍門的石佛，大都是泥塑和壁畫，千年下來，已是不易，怎禁得住這份陰柔？又說敦煌一帶是不常下雨的，石窟因此得以保存至今，最後說今天奇了，自打自己當上導遊，還從沒遇到過雨，怎麼今天好好的就下起雨了呢！
米奇眼前的敦煌石窟,又叫莫高窟，也叫千佛洞。說是千佛，其實有大小彩塑2700多身，分別藏在700多個洞窟中。這些洞窟位於敦煌市東南鳴沙山東麓50多米高的崖壁上，始建於公元366年，由一位法名樂尊的僧人鑿的第一鏟，以後經過歷代修建而成，並成為歷代異教的眼中釘，更成為古今中外文物販子的肉中刺，泥塑、壁畫、經書等等屢屢被偷被損被運送出國。1987年，敦煌石窟光榮地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正是：一朝選做佛身，千秋萬代留名。
記不得是誰和米奇說過，修度來世有三個方式：上9、建廟、造石窟，其中造石窟是最高境界。修造之人是為了今生來世的千秋大夢，而看石窟的卻通常從三個角度去看：宗教、藝術、歷史。遺憾的是這三個角度米奇都不沾邊，因為米奇基本上是個沒什麼信仰的人，更不藝術，琴棋書畫無一能通，又是個史盲，有限的歷史知識均來自《鹿鼎記》、《飛狐外傳》和《天龍八部》。難怪米奇在又有信仰又懂藝術又通歷史的同事蕭芍藥面前有點自卑。蕭芍藥在米奇去敦煌之先去了敦煌，回來後跟米奇狂說線條、色彩和明暗。米奇歷來一遇到自己不明白的事就莫名崇拜，所以從那以後崇拜蕭芍藥和蕭芍藥掛在嘴邊的線條、色彩和明暗。米奇去敦煌之前，一心要學蕭芍藥，做一個宗教、藝術、歷史樣樣精通無所不能談的纔女，可等米奇到了敦煌以後，腦子裡隻顧想那石頭的前途命運，把遠大抱負忘得一干二淨。
後來蕭芍藥去了雲崗石窟，一回來就對米奇說她傻了。米奇傻乎乎地說你看上去眼距也不寬口水也沒流下來感覺比孫悟空都精明怎麼好端端的說傻就傻了呢？是不是用山西陳醋洗了頭發傷了智慧腺？然後又天真地問蕭芍藥一個蘋果加上一個蘋果等於幾個蘋果？見蕭芍藥沒吱聲，米奇又問了一遍。蕭芍藥說一個蘋果加上一個蘋果本來應該是兩個蘋果，可是加了兩次，就是四個蘋果。果然十分了得，米奇語澀，知道傻的是自己。
蕭芍藥問米奇去過雲崗沒有？看傻了沒有？米奇說去過了也看過了，但是沒比原來更傻。蕭芍藥問看見那麼驚世駭俗的藝術珍寶你真的沒有傻？米奇說我若真傻能不承認麼？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隻能說明我水平高超悟性夠毒。米奇說自己看雲崗石窟沒傻，計算完蘋果卻傻了。蕭芍藥說得了，你白去山西了，白看雲崗了。看了那麼美妙的東西你居然沒傻，說明你太沒品味，太沒感覺。白瞎雲崗石窟了，千年等一回，等來的卻是你！
米奇說啥也別說了，你家缺保姆麼？這個我行。蕭芍藥轉身走了，丟下米奇一個人原地迷糊。
米奇記得去雲崗石窟的那天趕上大風，準確地講是趕上了沙塵暴。正是人間五月天，風沙從內蒙古那邊說來就來了，席卷了整個石窟。有個商家的招牌被卷到空中，扶搖了半天，十分恐怖。迷茫中，米奇看見主尊大佛依舊端莊著，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是大佛顯靈麼？
大佛是那種厚嘴唇、高鼻梁、長眼睛的美佛，肩膀極其寬厚，有著明顯的外國血統，坐了一千多年仍然不見困倦，仍然高大雄健，氣宇非凡，樣樣符合米奇的審美標準，不然，二十多年前米奇不會用印有大佛照片的畫報包自己的書皮。米奇邊包書皮邊暗下決心，將來一定照大佛的模樣找個老公，萬沒想到木易斯基長得和大佛剛好相反，這純屬偶然。如今果真見到大佛，見到了大佛舉世獨尊、無可比擬的氣概，心裡不禁想到自家裝修房子時往牆上鑿一個洞洞都困難，人家北魏人卻硬是在石頭山上搞了個群體雕塑，全是高空作業。看來現代人照古人的差距就是大。
米奇搞不清到底是石佛來自別的世界還是自己來自別的世界。站在石佛腳下，米奇揚臉讓目光與石佛對視，搞不清誰在看誰，搞不清誰的靈魂更真實。米奇肯定那佛知道自己的前世來生，也知道所有仰慕者的根由。按理兒，石佛們首先是石的靈魂，石的風骨，被人強修奸鑿後，借人型還了魂魄，修成正果，光輝燦爛普照眾生，壞事變成了好事，被修鑿時的所有疼痛都成了提升成本。由石頭變佛的路怕是所有石頭都向往的，卻不是所有石頭都能踫上的。而一旦夢想成真，就越來越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形像做派不一樣了，作用功能也都在不停變化著，心情會怎樣？石頭也是有著石頭心腸的。
歲月中，石頭和人一樣，擁擠絡繹著，神色匆匆，奔赴前程，普遍都有方向。在石窟有了位置的就停下來被人供養或被肢解偷盜，其他的還得繼續走，一直走下去，走到九月九。
隻是生在人世間，做了佛的石頭也不遭消停，一忽兒被抬舉，一忽兒被打倒，一忽兒被跪拜，一忽兒被偷搶，一忽兒被傳誦，一忽兒被遺忘。人有多少坎坷，石佛便有多少磨難，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幸運。龍門石窟中鮮為人知的兩幅浮雕《皇帝禮佛圖》和《皇後禮佛圖》，原來雕刻在賓陽中洞，但現在一幅在美國的納爾遜‧艾京斯美術館，一幅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它們的模樣千瘡百孔，因為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它們是被一塊一塊鑿碎，用麻袋運往北平，又在北平拼接後運到美國的。而包括跪姿菩薩像在內的莫高窟和其他石窟中的許多極具價值的雕塑、壁畫等作品，早在上個世紀初就被華爾納、阿克亨、海定、斯坦因和大谷光瑞等外國盜寶者劫持到十多個國家和地區，被迫成為外國美術館、博物館的文化瑰寶。
即便如此，也還是被發掘出來的好，誰能甘心隱居？出人頭地就要有出人頭地的代價，這代價不僅是遭遇上的忽冷忽熱，還有完全異化，做不回自己。已經是佛，就要有佛腸佛心佛的作為，不能與普通石頭為伍，這是規矩。遊人除了浮光掠影地感受宗教、藝術及歷史外，還在意剛剛說到的這些麼？
蕭芍藥說她遊完雲崗石窟後基本不想活了，既然已經看到了人世間最壯觀的藝術，就可以閉眼了，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惦記著看一眼龍門石窟，看完後她一定選擇歸去。
米奇聽得一顆紅心咚咚跳。按照蕭芍藥的理論，米奇已經去過龍門石窟，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不僅應該死去，還應該按照日子燒過兩七。所以米奇把嘴閉得嚴嚴的，說死不敢承認自己剛剛去過龍門石窟的事兒。
忽一天，蕭芍藥把電話打到米奇辦公室，問：你到底覺得雲崗石窟怎麼樣？那造型，那線條，那明暗。說說與敦煌的不同。
米奇說：基本上沒看明白。
你就裝吧。蕭芍藥氣哼哼地說，掛了電話。
關於米奇的裝，米奇從不否認。那次從敦煌回來，幾個同事問敦煌石窟印像，問到了米奇的痛處。米奇憋得滿臉通紅。想說“智商低，盲點多，基本沒看懂，越看越不懂，並且一回來就忘了大半兒”，又知道不能這麼說，半晌，說了一句：太美了；又補了一句：說不出來的美。結果幾年裡陸續有六個人因為米奇的“太美和說不出來的美”去了敦煌，回來後與米奇過招兒談體會，米奇就“對”、沒錯”、“可不唄”地應付，基本在裝。
不裝又有什麼更得體的好辦法？每次看見石佛，米奇都像廣大人民群眾見到了來自中央的首長，景仰得不得了，感覺自己靈魂有點出殼，頭重腳輕，身子飄忽忽，奇怪的感覺，就像進了宇宙空間站，失重得十分失控。但是僅僅一天半天地留連解決不了米奇的宗教、藝術、歷史、地理和地質等所有雲霧飄渺的問題，就像與首長短暫接觸後不能馬上領會精神意圖一樣。如去了一天半天回來後立馬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知道了也太奇跡，也要被人說裝，有機會還要露餡，不如承認沒看懂，不懂不容易露餡。關於這一點，米奇先知先覺。
米奇先知先覺地清楚，石窟一事已經結束，不會再有。現如今人們的信仰十分進步靈活，什麼時尚信什麼，豁達的人同時信四、五個教主，反正警察也不管；藝術欣賞水平和藝術創造能力大幅度提高，徹底告別了手工時代，一切讓車間和流水線說話；歷史觀與現實觀也都提前排在世界先進行列，不僅知道關公為什麼戰秦瓊，而且知道那場戰事發生在法蘭西。
雲崗和龍門都出現在一千五、六百年前，敦煌更早些，這事就此打住了。以後人們的主要任務是修築飯店、公司乃至機關大門前趴臥的巨大石頭獅子和每個城市大小公園兒裡的石膏斷臂維納斯。藝術必須平民化，必須代表中等命運的人類的最中等審美情趣和最中等利益，這是米奇的發現，是米奇的思想精華，估計北魏的皇帝們能夠理解。
在修建石窟這件事上，樂尊是敦煌的功臣，北魏文成帝和孝文帝則分別是雲崗和龍門的功臣。文成帝時代在都城大同附近開修雲崗石窟。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後開修龍門石窟，前後距離四十多年。2000年和2001年，龍門石窟與雲岡石窟先後榮登“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一年之距。
米奇最近拜訪的龍門石窟位於河南省洛陽市南十三公裡處，同甘肅的敦煌石窟、山西的雲岡石窟並稱中國古代佛教石窟藝術的三大寶庫。盧舍那大佛身高17米，姿態已由雲崗石窟大佛的雄健可畏轉變為溫和可親，充滿母愛，形態又美極，微笑不露齒，統領十萬佛眾，最小佛身僅一釐米。
雲崗時代，工匠們比照皇帝龍顏塑造了大佛莊嚴偉岸的形像。龍門時代的佛像則大都像武則天。在龍門，唐窟占洞窟總數的60%以上，武則天執政時期開鑿的洞窟又占了唐代洞窟的多數，因此石佛普遍女像，脖子打褶，雙下巴，服飾也華麗，這與武則天長期在洛陽獃著有關。
米奇去龍門那天趕上秋陽高照。太陽光，金亮亮，終於照到俺身上。晴朗的天氣越發襯托出石窟的一片狼籍，大像小像一概殘損得特別厲害。米奇探詢原因。導遊說，龍門山體石質堅硬，盜鑿不容易碎裂，盜得的東西好轉運，所以破壞大；而雲岡山體是砂岩，被鑿很容易碎裂，所以不遭人待見。因為缺憾，反得以保存；因為質優，反遭破壞。這是個哲學領域的問題。
佛像如此，石頭本身的命運也是如此。因為質優，遭修理；因為質劣，得以自然生長。哪個是真正的得天獨厚？米奇實在不好判斷。這樣高深的問題隻好留給蕭芍藥定奪。
不知道蕭芍藥將來看完龍門石窟後會不會原地去世，反正米奇是活著回來了，有點傻乎乎也與龍門石窟無關，純粹是娘胎裡帶來的。作為最普通、數量也最多的那種人，米奇有理由看什麼也看不明白看什麼也是白看。最近，蕭芍藥從山西五臺山回來，幾次和米奇說起心靈與雲朵的關繫，說起高9與普通9的不同，讓米奇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輩子什麼都做了，怎麼就沒燒過高9，這讓後代子女在春風得意成為極少數極輝煌的那種人或者那種石頭時上哪裡去尋緣由？於是米奇問蕭芍藥收不收徒弟，能不能把心靈感應什麼的傳授給米奇然後帶米奇去一座她熟悉並經過實踐檢驗特別靈驗的廟宇燒把高9。蕭芍藥說你省省吧，就你這種凡夫俗子，怎麼修煉也是白費。
省省就省省。
這正是：歲月悠悠，人世茫茫。有塊石頭，在山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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