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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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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尋夢



作者/倪匡/衛斯理傳奇/尋夢


故事簡介:

你相信一個「死人」會去拜訪「活人」嗎?一位神祕的訪客導致了著名政治家鮑伯爾的死亡,令人震驚是,這位神祕訪客在拜訪鮑伯爾時已經是個「死人」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此次,衛斯理將發揮驚人推理能力,揭發了一個隱藏在巫都教之後的陰謀‧‧‧‧


作者簡介:

在香港與台灣純以寫稿而致富的作家甚少,倪匡是其中之一。倪匡自稱是全世界寫漢字最多的人,因為他自進入文壇以來,迄今寫了三十年,一個星期寫足七天,每天寫數萬字。最令人稱奇的,是他可以寫三十年而靈感不斷、題材不盡,且是暢銷的保證。

出版界流傳一個笑話:即使倪匡寫的是無字天書,也會迅速售清。充其量下次購買倪匡的作品時,看清楚是不是無字天書續集罷了。

倪匡的廣泛興趣、過目不忘的本領,以及鍥而不捨的研究精神,使他所寫的各類作品深入人心。尤其他的科幻小說已成當代經典,結構嚴謹,馳情入幻,又帶啟發性,常使人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第一部 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
第二部 另一個角度看怪夢
第三部 前生的孽債
第四部 鍥而不捨尋找夢境
第五部 不是冤家不聚頭
第六部 熱戀
第七部 幾十年前的嚴重謀殺案
第八部 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第九部 人人都有前生糾纏
第十部 行為瘋狂再度殺人
最終部 事情終於發生了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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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


  楊立群感到極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決定的一項投資,在二十四小時後,看來十分愚蠢,一定要虧損﹔也不是因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為辦公室的冷氣不夠冷。令楊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個夢。

  每一個人都會做夢,楊立群也不例外,那本來不值得急躁。而且,楊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靜的頭腦,鎮定的氣質,敏銳的判斷力,豐富的學識,這一切,使得他的事業,在短短幾年之間就進入顛峰,而這時,他才不過三十六歲,高度商業化社會中的天之驕子,叱吒風雲,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會公眾欣羨的對象。要命的是那個夢﹗

  楊立群一直在受這個夢的困擾,這件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所以,他的女秘書拿著一疊要他簽字的文件走進來,忽然聽到他大喝一聲﹕『快出去﹗別來煩我﹗』時,嚇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楊立群甚至煩燥得不等女秘書拾起文件,就一疊聲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當女秘書慌忙退出去之際,楊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約會,不聽任何電話,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書睜大了眼,鼓起了勇氣﹕『董事長,上午你和......廖局長約會.......』

  楊立群整個人傾向前,像是要將女秘書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書奪門而逃,到了董事長室之外,仍然在喘氣,因為剛才楊立群的神態,實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態可怕,而且女秘書還可以肯定,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意外。和廖局長的約會,是二十多天之前訂下的,為了能和廖局長這樣對楊立群企業有直接影響力的官員會面,女秘書知道,楊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費了多少精神,這是近半年來,楊氏企業公司董事長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長楊立群卻吼叫著﹕『取消﹗』女秘書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長的命令。

  她決計想不到,楊立群如此失常,全是為了那個夢﹗

  楊立群是甚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這個夢,並不覺的有甚麼特別,醒來之後,夢境中的一切雖然記的極清楚,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做了夢之後,不應該保持這樣清醒的記憶,可是這個夢卻不同。

  楊立群在那個年紀的時候,除了那個夢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夢,別的夢,一醒來就忘記了,而這個夢,他卻記的十分清楚。

  正因為他將這個夢記得十分清楚,所以,當這個夢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現,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過這個夢。

  第一次和第二此相隔多久,楊立群也不記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過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樣的夢境,在夢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

  漸漸長大,同樣的夢,重複的次數,變的頻密。楊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當他十五歲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緻的禮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記簿,他就有了記日記的習慣。於是,重複一次那個夢,就記下來了,他發現,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進展為六次,接下來的十年,每個月一次,然後,情況變的更惡劣,同樣的夢,出現的次數更多,三十歲以後,幾乎每半個月一次,而近來,發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個星期一次,重複著同樣的夢境,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潰,尤其是這個夢的夢境,極不愉快,幾乎在童年時,第一次做了這個夢之後,楊立群就不願意再做同樣的夢。

  但是,近一個月來,情況更壞了,到最近一個星期,簡直已是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由於完全相同的夢境,幾乎每隔一晚就出現,以致楊立群有分裂成兩個人的感覺﹕白天,他是楊立群,而晚上,他卻變成另一個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楊立群又做了同樣的夢。

  前晚,楊立群在睡下去的時候,吞服了一顆安眠藥,同時他在想﹕今晚,應該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昨天才做過同樣的夢,今晚不應該再有同樣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樣的夢,已經夠壞了,不應該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當楊立群想到了這一點時,他甚至雙手合十,祈求讓他有一晚的喘氣。

  可是他最害怕出現的事,終於出現了。那個夢,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現的規律,變成每天晚上都出現。

  昨晚,當楊立群在那個夢中驚醒之際,他看了看床頭的鐘﹕凌晨四時十五分-多少年來,幾乎每一次夢醒的時間全一樣。楊立群滿身是汗,大口喘著氣,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邊翻了一個身,咕噥了一句﹕『又發甚麼神經病?』

  楊立群那時緊張到極點,一聽到他妻子那麼說,幾乎忍不住衝動,想一轉身,將雙手的十根手指,陷進他妻子的頸中,將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儘管他的身子發抖,雙手手指因為緊握而格格作響,他總算強忍了下來。從那時候起,他沒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煙。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開始變化,他盡量避免接觸他妻子的眼光,同時還必須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語,『包括甚麼人叫你想了一夜』之類。

  那令的楊立群的心情更加煩躁,所以當他來到辦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極限。當女秘書倉皇退出去之後,楊立群又喘了好一會氣,才漸漸鎮定下來。

  他的思緒集中在那個夢上。

  一般人做夢,絕少有同樣的夢境。而同樣的一個夢,一絲不變地每一次都出現,這更是絕少有的怪現象。他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埋怨自己,隔天出現這樣一個夢,就應該去找心理醫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決定,楊立群便鎮定了下來,他按下了對講機,聽到了女秘書猶有餘悸的聲音,吩咐道﹕『拿一本電話簿進來。』

  女秘書立刻戰戰兢兢拿了電話簿進來,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楊立群翻看電話簿中的醫生一欄,隨便找到一個心理分析醫生。

  楊立群真是隨便找的,在心理分析醫生的一欄中,至少有超過六十個人名,楊立群只是隨便找了一個。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醫生叫簡雲。然後,他就打了個電話,要求立刻見簡醫生。

  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楊立群找的心理醫生不是簡雲,我根本不會認識楊立群,也不會知道楊立群的怪夢,當然也不會有以後一連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楊立群偏偏找了簡雲。

  我本來也不認識簡雲,認識簡雲是最近的事-經過講起來相當有趣,但不屬於這個『尋夢』的故事——我認識了簡雲之後,由於我們對同一心理現像有興趣,所以才會經常在一起。

  我和簡雲都有興趣的問題是﹕男人進入中年時期之後,更年期的憂鬱,苦悶,是不是可以通過環境的轉變而消失。

  這本來是一個相當專門的心理學,生理學相聯結的研究課題。簡雲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沒有資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認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學上來說根本不存在,純碎是心理上的問題,而且還和慣性的優裕生活有關。簡雲表示不同意,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時間,在他的醫務所中,以"會診心理學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見他的求診者。

  這個研究課題相當沉悶,我只是說明,何以那天上午,當楊立群進來時,我會在心理分析專家簡雲的醫務所。

  楊立群的電話由護士接聽。那時,我和簡雲正在聆聽一個中年人說他和他的妻子在結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來越隔膜的情形,護士進來,低聲說道﹕『簡博士,有一位楊立群先生,說有十分緊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見你﹗』

  簡雲皺了皺眉。別以為心理病不會有甚麼急症,一個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就需要緊急診治,和身體受到嚴重創傷一樣。

  所以,簡雲向那個中年人暗示,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那個中年人又嘮嘮叨叨講了十來分鐘,才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離去。

  中年人離去之後,門鈴響,腳步聲傳來,護士開了門,楊立群走了進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楊立群。楊立群將上衣掛在臂彎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極。

  他高大,也可以說英俊,這時雙眼失神,而且滿面全是因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進門之後,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簡雲,想要開口,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這種情形,不必說心理分析醫生,就算一個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滿懷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幫助。

  簡雲先站了起來﹕『我是簡雲博士﹗』他有指著我﹕『這位是衛先生,是我的會診助手。』楊立群點著頭,伸手在臉上抹試著。

  這時,簡雲已從一個冰箱中取出了一條毛巾給他抹臉,我也倒了一杯冰涼的酒給他。

  楊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臉之後,神情鎮定了很多。簡雲請他在一張舒服的躺椅上躺下來。一般來說,來求教心理學醫生的人,都在這張躺椅上,將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可是楊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堅決不肯再躺下來。

  楊立群的年紀還輕,顯然未曾到達男性更年期的年齡,我雖然看出他的心境極不安,可是在這個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樣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興趣,所以我準備告辭了。

  簡雲正在向楊立群作例行的問話,楊立群的聲音很大﹕『別問這些,告訴我,是不是有人......』

  他說到這裡,喘起氣來,聲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個夢,夢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樣﹖』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心中『啊』地叫了一聲,立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我所以在忽然之間改變了主意,理由講起來相當複雜,以後我自然會詳細解釋。簡單地說,因為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向我問過同樣的話﹗

  我本已走向門口,這時,轉回身,在一張椅子上做了下來。

  簡雲皺了皺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邊眼睛,這兩下動作,全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的聲音聽來很誠懇。他道﹕『做同樣的夢的例子很多,不足為奇。』

  楊立群仍然喘著氣﹕『一生之中不斷作同樣的夢,最近發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都受同樣夢境的困擾,也不足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時候,我臉上的神情,一定驚訝之極。至於我何以會忽然大受驚動,原因是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有人像我說過幾乎同樣的話。

  我在震動了一下之後,看到簡雲又托了托眼鏡,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脫口道﹕『是的,可以說不足為奇,我知道有一個人,和你一樣﹗』

  楊立群立時向我望來,一臉困惑。簡雲也向我望來,有著責備的意味。我忙向簡雲作了個手勢,表示我不會再胡言亂語,由他去應付求診者。

  簡雲沉默了片刻,說道﹕『一般來說,夢境虛無縹緲,不至於給人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做同樣的夢,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現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現,那還不帶來心理上的困擾﹖』

  簡雲的聲音聽來很平靜﹕『聽你這樣說,在這個夢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楊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氣來,在他喘氣期間,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現十分厭惡、恐懼的神情,而且,連額上的青筋,也現了出來。

  他沒有直接回答,但等於已經回答了,在這個夢的夢境之中,他的遭遇,看來何止不愉快,簡直可怕。

  簡雲向楊立群作了個手勢﹕『將這個夢講出來,你心理的負擔會比較輕。』

  楊立群口唇掀動著,雙眼有點發直。

  簡雲用幾乎催眠師用的那種沉厚的聲調﹕『夢中的經歷,你一定記得﹖』

  楊立群的身子開始發抖,聲音聽來也十分乾澀﹕『記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

  簡雲又道﹕『你從來未曾對任何人講起這個夢嗎﹖』

  楊立群用同樣的聲調道﹕『是的。』

  簡雲道﹕『其實你早該對人說說你在夢中的遭遇。』

  楊立群的神情更苦澀﹕『那......有什麼用﹗』

  簡雲立時道說﹕『將這個夢當作秘密,就會時刻記住它,這或許就是重複同一個夢的原因。如果講出來,秘密一公開,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做同一個夢了。』楊立群『哦』一聲,神情像是有了點希望。看他的情形,給這個夢折磨的很慘。他又呆了一會,在簡雲的示意下,終於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簡雲才安靜的問﹕『夢一開始的時候,你是在.....』

  簡雲的引導起了作用,楊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條小路,路兩旁全是樹,那種樹,除了在夢境中之外,從來也沒有見過,那種樹........』

  簡雲聽到這裡,可能感到楊立群敘述這種樹的形狀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時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楊立群講下去。

  楊立群對那種樹,顯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從來未曾看到過那樣的樹,這一點,從他遲疑的形容詞中,可以聽的出來。

  他繼續道﹕『這種樹的的樹幹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樹幹上呈現一種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覺。樹葉是.......心形的,葉面綠色,可是當風吹過來時,葉底翻轉,卻是一種褐灰色。』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這是什麼樹,我一直不知道。』

  我聽到這裡,歎了一聲﹕『如果你肯花點時間,去查一查植物圖譜,你就可以發現,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在中國北部地區,幾乎隨處可見,那是白楊樹。』

  簡雲見我和楊立群討論起樹來,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因為他逼切需要楊立群講出他的夢境,一條小路有什麼樹,在心理分析專家看來,全然無關重要﹗

  他揚起手來,想阻止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可是我立時又將他揚起的手壓住。

  簡雲的神情極不耐煩,楊立群倒像很有興趣﹕『哦,那樣說,我做夢的所在地方,在中國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楊的分佈地區極廣,在歐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楊立群搖了搖頭,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國,一定是在中國。』

  簡雲催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道﹕『我在這樣一條兩邊全是樹的小徑上走著,心裡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夢裡為什麼會有那樣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個人................』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向我和簡雲兩人作了一個手勢,以加強語氣﹕『我在夢中見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夢中所做的一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始終迷迷糊糊。』

  簡云『嗯』的一聲﹕『很多夢境全是那樣,你剛才說,你在夢中急急趕路,是要去見一個人。』楊立群道﹕『好像是要見一個人。』

  簡雲沒說什麼,只是示意他再講下去。

  楊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是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貞節可風"四個字,是一座貞節牌坊,可能年代已很舊,牌坊的下半部,石頭剝蝕,長滿了青苔。穿過這座牌坊,我繼續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磚砌成的牆,不很高,牆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牆走,轉過牆角,有一扇門,看來是圍牆的後門。』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已經認不住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

  簡雲向我望來,現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你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

  我連忙吸了一口氣氣,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沒什麼,我很好。』

  楊立群顯然沒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繼續道﹕『那扇門,是木頭做的,很殘舊。門虛掩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那扇門的時候,心中會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一停,才又強調道﹕『每次我來到門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訴自己﹕不要推門進去,可是每一次,結果都推門進去﹗』

  簡雲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只是『嗯』的一聲。

  楊立群繼續道﹕『一推門進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許多東西,有的,像圓形的石頭,我知道那是一種古老的石磨,我還可以叫出另外一些東西的名稱來,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轆轤,有水桶。可是還有一點東西,我根本沒有見過,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我問道﹕『例如哪些東西﹖』

  楊立群用手比畫著﹕『有一個木架子,看來像是一個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許多倍的鞋楦子,裡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個牆角上。』

  我喉間發出『咯』的一聲,那是我突如其來吞下一口口水所發出來的聲音。

  簡雲說道﹕『別打斷敘述﹗』

  我立時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因為事情非常特殊。像楊先生剛才講的那個東西,你能知道是什麼嗎﹖』

  簡雲憤然道﹕『當然不知道,連楊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嗎﹖』

  我的回答,是出乎簡雲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時道﹕『是﹗我知道﹗』

  簡雲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楊立群也以同樣的眼光望來,我不自由住歎了一聲﹕『那是一具古老的搾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進槽去,將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黃豆,搾擠出油來。』

  楊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簡雲不住托眼鏡,一臉不相信的神色。

  楊立群反問我,說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詳細,何以你這樣肯定﹖』

  我道﹕『其間的緣故,我一定會對你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遲疑了片刻﹕『請問我這個夢,究竟代表了什麼﹖』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敘述完畢之前,我無法作結論。』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來像是一個後院,我一進了後門,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裝的是黃豆。』

  楊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給我踢了出來,我腳步不隱,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隻在地上的木輪,滾了出去,撞在前面的牆上,發出了一下聲響。』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樣。』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又道﹕『我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再向前走。圍牆內,是一座矮建築物,那建築物有一個相當大的磚砌成的煙囪。我來到牆前,站了一會,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還是繼續向前走,到了牆角,停了一停,轉過牆角,看到了一扇打開了的門,然後,我急急向門走去。』

  楊立群講到這裡的時候,簡雲和他,都沒有注意我的神情。我這時,只覺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涼意,直冒了起來。額頭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涼的。

  這時我的神情一定難看了極點,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當你走進門去的時候,你沒有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楊立群本來在躺著在說話,敘述他的夢境,我突如其來問的那句話,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樣,徒地坐起身來。

  當他坐起身來之後,他的手指著我發抖,神情像是見到了鬼怪﹕『你...........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簡雲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忍不住也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天,你們兩人,誰是求診的病人﹖』我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在繼續講下去,請講下去。』

  過了一會,楊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這個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個聲音叫的是﹕『小展﹗』,我並沒有停止,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就像門中走了進去。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十分異樣的氣味。』

  簡雲一聽到這裡,跿地站了起來﹕『我看不必再講下去了。』

  我忙道﹕『為什麼﹖』簡雲悻然道﹕『沒有人會在夢中聞到氣味的。』

  楊立群漲紅了臉﹕『我聞到,每次都聞到﹗』

  簡雲歎了一口氣﹕『那麼你說說,你聞到的是什麼氣味﹖』

  簡雲在這樣講的時候,語意之中,有著極其濃厚的諷刺意味在。

  我在這時,也盯著楊立群,想聽他的回答。

  楊立群的敘述,他在夢中的遭遇,已經引起我極度的興趣。或者說,不單是引起了興趣,簡直是一種極度的驚訝和詫異,詭秘怪異莫名。

  至於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會說明白。

  楊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我從來也沒有聞過這樣的怪味道。這種味道............』

  楊立群還沒有講完,簡雲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來﹕『你根本不可能聞到什麼氣味,那是你的幻覺﹗』

  楊立群立時漲紅了臉﹕『不是﹗因為那氣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卻沒有結果。』

  我作了一個手勢,不讓簡雲再吼叫下去,向楊立群道﹕『你當然無法弄清楚,現在要找一個發出這樣氣味的地方,至少在這個城市之中,根本沒可能。』

  簡雲聽得我這樣講,已經氣得出不了聲,楊立群則詫異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麼氣味﹖』

  我點頭道﹕『我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種氣味,是蒸熟了的黃豆,被放在壓搾的工具上,搾出油來之後,變成豆餅之際所發出來的一種生的豆油味道。』

  簡雲用手拍著額頭,拍得他的眼鏡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兩個瘋子,兩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楊立群卻被我的話震攝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對,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又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樣知道我的夢﹖怎知我在夢中走進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別緊張,說穿了十分簡單,因為有人和你一樣,也老做同一個夢,這個人向我敘述過夢境,在夢中,他就進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經進入的那一座﹗』楊立群的神情詫異更甚﹕『那個人.......那個人........』

  我道﹕『我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楊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還未曾開口,簡雲已經道﹕『兩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診所說瘋話﹖』

  我歎了一聲﹕『簡雲,你聽到的不是瘋話,而是任何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一種極其玄妙的靈異現象,你要用心捕捉楊先生說的每一個字。』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其嚴肅,簡雲呆了一呆,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不再驅逐我們。

  楊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夢境中,我是一個叫"小展"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這樣叫我。』

  他講到這裡,又苦笑了一下,道﹕『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小展是什麼樣子的,因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機會照鏡子。』

  楊立群又躺了下來﹕『我進去之後,看到裡面有三個人。三個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個還留著一蓬絡腮鬍子,看起來極其威武,這個大鬍子,坐在一個極大........極大的石磨上。對了,我進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邊的一個角落.............』他講著,揮了揮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邊,是一座灶,有好幾個灶口,灶上疊著相當大的蒸籠,也有極大的鍋,不過蒸籠東倒西歪。我進去的時候,一個廋長子,就不住將一個蒸籠蓋在手中拋上拋下。還有一個人衣服最整齊,穿著一件長衫,手上還拿著一根旱煙袋。』

  楊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這個旱煙袋十分長,足有一公尺長,絕對比人的手臂還要長,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長的旱煙袋,我也一直在懷疑,那麼長的旱煙袋,如何點煙的。』簡雲不耐煩道﹕『這好像可以慢慢討論。』

  我瞪了簡雲一眼,拍了一下楊立群的肩頭﹕『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叫人代點,一個是將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煙袋鍋上。』

  楊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

  簡雲又悶哼了一聲,我向簡雲道﹕『你要注意他的敘述。心理學家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楊立群先生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歷全然無關,他在夢境所看到的東西,有許多他根本未曾在現實生活中見過。』

  簡雲的神情帶著諷刺﹕『不單是東西,還有他從來也未曾聞到過的氣味﹗』

  我和楊立群都沒有理會他,楊立群續道﹕『我一進去,那個拿旱煙袋的人,就用他的煙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憤怒,坐在磨盤上的那個大鬍子也跳了下來,和那瘦長子一起,向我逼過來。』

  楊立群道﹕『我本來就十分害怕,到這時,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鬍子來到我身旁。拿旱煙袋的厲聲道﹕『小展,你想玩什麼花樣﹖為什麼那麼遲才來﹖在他喝問我的時候,大鬍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聽到這裡,徒地征了一征,簡雲也呆了一呆,跿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是,楊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敘述著他的夢境,期間未曾有間斷,我和簡雲的反應,也未曾打斷他的話頭。

  但是我卻必須在記述中將楊立群的話打斷了一下,那時,我和簡雲兩人,感到驚愕的理由一致﹕楊立群在講述夢境,不知由什麼時候起,口音起了相當大的變化。

  不但是他發出來的聲音,和他原來的聲音聽來有異,而且他所講的話,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語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這樣的一句話,而且還帶著濃重的山東南部山區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語,用他原來慣用的語言來說,應該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楊立群的這種轉變,顯然是出於自然,絕不是有心做作。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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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另一個角度看怪夢


  簡雲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他自然可以知道這種現象不平凡。這種現象,十分怪異﹕一個人不知覺在心理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簡雲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態,已不再那樣不耐煩,而變的十分凝重。

  楊立群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有任何異狀,只是自顧自在敘述﹕『拿煙袋的將煙袋鍋直伸到我的面前,裡面燒紅了的煙絲,在發出『滋滋』的聲響,幾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說出來,東西放在哪裡,我們五個人一起干的,你想一個人獨吞,辦不到﹗』我害怕到了極點﹕『我..........真的不想獨吞﹗要是我起過獨吞的念頭,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楊立群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轉動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氣。停了好一會兒,才道﹕『拿煙袋的像是不信,那個瘦長子,忽然一翻手,手裡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極鋒利,在蒸籠蓋上一劃,就劃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臉上比來比去..........』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動著,好像這時,真有一柄鋒利的小刀,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

  我和簡雲又互望了一點,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楊立群雙手掩住了臉﹕『我早已經說過,這夢境令人絕不愉快,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恐怖,他們,這瘦長子,拿煙袋和大鬍子,他們三人,一直在逼問我一些東西的下落,我卻不說..............』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願說,還是根本不知道﹖』

  楊立群放下了掩臉的雙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夢裡我是不肯說,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

  楊立群喘了幾口氣,聲音突然發起顛來﹕『接著,大鬍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長子用開始用刀柄打我的頭,拿煙袋的用膝蓋頂著我的小腹,他們痛打我,打我........』

  楊立群越是說,聲音越是發抖,神情也可怕之極,甚至額上也開始沁出汗來。

  簡雲忙道﹕『請鎮定一點,那不過是夢境﹗』

  簡雲連說了幾篇,楊立群才漸漸恢復了鎮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澀﹕『我應該告訴你們,每次夢醒後,我都感到被毆打的痛楚,而且這種痛楚,一次比一次強烈。昨天晚上在夢中被毆打,令我現在還感到痛。』

  簡雲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在夢中受到了毆打,會感到被毆打的痛楚,那毫無疑問,是十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楊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來,聲音有點斷續﹕『不過比起以後的發展來,受一頓打,不算什麼。』

  『他們打了又打,我不斷叫著。過了好一會,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煙袋的在我面前,大鬍子伸腳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們三個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殺我,我心中害怕之極。那拿煙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我還沒說話,大鬍子已經道﹕『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們成全你。』』"

  我忙揮了揮手,﹕『等等,楊先生。你敘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夢境中,他們對你所講的話,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麼意思﹖』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還是那種感覺,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被我打斷了話頭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煙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過你,他們兩個也不肯。明天這時候,我們仍舊在這裡會面。』

  『他話一講完,揮著煙袋,和瘦長子,大鬍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鬍子臨走的時候,神情仍然十分憤怒,在我腰眼裡踢了一腳。』

  楊立群說到這裡,伸手按向腰際,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腳。

  他這種樣子,看在我和簡雲的眼裡,有點駭然之感。恰好他向我們望來,發現了我們詫異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襯衣,露出他的腰際。我和簡雲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塊拳頭大小的暗紅色。

  一個人的肌膚上,有這樣的暗紅色,本來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暗紅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記,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又看到了這樣的一塊『胎記』,那卻令人感到極度的詭異。

  楊立群放下了襯衣,神情苦澀﹕『現在我還感到疼痛,我不知做過多少遍這個夢,在夢裡,我這個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尤甚。』

  簡雲吸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楊立群道﹕『簡醫師,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個夢,如何幹擾著我的生活﹖』簡雲苦笑了一下﹕『整個夢境,就是那樣﹖』

  楊立群搖頭道﹕『不,不止那樣,還有.............』

  簡雲已顯然對楊立群的夢感到極度的興趣,他說道﹕『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請你繼續說下去。』

  楊立群站了起來,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們三個人走了,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走了進來。』

  楊立群雙眼睜的很大,氣息急促,聲音異樣。這種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進來的那個人,對在夢境中的他來說,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極緊張。因為我曾在不久之前聽另一個人敘述夢境,夢境的經過,和楊立群所講的角度不同,但顯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說,楊立群所講的夢,我聽另一個人,從不同的角度敘述過。那另一個人的夢,和楊立群的夢是同一件事,不過在夢中,他和楊立群是不同的兩個人。

  這實在是極其怪異。而這時,我心情特別緊張,是由於我相信,那個走進來的人,就是曾向我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在夢中的身份。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那走進來的...........是一個女人﹖』

  楊立群的神情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一聽到我這樣問,他整個人彈跳了一下,吃驚地望著我,望了相當久,然後才道﹕『是的,一個女人﹗』

  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進來的那個女人,腳步很輕巧,我本來已因為身上的痛楚,幾乎昏了過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跿地一振,居然掙扎著坐了起來。她也疾步來到我的身前,俯身下來,摟住了我,我緊緊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簡云『嗯』的一聲﹕『她是你的夢中情人﹗』

  『夢中情人』這個詞,一般來說,不是這樣用法,但是簡雲這時用了這個詞,卻再恰當也沒有。在楊立群的夢境中,他是一個叫「小展」的人,而那個女人,照他的敘述,毫無疑問,是小展的情人。

  楊立群即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感到自己極愛她,肯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經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見到她,所以當她緊緊擁住我的時候,我向她斷續地說了一些話............』

  楊立群向我望來,神情迷惘﹕『我記得在夢中對這個女人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簡雲道﹕『你只管說。』

  楊立群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神情妖冶而動人,我在直覺上,好像她的年紀比我大。因為她一來到我的身邊,摟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撫我的頭髮,吻我的臉額,而且不斷在說﹕『小展,小展,難為你了﹗』我就說﹕『翠蓮........』

  楊立群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補充道﹕『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翠蓮,一定是,因為我自然而然這樣叫她。』

  我和簡雲點頭,表示明白。楊立群道﹕『我說﹕『翠蓮,我沒有說,他們毒打我,可是我沒有說,為了你,我不會對他們說﹗』翠蓮一面用手撫著我的臉,一面親著我﹕『你對我真好﹗』我忍住痛,掙扎著想去擁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說,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說。今天他們打你,明天他們可能真要殺人,你也不能說﹖』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楊立群發覺我的神態有異,向我望來,我怕他問我是不是知道他的夢境進展下去的結果,是以遍過了頭,不去看他。

  楊立群並沒有向我發問,只是說﹕『當時我說﹕『不會的,翠蓮,我答應過不說就不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為你死﹗』翠蓮歎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夢境中,我是一個那麼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簡雲互看了一眼,沒有表示什麼意見。

  楊立群的夢境,到了這時,已經漸漸明朗化了。在這個夢裡,一共有五個人,四男一女,四個男人是﹕拿旱煙袋的,大鬍子,瘦長子,小展﹔女的是翠蓮。這五個人,做了一件甚麼事,得到一些甚麼東西。這東西的收藏地點,只有小展知道,那三個男人逼小展講出來,而小展不肯講。小展不肯講的原因,是因為他曾答應過翠蓮不講。

  而小展愛著翠蓮,翠蓮令他著迷,他甚至肯為翠蓮去死﹗

  那個夢境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北方的一個鄉村,極可能是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的交界地區,具體的地點,是一座油坊。這的確是一個相當怪異的夢境。

  楊立群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翠蓮講完了她放心這句話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說的﹗你願意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會有人知道﹗』我仍然心頭極熱﹕『是真的﹗』翠蓮道﹕『那太好了﹗"這是我聽到她講的最後一句話。』

  簡雲吃驚道﹕『為什麼,那大鬍子又回來,將那個叫翠蓮的女子殺死了﹖』

  楊立群笑了幾下,笑聲苦澀之極﹕『不是,她一講完了這句話,我就覺得心口一涼,眼前一陣發黑,甚麼聲音也聽不到了,我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做這個夢的次數還沒如此頻密之際,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漸漸地,我卻知道了﹗』

  簡雲神情駭然﹕『這個女人........殺了你﹖』

  楊立群點頭道﹕『顯然是,夢到這裡為止,我醒來,而且,請你們看我左心口那個與生俱來的印記﹗』楊立群一面說著,一面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來。

  我和簡雲兩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約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間,有一道看來簡直就是刀痕的紅色印記,大約四公分長,很窄的一條。

  稍有常識的人,一看這個印記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鋒利的刀,從這個部位刺進去,被刺中的人,會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經死了。因為這個部位,恰好在心臟的正中。

  而楊立群在夢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楊立群的夢也醒了。當時,只有小展和翠蓮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麼,刺死小展的,當然是翠蓮﹗

  我和簡雲呆望著楊立群心口的紅記,半晌說不上話來。楊立群先開口﹕『看,是不是像極了一個刀痕﹖』

  簡云『嗯』的一聲﹕『太像了﹗你在夢境中,是死在一個你愛的女人手裡﹗』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是,這經歷,比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更令人不愉快。』

  簡雲挪了挪身子,接近楊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這個怪夢的騷擾,從來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楊立群道﹕『沒有﹗』

  簡雲問道﹕『你結了婚﹖婚姻生活怎麼樣﹖』

  楊立群道﹕『結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頓了頓﹕『從去年開始,婚姻生活就出現裂痕,到今天,幾乎已經完結,可是她不肯離婚。』

  簡雲又問﹕『你對妻子也沒有講過這個夢境﹖』

  楊立群搖頭道﹕『沒有,對你們,是我第一次對人講述﹗』

  簡雲作了一個手勢﹕『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壓力,使得你的夢出現次數更多。在夢境裡,你被一個你所愛的人殺死,這反映了你潛意識中,對愛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簡雲用標準的心理分析醫生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分析著楊立群的心理狀態,我在一旁聽著,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醫生,你別忘記,他這個夢,從小就做,夢境根本沒有改變。在他童年的時候,有什麼對愛情,婚姻的失望﹖』

  簡雲給我一番搶白,弄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不斷地托住他的眼鏡。

  我立時又道﹕『楊先生的夢,不能用尋常的道理來解釋,因為太奇怪,單是他一個人做這樣的夢,還不奇特,而是另外一個人,也做同樣的夢﹗』

  楊立群迫不及待﹕『請你快點告訴我詳細的情形﹗』

  我當然準備告訴楊立群詳細的情形,也好同時使簡雲知道,事情非比尋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問題那樣簡單。要說這另一個人,做同樣的夢,得從頭說起。

  劉麗玲是一個時裝模特兒,二十六歲,正是女人最動人的年齡。劉麗玲一直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她出生時,是一個可愛動人的小女嬰,長大了,是可愛動人的小女孩,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少女,然後是可愛動人的女人。

  劉麗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麗,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她懂的裝飾自己,也有很高的學歷,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體高和標準的三圍,更有著一雙罕見修長的腿。

  劉麗玲懂的許多現代的玩藝,音樂,文學修養也高,性情浪漫,喜愛鮮花和海水,活躍於時裝界,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維持自己的儀容整潔,永遠容光煥發。

  這樣的一個美女,佔盡了天地間的靈氣,也享盡了天地間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兒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榮。劉麗玲有兩個秘密。

  這兩個秘密,可以稱之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劉麗玲在十八歲那年,結過一次婚。那是一次極不愉快的婚姻,一時衝動,嫁給一個和她的性格,志趣,愛好全然不同的人。當時,幾乎沒有人不搖頭歎息,那個男人,甚至是樣子也極不起眼,接近猥瑣,連劉麗玲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和這樣的一個男人結婚。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胡協成。請記住這個名字和這樣一個窩囊到了任何女人無法忍受的男人,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他佔有一定的地位。

  這段不愉快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劉麗玲和胡協成分手。劉麗玲開始周遊列國,在世界各地環遊。

  一直經歷了四年的遊歷,她又回來了,在時裝界發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經歷,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動人,也增加了許多知識,至少在語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驚。知道劉麗玲在多年之前有過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並不多。

  幸運的是,在這兩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劉麗玲沒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數少女更好。曾經結過婚,是劉麗玲的小秘密。

  劉麗玲的大秘密是,她經年累夜,在有記憶的童年就開始,她不斷做同一個夢,而且,做同一個夢的次數,越來越是頻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場所出現,都像明星一般燦爛的女人,內心會受到這樣一個怪夢如此深刻的滋擾,這種滋擾,令她痛苦莫名。

  劉麗玲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她內心所受到的困擾和痛苦,一直到兩個月前,她才第一次對人說起,而聽眾只有兩個人﹕我和白素。

  劉麗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劉麗玲認識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帶她回家之前,我也沒有見過她,只是在報章,雜誌上,或是電視上看到過。她給我的印象,是極其能幹和神采飛揚的一個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當白素扶住她進來,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的一半,看到劉麗玲的時候,決沒有法子將她和平時的印象聯繫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認出白素扶進來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個哭泣著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緊緊抱住了白素,頭靠在白素的頸上,背部在不斷抽搐,淚水已經將白素的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進來,一面關上門。白素經常會做一點古哩古怪的事情,但是像這樣,扶著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回家來,倒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來﹕『沒見過人哭﹖』

  我忙道﹕『當然見過,這位是...........』

  我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腳步輕鬆地向下走來。當我走下樓梯之際,劉麗玲已經坐下來,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鎮定,不想再繼續哭泣。

  所以,當我向她走過去之際,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頭來。

  我嚇了一跳,因為她本來化著濃妝,因為流淚,化妝化了開來,整個臉,像是一幅七彩繽紛的印象派圖畫﹗

  她顯然也立時注意到我愕然吃驚的神情,立時轉過頭去,同時,以一種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種聲調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個大花臉了﹗』

  我聽出,她雖然盡一切的力量來表示輕鬆,可是這種情形,只是使人覺得她的心頭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劉麗玲開始用紙巾將她臉上的化妝品抹乾淨。五分鐘之後,她再轉過頭來向著我。我直到這時,才認出她是什麼人來。

  她仍然帶著淚痕,但是卻掩不住那股逼人而來的美麗。尤其是她那種傷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麗,看來驚心動魄。

  她向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衛先生,打擾你了。』

  我攤了攤手﹕『能有劉小姐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光臨,太榮幸了。』

  劉麗玲又勉強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別說客套話了。衛,麗玲有一個大麻煩,你要幫她。』

  白素說的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劉麗玲的這個『大麻煩』,如果她能單獨解決的話,她決不會帶劉麗玲來見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麼大麻煩,是白素無法單獨解決的話,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煩了。所以,殺那之間,我也不禁緊張起來,神情嚴肅﹕『什麼麻煩﹖我,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並沒有開口說話。看她異乎尋常的苦澀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開口說她的麻煩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劉麗玲﹕『她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皺起了眉。女人有時會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卻從來也不會﹗

  劉麗玲一直在做一個夢﹗

  這是什麼話﹖簡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個夢,那又算是什麼『大麻煩』﹖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應,只是『嗯』的一聲,接著,又『哦』了一聲﹕『她一直在做夢﹖』

  白素歎了一聲﹕『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複做一個同樣的夢。以前,大約每年一次,後來越來越頻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複一次。』

  在白素這樣講的時候,我發現劉麗玲緊咬住下唇,現出十分害怕,厭惡和痛苦交集的神情。我道﹕『劉小姐的夢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聲音﹕『為了這個夢,她快要精神崩潰了。』

  我向劉麗玲望去。她猶豫了一下﹕『這個夢極怪,在那個夢中,我是另外一個人。』

  人做夢,在夢裡是另外一個人,那有什麼稀奇﹖莊子在夢裡,甚至是一隻蝴蝶﹗

  『夢一開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邊,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劉麗玲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口井,唉,我該如何說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一口真正的井。』

  劉麗玲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過一口井。

  劉麗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這口井,有著一圈圍牆一樣的井.........圈﹖』

  我點頭道﹕『是的,或者叫井欄,不必去深究名稱了,你在井旁干什麼﹖』

  我本來還像加上一句﹕『不見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這句話卻被劉麗玲臉上那種深切的悲哀,打了回來,沒有說出口。

  劉麗玲的聲音中,充滿了悵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邊做什麼,我雙手按在井.........欄上,井欄上長滿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靜,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個倒影,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異特的裝扮。』她講到這裡,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來。

  照她的敘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夢中的她。

  我忙道﹕『裝扮是..........』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襖,中國式,可是她..........那個在井中水中倒影出來的女人,沒有將領子的扣子扣上,中國式的短襖,如果這樣穿法,很不莊重。』

  我笑了一下﹕『劉小姐,不必研究服裝怎麼穿法了,你所說的怪異,就是她的領子扣子沒有扣上﹖』

  劉麗玲忙道﹕『不,還有更怪的,她的頸上,有著幾道大約四公分長,半公分寬的紅印子﹗』

  劉麗玲說到這裡,抬起頭向我望來,臉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時,指著右額﹕『這裡,還貼了一種裝飾品,是一個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圓點.........』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響,站了起來,又立時做了下去。

  白素道﹕『聽出一點味道來了﹖』

  我點了點頭,事情是有點怪。劉麗玲在夢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個女人的這種外形,在劉麗玲這樣生活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怪異。但是對我來說,儘管劉麗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為想一想,就一點也不會覺得這個女人的造型怪異。

  那是很普通的一種造型,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北方,一般來說,有一種女人,被社會道德觀念和家庭婦女認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現在社會中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就喜歡作那樣的打扮﹕衣服的領扣不扣,露出頸來,而且在頸上,用瓦匙或是小錢,刮出幾道紅印,以增嬌媚。

  至於劉麗玲所說的﹕『一種裝飾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圓點』,老天,那是一塊小小的膏藥。

  這塊小小的膏藥貼上去的作用,並不是表示他們有病,只是一種裝模作樣的嬌態﹗我所以會驚訝地站起來又坐下,是因為真正覺得奇怪。劉麗玲不可能遇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這樣打扮的女人,早已經絕跡。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額﹕『你所說的那個圓點,是一塊膏藥。』

  劉麗玲道﹕『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什麼當我做夢,我對著井水的時候,我會見到這樣一個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這種造型,在以前,中國北方相當普遍,或許你是在甚麼電影裡見過,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你夢裡出現。』

  劉麗玲呆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但是也沒有和我爭辯,只是繼續道﹕『這個女人十分美麗,有一股濃艷的妖冶。這個女人............我應該說那是夢裡的我,當時從井中看著自己,心裡只覺得異常緊張,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決定。過了一會,我直起身來,用力踢開了井邊的一塊石頭,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條小路上,路兩旁全是農作物,路旁全是一種相當直的樹,樹葉的背面灰白色..........』白素補充了一句﹕『我看這種樹,一定是白楊。』

  我當時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並不認為路旁的樹是白楊還是榆樹有甚麼重要。但是在我聽到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講到了路旁的那種樹,我心中的吃驚,不必細說,各位也可以瞭解。

  劉麗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樹,我只是順手摘下了一片樹葉,放在口裡含著,繼續向前走,經過了一座相當高大的牌坊,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穿過牌坊的中間部分過去,而是繞過去,因為牌坊的旁邊,根本沒有路,我繞過去的時候,一腳踏在一個凹坑中,跌了一交,腳踝扭了一下,很痛.............』

  劉麗玲講到這裡,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樣的夢,醒來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過一交一樣,腳踝一直很痛。』

  劉麗玲的話,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聽著,因為這時,我心中在想著別的事,而且感到很吃驚。我做著手勢,吸引劉麗玲的注意,同時問﹕『那牌坊............上面應該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劉麗玲道﹕『有,上面是「貞節可風」四個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來,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裡很生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劉麗玲看到白素的手勢,揚了揚眉,表示詢問。我和白素,都假裝沒看到她的的這種詢問的神情。

  可能由於我們假裝得十分挫劣,所以給她看了出來。她用一種不滿的聲調道﹕『兩位,這個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

  白素忙道﹕『多謝你對我們的信任。』

  劉麗玲歎了一聲﹕『希望你們聽了之後,有甚麼意見,不要保留。』

  我道﹕『其實,也不是甚麼,根據中國鄉村的一種古老觀念,有一種女人,不能在貞節牌坊下面經過,如果這樣做的話,被記念的那個貞節的女子,會對她不利,你在夢裡,自然而然繞過去...........』

  劉麗玲不等我說完,就『啊』的一聲﹕『我明白了,在夢裡,在...........那個夢裡,我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我含糊其詞地道﹕『大抵是這樣。』

  劉麗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後來,還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這時,我對劉麗玲的夢,已經感到了極度的興趣。趁她敘述停頓,我過去倒了一杯酒給她。

  劉麗玲接過了酒杯來,她十分不安,有極度的困擾。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態,喝酒的動作,仍然維持著優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掙扎著起身,忍著腳脖拐上的疼痛.............』

  她講到這裡,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說甚麼﹖你剛才說甚麼﹖』

  劉麗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緊張,她又想不到甚麼地方說錯了話,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

  劉麗玲道﹕『我站起來,忍住腳踝上的疼痛.............』

  我搖頭道﹕『剛才,你不是這樣講。』

  劉麗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腳來,指著腳踝﹕『剛才,你稱這個部位叫甚麼﹖』

  劉麗玲側了頭,想了極短的時間,才『啊』的一聲﹕『是啊,剛才我不說『腳踝』,而說『腳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用這樣的一個詞,可以這樣叫﹖』我道﹕『這是中國北方的方言。你曾經學過這種語言﹖』

  劉麗玲搖頭道﹕『沒有,那有甚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麼關係,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來越緊張,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圍牆,走近去,看到牆腳處,有人影一閃,走在我前面。』

  劉麗玲道﹕『這時,我心中緊張到了極點,我連忙躲起來,躲在一叢矮樹的後面,那種矮樹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頭上被刺了一下.........』

  她講到這裡,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處,向我和白素望來,神情猶豫。

  在她講到那種灌木上有刺時,我已經知道那是荊棘樹。我『啊』地一聲,說道﹕『那是荊棘,給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劉麗玲的神情仍然很猶豫﹕『會留下一個............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為甚麼她要那麼問。我想了一想﹕『這要看被刺到甚麼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出現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來﹕『你在夢裡被刺了一下,不必擔心會留下疤痕。』

  劉麗玲歎了一口氣﹕『兩位,說起來你們或許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個疤痕。』我大聲道﹕『不可能﹗』

  這時,我已經被劉麗玲的敘述,帶進了迷幻境界,話講的極大聲,而且,現出了決不相信的神色。

  劉麗玲又歎了一聲。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淺米色的絲質襯衣,十分高貴。她解開襯衣扣子,我看到了那個『疤痕』。

  『疤痕』並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圍之上,肩頭之下,近胸處,就是她剛才指著的位置。其實,那也不算是甚麼疤痕,只是一個黑褐色的印記。劉麗玲是一個美人,肌膚白皙,這個印記,看來礙眼。

  她立時掩起了衣服,抬起頭,以一種微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時道﹕『這是胎記,每個人都會有,不足為奇。』

  劉麗玲道﹕『恰好生在我夢裡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你倒果為因了﹗正因為你從小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記,所以你才會在夢中,恰好就在個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劉麗玲的反應,和上次一樣,仍是搖著頭,不接受我的解釋,可是又不說甚麼。

  白素輕輕咳了一下﹕『看起來,那個印記,真像是尖刺刺出來的。』

  劉麗玲苦笑著﹕『當時我也不覺得痛,可能因為太緊張,我只是順手從腋下抽出了一條花手巾,將手巾放進衣服,掩住了傷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個人,轉過了牆腳,我就立刻離開了藏身的矮樹叢,走向前去。』

  我用心聽著,同時留意劉麗玲臉上神情的變化。我發現她越說越緊張,像是真的一樣。她的雙手緊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發抖。


獻花 x0 回到頂端 [2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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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前生的孽債


  在那一殺間,我想到了許多精神病上的名詞,如『精神分裂』、『雙重性格』之類。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領,只得聽她繼續講下去。
  劉麗玲又道﹕『我來到牆角處,探頭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在一扇半開的木門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去,那是一個小伙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有點楞頭楞腦,傻不裡機的.........』

  她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重複地說道﹕『傻不裡機,傻不裡機..........』

  我道﹕『這是北方話,形容一個人,有點傻氣。』

  劉麗玲的神情迷惘,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形容詞。我突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想到劉麗玲在夢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時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點『傻不裡機』,所以她才會自然而然講了出來。

  可是,為什麼劉麗玲在夢中會用一種她平時絕不熟悉的語言﹖這真的有點怪不可言。

  劉麗玲又喝了一口酒,轉著酒杯﹕『那小伙子終於走了進去。他一進了門,我就急急跟了進去,在門口,我停了下來,向內看。門內是一個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我作了個手勢﹕『例如甚麼﹖』

  劉麗玲皺起了眉,道﹕『很難形容,有的,是圓形的大石頭,有的是一個個草織成的袋子,裡面放著東西,還有一個是木槽.........』

  劉麗玲順手移過一張紙來,取出筆,在紙上畫著那種『木槽』的形狀。

  (我在聽楊立群敘述他的夢境時,一提起那種木槽,我就告訴他,那時一種古老的油坊之中,用來搾油的一種工具。但當時,即時劉麗玲畫出來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麼。直到她再向下講,使我知道她在一個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麼。)

  (各位現在一定也已經明白,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是同樣的一件事,經由兩個人由不同的角度來體驗。)

  (我在聽楊立群講到一小半的時候,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一個夢境,兩個人的夢境,竟像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分別由兩個人自不同的角度來體驗,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稱第一。)(所以,我聽楊立群講述的時候,心中驚駭莫名,舉止失常。)

  當時,我和白素看著劉麗玲畫出來的木槽,都沒用甚麼話好說,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那是甚麼。

  劉麗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棟矮建築物,可是有一個極大的煙囪。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個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滾出許多豆子來,當時,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聲。』

  我聽到這裡,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等一等,你叫他﹖』劉麗玲點著頭。

  我道﹕『你.........認識他﹖』

  劉麗玲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這種感覺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卻能叫他。』我問道﹕『你叫他甚麼﹖』

  劉麗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這是甚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小子姓展﹖』劉麗玲道﹕『姓展﹖有人姓這種姓﹖』

  我道﹕『當然有,七俠五義中的主要人物,南俠展昭,就姓展,在山東省,那是一個相當普通的姓氏,是一個大族。』

  劉麗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聲,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覺得不應該叫他,便縮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頭看了一看,就走進了建築物之中,而我,則伸手緊按自己的腰間.........』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間,劉麗玲現出十分難以形容的古怪神情來﹕『我的腰際,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寬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她講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氣息急促起來﹕『感覺太真實,一想起來就害怕。』

  我道﹕『這真是一個怪夢,怎麼夢中的一切,記得那麼詳細﹖』

  劉麗玲道﹕『我重複做了數百次,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素歎了一聲,充滿了同情。

  我第一次聽一個人敘述她做了幾百次的一個夢,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過一本書,或是電影,書或電影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所致。

  劉麗玲講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鋒利的刀身時,身子微微發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氣,神情極是緊張。

  為了使氣氛輕鬆一點,我道﹕『你在夢中帶著一柄刀干甚麼﹖在夢中,你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女俠﹖』

  劉麗玲非但一點也不欣賞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在說甚麼,也有疑問。她自顧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際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這柄刀,來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麼事,我在那時,還說不上來。雖然............雖然.......』

  她講到這裡,聲音變的更顫抖,人也抖的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甚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歎了一聲,喃喃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動了一下,抬起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聲。』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牆站著,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呼喝聲,那個小伙子則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可是聽到那小伙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聽到這裡,歎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在夢裡,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甚麼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甚麼要這麼做,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甚麼會有著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了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裡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蓆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那三個人......』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歎了一聲﹕『這三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大鬍子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甚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真的可怕之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裡,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甚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鬍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拿旱煙袋的悶哼了一聲﹕『不知躲在那裡,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聽到這裡,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絕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出來的。』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嗎﹖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鬍子惡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裡磨碎了搾油,他奶奶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牆,我才連忙走進那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歎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有異性追求我。』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突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歎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裡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裡,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裡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義﹗

  劉麗玲又歎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在夢裡,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緊張,連自己也不知講了甚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歎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講到最後的一句話的時候,劉麗玲的聲音,逼尖了喉嚨叫出來。聽了之後,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道﹕『劉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講。』

  劉麗玲喘著氣﹕『快完了,那個夢快完了。我一刀刺了進去,小展他.......雙眼立時變的靜止,可是還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臉上的神情,根本來不及變化,就已經死了,可是在臨死之前,他的眼神卻起了變化,他盯著我,還是那一雙眼睛,在一殺那之前,這雙眼還讓我感到這個人毫無保留地愛我,可是在那時,這雙眼睛中的神情,卻充滿了怨恨,憐憫,悲苦..........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劉麗玲用雙手掩住了臉,嗚咽地抽噎起來,全身都在發抖。我忙道﹕『好了,一般來說,惡夢總是在最可怕的時候停止,你的夢也該醒了﹖』

  劉麗玲仍在抽噎著,一直過了三四分鐘,她才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滿面淚痕﹕『是的,在夢裡,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可是這還不是這個夢最可怕的部分。這個夢..........』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這個夢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進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一直印在我腦中,到後來,每次夢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睜得極大,可是我卻一樣可以看到有一雙充滿了這種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後來,根本不敢熄燈睡覺。可是情形越來越嚴重,甚至我一閉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這樣的眼光在看我。』

  劉麗玲一面講,一面哭著,神情極度張惶無依。我歎了一聲﹕『劉小姐,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讓一個夢這樣困擾你﹖』

  劉麗玲揚了揚頭,現出了一種看來比較堅強的神情來﹕『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對於劉麗玲這樣的指責,我倒也無從反駁起,因為做這樣的夢的並不是我,我當然不會明白做夢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為看情形,劉麗玲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她外表看來美麗、堅強、成功,事實上,她的內心,空虛莫名,心靈無所歸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是我當時的結論,我不是醫生,當然也不能幫她甚麼,只是說了一連串空泛的安慰話,而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劉麗玲不斷搖頭,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呵欠,劉麗玲站了起來,她臉上的淚痕也乾了,告辭離去,白素送她出門,我自己上了樓。

  白素很快就回來了,我正準備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將我拉了起來﹕『你不覺得劉麗玲的夢很怪嗎﹖』

  我悶哼了一聲﹕『在大都市中享受優裕生活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怪夢。』

  白素手托著下頦﹕『我倒不這樣想,她一直不斷做同樣的夢,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來﹕『有原因﹖甚麼原因﹖那是一種預兆,一種預感,表示她日後真會殺死一個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惱怒﹕『我發現你根本沒有用心聽她敘述。』

  我立時抗議﹕『當然我聽的很仔細。』

  白素道﹕『如果你聽仔細,你就不會說那是她的一種預感,你會留意到,在她夢境中出現的人物和事情,是過去,相當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聲﹕『是麼﹖那又表示甚麼﹖表示她殺過一個人﹖』

  白素卻十分嚴肅﹕『我想是這樣,她真的曾經殺過一個人﹗』

  我實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麼正經,以致當我笑到一半的時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嚴肅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間,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是電極一樣,令我全身發麻,殺那之間,不但笑不出,連話也講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極,白素也望著我,過了好一回兒,她才道﹕『你也想到了﹖』我喃喃地道﹕『原來........原來你已經想到了。』

  白素說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覺得極度的緊張,張開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小心地選擇著字眼﹕『你的意思,劉麗玲的夢,是她曾經有過的經歷﹖』

  白素點著頭,以鼓勵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繼續講下去。我又吸了幾口氣﹕『這種經歷,其實也不是發生在劉麗玲身上的,而是發生在一個叫翠蓮的女人身上,而這個翠蓮,有可能是劉麗玲的........是劉麗玲的........』

  我重複了兩次,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講完。白素歎了一聲﹕『這兩個字,不見得那麼難說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個叫翠蓮的女人,是劉麗玲的前生。』

  我所遲疑著講不出口來的那兩個字,就是『前生』。一個人有前生,這是由來以久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說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肉體消滅,靈魂不滅,找到新的肉體,又開始人的生活,那麼,上一次的生活,就稱之為『前生』。

  雖然這種說法由來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過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學或靈魂學範疇之內。近年來,有不少學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過根據當事人敘述的一些記錄。譬如說,英國就有一個婦女,進入法國一個宮廷的後花園,感到自己到過這地方,而在經過了催眠之後,她說出,她是千年前的一個宮女,甚至完全可以記得當時的宮廷生活,等等。這種例子相當多,根據這種例子出版的書,也有好幾十種。

  那只不過是一種記錄,由人講出來,問題就很多﹕講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內﹖是不是人的潛意識作用﹖等等問題,都使得『前生』這件事,不能有結論。

  當然有很多人,包括許多著名學者在內,已經十分肯定人有前生,靈魂不滅。我絕想不到,聽一個人說他的夢境,結果竟然會牽涉到這樣玄妙的問題。

  一個人,和他的前生,這種屬於靈異世界的事,給人的感覺,極其奇妙,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發怔,笑了一下﹕『你為什麼這樣緊張﹖像劉麗玲這樣的例子,雖然還未曾有過記錄,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經歷,她前生,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根據她這個夢來看,這個翠蓮,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甚至殺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更玄妙的問題﹕『那難道劉麗玲要對她前生的行為負責﹖』白素想了片刻﹕『這不是負責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而是.........』

  白素皺著眉。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措詞才恰當。我道﹕『你想說什麼﹖還債﹖報應﹖孽債﹖』

  白素跿地一揚手﹕『孽債這個名詞比較適合。她前生殺了一個人,這個人臨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夢中不斷出現,這正是一種債項。她用她今生的痛苦,來賞還她前生的孽債。』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說越玄了。如果是這樣,我們根本無法幫助她。』

  白素攤開手﹕『我沒有說過可以幫助她,只是要將她心中的痛苦講出來,或許,她不會再做這個夢』。

  劉麗玲是不是還在做那個夢,我不知道,因為事後,白素沒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沒有再帶她回來。

  一直到我遇到楊立群之前,對於劉麗玲的夢是她前生經歷,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在這期間,我和幾個朋友討論過,意見很不一致。

  在聽了楊立群的敘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楊立群的夢,和劉麗玲的夢,顯然有著聯繫。楊立群在夢中,是一個叫小展的年輕人,被殺。劉麗玲在夢中,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殺人。

  他們兩人,各自做各自的夢,可是兩個人的夢,是同一回事﹗

  由於這一點,甚麼『日有所思』,甚麼『潛意識』等等的解釋,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釋是﹕那是他們兩人前生的經歷﹗

  所以,我當在聽楊立群敘述之際,心中驚駭,等到楊立群講完,我就講劉麗玲的夢講了出來。

  我只講到一半的時候,心理學家簡雲已經目瞪口呆,楊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講完,楊立群的臉色灰敗,他用呻吟一樣的聲音道﹕『衛先生,這.....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我歎了一口氣,先不發表我的意見,而向簡雲望去,想聽聽他這個心理學專家的意見。

  簡雲皺著眉,來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確知衛斯理的為人,一定以為他在說謊。』我沒好氣地道﹕『謝謝你,我們,現在,要聽你這個專家的意見。』

  簡雲道﹕『除非,真有他們兩人夢境中經歷的那段事發生過。』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又怎樣﹖』

  簡雲無目的的揮著手﹕『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我想,那件事,發生在相當久之前,當時的那幾個人..........小展........翠蓮甚麼的,一定早已經死了.......』

  楊立群有點不耐煩﹕『你究竟想說甚麼﹖請痛快說出來,小展當然死了,叫人殺死的。』簡雲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學著,認為靈魂不滅,會轉世投胎...........』

  簡雲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像是作為一個專家,突然這樣講,非常有失身份,連臉都紅了起來。

  楊立群相當敏感,立時『啊』地一聲﹕『難道這是我.........前生的事﹖』

  簡雲的神情更是尷尬忸怩,好像是在課室中答錯了問題的學生。我立時道﹕『可能是﹗』

  楊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我前生被一個女人殺死﹗』他講到這裡,突然一本正經向我望來﹕『衛先生,那個對你講述夢境的另一個人是甚麼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殺過我,我今生應該可以找他報仇﹖』

  楊立群看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可是我卻說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而且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在這裡,必須說明一下,由於當日在聽了劉麗玲的敘述後,我和白素曾討論到『果報』,『孽債』等問題。所以,我在向楊立群和簡雲講及劉麗玲的夢時,根本沒有說到劉麗玲的名字,甚至也沒有說明這個做夢的人是男,是女。

  本來,我真的準備介紹楊立群和劉麗玲認識,因為他們兩人的夢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認前生,在前生,他們一個是殺人兇手,另一個是被害者,這極有趣。

  可是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法,我卻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人世間的恩怨本來已經夠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積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劉麗玲感到小展臨死時的眼光一直在向她報復,楊立群又這樣講,這使我在殺那間,完全打消了讓他們兩人見面的意圖。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認為你和那個人見了面後,會有甚麼好處。』

  楊立群卻堅持著﹕『當然有好處,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這個奇特的夢境,因為我們兩人,都對這個夢那麼熟,這一定很有趣。』

  我還是搖著頭,楊立群叫了起來﹕『你答應過,介紹這個人給我認識』。

  我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是,我答應過,但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楊立群盯著我﹕『為了甚麼﹖』

  我很難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攤了攤手﹕『我不想回答。』

  楊立群徒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見到這個人,就回刺他一刀,將他刺死。』

  我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說,不禁乾笑了一聲。

  我雖然不是怕他見到了劉麗玲之後刺她一刀,但總也有點類似的擔心。

  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一直受這個夢的困擾,你來看簡博士,目的是想減輕精神上的負擔,我相信現在一定減輕........』

  楊立群一揮手,粗暴地打斷我的話題﹕『不,更嚴重。你不知道做這個夢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殺我的人——─』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神情極其古怪,是他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那種樣子。簡雲和我,自然更加吃驚,一起望定了他。

  楊立群當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並不想報仇,只是想減少痛苦。』

  我吸了口氣﹕『在夢中你捱的那一刀,並沒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個人打。』

  楊立群低下了頭,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歎了一聲﹕『不﹗剛才我向你們講述夢境,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中刀之後,並不是立刻就死,而是還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清醒————』

  楊立群講到這裡,不由自主,發出一下類似抽搐的聲音。這種聲音起自他的喉間,他的喉結,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動。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湧了上來,在他的喉際打轉,情景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我和簡雲屏住了氣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氣,竟難以講下去。我不禁歎了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個在夢中殺你的人,感到你臨死之前的眼光,極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懷恨。』

  楊立群等我講完,才道﹕『是的,在那一殺那之間,我心中的痛苦,憤恨,真是難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果我死了之後變成鬼,一定要是一個厲鬼,要加十倍的殘忍,向殺我的人報仇﹗我.......是那麼的愛她,那麼信任她,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殺了我。』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到後來,他額上的青筋,現得老高,汗珠比豆還大,一滴一滴,向下滴來。他才進醫務所來的時候,情形已經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際比較,他才進來時,再正常不過。

  簡雲很害怕,當楊立群越講越激動,站起來揮著手,咬牙切齒時,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對頭,如果楊立群再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形下講話,他會產生嚴重的精神分裂,以為自己真是『小展』。這種情形必須制止,是以我走過去,抓住了他揮動的手臂。

  我抓的極用力,可以使一個人產生相當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覺中驚醒。可是,我卻意料不到,楊立群的反應,竟是如此奇特。

  他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跿地叫了起來,聲音尖銳,慘厲。而且,他的口音也變了。他叫道﹕『我不怕,你們再打我,我還是說不知道﹗』

  簡雲在一旁,不由自主,發出一下呻吟聲。我也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鬆開了手。楊立群連推了幾步,跌倒在地。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著,劇烈發抖。

  他那時的姿態,怪異到極點。我立時想到,『小展』被那旱煙袋,瘦長子和大鬍子圍毆,可能就用這個姿勢來保護他自己。

  楊立群的夢,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經歷,也只不過一直在他夢中出現,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擾。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楊立群,決不是夢中的『小展』。可是這時候,『小展』不但進入他的夢,而且,還進入了他的現實生活。

  他蜷縮著,抽噎著,尖聲用那種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楊立群,活脫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體生寒。簡雲手足無措,我雖然比較鎮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楊立群的身子越縮越緊,叫聲越來越淒厲,每一下叫聲之中,都充滿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極度的創傷,任何人都無法發出那麼痛苦的叫聲。

  我看這樣下去,決不是辦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楊立群並沒有抗拒,立時給拉了起來,和我面對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雙眼接觸,心就不禁怦怦亂跳,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紅絲,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種痛苦,怨恨,難以形容。我雖然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這種眼神,還是嚇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楊先生﹗』

  可是楊立群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他的聲音在殺那之間,變得極嘶啞﹕『為甚麼﹖翠蓮,我那麼愛你,肯為你做任何事,你為甚麼..........﹖』

  他突然講出這樣的話來,更令我駭然。


獻花 x0 回到頂端 [3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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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鍥而不捨尋找夢境


  楊立群已經極不正常,我揚起手來,準備重重地打他一個耳光。

  通常,人如果極度混亂,一個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簡雲就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小展,你愛翠蓮,肯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聽到簡雲叫楊立群為『小展』,而且這樣問,已經知道他的用意。

  簡雲是心理學專家,他看出楊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誘導他,使他逐漸恢復正常。

  我明白了這一點,後退了一步。簡雲站在楊立群的對面,又將剛才的問題,細問了一遍。

  楊立群立時嗚咽了起來﹕『是的,是的。』

  簡雲又道﹕『你太愛她了﹗願為她做任何事,甚至願為她死﹖』

  楊立群繼續嗚咽道﹕『是.......』

  簡雲大喝一聲﹕『小展,既然這樣,你死了,還有甚麼可以記恨﹗你願意為她而死,你自己願意,還怨甚麼﹖』

  楊立群被簡雲一喝,跿地怔了一怔,現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這種神情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他跿地又啞著聲叫了起來﹕『我願意為她死,可是......可是....她殺我.....她殺我﹗那不同.....她殺我,我那麼愛她,可是她心裡沒有我。她心裡,我還不如一條狗,我....我...』

  楊立群嘶聲力歇地叫,簡雲又開始手足無措。我也發現,心理學專家的辦法,無法在楊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試一試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了手,一聲大喝,出手快如閃電,手才揚起,『啪』的一聲,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楊立群的右臉之間,傳了出來。

  那耳光打得重,楊立群跿地側向一邊,撞在一張旋轉椅上。挨住了那張椅子,椅子轉動,他也隨著轉動。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聲,跌倒在地,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出,昏了過去。

  簡雲嚇了一大跳﹕『你將他打昏了﹗』我瞪了簡雲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簡雲歎了一聲,拿起一大瓶冷水來,我忙攔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來之後,仍然像剛才的樣子,我們怎麼辦﹖』簡雲苦笑了一下﹕『剛才,他簡直將自己當成了夢中的小展,這是嚴重的精神分裂,必須由精神病專家來治療。』我苦笑了一下,的確,如果楊立群醒來之後,和剛才一樣,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瘋子,自然只好送進瘋人院去﹗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個人,如果被一個不斷重複的怪夢弄瘋,那多可怕﹗我沒有再說甚麼,向簡雲做了一個手勢,簡雲將一大瓶冷水,向楊立群的頭上,直淋了下去。楊立群慢慢睜開眼來,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剛才完全兩樣﹗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將他拉了起來。他一面抹著臉上的汗珠,一面問﹕『發生了甚麼事﹖』簡雲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簡雲的意思﹕『沒有甚麼,你突然昏了過去,可能精神太緊張,我們用水將你淋醒了過來。』

  楊立群的神情,極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臉,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邊臉,已經紅腫了起來,當然會感到疼痛。

  他一疊聲追問道﹕『有人打我﹗為甚麼﹖』

  我和簡雲互望了一眼。剛才『化身』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這倒有點像是俗稱『鬼上身』的靈魂附體。可是楊立群的情形,堪稱特別之極,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說,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經歷,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現﹗(如果承認楊立群的夢境,是他前生的經歷)我忙道﹕『楊先生,沒人打你,你跌倒的時候,臉撞在桌子上。你突然昏了過去,我們都來不及扶你,真對不起﹗』

  楊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聰明,看得出如果追問下去,我們也決計不會再說甚麼,是以他索性不再問,只是道﹕『我這個夢,是我前生的經歷﹖』

  我這時,十分後悔將劉麗玲的夢講給他聽。如果我沒有說甚麼,就可以用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這件事而令楊立群信服。這時,如何解釋同一事故,在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夢中出現﹖我想了一想﹕『可以這樣假定。』

  楊立群『哦』地一聲﹕『這樣說來,在若干年前,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在中國北方的一個油坊之中,一個叫『小展』的人,曾被三個人毒打,而且被一個他所愛的女人殺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

  楊立群立時反駁﹕『不是理論上,是實際上,應該如此。』

  我做了一個隨便他怎麼說的手勢﹕『不過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楊立群反應理智﹕『是的,先必須肯定有前生。』他講到這裡,頓了頓﹕『其實,在邏輯上,可以反證。』

  我怔了一證﹕『甚麼意思﹖』

  楊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相反的,如果證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個油坊,真有這樣的事發生過,那就可以證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兩聲,打了幾個『哈哈』﹕『你別開玩笑了,你怎麼能證明若干年前,在一個油坊中發生過那樣的事﹖』

  楊立群沒有答覆我這個問題,只是緊抿著嘴,不出聲。過了一會,他才道﹕『衛先生,謝謝你告訴我另一個人的夢。雖然你不肯講出這個人的身份名字來,但至少我知道,曾殺了我前生的人,現在還在。』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禁又驚又怒﹕『楊先生,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楊立群道﹕『我只不過指出一個事實。』

  當時,我怒氣上湧,真想再重重地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動手,只是道﹕『你這樣說,全然不符合事實,殺小展的女人,早已經死了。』

  楊立群道﹕『可是她卻投生了﹗』

  我大聲道:『那又怎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楊立群用一種詭異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個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記憶,那個人有翠蓮的回憶,交集在一起,事情並沒有完。』

  我本來還想講甚麼,但是繼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費唇舌。

  首先,他無法證明若干年前中國北方的一個小油坊中發生過甚麼事。就算證明了,他也無法知道劉麗玲是有另一個夢的人。

  可是,他詭異無比的神情,令我有異樣的感覺,我道﹕『楊先生,你現在日子過的很好,事業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個鄉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生的事﹖』

  楊立群脫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聲道﹕『我的生活一點也不好,我一點也不快樂。不將這個夢境中的一切清楚,這一輩子,也決不會有快樂,你再勸我都沒用﹗』

  我見他固執到這種地步,自然沒有甚麼可說,只好攤了攤手。

  我道﹕『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決計無法在我這裡得到那個人的消息。』

  楊立群聽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楊立群才道﹕『好。』他講了一句『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到時再說。』

  我不明白他『到時再說』是甚麼意思。而楊立群卻已經轉過身去,和簡雲握了握手﹕『謝謝你,我真是不虛此行,在衛先生的敘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夢境,原來還有這樣超特的意義。』

  我啼笑皆非﹕『也沒有甚麼特別意義,我勸你不必為這個夢傷腦筋。』

  楊立群又發出了詭異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應該怎麼做﹗』他說著,逕自向門口走去,簡雲替他開了門,楊立群將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簡雲關好門,背靠在門上,向我望來。我聳了聳肩﹕『我們盡了責,他來的時候,精神異長緊張沮喪,走的時候卻充滿了信心。』簡雲不住托著他的眼鏡,來回渡了幾步﹕『你不應該將另一個人的夢,講給他聽。』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兩個月前,聽到過這樣的一個夢,今天又聽到楊立群的敘述,你會怎樣﹖能忍得住不講﹖誰回想到他竟然這樣神經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簡雲又來回渡了幾步﹕『看他剛才昏過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萬不能讓他知道另一個人是甚麼人。』

  我道﹕『放心,他不會在我這裡得到消息。』

  簡雲道﹕『別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對白素一說,白素自然也不會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劉麗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對我和白素講了她的夢境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倒大可以不必擔心楊立群會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別人也不會知道﹗』

  簡雲搓了搓手﹕『那樣,或許比較好點。』

  我忍不住問道﹕『你究竟在怕甚麼﹖』

  簡雲神情苦澀﹕『很難說,整間事情,詭異到這種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發生。』

  他講了之後,過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問來﹕『衛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甚麼人﹖』

  我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問,問得無名火冒三千丈,立時沒好氣地大聲道﹕『誰知道,或許就是那個絡腮鬍子,再不,就是那個拿旱煙袋的﹗』

  簡雲連連揮手﹕『別開這個玩笑。』

  我因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見面,告訴她會晤楊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簡雲的醫務所多逗留,告辭離去。

  一回到家裡,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來,然後,原原本本將楊立群講述的一切,複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當她在聽人敘述一件事之際,絕少在中間打岔。等到我講完,我已經從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極度的興趣。可是,她卻說道﹕『你不該將劉麗玲的夢講出來。』

  我呆了一呆,簡雲曾經這樣說過,白素又這樣說,我只不過呆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你是怕楊立群去對付劉麗玲﹖』

  白素的語氣,和簡雲一樣﹕『誰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們不必瞎擔心了﹗』

  白素又發了一會怔,也沒有再說甚麼。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斷地討論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還曾特地去接近劉麗玲,可是幾天之後,她就放棄了。因為劉麗玲非但絕口不提及她的夢,而且還有意疏遠白素。看來她對於自己曾向我們講述她的夢,表示相當後悔。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進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漸漸淡了下來。一直到我和簡雲研究的課題,告了一個段落,也未曾再見過楊立群出現在簡雲的醫務所。

  大約是我和楊立群見面之後的一個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電話。

  小郭,本來是我進出口公司中的一個職員,後來開設了一傢俬家偵探社,早幾年,已經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偵探事務所,早已裝上了電腦,事業發展得極理想,已經是他這一行中的權威了。人一當了權威,總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來,我和他的聯絡也逐漸減少了。他忽然會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古怪的司發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歡古怪事情的。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他權威的聲音,道﹕『我的偵探社,接到了一宗奇異之極的委託﹗』

  我『哦』地一聲,道﹕『要你查什麼﹖』

  小郭道﹕『一件謀殺案﹗』

  我立時道﹕『謀殺案不是私家偵探的業務範圍,你還是多替有錢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婦好﹗』小郭給我說得連權威的聲音也變得狼狽起來,說道﹕『別取笑我,這件謀殺案,是發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點生氣道﹕『要查什麼﹖』

  小郭道﹕『這還不算奇,奇怪的事,還在後面。不單不知道謀殺案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兩聲,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點也沒有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謀殺案,時間、地點全是不可或缺的線索,如果連這點線索都沒有,又怎麼知道會有這樣的一件謀殺案﹖

  小郭忙道﹕『你聽我說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兇手的名字。甚至那還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種稱呼。』

  我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聽他講下去。小郭道﹕『那件謀殺案中的死者,叫作『小展』。』

  我一聽到這裡,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給我突如其來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道﹕『你怎麼了﹖』

  我笑道﹕『沒什麼,我只不過想猜一猜兇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說出來,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別開玩笑了,你怎麼猜得到兇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麼說﹖』

  聽得我這樣講,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廣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沒有怎麼樣。』

  我歎了一聲,道﹕『好吧。本來,至少可以贏你一箱好酒,那個兇手,是個女人,叫翠蓮,對不對﹖』

  我的話一出口,就聽到小郭在電話中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是隨即他就道﹕『你認識那個委託人﹖』

  我笑了起來,道﹕『對,一戳穿,就一點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沒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線索,只是時間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地點是中國北方,山東、江蘇交界處的一個農村中,兇案發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兇案地點的附近,有一條通路,兩旁全是白楊樹,還有一座貞節牌坊。』

  我一聽到『小展』兩字,就知道這件怪案的委託人,一定是楊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講到這些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難根據這點線索找到地方的,你該知道,近三十多年來,這個地方,經歷了多少戰爭﹖經歷了多少動亂﹖什麼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小郭歎了一聲,道﹕『我也這樣說,可是這位楊先生,一定要我們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門,你隨便派一個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錢,何樂而不為﹖』

  小郭道﹕『可是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楊先生為什麼要查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這樣問,一定是楊立群未曾向他說過自己的夢,所以小郭也覺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道﹕『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為的的反應很冷談。他又講了幾句,就掛上了電話。我在放下電話之後,呆了半響,心中想,楊立群原來真是這樣認真。

  他如果是這樣認真,我倒有必要去見一見他。但是我立時又想到,如果他這樣認真的話,我去看他,他向我逼問另一個人是誰時,我也不易應付,所以還是不要多找麻煩的好。

  我既然決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煩,自然也將這件事擱過一邊,只是略對白素提了提就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電話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出去,才到門口,門鈴就響了起來,我順手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我問道﹕『請問找誰﹖』

  那『陌生人』卻立時開口,道﹕『衛先生,是我,我是楊立群。』

  他這樣一說,我真嚇了一大跳。本來,我認人的本領是極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說自己是楊立群,我真的認不出他來。

  他變得又黑、又瘦,滿面倦容,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來像是生意失敗,流落街頭已有好幾個月之久一樣。我忙道﹕『啊,是你,你——』

  楊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變了麼﹖最近半年來,我完全改變了生活,那地方的日子真不好過,生活程度低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裡去了﹖剛果﹖』

  楊立群道﹕『當然不是。我在一個叫"多義溝"的小地方,今天才回來,沒回家,就來看你。』

  我一面讓他進去,一面道﹕『多義溝﹖那是什麼鬼地方﹖我沒聽說過﹗』

  楊立群道﹕『多義溝是一個鎮,一個小鎮,離台兒莊大約有六十公里,在台兒莊以西。』

  我一聽到"台兒莊"三字,幾乎直跳了起來,盯著楊立群。楊立群看我盯著他,又出現了那種近乎狡猾的笑容來。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楊立群道﹕『是的,我早說過,我極認真。』

  我無意義地揮著手,道﹕『你.......找到了﹖』

  楊立群的神情更狡獪,狡獪中,還帶著一份異樣的洋洋自得的神態。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還在﹖』

  楊立群道﹕『是,在落後地區,就是有這個好處,幾十年的時間,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異,可是落後閉塞的地方,幾十年全是一樣的,我先給你看這些照片,再向你講經過﹗』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客廳,一起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雙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隻紙袋來。然後,打開紙袋,抽出了十來張照片來。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當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術十分差。不過,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條小路,小路兩旁,全是白楊樹,白楊樹都十分粗大,比楊立群敘述他夢境時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徑,楊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徑,道﹕『我的夢一開始,就是走在這樣的小徑上。雖然事情隔了很多年,兩旁的白楊樹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這條小徑,就立時可以肯定,那是你我夢中小徑,因為我得這條小徑,實在太熟悉了﹗你看,這裡有一塊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這是我在夢中見過千百次的情形﹗』

  他一面說,一面又伸手在路邊的一個凸出點上,指了一指。的確,是有一塊大石,埋在路邊。

  楊立群道﹕『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這條小徑的,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楊立群道﹕『經過其實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託了一間私家偵探社,叫他們派人過去查,可是那私家偵探社,號稱是全亞洲最好的,卻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查不出來,所以我只好親自出馬了。』我聽任他這樣批評小郭的偵探社,心裡只覺得好笑,心想要是小郭在的話,就一定會和他打架。

  楊立群又道﹕『我記得你說過,事情發生的地方,可能是山東南部和江蘇交界之處。

  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但是為了要弄清楚我夢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曾經發生過,所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聲,道﹕『真是勇氣可嘉。』

  楊立群道﹕『不是勇氣,是決心。我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盡我力量做成功。我是參加了一個貿易談判代表團進去的。你知道,那種閉塞社會之中,如果不是有特權的話,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辦法,只是點著頭,示意他繼續向下講去。楊立群又道﹕『在我到達後,和他們的負責人表示,我要到山東省南部和江蘇省北部一行。他們問我的目的是什麼。我說,我的紡織廠,需要大量的高級原棉,那一帶,正是華東出產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提供先進的棉花種植法,和改進棉花品種的外國經驗。』

  楊立群真可以說是深謀遠慮到了極點。我嘲笑他道﹕『你為什麼不對他們的負責人說﹕你是要找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自然聽得出我是在開他的開玩笑,瞪了我一眼,說道﹕『扯蛋﹗』

  我聽得他那樣說,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帶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說八道。我沒有再說什麼。楊立群續道﹕『於是他們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臨城縣人,也供給我車子。我們從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帶兜著卷子,我裝成要深入瞭解,有時候,往往棄車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時間,真是辛苦極了。』楊立群在商業社會中,是一個極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雖然不至於窮奢極侈,但總也極其養尊處優,而他竟然肯到窮鄉僻壤去過這樣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夢境中的事,對他來說,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這一點,我對他不禁起了幾分敬意,態度也改變了許多,道﹕『是,那當然辛苦。』

  楊立群聽出了我語意中對他的尊敬,顯得很高興,道﹕『尤其是當我長途跋涉之際,根本一點把握也沒有,心中茫茫。我對帶路的那個姓孫的人說,要找一條兩旁有白楊樹的小路。他說在這一帶,到處是白楊樹。我說要找一座貞節片坊。他更笑了起來,說貞節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沒想到中國有那麼多從二十歲起就開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憐,為了一座牌坊,她們那幾十年,不知道是怎麼捱過來的。』

  我聽他忽然對女人的守寡問題大發議論,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將問題岔開去。楊立群忙又道﹕『我又說,要找一座牌坊,搾油的作坊,姓孫的說油坊也到處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經過一個叫多義溝的小鎮,那小鎮的街道,是用石板舖起來的,簡直就像是拍電影的佈景一樣,兩旁有點房屋店舖。這樣的小鎮,在這些日子來,我經過了許多。我們乘坐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在小鎮的街道上駛過之際,引來了不少孩童,跟在後面。一進入這個小鎮,我心中已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事情又十分湊巧——』

  他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眼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道﹕『車子在大街中停了下來,因為前面有一輛用馬拉的大板車,裝滿了一隻隻開頭十分奇特的竹簍子。竹簍子裡面,好像是一種相當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隻,想是從車上滾了下來,打碎了,瓦罐中裝的油,全部漏了出來,許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順手拿到的東西,在將漏在地上的油盛起來。一個女人,甚至當街脫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裡,好讓衣服將油吸起來帶回去。』

  楊立群講得十分生動。這種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這樣的經歷,當然是不能憑空想出來的。

  我本來想給他講一講中國北方鄉村中的農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於想聽他講下去,所以忍住了沒有說什麼。

  楊立群繼續道﹕『車子駛不過去,我只好落車。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車上,用紅漆漆著'第三生產大隊油坊'的字樣。我就向駕車的那個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臉紅耳赤,正不知道怎麼才好,當然是因為他弄了一罐油的緣故。一聽得我問,沒好氣地道﹕『不是油坊的,難道是別的地方的﹖』姓孫的忙過來大聲叱喝道﹕『這位是國家貴賓,你怎麼這樣無禮﹖』

  楊立群詳細講述經過,我並沒有阻止他。楊立群拿起茶來,喝了一大口,又道﹕『趕車的被姓孫的一喝,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當地的土話,你倒學了不少回來。打哆嗦,多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

  楊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對於當地的土話,領悟能力提高,一聽就明白。而且,學著講,也很容易上口。就是憑這一點,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是在這一帶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為止。』

  我沒有向他講,當日在簡去的醫務所中,他神情詭異地雙手抱著蜷縮在地上時,所講的幾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語。

  楊立群又道﹕『那趕車的神態立時變得恭敬道﹕『是,是油坊來的。』我問他﹕『油坊在哪裡﹖』本來,我已經看過了超過十多個油坊,沒有一個是我夢境中的。這時,我這樣問,心裡想,不過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麼大希望。誰知那趕車的道﹕『不遠,不過七八里地,過了貞節牌坊就是。』我一聽得他這樣說,心頭已經狂跳了起來,一時之間,幾乎窒息過去。』

  『而當我緩過氣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會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句話,甚至是完全未經過我的大腦的,全然是自然而然,從我的口中滑出來的。我道﹕"就是秦寡婦的那座貞節牌坊﹖』那趕車的也不覺得意外,連聲道﹕『是﹗是﹗』那姓孫的可能本身的職業比較特殊,立時神情變得極其驚覺和訝異,毫不客氣地瞪著我,道﹕『楊先生,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為講錯半句話,雖然我是貴賓的身份,一樣會有極大的麻煩。可是我又實在無法解釋我何以會知道的。我甚至無法解釋我何以會這樣講。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隨便猜猜,就猜中了。』當然我這樣的解釋,不能令姓孫的滿意,剎那之間,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十分猙獰的神情來。

  『我轉過頭去,不去看他,但是卻大專對他道﹕『孫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孫的來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楊先生,我想請問你,你一路來,棉田經過不少,你沒有興趣,對油坊那麼有興趣,究竟你有什麼目的﹖』

  『姓孫的詰詢,已經算是相當嚴厲的了。幸而我的反應快,已經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孫先生,這是一個秘密,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一聽說是秘密,姓孫的神情更加緊張。我立時又道﹕『這一帶盛產棉花,棉籽可以提煉出品質很好的油來,而你們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發現當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傳統的自棉籽提煉食油的做法。現在我發現沒有,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這種可供利用的資源,不應該浪費,本來我想回去之後,再向你們上級提出的。現在你既然問起,我也只好先說了﹗』

  『我這一番編出來的話居然有了用處,姓孫的連連點頭,道﹕『是,你說得對。中國民間也有利用棉籽搾油的,不過棉籽油有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所以不很受民間的歡迎﹗』

  我忙道﹕『有一種化學劑,可以辟除這種難聞的氣味﹗』

  姓孫的聽了十分高興,我們棄車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種種的話,來消除姓孫的對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條小徑時,我卻實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衝動。姓孫的觀察力很敏銳,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道﹕『楊先生,你對這裡的地形,好像很熟,剛才一直是你在帶路,有好幾條叉路,你在叉路之前連停都不停,就選擇了該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過這裡﹖』

  『這時候,我心頭的激動、興奮,真是難以形容。姓孫的話,我也沒有十分聽進去,但的確,我在經過叉路口時,連想也不想,就繼續向前走,這裡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一樣﹗而到了這條兩邊全是白楊樹的小徑之後,我絕對可以肯定,我到過這裡,不是在夢裡到過,是真正到過這裡﹗』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大口喝水,喘著氣,向我望過來。

  我也被他的敘述,帶到了一個極其奇異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在夢中見過這條小徑許多次,你對之感到熟悉,也不足為奇。』

  楊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單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地方一樣,太熟悉了。有許多事,是在夢中未曾出現過的,都一下子湧了出來,雜亂無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環境有關。我向前奔過去,奔到了剛才我指給你看的那塊石頭旁,我停了下來,我就立時想到,就在那塊石頭之後,我第一次觸摸她的胸脯,這是我第一次撫摸一個女人的胸脯﹗』

  楊立群越講越激動,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這個字眼,好像不怎麼對。』

  楊立群瞪著我,像是並不以為那有什麼不對,過了半晌,他才道﹕『不對﹖哦,是的,我不應該說『我』,應該說是小展。』

  我道﹕『對,這樣,才比較理智一些。你要緊緊記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時,卻完全無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經歷,完全進入了我的腦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開來,我道﹕『當時的情景或者會令你迷惑,但至少現在,你應該清醒。』

  楊立群低下頭去好一會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將他和小展分開的原因。所以過了一會,他抬起頭來,道﹕『你只不過聽我說了一個開始,等聽完之後,你再下結論好不好﹖』

  我只好答應他,因為的確,他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楊立群又道﹕『這真是奇妙已極的一種感覺。當我在那條小徑中奔著的時候,我像是回到自己童年時慣到的地方一樣。而那是在我夢境裡出現過千百次的地方。可是,當我來到小徑的盡頭處,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時候,我卻害怕了起來。』

  『過了牌坊不遠,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個人在等我,他們會拷打我,向我逼問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後,又被一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殺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但是,我卻又立即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幾十年了,我夢中所見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記憶,不會是如今出現的事實,我可以放膽向前走過去。』

  『當我在貞節牌坊之前停下來的時候,那姓孫的已經氣喘如牛地過來,臉上現出怪異莫名的神情來,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楊先生,你怎麼啦﹖』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緊跟在我的身邊。』

  『不多一會,我就看到了圍牆和油坊的煙囪。圍牆和夢中所見的多少有點不同,你看。』

  楊立群給我看第二張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攝的,可以看到圍牆遮不住的油坊建築物,和那根看來十分礙眼的煙囪。

  楊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圍牆,道﹕『圍牆可能倒坍過,又經過修補,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但是貼牆腳的野草,幾乎就和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講到這裡,又以異常興奮的神情,指著圍牆過去一點的那兩扇門,道﹕『看到這兩扇門沒有﹖當時我,小展,就在這扇門前徘徊了好久,而當時,翠蓮就在轉角處窺伺我。』

  那兩扇門,在照片中年埡,十分殘舊,的確已有許多年的歷史了。

  楊立群緊接著,又給我看第三張照片,那是一個後院,堆著很多雜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幾十年來,甚至連黃豆的包裝法也沒有改變過,用的仍然是蒲草織出來的草包。院子裡有很多人在工作。

  楊立群解釋道﹕『小展那次到這個院子的時候,院子裡沒有人。當時油坊不在生產。現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沒有變。』

  我聽過兩個人詳細對我敘述這個院子的情形,這兩個人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他們講述的只是他們夢中的情形,但由於他們講得十分詳細,所以,連我這時一看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楊立群又給我看另一張照片,那是油坊之內的情形。他聲音也變得急促,說道﹕『你看,你看這石磨﹗你看這石磨﹗當他們三人毒打我的時候,我的血——』

  我大聲糾正他,道﹕『小展的血﹗』

  楊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濺在這個大石磨上。而我這時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後,就躺在這裡,而翠蓮,就是在這裡,將小展刺死的...』


獻花 x0 回到頂端 [4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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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不是冤家不聚頭


  照片中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鄉村油坊。這個油坊,在楊立群的夢中,千百次重複地出現,實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經歷之外,不能再有別的解釋。
  楊立群也恰在這時問我﹕"對這一切,你有甚麼解釋﹖"

  我道﹕"有。"

  楊立群對我回答得如此快,有點驚呀﹕"你有甚麼解釋﹖"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經歷。"

  楊立群一聽到我這樣說,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經歷........是我前生的經歷。"

  接著,他一張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口井,就是那另一個人對你說,翠蓮在那裡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過另一張照片﹕"這就是那一叢荊棘,也是你說過的,翠蓮曾在這裡,不小心,給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老人。那老人滿臉全是皺紋,說不出有多大年紀,手裡拿著一桿極長的旱煙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驚﹕"這.....夢中那個拿旱煙袋的——"

  楊立群看出了我的吃驚,也知道我為甚麼吃驚,他道﹕"當然不是,那是另一個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歲了。"

  我"哦"地一聲,對這個老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事實上,那些照片,已足夠證明很多事情了,所證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靈魂和肉體關係的一種延續,這許多問題,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馳物外。我思緒相當亂,竭力鎮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無法證明曾發生過那些事。"

  楊立群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種神態,令得我直跳了起來,叫道﹕"你............也已經證實了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楊立群"哈哈"笑了起來﹕"不然,我為甚麼替那個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楊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後,我就在多義溝住了下來,說甚麼也不肯離開。那個派來陪我的,緊張絕倫,離開了我一天,到台兒莊去請示他的上級,結果回來之後,一聲也不出,想來是他的上級叫他別管我的行動。"

  "於是,我就開始了我的調查行動。在這裡,我必須說明一點,我在多義溝住的時間越久,對這個地方,就越來越熟稔,小展的經歷,也更多湧進我的腦子。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展家村,現在叫甚麼第三大隊第七中隊,我甚至可以記得,當初我.....小展是怎麼爬上那株老榆樹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問那老年人,當時有沒有一個叫展大義的,可是問來問去,沒有人知道。"

  楊立群講到這裡,我大聲道﹕"等一等,你怎麼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義﹖"

  楊立群道﹕"我一進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覺睡醒之後,自然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叫衛斯理一樣。"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問甚麼。

  楊立群道﹕"我甚至來到了村西的一間相當大破舊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義以前就住在這裡,有誰還記得他﹖"可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問起他們是不是還有保留族譜,卻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頓,我又追問如今住在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說出來的也全不對。"

  "我已經找對了地方,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小展,也沒有人知道翠蓮,這真令我發狂,我不斷的向每一個人追問,並且說,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們生產大隊每個中隊一架收音機,可以送他們抽水機,總之是他們需要的東西,我都可以送。這樣,過了將近兩個月,許多人,附近百餘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個中年婦人,扶著李得富來間我。我和李得富對話全部用錄音機錄了下來,你要不要聽﹖"

  楊立群一面說,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錄音機來,望著我,我罵道﹕"廢話,快放出來﹗"

  楊立群取過一隻盒子,盒中有幾卷微型錄音帶,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編號,他取過了第一個帶,放進機內,按下了摯。

  我立時聽到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講的是魯南的土語。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根本聽不懂。

  為了方便起見,我講錄音帶上,楊立群和李得富的對話,一字不易,錄在下面。錄音帶中除了楊,李對話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帶李得富來的那個婦女。另有一個魯南口音也相當重濃的男人聲音,那是陪楊立群的那個姓孫的。

  以下就是錄音帶上的對話﹕

  李﹕(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個叫展大義的人﹖

  楊﹕(興奮地)是,老太爺,你知道有這個人﹖

  李﹕(打量楊,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一種極奇怪的神色來)先生,你是展大義的甚麼

  人﹖你怎麼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

  楊﹕(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麼人,你也別管我怎麼知道有這個人,我先問你,你是

  是不是知道有展大義這個人﹖李﹕俺怎麼不知道,俺當然知道,展大義,是俺的哥哥﹗(神情淒楚,雙眼有點發直)楊﹕(又驚又喜,但立時覺出不對)老太爺,不對吧,剛才那位大娘,說你姓李,展大

  義怎麼會是你哥哥﹖

  孫﹕(聲音很兇,指著李)你可別胡亂說話﹗李﹕(激動,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來姓展,家裡窮,將俺賣給姓李的,所

  以俺就姓李,展大義是俺大哥,俺哥倆,雖然自小分開,可是還常在一齊玩,

  展大義大俺七歲。

  楊立群在這時,按下了錄音機的暫停掣﹕"我那時,拚命在回憶,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弟弟,可是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或許,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記得起來。"

  我沒有表示異議,楊立群放開了暫停掣。

  楊﹕(焦急莫名地)你還記得他﹖

  李﹕俺怎麼不記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來,口中喃喃有詞,慢慢地算)他死那年

  .......俺.......好像是韓大帥發號施令,是民國.......

  孫﹕(怒喝)公元——李﹕(有點惱怒)俺可不記得公元,是民國九年,對哩,民國九年,俺那年,剛剛二十

  歲,俺是屬........(想不起來了)........

  楊﹕老大爺,別算你屬甚麼,展大義......他......(聲音有點發巔)他是怎麼死的﹖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這裡捅了一刀,殺了的,俺奔去看他,他兩隻眼睜大,死

  得好怨,死了都不閉眼——─

  楊﹕(身子劇烈地發著抖)他.......死在甚麼地方﹖

  李﹕死在南義油坊裡,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

  啼啼,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立群又按下了暫停掣,問我﹕"你知道"破鞋"是甚麼意思﹖"

  我有點啼笑皆非﹕"快聽錄音帶,我當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楊立群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名詞,所以才覺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個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蓮。翠蓮的造型,在劉麗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際,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

  楊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這名詞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憐的了,他所愛的,是一個.....一個.....風塵女子﹗"

  楊立群對小展和翠蓮當年的這段情,十分感興趣,他又道﹕"小展是一個甚麼都不懂的毛頭小伙子,翠蓮卻久歷風塵,見過世面,衛先生,你想想,這兩個人碰在一起,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我悶哼了一聲,不予置評,而且作了一個手勢,強烈的暗示他,別再在這個問題上兜圈子,還是繼續聽錄音帶好。

  可是楊立群卻極其固執,還是繼續發表他的意見﹕"那情形,就像貓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楊立群在這樣說的時候,面上的肌肉跳動著,現出了一股極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駭然。

  第一次遇到楊立群,我就看出,楊立群有嚴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學中,很常見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楊立群的情形,卻恰好與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學上,以前是不是有過楊立群這樣特異的例子,只怕也沒有一個專門名詞。所以只好姑妄稱之為"精神合併症"。

  楊立群的癥狀是﹕他將他自己和一個叫小展的人,合而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個女人給殺死,臨死之前,心中充滿了恨意,如今在楊立群的身上延續。

  本來,這只是楊立群一個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個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時由於不知道事態這樣嚴重,向楊立群講了劉麗玲的夢。

  那使得楊立群知道,殺小展的翠蓮,就是某一個人。

  既然在精神狀態上和小展合而為一,他自然也會將翠蓮和劉麗玲合而為一。也就是說,如果他知道了劉麗玲在夢中是翠蓮,或者說,他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那麼會對劉麗玲採取甚麼行動﹖

  毫無疑問﹕報仇﹗

  這種推論,看來相當荒誕,但是在楊立群如今這樣的心態下,卻又極其可能成為事實。

  我慶幸只說了劉麗玲的夢,而未曾講出做夢的是甚麼人,我也相信,楊立群沒有機會找出做相同的夢的人是劉麗玲。

  當時,我聽得楊立群這樣講,一面心中駭然,一面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他的這種想法。我想了一想﹕"楊先生,你心中很恨一個人﹖"

  楊立群的反應來得極快﹕"是的。那破鞋﹗我曾這樣愛她,迷戀她,肯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卻根本不將我當一回事,她殺了我﹗"

  我聽得楊立群咬牙切齒地這樣講,簡直遍體生寒。我道﹕"楊先生,你弄錯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楊立群跿地站了起來,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錄音機﹕"聽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確然有這件事發生過。"

  我點頭﹕"我同意。不必聽完,也可以肯定。"

  楊立群一字一頓,說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結舌,無話可說。我的反應還算來的十分快,我停頓了極短的時間,就道﹕"你這種想法,是一種精神病——─"

  我的話才講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將他的心態表達了一遍,接下來他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

  楊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夢中是翠蓮的那個人是女人,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只好暫時稱她為某女人,這個某女人就是翠蓮,翠蓮也就是某女人﹗"

  楊立群在這樣講的時候,直瞪著我,緊緊握著拳,令得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音,看來,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當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楊立群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問甚麼。"

  我"嗯"地一聲,楊立群立時接下去道﹕"你想問我,如果見到了某女人,會怎麼樣,是不是﹖"

  我無話可說,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表示我的確想這樣問。

  楊立群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十分怪異,像是他已經報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樣,有一股極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聲說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讓我遇上了她,那還用說,某女人曾經怎樣對我,我也要怎樣對她。"

  當楊立群在高聲縱笑和叫嚷之際,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覺察到就在那時候,白素已經用鑰匙打開大門,走了進來。

  我一直瞪著楊立群,楊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們兩人都沒有白素的進來。要不是白素先開了口,我們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聲音十分鎮定﹕"那個某女人,曾經對這位先生,做了些甚麼﹖"

  白素顯然是聽到了楊立群的高叫,才這樣問。楊立群的精神極其不正常,白素的話,令得我和楊立群都跿地震動了一下,楊立群立時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滿了敵意。

  我忙道﹕"這位是楊立群先生,這是白素,內人。"

  楊立群"哦"地一聲,神態恢復了正常,向白素行禮,白素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楊立群向我望來,低聲道﹕"衛先生,向你說一句私人的話。"

  白素十分識趣,一聽到楊立群這樣講,立時向樓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向我說道﹕"我拿點東西,馬上就走,門外有人在等我。"

  楊立群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我將你當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將這一切告訴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說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須說明一點,當日,在簡雲的醫務所中,聽你敘述了夢境,回來曾和白素討論過。"

  楊立群的神情大是緊張﹕"那麼.........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搖頭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經常做一個怪夢,絕想不到你的精神狀態不正常。"

  楊立群對我的批評,絕不介意,呼了一口氣﹕"那還好。還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夢這回事﹖"

  某女人的夢,我就是因為白素認識劉麗玲而知道的。可是這時,我想到楊立群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雖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論,應付有餘,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煩呢﹖

  所以,我在聽到楊立群這樣問之後,我撒了一個慌﹕"不,她不知道。"

  楊立群"哦"地一聲﹕"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我冷冷道﹕"當然不止我一個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剛才我對你講的一切,哪些照片,你聽過的錄音,這件事,別對任何人提起。"

  我道﹕"當然,沒有必要。雖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證明了一種十分奇妙現象的存在,證明了一個人的記憶,若干年後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系統中出現。"

  我所用的詞句,十分複雜,我自認這樣說法,是最妥當了。

  可是,楊立群聽了之後,卻發出了連聲冷笑﹕"洋人學中國人說的笑話,你可曾聽過﹖洋人忘了如何說"請坐",就說﹕"請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點尷尬﹕"一點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剛才講的話,不發生任何關係。

  楊立群道﹕"事實上,只要用簡單的一個名詞,就可以代替你的話。我證明的奇妙現像是﹕人,有前生。"

  我攤了攤手﹕"好,我同意。這是一個極了不起的發現,有如此確實證據的例子,還不多見,你的發現,牽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牽涉到靈學,玄學種種方面——"

  我講到這裡,略頓了頓,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繼續聽錄音帶﹖"

  因為看到他已將那小錄音機收了起來,所以才這樣問他。

  誰知道楊立群立時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為甚麼——─"

  我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錄音機,表示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將之收起來。

  我再也想不到楊立群竟會講出這樣的話來,他道﹕"我不準備再讓你聽下去。"

  我跿地一呆﹕"那怎麼行﹖我只聽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經確實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我還沒有聽完,怎麼可以不讓我聽﹖"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抗議,只道﹕"還有很多發現,更有趣,可以完全證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確確實實的證明,不是模稜兩可的證明。"

  楊立群的話,聽得我心癢難熬。證明人有前生,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所牽涉的範圍之廣,真是難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靈魂的存在。這是我近年最感興趣的問題,當然不肯放過一個能在這方面得到確實證據的機會。

  我連忙道﹕"那麼,讓我們繼續聽錄音帶,聽完錄音帶之後,再——─"

  楊立群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不,不再聽,讓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跿地一怔,楊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一樣。如果你想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須同時滿足我的好奇心。"

  殺那之間,我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跿生,提高了聲音﹕"楊立群,你這個王八蛋,你——─"

  楊立群立時搶過了我的話頭去﹕"衛先生,我是一個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應該公平交易。"

  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講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資料,毫無保留地交給你。"

  我已經料到楊立群的意圖,這時,這個意圖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講了出來,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揚,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拳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三下短促的汽車喇叭聲響,白素來的時候,曾說門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覺得她進來太久,在催促她。

  同時,白素也自樓梯上走了下來﹕"怎麼一會事,我好像看到有人喪失了他的紳士風度。"

  我悶哼了一聲﹕"去他媽的紳士風度。"

  楊立群用手指著我﹕"記得,我現在是楊立群,一個成功的商人,不是一個愚蠢的鄉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點甚麼,一定要付出代價。"

  我瞪著他,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楊立群已經收拾好一切東西,向我和白素揮了揮手,,向門外走去。白素來到我的身前,大約這時我的神情,沮喪氣惱到了極點,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咦,怎麼了﹖看樣子你打了一個敗仗。"

  我有點啼笑皆非﹕"楊立群這小子——─"

  我才講了一句,外面又傳來了兩下按喇叭的聲音,我道﹕"送你回來的是甚麼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劉麗玲。"

  送白素回來的是劉麗玲,這本是一件極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劉麗玲本來就是好朋友。可是這時我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像是遭到了電極。

  劉麗玲﹗

  劉麗玲的車子,顯然就停在我住的門口,而楊立群,正從我住所走出去。

  楊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劉麗玲。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本來也沒有甚麼特別,人生這樣的遇合,不知每分鐘有多少宗。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情形卻不同。

  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楊立群要盡一切力量找尋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

  白素看到我神態如此異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還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剛才向她介紹"楊立群"這個人的名字之際,她未曾留意。可是這時,她看到了我吃驚的程度,她一定已經明白。

  她在殺那之間,神情也變得十分吃驚,以致我們兩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聲道﹕"他們兩個——"

  我壓低了聲音﹕"希望楊立群走過去,沒看見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出去看看。"

  我點著頭,我們一起走向門口,推開門,一推開門,我們就呆住了。

  我們所看到的情景,其實普通之極,不過是一男一女在交談,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但是這一男一女,是楊立群和劉麗玲﹗我的心頭怦怦亂跳,臉色泛白。

  看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的神情,顯然由於初次見面,在有禮貌的交談,但是我卻已像是看到了一種極其兇險的兇兆。

  這種看到兇兆的感覺,強烈之極。

  劉麗玲的前生,曾殺死了楊立群的前生,楊立群已經肯定地提到過,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報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講話。

  當然,楊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講話的那個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們從此相識,交往下去,他總會有知道的一天。而當他知道了之後,結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慄。

  一時之間,我僵立著,心中亂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報,孽緣這一類的問題。本來,人海茫茫,楊立群和劉麗玲相識的機會,講起或然率來,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個湊巧的機會,他們相識了,而他們的前生,又有著這樣糾纏不清的關係。

  我突然又想起,楊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證明的事,而他也根據反證,證明了他和劉麗玲的前生。

  楊立群和劉麗玲,由於前生有糾纏,所以今生無論如何,總有機會相識。這樣的因果,如果反過來說,是不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他發生各種各樣不同關係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過各種各樣的糾纏﹖

  想到這裡,我心中更亂,無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猶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斷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個問題。

  而眼前的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也好像講得越來越投機,劉麗玲打開車門走出來。

  劉麗玲本來就是一個極能吸引人的美女,這時,她只不過隨隨便便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褲,和一件碎花襯衣。可是卻襯的玉腿修長,織腰細細,再加上長髮飛揚,風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會自心中發出讚歎聲來。

  而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自車中跨出來,顯然是整個人都叫劉麗玲吸引過去,他雙眼之中露出的那種光芒,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熱戀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觸到這種眼光,就可以立時感到﹕這個男人,心中正對我感到極度的興趣。所以,我看到劉麗玲一接觸楊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時現出了一種矜持的神態,避開了楊立群的目光。而楊立群,也顯然壓制著他心中的熱情,維持著紳士的禮貌。

  當劉麗玲向他伸出手來之際,他們只是輕輕地互握著,而且立時鬆開了手。

  接著,我又聽到他們在互相交換著名字,劉麗玲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探進頭去,看看車子。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兩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們都想問對方一句話﹕"怎麼樣﹖"可是都沒有說出口來。

  我向前走去,盡力維持鎮定,向劉麗玲揮了揮手﹕"原來你們認識的﹖"

  劉麗玲掠了掠頭髮﹕"才認識。他走出來,說女人不應該開這種跑車,我反問他為甚麼,他講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楊立群在察看車子的儀表,聽得劉麗玲這樣說,自車廂中縮回身子來﹕"這種高級跑車,專為男人駕駛設計。"

  劉麗玲一昂頭﹕"我用了大半年,沒有甚麼不對勁。"

  楊立群笑了起來﹕"當然,它可以行駛,但是它的優越性能,全被埋沒。"

  劉麗玲側著頭,望著楊立群﹕"請舉出一項這車子的優越性能。"

  楊立群道﹕"從靜止到六十哩,加速時間是六點二秒,有一種更新型的,已經進展到五點九秒,我看你就無法發揮這項性能。"

  劉麗玲的微笑,掛著一絲高傲﹕"要不要打賭試一試﹖"

  楊立群和劉麗玲雖然在爭執,但是一男一女發生這樣的爭執,那正是感情發展的開始。

  而我極不願意看到楊立群和劉麗玲有感情發生。所以,當我看到劉麗玲一問,楊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應,我忙道﹕"不必賭了,劉小姐有高級駕駛執照,一定可以發揮這車子的最佳性能——─"同時,我又推著白素﹕"劉小姐剛才催了你幾次,你們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車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車,劉麗玲載著白素離去,那麼,就算楊立群一看到劉麗玲就雙眼發光,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相遇的機會,那麼,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輕輕推了一下,立時想跨進車去。可是,劉麗玲卻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這位楊先生輕視女性,應該得到一點教訓。"

  楊立群隨即仰天打了一個哈哈,一副不以為然,只管放馬過來的神態。劉麗玲立時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立群也老實不客氣地上了車,劉麗玲坐上了駕駛位,關上了車門,向白素說了一聲"對不起"。"轟"地一聲,車子已經絕塵而去,轉眼之間,便已經看不見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兩個人之間,我更像傻瓜一些。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們認識了。"

  我重複道﹕"他們認識了。"

  白素又道﹕"他們相互之間,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興趣﹗"

  白素道﹕"那怎麼辦﹖"

  我搓著手﹕"沒有辦法。剛才我想到過,由於他們前生有糾纏,今生一定會把糾纏繼續下去,所以,不論怎樣,他們總會相識。"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糾纏的緣故﹖"

  我歎了一聲﹕"照我剛才的想法,豈止是夫婦,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鄰居,以及一切相識,更甚至是在馬路上對面相遇的一個陌生人,都有各種因果關係在內。"

  白素的神情有點發怔﹕"那,是不是就是一個《緣》字呢﹖"

  我攤著手﹕"緣、孽、因果,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就是那樣。"

  白素歎了一聲﹕"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如果有了感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楊立群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白素打斷了我的話頭﹕"不要做這樣的假設,要假設楊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結果一樣。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蓮殺了小展。照因果報應的規律來看,這一生,當然是楊立群把劉麗玲殺掉。"

  白素跿地一震,叫了起來﹕"不﹗"

  白素平時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這時,她感到了真正的吃驚。不但是她吃驚,連我也一樣吃驚。

  一件可以預見的不幸事,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白素道﹕"我們應該做點甚麼,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廣大,只怕也扭不過因果規律吧﹗"

  白素不斷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我想了一會﹕"我們不必站在街頭上討論這件事,你想到那裡去﹖"

  白素道﹕"本來想去買點東西,現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半晌。

  我道﹕"讓劉麗玲知道,比較好些﹖她和楊立群交往會有危險﹗"

  白素苦笑道﹕"怎麼告訴她﹖難道對她說,和楊立群維持來往,結果會給楊立群殺掉﹖"

  我被白素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當然不是這樣對她說,我們可以提醒她,楊立群就是她夢裡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麼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裡有數,她前生殺過小展,小展今生是楊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糾纏,楊立群會對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會和楊立群來往,會疏遠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澀﹕"如果有因果報應這回事,難道可以籍一個簡單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話,那我們還是——─"

  我不等她講完,就接下去道﹕"那我們還是別去理他們好。"

  白素喃喃道﹕"聽其自然﹖"

  我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只好聽其自然。"

  白素歎了一聲﹕"聽其自然﹗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我們已經預測到會有一個悲慘的結局,但是卻無能為力,等到慘事發生之後,我們是不是會自咎﹖"

  白素問的,正是困擾著我的問題。但是我沒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我們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有甚麼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會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內疚,因為事情並不是我們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糾纏,今生來了結,那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又歎了一聲,說道﹕"也只好這樣了。不過,我還想做一點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堅決﹕"我要盡一切可能瞭解她和楊立群之間感情發展的經過,和他們相處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麼用﹖"

  白素道﹕"現在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希望在緊要關頭,盡一點力,盡可能阻止慘事的發生。"

  我沒有再說甚麼。

  反正照白素的計劃去做,也不會有害處。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跡。"


獻花 x0 回到頂端 [5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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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熱戀


  很快過去了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之中,楊立群和劉麗玲的感情,進展得十分神速,三個月之後,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有了第一次的幽會。

  劉麗玲和楊立群兩人之間的感情發展的經過,如果落在一個撰寫愛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為一個極其動人的的愛情文藝長篇小說。只可惜我不擅於描述這類故事,所以只好將他們從相識到第一次幽會間感情的發展,做一個簡略的敘述。當然,他們在第一次幽會之後,感情繼續發展,也會用同一個方式寫出來。

  劉麗玲對楊立群第一個印象很不好。當時楊立群從我家裡出來,他才從北方來,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來憔悴,風塵僕僕,十足像一個流浪漢。

  可是楊立群畢竟是一個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並不能掩飾他那種獨特的神采,所以,當他被劉麗玲的艷光所吸引,而走到車子附近,一開口,談到車子之際,劉麗玲也立時被他所吸引。

  劉麗玲的最大興趣之一是開快車,而楊立群也恰好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開始的時候,他們雖然對於劉麗玲所駕駛的那種跑車,在意見上發生爭執,而當劉麗玲載著楊立群疾駛而去之後不久,楊立群竟對這種跑車的性能,瞭若指掌,已經使劉麗玲佩服的難以形容。

  等到楊立群坐上了駕駛座,將這種跑車的性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時候,劉麗玲的更加佩服,直到幾小時之後,他們已經盡了興,雙方才互相介紹自己。當劉麗玲拿著楊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連串銜頭,心中更是驚訝,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幾乎有點衣衫襤褸的楊立群﹕"你在干甚麼﹖微服私訪﹖"

  (我知道這些經過,全是白素事後瞭解到,向我轉述的,而我用他們兩人直接交談的方式寫出來,以便各位容易明白當時的情形。)

  楊立群笑著,說道﹕"當然不是,我到了一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劉麗玲睜大眼,望著楊立群﹕"哦﹖甚麼事﹖"

  (劉麗玲這樣問,可能是由於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順口一問。但當我聽到白素這樣敘述,心中十分緊張。因為我見過劉麗玲,知道她是一個美女。美女有異樣的魅力,會使一個男人對她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來。要是楊立群將他做過的事,到過的地方講出來,劉麗玲就可以知道兩個人的夢是一樣的。)

  (謝天謝地,楊立群沒有講。)

  楊立群笑了笑﹕"講出來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誕無稽。"

  楊立群所做的是﹕去尋找一個他從小就不斷在做的夢,這種事,當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楊立群這樣回答,十分得體。而劉麗玲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或許是她覺得,初相識,不應該對他人的私事,尋根究底。而以後,劉麗玲也沒有再問及為何初見面的那天,楊立群的裝扮,神情,那樣特異。

  而且,以後,楊立群和劉麗玲之間,也沒有再在這件事上作過任何談論。

  所以,從他們相識起,到第一次幽會的三個月中,他們兩個人之間,還不知道相互之間有一個同樣的夢。楊立群當然也絕想不到,幾乎和他天天見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計要尋找的那個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經歷極其愉快,他們在分手時,訂了下一次的約會。那一天晚上,當他們兩人盡興在公路上飛馳之後,由劉麗玲送楊立群回家。

  楊立群和劉麗玲共處的那幾小時之中,精神愉快之極。可是當劉麗玲駕著車,轉過街角,已經可以看到楊立群那棟精緻的小洋房之際,楊立群的情緒,迅速轉變,他甚至有點粗暴,叫道﹕"停﹗停車﹗"

  劉麗玲立時煞車,車子高速前進,突然停車,輪胎和路面磨擦,發出了"吱吱"聲。停下車之後,劉麗玲轉過頭,望向有點心神恍惚的楊立群﹕"考驗我的駕駛技術﹖"

  楊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謝謝你送我回家。"

  劉麗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車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帳幕。"

  楊立群向前面那棟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劉麗玲笑了起來,說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請我進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門口,輕輕吻別,總可以吧﹖"劉麗玲講的話,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約會之後送女性回家時說的。

  劉麗玲這時,當然是看出楊立群的神情有點尷尬,而且也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才故意這樣講,逗楊立群。

  楊立群望了劉麗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請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劉麗玲"哦"地一聲﹕"對,楊太太。"

  楊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對不起,我早沒有對你說。"

  劉麗玲極大方,攤了攤手﹕"沒有必要早對我說,而且當初我們也沒有機會談到你的婚姻狀況。"

  楊立群沒有再說甚麼,他一手推開車門,在準備跨出去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身子傾向劉麗玲,劉麗玲立時向後側了側身子。

  劉麗玲對白素說﹕"當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卻避開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後側,便停止了行動,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現出一個極其無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車子,輕輕關上車門,直了直身子,然後又彎下身來,隔著車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轉過頭來,望我一下,他走進屋子,我才駕車離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駛得十分慢。"

  白素沒有表示甚麼意見,只是"嗯"地一聲。

  劉麗玲坐得更舒服一點,臉向上﹕"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奇妙到極點,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這時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見了,她小心提起來﹕"可是,楊先生已經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於相信男人的"妻子不瞭解我"﹗"

  劉麗玲道﹕"當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愛情是愛情,愛情和婚姻是完全兩回事。"

  白素"哦"的一聲﹕"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擅長寫愛情文藝小說﹗"

  對白素這樣講法,劉麗玲的心中非常不高興,她道﹕"不是寫小說,這是人生。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們彼此,在第一小時的交往中,就可以互相明白的知道,我們在一起,無比快樂。人生除了追求快樂,還能追求甚麼﹖"

  白素歎了一口氣,沒再說甚麼。

  至於楊立群那天回家後的情形,後來楊立群講給劉麗玲聽,劉麗玲也轉述了出來。由於整件事發展到後來,錯綜複雜之極,所以楊立群和他的妻子之間,發生了一些甚麼事,也很有記述一下的必要。

  門打開,楊立群走進門,門內是個小小的花園。楊立群一進門,就不禁皺了皺眉。

  楊立群在的時候,小花園的花草樹木,由他親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潔,這時,他看到的是雜草叢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經枯黃,幾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掙扎著開放。

  楊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頭來,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築物的門口。

  簡單地介紹一下楊立群的妻子孔玉貞女士。她受過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親是本地一個十分有名望的工業家,發跡甚早。老一代的工業家在經營方式上比較保守所以近幾年來,好像有點黯然失色。不過孔家的企業,仍然實力雄厚。

  孔玉貞和楊立群在美國留學時認識,兩個人念的大學不同,但是留學生之間互相常有來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後成為夫婦。

  結婚之後回來,楊立群開創事業,成就一天比一天大,當年談情說愛時熱情,卻一天比一天減退,夫婦間感情開始減退,事實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雙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長期相處,但是有的,卻不能長期相處,孔玉貞和楊立群,不幸屬於後者。楊立群極其好動,有永無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貞一點也不好動,只希望享受丈夫給她的溫馨。對於丈夫興高采烈的活動,尤其是事業上的活動和成就,每當楊立群向孔玉貞提及時,在孔玉貞看來,實在沒甚麼了不起,因為她自小就生長在一個事業成功德家庭之中。

  孔玉貞反應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楊立群為之氣沮,極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們的性生活不協調,孔玉貞保守,使得楊立群到外面去結識女人。等到事情一次兩次被孔玉貞知道後,夫妻之間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極其可怕的惡性循環,只是越來越向壞方面滾下去,而不會有奇跡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現。楊立群和孔玉貞站在樓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楊立群走向樓梯,說道﹕"我回來了﹗"出遠門回來,夫妻小別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許多話可以說。但是他們夫婦關係不正常,所以楊立群在講了那一句話後,竟然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下去。而且這時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條路可以上樓的話,他一定會繞道而行,避開孔玉貞。

  孔玉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來的那個女人,怎麼不請她進來坐坐﹖"

  以孔玉貞的教養而言,"那個女人"這樣的話不應該出口,她至少應該說"那位小姐",但是由於她心中極其不滿,所以連帶講話也粗俗了許多。這種說話的語氣,令得楊立群立時起了極大的反感,他也沒有了風度,冷笑道﹕"或許人家根本不喜歡見到你。"

  孔玉貞提高了聲音﹕"像你一樣,不喜歡看到我﹖"

  楊立群才從和劉麗玲相處的極度愉快之中回來,孔玉貞的那種態度,就令他更反感,他毫不考慮地道﹕"是,我不喜歡。"

  孔玉貞的臉色更難看,聲音也變的更尖銳﹕"那你為甚麼要回來﹖"

  楊立群立時轉身,大踏步走向門口,才轉過身來,對扶著了樓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發抖的孔玉貞道﹕"是的,我不應該回來,我做錯了,現在,我改正錯誤。"

  楊立群說完了這句話,一腳踢開門,向外就走,孔玉貞直了直身,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楊立群出了房子,當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處理事務,一方面又和劉麗玲通電話。他們有了第二次的約會。

  第二次約會,據劉麗玲的敘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後的第一次正式約會,劉麗玲刻意打扮,而楊立群,也精心修飾。

  精心修飾的楊立群,看起來一切隨隨便便,但是卻又令人感到極度的舒適。打扮得恰到好處的劉麗玲,更是艷光四射。

  從黃昏時開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該分手了,時間在他們相聚時,幾乎不存在,一分鐘像一秒鐘那樣快速地溜走,驀然之間,已是午夜。

  他們在劉麗玲的車子中,劉麗玲的頭向後略仰,令得她的一頭長髮,瀑布一樣地向下瀉,襯著乳白色的汽車坐椅背,看來極其迷人。

  她眨著眼﹕"還是我送你回家﹖"

  楊立群也將身子向後靠,靠成了一個和劉麗玲身子傾斜度平行的角度側著臉,望著劉麗玲,道﹕"那天,我一進去就出來,以後一直住在酒店。"

  劉麗玲"哦"地一聲﹕"酒店,不是家﹖"

  "酒店當然不是家,可是........."楊立群的聲音變的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處。"

  劉麗玲嬌笑了起來﹕"譬如說,可以招來各種各樣的女人﹗"

  楊立群微笑著,並不否認,他很明白,在劉麗玲這樣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認為道德君子。一個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夠令得劉麗玲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兩個金髮美人。"

  "兩個﹖"劉麗玲揚起眉來,眼望著外面。

  "兩個。"楊立群的聲音很低沉。

  劉麗玲沒有說甚麼,只是突然之間,發動車子,車子直衝向前,由郊外到達市區。然後,又突然停車,仍然不望楊立群,說道﹕"請下車。"

  楊立群一言不發,打開車門,將劉麗玲的手輕輕拉起來,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就向外走開去。

  劉麗玲在車子裡,一直望著楊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甚麼才好。不過在紊亂的心情中,有一點她倒可以肯定,她愛上了楊立群,另一點也可以肯定的是,楊立群也愛她。

  這樣的愛情,在成年人之間,應該沒問題,問題是在於兩個人如何在一個適當的場合之下,打破雙方的矜持,迅速地使雙方的關係變的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築起提防的語言,來保護自己的自尊心。

  這樣的機會,在以後的數次的約會之中,都沒有出現,但是楊立群和劉麗玲之間的感情,卻越來越進展,直到那一天,在楊立群的遊艇的甲板上,夕陽西下,遊艇停在遠離塵囂的海面上,他們兩人並頭躺著,讓海風圍著他們的身子。

  楊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劉麗玲修長潤滑的雙腿上,劉麗玲的頭髮,被風吹起,撫在楊立群的臉上。楊立群伸了伸手臂,劉麗玲自然而然,抬了抬頭,枕在楊立群的手臂上。

  兩人的呼吸,都開始有點急促,劉麗玲道﹕"昨天,我在律師那裡,簽了字。"

  楊立群轉過臉去劉麗玲也恰好轉過臉來,楊立群現出一個詢問的神色來,劉麗玲的聲音很低﹕"我簽了字,他也簽了字,我的離婚手續已經完全辦好了。"

  楊立群"哦"地一聲,沒有別的反應。

  曾經結過婚,這是劉麗玲的一個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這個秘密,也不會輕易對人講起,但這時,她認為應該對楊立群說明這件事。這是一種十分微妙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了一定的時候,在一定的場合下,有了一定的機緣做基礎,一個人會向另一個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楊立群的反應,看來不經意和冷淡,這令劉麗玲有點尷尬。

  劉麗玲略帶自嘲地道﹕"我曾經結過婚,你想不到嗎﹖"

  楊立群的神態,看來一本正經﹕"是的,真想不到。"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劉麗玲的心中,正在不知甚麼滋味之際,楊立群已經立時道﹕"因為我還是一個處男,想不到那麼多。"

  他講完這句話之後,就哈哈大笑起來,劉麗玲一躍而起,作勢要踢他。他抓住了劉麗玲的腳,劉麗玲倒了下來,兩個人緊緊擁在一齊,在甲板上打著滾,一直滾到一堆纜繩旁邊才停止。

  遊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啟航回市區,劉麗玲在兩天後,和白素一起吃午飯時,偷偷地講經過告訴了白素。

  白素當時正在喝湯,她不是不過鎮定的人,可是聽了之後,手也不禁有點發抖,她忙道﹕"麗玲,我認為,不論你多愛一個男人,在他面前,多少還是保留一點最後秘密的好。"

  劉麗玲滿臉春風﹕"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樣。"

  白素更加吃驚﹕"你準備對他說一切關於你的事﹖甚至......包括......那個夢﹖"

  白素在說到"那個夢"之際,聲音變的十分沉,而且充滿了神秘。劉麗玲的臉色,在聽了白素的話之後,迅速變得憂鬱,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這個夢,我不會對他說。可是如果我們生活在一起,他一定會知道。"

  白素盯住她﹕"難道你一直......."

  劉麗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這個夢,不然,一到最後,我一刀刺進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夢中的那個女人用刀刺人。"

  劉麗玲苦笑了一下﹕"那個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她的手臂﹕"你絕不能這樣想,那不過是一場夢,那個女人,是你在夢中的化身。"

  劉麗玲的神情更苦澀﹕"為甚麼我會有這樣的夢﹖夢中的那個女人,一定是我.....我在甚麼時候的經歷,或許,是我的前生﹖"

  這是在劉麗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兩個字來,白素一聽,連忙用旁話打岔﹕"前生﹖人對於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還談甚麼前生﹖"

  劉麗玲呆了片刻﹕"總之,每次有這樣的夢,夢醒之後,我一定會發出極其驚恐的叫聲,在驚叫中醒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他一定會問我,我該怎麼說﹖"

  白素又吃了一驚﹕"麗玲,你才跟我說你們在遊艇上......怎麼那麼快就討論到同居了﹖"

  劉麗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討論到同居,而是已經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聲,有點不知怎麼回答才好,過了一會,她才道﹕"可能我的腦筋太古老了,有點不適合這個時代的男女關係。"

  劉麗玲道﹕"當然,因為你有十分美滿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再去追求可以給自己快樂的男女關係,所以你才覺得意外。像我這樣,可以讓我快樂的男女關係,簡直是生命的組成部分,一旦有了這樣的愛情,我可不願意浪費半秒鐘。"

  白素似是"哦哦"地應著。劉麗玲道﹕"我們既然已經相愛,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經搬到我的住所來。"

  白素總算明白了劉麗玲和楊立群之間的最近關係,她試探著問﹕"那麼,在你們一起的幾晚之中,你並沒有做那個夢﹖"

  劉麗玲道﹕"還沒有,但是我知道,遲早,我一定會做這個夢,一定會在尖叫中醒過來。"

  白素緊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緊,你就說做了一個惡夢,任何人都會做惡夢,他也不會追根尋底。"

  劉麗玲用湯匙攪著湯,低聲道﹕"惟有這樣解釋,唉,真不知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夢。"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劉麗玲在憂鬱了一會之後,又開朗了,像是一個初戀的小女孩向白素說了許多有關楊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來,楊立群沒有一樣不好,每一個小動作都很可愛。沉醉在愛河的人,看起對方來,全是那樣。

  白素在向我轉述這些情形之後,搖著頭﹕"楊立群和劉麗玲還完全不知道他們前生有糾纏,看來楊立群也很小心,不至於將自己的夢對劉麗玲提起。"

  我歎了一聲﹕"正如你所說,知道和不知道,結果一樣,他們相識,相愛甚至已經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們知道,可能不同,楊立群會由愛轉恨,把她殺了報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說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願永遠不會發生。"

  事情是總會發生的。正如劉麗玲所說,只要她和楊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這個夢,這個秘密,就很難維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劉麗玲,楊立群同居之後的其它日子,並沒有分別,下午五時半,他們兩人的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會合。然後,就像繁忙的都市馬路,只有他們兩人在駕車,他們像頑童一樣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來,兩架車靠在一起,然後自窗中探出頭來,迅速地一吻,而不顧前後左右人的大聲囂罵或吹口哨。

  到家之後,還是劉麗玲的住所。劉麗玲本身事業極成功,她過著豪華的生活,她的住所,佈置得十分舒適。劉麗玲和楊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個其他男女所沒有的優點,就是他們兩個人全不在乎錢,所以誰住在誰的屋子裡,都不會有自卑感。

  一進門,他們兩人就熱烈地擁抱,然後,是熾熱得連鋼板也會融化的一個多小時,他們才嘻哈笑著沐浴,開始播放音樂,一起煮熟,進餐,然後再沉浸在音樂之中。

  在他們兩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歡樂。

  午夜,他們並頭躺了下來。不久,劉麗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開始做夢,夢一開始,她在一口井旁,從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夢中,劉麗玲不再是劉麗玲,是一個叫翠蓮的女人。

  夢境一絲不變,到了最後,翠蓮一刀刺進了小展,小展用那種怨恨之極的眼光,望向翠蓮,夢醒了。

  和以往無數次一樣,劉麗玲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中,尖叫著驚醒的,而且身子立時坐了起來,睜大了眼。

  事後,劉麗玲對白素這樣說﹕"我一坐起來,立時睜大眼,但是在最初的殺那間,我甚麼也看不到,只感到夢裡面,那個小伙子怨毒無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實在太驚恐了,意識到,立群就在我的身邊,我不應該尖叫,他會問我為甚麼,我不想他知道我經常會做這樣的夢,可是我卻實在忍不住。"

  白素問道﹕"為甚麼﹖你是一個很有自制力的人。"

  劉麗玲苦笑道﹕"因為那時,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完全從夢中醒了過來。"

  白素聽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過來,那你更應該........"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夢中的驚恐。

  劉麗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是,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卻清楚看到,有一對充滿了怨毒的眼睛,就是夢中的那一對,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當時,這樣的情景,一定令得劉麗玲駭懼已極,所以她向白素講到這裡,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聽得心頭亂跳,勉強說一句﹕"那.....怎麼會,不會的。"

  劉麗玲道﹕"一看到那對眼睛,又尖叫起來,但是我立時發現,用那種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滿頭是汗,甚至額上的青根也現了出來,而且,在大口喘著氣,樣子極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聲,她已經猜到發生甚麼事了,但是卻沒有說甚麼。

  劉麗玲又道﹕"我叫了兩聲,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甚麼﹖"立群又喘了幾聲,才十分軟弱無力地道﹕"對不起,嚇著你了,我才做了一個惡夢。"立群的神態,迅速地恢復了正常,他抹著額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會做惡夢。"我表示同意,我們又躺了下來。"

  白素聽得十分緊張﹕"他沒有問你做甚麼惡夢﹖"

  劉麗玲道﹕"沒有,為甚麼要問﹖我也沒有問他,惡夢就是惡夢,每一個人都會做,有甚麼好問﹖"

  當白素向我轉述之際,我聽到這裡,不禁歎了一聲﹕"偏偏他們兩人的惡夢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有沒有留意到劉麗玲敘述,他們兩人,同一時間驚醒﹖"

  我怔了一怔﹕"是,這說明他們兩人,同時進入夢境,在夢境所發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蓮一刀刺進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時候。"

  白素出現了駭然的神情來﹕"以前就是這樣﹖還是當他們兩人睡在一起之後,才是這樣﹖"

  我苦笑道﹕"誰知道﹗"我講了之後,頓了一頓,才道﹕"第一次,他們兩人互相不問對方做了甚麼惡夢,第二次可能也不問,第三次呢﹖以後許多次呢﹖只要一問,楊立群就立刻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是甚麼人﹗"

  白素苦笑道﹕"照他們兩人如今熱戀的情形來看,就算楊立群知道了,怕也不會怎麼樣吧﹖"

  我重複著白素的話,語音苦澀﹕"怕也不會怎樣吧,誰知道事情發展下去會怎麼樣﹗"

  白素苦笑道﹕"最安全的方法,當然就趁現在坼開他們,但是我想,世界上沒有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到這點。"

  我歎了一聲。我也相信是。楊立群和劉麗玲都不是少男少女,他們都極有主見,這一類的人,絕不輕易愛,而一旦愛情將他們連在一起,也就沒有甚麼力量可以拆開他們。我又歎了一聲﹕"只好由得他們,看來,不論事情如何發展,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的神情很難過﹕"我們兩人最難過,明知會有事情發生,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也神情苦澀﹕"那有甚麼法子,或許這也是前生因果。說不定你的前生,就是那個瘦長子。"

  白素"呸"地一聲﹕"你才是那個那旱煙袋的。"這樣一說,氣氛輕鬆了許多,反正也是沒辦法的事,也只好丟開一邊。

  在劉麗玲和楊立群同時做惡夢的第二天,劉麗玲就向白素敘述了經過,白素在中午向我轉述,下午,她不在家,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和另外一件怪異的事情有關,日後我會記述出來。

  下午三時,門鈴突然響起,我聽到老蔡去開門,又吩咐來客等一等,我伸手翻了翻記事簿,今天下午三時,我並沒有約會,可知來人是不速之客,並未經過預約。

  我聽到老蔡拒客的聲音,而來人則在囔叫﹕"讓我見他,有要緊的事。"

  我一聽聲音,那是楊立群。

  我站了起來,打開書房門,看到楊立群正推開老蔡,向上走來,我沉下臉﹕"楊先生,你有所謂要緊的事,我沒有﹗"

  楊立群呆了一呆,他當然聽出我言詞中的不滿,可是他還是迅速向上走來,來到我的面前,直視著我。

  我也瞪著他,足有半分鐘之久,他才道﹕"好,我認輸了。"

  我一聽,失聲笑了起來﹕"楊先生,我和你之間,並無任何賭賽,有甚麼輸贏﹖"

  楊立群一怔,跿然叫道﹕"有,我賭你會忍不住好奇心,想繼續知道我收集到的資料。"

  我一面讓他進書房坐,一面哈哈大笑﹕"你證實了人有前生,對於你前生的細節問題,怎麼會有興趣﹖"

  楊立群才坐下,又跿地站了起來﹕"你一定有興趣,一定會有。"

  我攤開雙手,道﹕"好吧,你一口咬定我會有興趣,我也不妨一聽。"

  楊立群立時道﹕"可是,你得告訴我,那個某女人是誰,在哪裡﹖"

  我又笑了起來﹕"楊先生,你曾自稱自己是個商人,我看你是不太成功。你有一批水貨,每天白付倉租,有人肯代你免費運走,已經是上上大吉,你還有甚麼條件討價還價﹖"

  楊立群睜大著眼,望著我,大口喘著氣。他那時候的樣子,和上次收拾錄音帶離去的那種狡猾神情相比,有天淵之別,看來可憐的很。

  我正想開口勸他,別再枉費心機去尋找某女人,也別將前生的事,糾纏到今生來。可是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啞著聲叫了出來﹕"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我有點厭惡﹕"你這個人,怎麼......"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楊立群又叫了起來﹕"非找到她不可,要不然,我就不會有幸福。"他叫著,停了一停﹕"我目前極幸福,我不想這種幸福生活,遭到破壞。"

  楊立群這樣說。我真有點發怔。他說他目前的生活極幸福,那自然是指他和劉麗玲之間的關係。而他卻拚命去找這個某女人,那才真的沒有幸福﹗

  當然,我絕不會向他說明,我望著他,他喘的更激烈﹕"昨天晚山,我又做那個夢。"

  我仍然只是哦的一聲,楊立群捏著拳,叫道﹕"我從惡夢中驚醒,將睡在我旁邊的人,嚇得驚叫起來。"

  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

  楊立群以為劉麗玲的尖叫,是被他嚇出來的。不知道劉麗玲的尖叫,完全是由於她自己的夢。

  我心中在想,楊立群的這種誤會,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正當我在想的時候,楊立群已經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你現在明白了﹖"

  我假裝糊塗﹕"我一點也不明白,睡在你身邊的人,是誰﹖"

  楊立群像是想不到我會有次一問,呆了一呆﹕"劉麗玲。"

  我裝出詫異的神情來﹕"你們的感情,進展神速。"

  楊立群悶哼了一聲﹕"第一次,我可以向她解釋,我做了一個惡夢,但如果次數多了,每次半夜三更,將她驚醒,她會以為我有神經病,會離開我。"

  我喃喃道﹕"你的神經本來就不正常。"

  楊立群跿地叫了起來﹕"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我就可以終止那個惡夢。"

  我不禁大是惱火,勵聲道﹕"放你的狗臭屁﹗就算你知道那女人是誰,你用甚麼辦法可以不使自己再做惡夢﹖照樣刺她一刀﹖"

  楊立群給我一罵,臉漲的通紅,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繼續對他毫不客氣地罵道﹕"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你是一個神經病人,我建議你好好地去接收治療,離開劉小姐,她是一個好女孩,你這種神經不健全的人,完全不配和他在一起。"

  楊立群被我的話激怒,他跿地狂叫了起來,跳著,衝向我,揮拳向我打來,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拳頭,用力一推。

  那一推,將他推得向後連跌出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在牆上,令得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所以,當他再站定的時候,狂怒的神情不見了,他喘住氣,抹著汗,垂著頭,向外走去。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才向他帶來的那個小包,指了一指﹕"全部錄音帶都在,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我正想拒絕他的"好意",他又神態十分疲倦的揮了揮手﹕"你當是可憐我,讓我去見一見那個在前生殺了我的女人。"

  我這時,倒真有點同情他,忙道﹕"你見了她,準備怎樣﹖"

  楊立群歎了一聲﹕"我﹖我當然不會殺她。我只不過想知道,她為甚麼要殺我,讓我解開心中這個結,或許不會再做同樣的夢。"

  我苦笑著,明知道自己絕無可能答應他的要求,但我還只是暫且敷衍著他﹕"我看也未必有用,不過可以考慮。"

  楊立群無助地向我望了一眼,再指了指錄音帶﹕"你聽這些錄音帶,可以知道我的發現,其中有一些極其有趣。"

  我不知道他這樣說有甚麼意思,而且關於他的事,我也必須和白素商量一下,所以我道﹕"明天你有沒有空﹖這個時候,我們聚一聚﹖"

  楊立群望了我半晌﹕"好﹗"


獻花 x0 回到頂端 [6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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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幾十年前的嚴重謀殺案


  平時,日子一天天過,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一個隔天的約會,是十分平常的事。

  我當時是準備聽了錄音帶之後,再好好勸解楊立群,不要再談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糾纏不清的。我絕想不到,明天,到了約定的時候,我會在一個決料不到的場合見到他。自然,這是明天的事,在記述上,應該押後。

  楊立群答應一聲之後,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門,看他上了車,駕駛離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衝刺的速度奔回來,抓住錄音帶,直衝進書房。我想聽楊立群追錄他前生經過的過程很久了,上次楊立群賣了一個關離去,恨得我癢癢的。但由於他提出的條件我無法答應,所以只好心中懷恨,無法可施。這時能夠得償所願,我真是半秒鐘也不願再耽擱。

  我打開那小包,取出錄音帶,裝好,將以前聽過的部分快速捲過去,找到了上次中斷的地方,才繼續用心聽。

  以下,就是錄音帶我未曾聽過的部份。

  李﹕死在南義油坊,俺到的時候,保安大隊的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女人在哭哭啼啼

  ,俺認得這個女人,是鎮上的"破鞋"。

  楊﹕那"破鞋"——

  李﹕人生得挺迷人。這女人在哭著,對保安大隊的人說,她來的時候,大義哥已經

  中了刀,不過還沒有斷氣,對她說出了兇手的名字。

  楊﹕(失聲)啊——

  (我知道楊立群為什麼聽著李老頭的話,會突然失聲驚呼一下的原因,因為他知道

  翠蓮是在撒謊。)

  (翠蓮的謊言,楊立群可以毫不思慮,就加以指出,但在當時,是完全沒有人可以

  揭穿她的謊言的﹗)

  李﹕(繼續地)那破鞋告訴保安大隊,大義嚥氣時,說出來的兇手名字是王成﹗

  楊﹕王成是什麼人﹖

  孫﹕(聲音不耐煩地)楊先生,你老問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有什麼意思﹖

  楊﹕(憤怒地)你別管我,要是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可以向你的上級去反映﹗老

  大爺,王成是什麼人﹖

  李﹕王成是鎮上的一個二流子。

  (如果楊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會按下暫停鍵,問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什麼意

  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無賴。)

  李﹕保安隊的人一聽就跳了起來,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當時俺一聽……一

  聽……(在這裡有楊立群的聲音作補充,李老頭的神情變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難言之隱。)

  楊﹕請說,你怎麼了﹖

  李﹕(聲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聽保安隊要抓王成,就發了急……

  孫﹕(插口)那關你什麼事﹖

  李﹕(聲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時對俺很好,經常請吃點喝點什麼的,所以,

  俺一聽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腳就奔,要去告訴王成,叫他快點逃走——

  楊﹕等一等,老大爺,你是怎麼啦﹖展大義是你哥哥,你想叫殺你哥哥的人逃走﹖

  李﹕(激動地)這是那破鞋說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會殺人。那破鞋不是好人﹗

  孫﹕哼,老大爺,這你可不對了。

  李﹕俺那時是小孩,也不知什麼對不對﹗俺奔出去,也沒人注意。奔到鎮上,衝進

  王成的家,他家裡很亂,人也不在,鄰居說他好幾天沒回家了,再去找他,也

  沒找著,以後也沒見過他﹗

  楊﹕那麼,以後展大義的事呢﹖

  李﹕(遲疑地)草草地葬了大義,鎮上的人議論紛紛,王成一直沒露面,保安隊也

  不了了之,以後,也沒有什麼人再記得了。

  楊﹕(聲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還有記得起來,有關展大義的事﹖

  李﹕(陡然大聲)對了,有。保安隊有一個小鬼隊員,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

  突然對俺說,要是展大義不死,應該是個大財主。俺問他這是什麼話,他說,

  早半年,鎮西有一夥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帶的錢、貨不知下落,就是展大

  義干的。俺聽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兩顆門牙。

  楊﹕這並不重要,那個……破鞋,後來怎麼樣來了﹖

  李﹕那破鞋在鎮上,又住了一個來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後也沒有再見過她。

  楊﹕你就知道這些﹖

  李﹕是,還有兩個人,對了,還有兩個人,經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見了,那兩個

  ,也是鎮上的混混。

  楊﹕王成……那王成是什麼樣的人﹖

  孫﹕(大聲)楊先生,你究竟在調查甚麼﹖

  楊﹕告訴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爺,請說王成是什麼樣的﹖

  李﹕這……這……時間太久了……

  楊﹕你盡量想想﹗

  李﹕是一個瘦子,個子很高,我看他的時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樣子…

  …我真記不起了。

  楊﹕(聲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長子﹗

  孫﹕你說什麼﹖

  楊﹕老大爺,謝謝你,謝謝你,很謝謝你。

  這一卷錄音帶,就至此為止。

  楊立群在李老頭口中,不但證實了當年在油坊中發生過的事,而且還具體地證明了幾個人的存在﹕展大義、翠蓮、王成(那毆打小展的三個人之中的瘦長子)。

  若干年前,的確,曾有楊立群夢中的事發生過。這是楊立群前生的經歷,我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點。我又取走了第二卷錄音帶,一放出來,全是楊立群的聲音。

  楊立群的聲音道﹕"在和李得富談過話之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肯定,我的夢,是我前生的經歷。本來,事情到這裡,已經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我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我前生和那個毒打我的人(其中一個叫王成)之間,和翠蓮之間,似乎還有一種不可瞭解的糾纏。我還想弄明白這件事。

  "時間已經相隔那麼久,而且在這段時間內,兵荒馬亂,不知曾經過了多少變動,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能有新的發現。"

  "但是我還是繼續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沒有結果。姓孫的已經極不耐煩,我只好回到縣裡。在縣裡,我無意中知道,還有一批相當舊的檔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這些檔案,又等了半個月,才得到批准。這些檔案,對當年發生的事,多少有一點幫助瞭解的作用,所以我將其中有關的,全抄了下來。"

  我聽到這裡,不知道楊立群所指的"檔案"是什麼東西。我拿起一個牛皮紙袋,抽出了一疊紙來。檔案所記的,是兩件嚴重的案件。其一,是展大義死在油坊裡的一宗。另一宗,更加嚴重,一共牽涉到了四條人命。由於原來檔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當凌亂,所以我不原文照錄,而是經過整理之後,簡單地說明一下這些檔案的內容。

  第一宗案,展大義被人刺死,行兇人王成在逃。檔案中有詳細的"屍格",那是死者的受傷部位大小形狀,以及由何兇器致死的描寫。展大義的死,並沒有新的可供敘述之處,只是說明兇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兇"這個字眼,檔案中用的一直是"兇手"字樣,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獄。)

  第二宗案件,極其駭人,有四個過路的客商,在經過多義溝的時候,被發現一齊倒斃在路邊的一個茶棚之中,七孔流血,膚色青黑,顯然是中毒斃命。

  (這種"茶棚",在北方鄉下常見,並沒有人管理營業,只是一桶茶,在窮鄉僻壤,茶有的是泡浸著榆樹葉子,並非茶葉。茶的來源是一些好心人挑來的,方便過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飲。有時,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麥沖水來供應途人飲用。)

  中毒斃命的四個人,顯然是飲了茶桶中的茶之後致死的。經過調查,證明桶中賸餘的茶中,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檔案中沒有說明是什麼毒,而且驗出有毒的方法,也相當古老,是用銀針浸在桶裡的茶中,確定有毒的。)

  茶桶中的茶有毒,當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隨身所帶的東西,盡皆失盜。

  在屍體被人發現之後,有一個人曾在事先經過那個茶棚,說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樣子。經過茶棚的那人,因為急於趕路,也未曾逗留。事後竭力回憶,講出那個人的樣子來,像是一個叫展大義的小伙子。

  可是,傳了展大義來問,卻有一個叫王成的人,竭力證明展大義在那天,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賭錢。一起賭錢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梁柏宗,一個叫曾祖堯。

  那死了的四個商人,身份後來被查明,全是皮貨商,才將貨物脫了手回來,經過多義溝。根據各方面的瞭解調查,合計四人身邊,至少有超過四百兩的金條,可能還有其他的珍飾,這些財貨,全都不知所終。

  這件案子,也是懸案。檔案中還有好幾位保安隊長的批注,看來,他們都想破這件案,但一點結果也沒有自然。自然,時間相隔一久,就再沒有人提起了。

  我看完了這些檔案之後,不禁呆了半晌。楊立群不辭辛苦,將這些檔案全都抄了下來,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

  這件四個商人被毒殺的案件,當然是一宗手段十分毒辣的謀財害命事件。這宗謀財害命的事,唯一的疑兇,是展大義。

  除了展大義外,還有曾在現場出現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什麼人﹖是翠蓮﹖

  更令人啟疑的是,王成竭力證明展大義不在現場,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是曾在油坊毒打展大義的三個人之一。還有兩個人,曾祖堯和梁柏宗,是不是就是三個人中的另外兩個﹖

  可以肯定的是,王成、展大義和翠蓮之間,一定有著巨大的瓜葛,他們之間,曾經做過一些什麼事,因為做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東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會展大義,目的就是逼展大義說出東西的下落,而展大義卻寧願捱毒打也不肯說出來。

  展大義不說,是因為他曾答應翠蓮不說的,可知那王成等三人要逼下落的東西,是在翠蓮的手中。翠蓮可能曾經甜言蜜語,答應展大義分離的,但結果,她卻一刀刺死了展大義﹗

  事情的輪廓,已經可以勾勒出來了。

  從王成等三人的兇狠,和翠蓮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難推斷出,四個商人被謀財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蓮和展大義五個人幹出來的。

  我得到了這樣的推斷之後,心中驚喜交集,因為我已經想好了明天見到楊立群時,如何去勸他別再追尋那個"某女人"的言詞了。

  傍晚時分,白素回家,我忙將一切全告訴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斷。白素想了一想之後,道﹕"很可能。不過,展大義是一個老實人,好像不會參加那麼兇狠的謀財害命的勾當。"

  我搖頭道﹕"也很難說,誰知道當時經過的情形是怎麼樣的﹖"

  白素又想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們怎麼啦﹖幾十年前的事,還去研究它幹什麼﹖你明天見了楊立群,準備怎麼對他說﹖"

  我笑了笑,道﹕"你看過三國演義﹖"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越扯越遠了。"

  我笑道﹕"一點也不遠。關公死後顯靈,在半空之中大叫﹕'還我頭來﹗'他當時得到的回答是什麼﹖"

  白素道﹕"嗯,一個老僧反問他﹕你的頭要人還,顏良、文丑,過五關斬了六將的頭要誰還﹖"

  我一拍手,道﹕"我就準備用同樣的方法,去勸楊立群。"

  白素十分高興,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當晚,我們兩人的情緒都十分輕鬆。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楊立群來,可是等來等去,楊立群一直沒有來。一直到過了約會的時間,才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劉麗玲打來的,她的聲音十分急促,道﹕"衛先生,請你立刻到中央警局來。"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我甚至未曾聽明白"中央警局"是什麼。

  我可以將楊立群的名字,和許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聯在一起,什麼多義溝,什麼油坊,但是決無法和警局聯在一起。

  當劉麗玲又重複地講了一次之後,我才"哦"地一聲,道﹕"警局﹖為什麼要到警局去看楊立群先生﹖"

  劉麗玲的聲音極焦急,道﹕"你來了就知道,請你無論如何來一次。"

  從劉麗玲的聲音之中,我已經可以聽出,楊立群一定是惹了什麼麻煩了。不過,我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楊立群是一個在社會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業成功,前途美好,就算有麻煩,也不會是什麼大麻煩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來,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來﹖"

  劉麗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來。"

  她再三強調要我快來,我放下電話,立即駕車,大約在十五分鐘之後,車已駛進了中央警局的停車場。車才停下,我就看到劉麗玲向著我直奔了過來。

  當她向我奔過來之際,我只覺得她穿的衣服,顏色十分特別,或者說,顏色的圖案十分特別。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裝,上面有著許多不規則的紅色斑點。

  我看到她奔得十分之快,簡直像是不顧一切在向前衝過來一樣。這樣的急奔,是隨時可以跌倒的。所以,我連車門也未及關上,就向她迎了上去,來到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扶住。

  也就在將她扶住的那一瞬間,我陡地吃了一驚。那種吃驚的程度之甚,令得我一時之間,只是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劉麗玲的神情,也是驚恐莫名,臉色煞白,喘著氣,也講不出話來。而令得我如此吃驚的,倒不是她驚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為是不規則的紅色圖案,但到臨近,我立時可以肯定,那不是什麼紅色的不規則圖案,那是血。

  劉麗玲的衣服上,染滿了血。

  我在大受震驚之餘,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劉麗玲被楊立群知道了,她已遭到了楊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來,道﹕"他刺中了你哪裡﹖快找醫生,快﹗"

  我一叫,劉麗玲震動了一下,道﹕"你說什麼﹖"

  被劉麗玲這樣一反問,我的頭腦,在剎那之間,清醒了過來。劉麗玲是不可能受傷的,她剛才向奔過來的時候,步子如此之快,一個人要是受了傷,怎麼還能奔得那麼快﹖一定是我剛才一看到了血漬,由於連月來所想的,都是有一天楊立群向某女人報仇的事,所以才立時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氣,道﹕"對不起,我——被你身上的血漬嚇糊塗了﹗別理會我說過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劉麗玲喘著氣,道﹕"可怕,可怕極了。"

  我雙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鎮定下來,道﹕"究竟發生了——"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劉麗玲已叫了起來,道﹕"他殺了他……他殺了他﹗"

  劉麗玲在叫著,可是我卻聽得莫名其妙。

  "他殺了他。"那是說明了有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可是,誰殺了誰呢﹖

  我忙道﹕"劉小姐你鎮定一下,誰殺了誰﹖"

  由於我和警方的高層人員關係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認識我,所以我的問題,立時得到回答。男警官道﹕"一個叫楊立群的男子,刺傷了一個叫胡協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道﹕"這其中只怕有誤會,楊立群是我的朋友,他絕不是一個行兇傷人的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道﹕"楊立群被捕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傷者還在急救中,醫院方面說傷勢十分嚴重,如果傷者死了,那麼,這就是一件謀殺案了﹗"

  我苦笑道﹕"這個胡協成是什麼人﹖"

  警官道﹕"傷者的身份,我們也沒有弄清楚。楊立群一句話也不肯說,劉小姐是當時在場的,我很需要她的證供,可是她卻又堅持,要等你來了,她才肯作供。"

  我的心中,疑惑到了極點,向劉麗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強迫的方式,在拖著劉麗玲向前走去,而劉麗玲正在掙扎著。

  我忙道﹕"劉小姐,你放心,我會和你在一起。"

  劉麗玲聽得我那樣說,才不再掙扎,可是那女警官卻還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聲斥責,道﹕"她自己會走,你不必強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鬆開了手,劉麗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後面。進了警局的建築物,又看了幾個高級警務人員,如臨大敵一樣,迎了上來,和我打了招呼之後,各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還未曾出聲,又看到一個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滿頭大汗,奔了進來,叫道﹕"我的當事人在哪裡﹖"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劉麗玲,立時又大聲叫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劉麗玲苦澀地笑了一下,道﹕"方律師,你終於來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已經盡一切可能趕來了。"

  劉麗玲也沒有說什麼。當時的情形十分亂,那個方律師,立時和幾個警方高級人員爭吵了起來。他們大約是在爭執著法律上的一些問題。我還未曾聽清他們究竟在爭什麼,就已經跟著很多人,一起進了一間房間之中。

  一進入那間房間,我就看到了楊立群。

  楊立群手捧著頭,臉並不向下,只是直視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雙眼之中,一點神采也沒有,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絲質的淺灰色襯衫,可是上面染滿了血跡。

  在他的旁邊,坐著警方的記錄員。我注意到,記錄員面前的紙上,一個字也沒有,這證明了楊立群的確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一進房間,我和方律師,同時來到楊立群的身前,方律師先開口,道﹕"楊先生,你可以不說什麼,我已經來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負責。"他一面又大聲向一個高級警官嚷叫道﹕"保釋手續,快開始。"

  那高級警官搖著頭,道﹕"我恐怕不會在保釋手續上簽字。"

  方律師怒道﹕"為什麼﹖我的當事人,是一個信譽良好的商人,在社會上有地位,有身份——"

  那高級警官冷冷地道﹕"他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傷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師伸出手來,手指幾乎碰到了高級警官的鼻子,道﹕"你這樣說,已經觸犯了法律,你絕對無法可以肯定,傷者是被我當事人刺傷的。"

  高級警官的忍耐力,顯然也到了頂點,他大叫了一聲,道﹕"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頭向身後的一個警官道﹕"你說說到了現場之後的情形。"

  那警官立時道﹕"是。我負責一七六號巡邏車,接到了一個女人的報警電話,車恰好在出事地點附近,在接到報告之後三分鐘,我就到達現場。"

  高級警官問﹕"現場情形怎樣﹖"那警官道﹕"現場是一棟高級住宅,我到了之後,按鈴,沒有人開門,只聽得裡面有一個女人在尖叫﹕'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於是,我和一起到達的兩個警員,一起撞門,撞開門後,衝進去。"

  高級警官又問﹕"進去之後,看到了什麼﹖"

  那警官吸了一口氣,道﹕"我看到他——"

  他說到這裡,指了指楊立群,續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個人。那一個人身上的血更多,顯然已受重傷,已經昏過去了,那位小姐,轉過頭,望著他——"

  那警官又指了指楊立群﹕"又說了一句﹕'你殺了他﹗'我立即打電話,召救傷車,並且,扣起了疑兇。"

  那警官講到這裡,方律師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高級警官陰陰地說﹕"律師先生,我看你還是快點回去,準備辯護詞吧。"

  方律師悶哼一聲,道﹕"這種情形,我見得多了,那是自衛。"

  高級警官怒不可遏,幾乎想衝過去打方律師,我忙道﹕"別爭,現場只有三個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個手勢,道﹕"傷者在醫院,楊先生在這裡,他既然什麼也不肯說,只有請小姐說說當時的經過,才能瞭解事情的經過。"

  方律師立時道﹕"劉小姐,你可以什麼也不說。"

  高級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劉小姐一定要協助警方,向警方作證供。"

  方律師還想說什麼,我又攔住了他,大聲道﹕"為什麼我們不聽聽劉小姐自己的意願﹖"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向劉麗玲望去。劉麗玲本來已經在另一個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來,這時,又站了起來,然後,再坐下。在她的臉上,現出了一個極疲倦的神色來,道﹕"我當然要說,如果不是胡協成向立群襲擊,立群不會奪過他手中的刀來。"

  方律師"啊哈"一聲,向高級警官望去,高級警官忙向記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開始記錄,同時道﹕"劉小姐,請你詳細說。"

  一個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劉麗玲面前,劉麗玲喝了一口,望了楊立群一眼。楊立群仍是一動不動,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劉麗玲道﹕"中午,我和楊立群一起回家——"

  高級警官問道﹕"你和楊立群的關係是——"

  劉麗玲立時道﹕"我們同居。"

  高級警官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續道﹕"一出電梯,我們就年看到胡協成站在我住所的門口——"

  高級警官又問﹕"胡協成就是那個傷者﹖他和你們兩人有什麼關係﹖"

  劉麗玲道﹕"和立群沒有關係,和我有,胡協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受了傷,在醫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份。原來他是劉麗玲的前夫。劉麗玲曾經結過婚,白素告訴過我,看來這件事十分複雜,事情對楊立群很不利。

  我一一想到這裡,向楊立群看去,楊立群幾乎維持著同一種姿態,根本未曾動過。

  劉麗玲在警局中講的話是這件事發生的經過,由於她講得十分詳細,所以後來,在法庭上提出來之際獲得全體陪審員的接納,相信她所說的,全屬事實。

  劉麗玲的講述,我不用對話的形式來敘述,而採用當時發生的情形,來將經過呈現在眼前。

  那天中午,劉麗玲和楊立群一起回家,由於是星期六,所以他們中午就回家。

  (楊立群顯然未曾向劉麗玲提及和我有約會,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這一天是星期六。)

  他們一出電梯門,就看到胡協成。楊立群和劉麗玲,是摟著一起走出電梯來的,一看到胡協成,劉麗玲立時推開了楊立群。

  楊立群並不認得胡協成,但是他也立時可以覺出,這個站在大堂之中,獐頭鼠目,神情猥瑣到難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劉麗玲有著某種聯繫。他想伸手去握住劉麗玲的手,但劉麗玲卻避開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證據,向胡協成道﹕"你來幹什麼﹖"

  胡協成涎著臉,裝出一副油滑的樣子來,一面斜著眼看楊立群,一面砸著舌,道﹕"來看看你﹗"

  一個如此獐頭鼠目的男人,在裝出這樣的神情之際,惹人厭惡的程度,可以說是到了頂頭。尤其劉麗玲曾和他有過一段極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為人的卑鄙,厭惡之情,更是難以自制,她語氣更冷,道﹕"有什麼好看的,你走﹗"

  楊立群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麗玲,這是什麼人﹖"他又瞪向胡協成,喝道﹕"讓開﹗"

  胡協成一聽楊立群喝他,立時歪起了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她的什麼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什麼人,姘夫﹗"

  胡協成的樣子不堪,話更不堪,全是楊立群無法忍受的。楊立群立時要衝向前去,劉麗玲伸手攔住了他,向胡協成道﹕"我們已經離婚了。"

  胡協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我們做了將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這三年之中,我們——"

  胡協成接下來的話,不堪之極,也無法複述,楊立群大喝一聲,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協成的衣領,將胡協成拉了過來,在胡協成的臉上,重重抽了一下。

  胡協成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突然一揚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鋒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楊立群的頭上。楊立群顯然未曾想到對方會出刀子,他一被刀尖抵住,也僵呆了無法再有任何行動。劉麗玲一看到這種情形,陡地叫了起來。但是她才叫了一聲,胡協成便已惡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劉麗玲想叫,又不敢再叫,她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這時候,胡協成的神情,兇惡到了極點,一面緊緊地用刀尖抵住了楊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開門,進去說話。"

  劉麗玲忙道﹕"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要錢,我給你好了。"

  胡協成又喝道﹕"開門,要不我就殺人﹗你知道我什麼都沒有,連老婆都跟了人,我怕什麼﹗"

  劉麗玲又驚又生氣,身子在發著抖,以致她取出鑰匙來的時候,因為拿不穩而跌到了地上。這時候,如果有人經過,那就會好得多。可惜劉麗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級住宅大廈。越是高級的住宅,人越是少,在這幾分鐘之內,並沒有別的人出現。

  劉麗玲眼看楊立群在刀子的脅迫之下,一動也不能動,毫無反抗的餘地,而又素知胡協成是什麼也做得出來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開門。

  門一打開,胡協成押著楊立群進去,劉麗玲也跟了進去。胡協成一腳踢開了門,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劉麗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胡協成冷笑道﹕"靠什麼﹖靠陪男人睡覺。"

  楊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錢,拿了錢就走。"

  胡協成將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楊立群的頭,不由自主向後仰去。胡協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好神氣啊,我不走,你怎麼樣﹖"

  他說著,陡地轉過頭來,向劉麗玲喝道﹕"快脫衣服,我們繼續夫妻前緣﹗"

  劉麗玲臉色煞白,胡協成的笑聲中,充滿了邪惡,厲聲道﹕"快點,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沒有脫過衣服,你有哪些花樣,你身上有幾根毛——"

  胡協成盯著劉麗玲,才說到這裡,事情就發生了。楊立群陡地向胡協成的手臂一托,刀揚向上,胡協成立時一刀向楊立群刺來,楊立群避開了一刀,伸腳一勾,將胡協成勾得跌向前去,楊立群立時趁機撲向前,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著,楊立群個子高大,力氣也大,奪過了刀來,向胡協成連刺了三刀。

  胡協成中了三刀之後,血如泉湧,楊立群首當其衝,自然染了一身血,劉麗玲看到胡協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劉麗玲拔電話報警,警員趕到,破門而入,看到的情況,就如同那個警官所述一樣。

  當時,在警局中,一聽得劉麗玲講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和方律師就不約而同,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照劉麗玲的敘述來看,毫無疑問,楊立群是自衛,胡協成先行兇,楊立群不會不什麼事。

  高級警官反覆盤問,一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口供才被肯定下來,那時,白素也趕來了。楊立群的保釋要求被接納,和我們一起離開了警局。

  在警局門口,白素提議要送楊立群和劉麗玲回去,楊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幾乎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劉麗玲神態極度疲倦,道﹕"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先暫時到酒店去住。而且,我們兩人,也想靜一靜,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當然沒有理由堅持要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協成被刺傷,在醫院中,留醫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當轟動。


獻花 x0 回到頂端 [7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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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協成傷重期間,我和他還發生了一點小關係,是一段相當重要的插曲,但期間經過的情形,容後再敘,先說這件案子的處理經過。

  楊立群自然被起訴,可是一切全對楊立群有利。劉麗玲的證供有力,胡協成有三次犯罪的記錄,並且三次都被判入獄。

  那柄刀,又是胡協成帶來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猶豫地指證,胡協成是在事發前一天,才買了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證明,胡協成圖謀不軌,楊立群因自衛和保護劉麗玲而殺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無罪。當他和劉麗玲相擁著,步出法庭之際,甚至並不避開記者的攝影。

  我花了不少筆墨來記述這件案子,表面上看來,好像和整個故事,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只不過是楊立群、劉麗玲兩個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卻還有一段事,是和他們兩個人的夢境有關的。

  當日,在劉麗玲作了證供之後,警方當然不能單聽劉麗玲的一面之詞,尤其,劉麗玲和楊立群的關係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楊立群說話,但楊立群一直不開口,警方於是轉向胡協成口中,弄清楚當日發生的事,是不是確如劉麗玲所說的那樣。

  胡協成在中了三刀,送醫院急救之後,一直昏迷不醒。警方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時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問題。

  警方對這項工作處理得十分認真,派去守在胡協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幹的人員。在警方人員等候胡協成醒來期間,整件案子是最轟動的社會新聞。而在這兩天之中,劉麗玲和楊立群兩個人,像是橫了心一樣,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位高級警務人員打來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來由傑克上校擔任的職務,專門處理一些怪誕的事。

  他在電話中道﹕"衛先生,我負責等候胡協成的口供。我姓黃,叫黃堂,是警方人員。"

  我一時之間,有點莫名其妙,問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黃先生﹖"

  黃堂像是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檔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楊立群、劉麗玲都是好朋友,現在……事情……有點……好像……"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請你爽快一點講,不要吞吞吐吐。"

  黃堂吸了一口氣,道﹕"好,衛先生,我在醫院,胡協成醒過來了,講了一些話。"

  我"哦"地一聲,道﹕"那你就該將他講的話記錄下來,他是不是為自己辯護﹖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難找到什麼話替自己辯護的了,他——"

  黃堂打斷了我的話,道﹕"衛先生,胡協成講的話極怪,你最好能來聽聽。真有點不可思議,我完全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你或許可以有點概念。"

  我實在不明白黃堂的邀請是什麼意思。這一天,如果我有別的事要做,我一定會拒絕他的邀請。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協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證供,對整件案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劉麗玲的證供,案子的發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楊、劉兩人的事情,我是十分關心的。

  所以,我當時就道﹕"好,我就來。"

  黃堂又叮囑了一句,道﹕"你要來,最好快一點。醫生說,胡協成的傷勢十分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忽然醒來,可以說話,是一種臨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現象。"

  我一聽,連忙抓起外衣,飛衝下樓。

  同時,我的心中,已形成一個概念。我想,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亂語的,警方人員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也很可以理解。因為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我雖然急急趕著路,但是並不起勁。

  當我才一走進醫院的大門時,就看到一個十分壯健的年輕人迎了上來,向我伸出手,緊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黃堂,快跟我來。"

  他只說了一句話,轉身便奔,將迎面而來的人,不客氣地推了開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奔進了一間病房之中。

  一進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協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如何,由於在我見到他之後,大約只有半小時的時間,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個身受重傷的人,躺在床上,可能連挪動一下腳趾的力氣都沒有。生命正迅速遠離他的身子。可是他臉上的那種神情,卻令人吃驚。他的雙眼睜得極大,面肉在抽搐著,更奇的是,他不斷在講著話,聲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進去,就聽得他在說﹕"小展不知道我們給他的是毒粉,他還以為是蒙汗藥。"

  只聽得這一句話,我已經呆住了。黃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時向我望來。

  後來,我和這位黃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觸,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為人。而這時,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十分機智的人,反應極快。他一看到我聽到了這句話之後的神情,立時問道﹕"衛先生,你懂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連百份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就道﹕"不懂,這是什麼話﹖"

  黃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來到病床前,湊近胡協成,道﹕"你……你是誰﹖"

  我在問這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忍不住在微微發顫。

  胡協成剛才講的那句話,我相信全世界聽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楊立群三個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藥"。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個鄉村的茶棚中,有四個客商,因為中毒而死﹗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出自胡協成之口呢﹖而且,檔案上並沒有列明是什麼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要弄清楚胡協成是以什麼人的身份在說這句話的。

  胡協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異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動,真是難以言喻。剎那之間,我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如果胡協成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可能一時之間,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麼人來。但是現在的情形卻不是這樣,他先講的話,已經使我想起很多事來,這時,他再自稱是王成,給我的震動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個二流子。翠蓮說他是殺死展大義的兇手,保安隊一直要將他緝拿歸案的那個人。

  事情隔了那麼多年,不論王成躲在什麼地方,他能夠逃得過保安隊的緝拿,也一定逃不過死神的邀請,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麼,自胡協成口中講出來的"我是王成",又是什麼意思呢﹖

  在我一聽到了這句話之際,由於所受的震動,實在太甚,是以一時之間,竟然什麼都不能想。但是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只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立刻想到﹕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這點,我心緒更是紊亂不堪,剎那間,甚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時之間,絕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在我發怔間,黃堂在旁道﹕"他又自稱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說是王成,真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釋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實在太不容易,還是別解釋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許,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說著,在病床上的胡協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協成的樣子,像是想籍著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來,可是他連用了幾次力,都未能達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氣,道﹕"小展,我們不過騙你,那婊子……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說我殺你,害得我背井離鄉,那婊子將七百多兩金子全部帶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別找我﹗"

  胡協成這一番話,雖然說來斷斷續續,可是卻講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聽得明白。黃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極點。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於我對這番話的反應而來的。這一番話我完全聽得懂,黃堂當然一點也不懂。黃堂是在疑惑我何以聽得懂。

  我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胡協成將我的手背抓得更緊,突然又叫了起來﹕"我們全上了那婊子的當﹗全上了她的當﹗事情本來就是她安排的,我們卻去頂了罪,她得了金珠寶貝。"

  胡協成說到這裡,不停地喘著氣。在旁邊的兩個醫生搖著頭,其中一個道﹕"你們不應該再問他了,他已經快斷氣了。"

  我道﹕"你應該看得出,我們並沒有問他什麼,全是他自己在說。"

  那醫生沒有再說什麼,胡協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鐘氣之後,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們也一樣,全叫這婊子害了,全叫——"

  他講到這裡,所發出的聲音,已是淒厲絕倫,聽了令人汗毛直豎。然後,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來,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眼向上翻。兩個醫生連忙開始急救,一個拉起了胡協成的衣服來,準備打針,但另一個醫生搖頭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針藥,都不能挽回胡協成的生命了。他喉間的"咯咯"聲,正在減低,而圓睜著的雙眼之中,已經冒現了一股死氣。

  前後大約只有一分鐘,醫生拉過床罩,蓋住了胡協成的臉,然後,向我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胡協成死了。

  在那時,我由于思緒的紊亂和極度的震驚,所以在神情上,看來如同呆子一樣。這一點無疑令得黃堂十分失望。他本來以為找了我來,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問。誰知我的表現是如此之差。

  不過,黃堂還是不死心,當我和他一起走出醫院之際,他還是不斷地在問我,道﹕"胡協成究竟是怎麼了﹖他忽然講那麼多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問題,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記下他的問題。

  我之所以要記下黃堂的問題,是因為黃堂是一個歸納推理能力十分強的人。黃堂根本不知道胡協成在講些什麼,但是卻也可以在胡協成的話中,歸納出某一件事的輪廓來。黃堂問道﹕"他好像夥同幾個人,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黃堂又問﹕"和他同夥的人,一個叫小展﹖還有一個'婊子'﹖另外兩個人,好像一個姓梁,一個姓曾﹖"

  黃堂再問﹕"結果,好像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餘的人都受騙了﹖"

  黃堂不斷在問﹕"可是,為什麼警方的檔案裡,根本沒有這件案子﹖"

  最後,黃堂有點發火,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能因為我不知道而責怪我的,因為你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

  黃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顧自上了車,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來,然後,將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怪異的話,講給她聽。

  白素也聽得臉色發白,道﹕"胡協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這樣說,就像不能說楊立群就是小展,劉麗玲就是翠蓮一樣。"

  白素"嗯"地一聲,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點頭道﹕"這樣說,聽起來至少比較合理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先象拼圖一樣,把以前所發生的事拼湊起來。"

  我對白素這個提議,表示同意,並且發表了我的第一個意見,道﹕"多年之前,有四個商人,帶著他們賺來的錢,大約是七百多兩金子和其它的珠寶,由南向北走。他們身懷巨資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來說,身懷巨資的商人,對自己身邊的財物數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對著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際,就會透露一下,來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揮手,道﹕"對,知道他們身邊有黃金珠寶的人是翠蓮。"

  那四個商人是怎樣會和翠蓮相識的,當然過程絕不會複雜。翠蓮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這兩種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蓮一知道了他們有金銀珠寶,就起了殺機,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邊有錢,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皺著眉,說道﹕"這樣說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蓮當日,未必有殺機,只是起了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這樣推斷比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聽,就起了殺機,並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這樣的老實小伙子,似乎不應該牽涉在內的。"

  我來回走了幾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蓮,是有密切關係的,小展一定在迷戀著翠蓮。"

  白素說道﹕"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又說道﹕"從已經獲得的資料來看,他們的計劃,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個象小展這樣的老實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為什麼﹖"

  我道﹕"他們將毒下在茶桶裡,出外經營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時候,行事會特別小心,對路邊茶棚的茶水,多少有點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著茶。小展在喝的,當然是還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個客商,看到有人在喝,當然不會再起疑,於是,他們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聲,道﹕"計劃真的周詳之極。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藥,只知道那是蒙汗藥——那當然是王成等三人騙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們一定利用了什麼言辭,說動了小展,奪取那四個客商身邊的錢財。"

  我悶哼了一聲,道﹕"我相信說客一定是翠蓮。所說的話,大抵是小展有了錢,就可以和她雙宿雙飛之類,這才令迷戀她的小展動了心。"

  白素歎了一聲,道﹕"結果,四個客商中了毒,翠蓮先出現,取走了客商身邊的財物,她可能還對小展說過,財物先由她保管。"

  我點頭道﹕"是的,因為她一上來,就沒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卻以為小展得了財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問,就是楊立群的那個夢,南義油坊中的拷問。"

  白素吸了一口氣,道﹕"那是最後一次逼問。"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揮,憤然道﹕"翠蓮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這樣維護她,她不和小展分亨這筆錢財也罷了,如何殺了小展﹗"

  我的情緒太激動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實上,事情一開始,翠蓮就將那四個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她殺了小展,嫁禍王成,令得王成等三個人非逃走不可,而錢財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沒人注意她了,她才帶著錢財走了。"

  我道﹕"從此之後,沒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沒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後,他們當然全死了——"

  我講到這裡,並沒有再講下去,神情也變得相當程度的怪異。"若干年之後,他們全死了。"這樣,應該整件事,全告結束了。可是,事實上,情形卻不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結束,而延續了下來。

  小展變成了楊立群,楊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記憶。翠蓮變成了劉麗玲,劉麗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蓮的記憶。胡協成的情形怎麼樣,我不清楚,因為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但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可能在胡協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複的怪夢,也有可能是胡協成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那,才想起前生的事。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協成和劉麗玲,今生曾經是夫婦。劉麗玲是這樣美麗出色的一個女子,她如何會嫁給胡協成這樣一個一無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瑣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許多這樣的配偶,旁人只好歎一聲﹕"感情是沒有道理可以講的。"

  但,真是"沒有道理可講"﹖古老傳言,有"不是冤家不聚頭"之說,劉麗玲和胡協成,看來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頭。翠蓮曾做過許多對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誣陷王成是兇手,害得王成要逃亡。這一點,是不是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著,一面將自己所想的講出來。白素一直在用心聽著,沒有表示什麼意見。直到聽到我提出了劉麗玲嫁給胡協成這一點,才皺著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為夫婦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會,因為白素的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鐘之後,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的意思,並不單指在冤仇而言,有過異常的關係,都可以總稱冤家。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因果糾纏,'果'是好是壞,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說越玄了。"她講了一句之後,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麼'因'﹖"

  我苦笑了起來,道﹕"誰知道,或許我是一個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幾乎直跳了起來,道﹕"什麼話﹖今世你是在報恩﹖好不知羞﹗"

  我雙手高舉,做投降狀,說道﹕"別為這種無聊的問題來爭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變得嚴肅,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認為如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由於前生的因。"

  我有點不明白,道﹕"請你舉一個具體一點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說,一個劫匪行劫,傷了事主,難道可以說是因果﹖難道可以說是這個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這個劫匪刺傷的'因'在,所以才有這樣的'果'﹖那麼不論做任何壞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拍了幾下手,道﹕"說得好﹗當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來。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開始的。劫匪傷人,那是他種了惡因的開始,結果一定會有惡果﹗而惡果的嚴重,比惡因一定更甚。象劉麗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協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這三年內所受的苦痛,一定比當年王成逃亡的過程更痛苦。"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又道﹕"而王成當年,拿毒藥欺騙了小展,後來又曾幾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種下的惡因,結果是胡協成死在楊立群的刀下,那是惡果。"

  白素見我一直講不停,連連揮著手,道﹕"別說下去了。我們對於這方面的事,可以說一無所知,你先別大發謬論。"

  我瞪著眼,道﹕"怎麼見得是謬論﹖人有前生,已經可以絕對證明。"

  白素搖頭道﹕"我不是否認這一點,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樣,我們一無所知。人有前生,那是說,人死了之後的記憶,有可能進入另一個人的腦子之中﹖"

  我迅速地來回走著,想用適當的字眼,來回答白素的問題。可是我發現要找到適當的字眼,十分困難。想了好一會,我才道﹕"我們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後,靈魂就脫離了肉體——"

  白素道﹕"然後呢﹖"

  我揮著手,道﹕"然後呢,這個靈魂就飄飄蕩蕩,直到機緣巧合,又進入了一個新生的肉體之中,這就開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現出了不屑的神色來,道﹕"你這樣說法,比鄉下說書先生還差。照你這樣講,應該每一個人都記得他的前生。事實上為什麼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憶起他的前生,絕大多數人都不能﹖"

  我乾嚥著口水,答不上來。在受窘之後,多少有點不服氣,道﹕"那麼,照你說呢﹖"

  白素道﹕"我早已說過,對於這些玄妙的事情,不單是我們,整個人類,還一無所知。我要說,也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想法。"

  我笑道﹕"別說那麼多開場折,就說說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對用'靈魂'這個名詞。"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會從這一點開始。我道﹕"為什麼﹖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有什麼不妥﹖"

  白素說道﹕"正因為靈魂這個名詞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聽到,就形成一種錯覺,好像真有靈魂這樣一個'東西'的存在一樣。"

  我叫了起來,道﹕"你是說靈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別心急。靈魂這個名詞的不妥當,就是容易叫人以為那是一種'東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靈魂和他生前一樣,等等。可是事實上,人死了之後,脫離了軀殼之後的,絕不是任何'東西',只是一組記憶。"

  我又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聲,道﹕"一組記憶﹖"

  白素道﹕"是的,一組記憶。這組記憶,是這個人腦部一生活動的積聚,腦電波活動的積聚。"

  我大搖其頭,說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實還得從頭說起。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記憶,你認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是儲存在人體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腦皮層。"

  白素道﹕"這是最流行的說法。可是在解剖學上,發現不到記憶的存在。在各種其他方法的探測試驗上,也找不到記憶的所在。人腦和電腦不一樣,可以一件一件抽出來,但是人腦的資料,是在什麼地方的,卻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會有記憶了,是不是﹖"

  白素說道﹕"當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結果,認為人的記憶,根本不在人體之內,而是在人體之外。"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所以我點了點頭,道﹕"這一派人的理論是,人的記憶,是一組電波,這組電波,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所以每一個人才有每一個人不同的記憶,是不是﹖"

  白素道﹕"是這樣。當人死了之後,大腦停止活動,不能再和這組記憶發生作用。但是這並不等於這組記憶已經消失。正像一架錄音機壞了,絕不等於錄音帶上的聲音消失了一樣。"

  我明白白素想說什麼了,是以立時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後,這組記憶,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記憶存在。一組記憶,本來屬於獨特的一個人,只和這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作用。這個人死了之後,記憶依然存在——至於以什麼方式存在,無人知曉。或許是以遠離電波的方式。總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質'的方式存在。"

  我大聲道﹕"對於這一點,我並無異議﹗"

  白素又說道﹕"這組記憶,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當然也更看不到——"

  我聽到這裡,咕噥了一下,道﹕"稱之為'一組記憶'和稱之為'一個靈魂',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白素沒有和我爭論這一點,只是自顧自說下去,道﹕"一組記憶可以存在多久,也沒有人知道。或許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許只能存在三年五載,也或許每組記憶存在的時日完全不同。總之,記憶如果在沒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個人的腦部活動發生了作用,那麼,另一個人就有了這組記憶。假設這組記憶本來屬於A,後來又和B的腦部發生了作用,那樣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談,以她的想法來解釋前生和今世的關係。我聽了之後,覺得其中有許多地方,是難以成立了。可是一時之間,又不容易指聘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這樣說法,人根本沒有前生﹖"

  白素道﹕"誰說沒有﹖象楊立群,就是因為有小展的記憶和他的腦部活動發生了聯繫,所以,小展就是楊立群的前生。"

  我道﹕"劉麗玲和翠蓮,胡協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這樣﹖"

  白素道﹕"當然。"

  我又大搖其頭,道﹕"如果只是一種巧合,A的記憶,和B的腦部活動發生了關係,為什麼前生有糾纏的人今世又會糾纏在一起﹖"

  白素歎了一聲,道﹕"我已經說過了,其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或許在若干年之後,看起來好像十分簡單,但現在不會有人明白。就像一千年前的人,不會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會明白最簡單的手電筒的原理一樣。"這正是我最喜歡舉出來的一個例子,用來說明時間和人類科學之間的關係。手電筒,如今看來,是最簡單的東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腦袋,也不會明白手電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後,這種問題的真相可能大白,現在,誰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組記憶,一組記憶……記憶和記憶之間……"忽然,我笑了起來,道﹕"會不會本來有關係的記憶,容易和現在有關係的人發生接觸﹖"

  白素提高了聲音,道﹕"別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實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實在無法再想下去。

  在會見了胡協成之後,我和白素的長時間的討論,就到此為止。以後,我們又曾討論了幾次,但是說來說去,也脫不了這一次長談的範圍,所以也不必重複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個決定,胡協成臨死之前所說的一切,我們都決定不向楊立群、劉麗玲提起。

  胡協成死了,警方以殺人罪起訴楊立群,但由於一切證據都對楊立群有利,所以陪審員一致裁定楊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楊立群和劉麗玲的關係,本來還是秘密的,但在經過了這次事情之後,他們兩人的關係已完全公開了。楊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劉麗玲同居,兩人的感情,也越來越熾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劉麗玲的接觸,瞭解她的生活,觀察她和楊立群生活、感情上的變化。

  接下來的幾個月中,並沒有什麼可以記述的事。楊立群和劉麗玲外出旅行了好幾次,足跡幾乎遍及全世界,兩個人出現在任何地方,他們相互之間的親熱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羨。

  我也曾和他們偶遇過幾次,每次看到他們兩人,像扭股糖一樣摟在一起之際,心頭的陰影始終不能抹去。他們兩結果會怎樣呢﹖楊立群是不是已經放棄了尋找"某女人"﹖如果給他發現了"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他會怎麼樣﹖

  不過,既然從各方面來看,他們兩人都要好得如同蜜裡調油一樣,似乎也沒有理由為他們再擔心下去。我也漸漸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們身上了,只是斷續地聽白素說起他們生活的情形,一切好像好像很正常。楊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貞,已經協議分居,一旦分居期滿,就可以離婚,到那時,楊立群和劉麗玲毫無疑問會結成夫婦。


獻花 x0 回到頂端 [8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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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人人都有前生糾纏


  約莫在胡協成死後四個月,在一個酒會之中,我正和一個朋友在傾談,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轉向右,久久不回過來。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煥發、艷光四射的劉麗玲,正自入口處走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是風度翩翩的楊立群,看來有點疲倦。

  我笑著,用拳頭在我的朋友臉際輕擊了一下,道﹕"別這樣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臉紅了一紅。楊立群發現了我,逕自向我走了過來,神色凝重。一看到楊立群這種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果然,楊立群一來到我身前,便壓低了聲音,道﹕"我正想找你,我們可以單獨談談﹖"

  我道﹕"可以——"楊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一聽我答應,立時拉著我走開去。我道﹕"現在﹖"

  楊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劉麗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裡的東西,還在我手上。本來我有一番話要對你說的,可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胡協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沒機會對你說。"

  當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楊立群已將我拉出了會場,進了電梯。一進了電梯之後,他的神情就變得十分異樣,道﹕"你還記得胡協成的事﹖"

  楊立群這樣說法,實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殺了胡協成,這是轟動全市的新聞,又不是過去了十幾二十年,誰會不記得﹖不過我並沒有說什麼,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嘖,不容易使人忘記。"

  楊立群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只是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發出了幾次聲音,提示他如果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該快點講了。可是他仍然不出聲。

  一直到出了電梯,我們進了一家咖啡室,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處坐了下來。楊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衛先生,我對你說的話,你能保證不洩露出去嗎﹖"

  我最怕人家這樣問我,因為事情若涉及秘密,總有洩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諾言,他也一定不止對你一個人講起的。何苦負日後洩露秘密的責任﹖所以我一聽之下,就雙手連搖,道﹕"不能保證,還是別對我說的好。"

  楊立群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呆了一呆,神情很難過地望著我,道﹕"我……不對你說,那麼對誰說好呢﹖"

  我順口說道﹕"你可以根本不說。"

  楊立群歎了一聲,道﹕"不說,我心裡不舒服。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講出來,才會舒服。"

  我看著他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心裡也相當同情他,道﹕"或許,你可以對你最親近的人,像劉麗玲說——"

  我的話還未講完,楊立群已陡地叫了起來,道﹕"不,不能對她說﹗"他的神情顯得如此驚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氣,又補充道﹕"萬萬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楊立群點著了一支煙,狂吸了幾口,才道﹕"如果我對她講了,她一定會以為我是神經病,會離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試探著問道﹕"你要對我說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關﹖"

  楊立群大力點著頭。

  我歎了一聲,道﹕"好吧,如果你不講,這種事一直在折磨你,總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樣的夢了﹖"

  楊立群苦笑道﹕"同樣的夢一直在做,每次都將麗玲嚇醒,幸而她一直沒有問我。"

  我忙將頭偏過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因為我知道一個秘密,每當楊立群做這個夢的時候,劉麗玲也在做同樣的夢。

  楊立群顯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擾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態有異。他忽然將頭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我殺了胡協成。"

  他忽然又講了這樣一句話,我不禁怔了一怔。剎那之間,我想到的是,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極大的陰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極度的困擾。我想勸他幾句,先講了一句,道﹕"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經過去了。"

  楊立群將聲音壓得更低,而且,語音之中充滿了神秘。他道﹕"其實,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劉麗玲兩人知道。不應該說,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一聽得他這樣講,我不禁呆了半響。楊立群這樣說法,是什麼意思﹖"事實的真相"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麼,劉麗玲的供證,難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後,吸了一口氣,道﹕"你可以不必擔心,同樣的罪名,是不能被檢控兩次的,你已經被判無罪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設"事實真相"另有別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楊立群神情苦澀,道﹕"這我明白,可是……是我殺了胡協成。"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攤了攤手,道﹕"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了,你是自衛。"

  楊立群緩慢地搖了搖頭,道﹕"不是。"

  我又震動了一下,立時想起了事情發生之後,楊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當時,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如今,他說他殺胡協成,不是自衛殺人,那是什麼﹖

  我也壓低了聲音,道﹕"你是蓄意謀殺﹖"

  楊立群又現出了一種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協成這個人存在,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楊立群的話,令我感到極度的迷惑。我實在猜不透他想說些什麼,只好不再打斷他的話頭,由得他去說。他又連吸了幾口煙,然後,將煙頭在煙灰缸上,一點點弄熄,望著桌面,道﹕"麗玲在警局講的話,只有第一句是真實的情形﹗那天中午,我們回家,一走出電梯,就看到胡協成——"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對這個人起了一種極度的厭惡感。我很少這樣討厭一個人的,而且這個人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可是那時候,那種厭惡感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雖然並沒有擋著我的路,在跨出電梯之際,我還是厲聲喝著﹕'讓開﹗'"

  我搖著頭,道﹕"胡協成是一個外形極猥瑣的人,這樣的人,是很惹人討厭的。"

  楊立群側著頭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關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惡他。當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厭惡他的時候,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當我動手殺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當時我的樣子,也只有"張口結舌"四個字才能形容。

  楊立群又道﹕"他聽到我一喝,連聲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開去。我只當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讓開了,本來也就算了。可是他卻目不轉睛地望麗玲,這使我極憤怒,而麗玲則在避開他的目光,也現出極厭惡的神情來。這種情形,使我立時感到,他們是認識的,那使我更憤怒,我問他﹕"喂,你是什麼人﹖"

  楊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點著一支煙,才又道﹕"他態度極恭敬,說道﹕'楊先生,我姓胡,叫胡協成﹗'我一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這時,麗玲也開口了,不但聲色俱厲,而且充滿了厭惡,道﹕'你來幹什麼﹖我和你什麼關係都沒有了﹗'胡協成神情苦澀,道﹕'劉小姐,我,我……'"

  我用心聽,根據楊立群的話,想像著當時的情景。胡協成毫無疑問,生活潦倒。他去找劉麗玲,多半是想弄點小錢,一個男人到這種地步,還要低聲下氣,沒出息是沒出息到了極點,可憐也算是可憐到了極點。

  楊立群繼續道﹕"我一面挽著麗玲,向門口走去,一面回頭看著象乞丐一樣跟在後面的胡協成,喝他﹕'快走,我們不想聽你任何話﹗'在我這樣喝的時候,麗玲已經打開了門,走了進去,用行動向胡協成說明了她更不願聽他的任何話。胡協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澀,喃喃地道﹕'我真是無路可走了﹗我……買了一柄刀……想去搶劫,可是……我又沒有勇氣……'"

  楊立群向我望來,面肉抽動著,道﹕"衛先生,在聽到胡協成這句話之前,我一輩子沒有起過殺人的念頭,可是一聽得他那樣講,我望著他,心中對他的厭惡和憎恨,升到了頂點,我突然想到要將這個人殺掉。真的,在此之前,殺人,我想都沒有想過。"

  我悶哼了一聲,道﹕"未必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麼﹖"

  楊立群被我的話刺激得跳動了一下,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想到這個女人,絕未想到要殺她。我只是想知道……當初她為什麼要殺我﹗"

  我悶哼了一聲,道﹕"廢話。你怎麼知道這個女人還能記得前生的事﹖"

  楊立群立時道﹕"是你告訴我她也有這樣的夢的。"

  我道﹕"夢中是片斷,和你一樣,我看你就不記得前生曾做過一些什麼具體的事。例如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關。"

  楊立群在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額上的盤也露了出來,鼻尖在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這種神態,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別討論下去,你起了要殺——胡協成的念頭之後,怎樣行動﹖"

  我在講到"要殺"兩字之後,幾乎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來。還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後,立時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聲好險。雖然不久之後,我就知道我的擔心,是全然多餘的。

  楊立群過了至少兩分鐘之後,神態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道﹕"我當時哼地一聲冷笑,道﹕'你想去搶劫﹖看你連刀都拿不穩﹗'胡協成的手發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來,打開包在刀外的紙,道﹕"楊先生,你看,其實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夠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像你這樣有錢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已經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越是卑詞曲顏,我心中對他的憎惡便越來越甚。我甚至裝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來,道﹕'好吧,你進來,我給你﹗'他一聽之下,大是高興,連聲道謝,跟著我進了屋子。"

  楊立群的雙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極緊,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這柄刀的時候有了殺他的全部計劃。"

  我聽楊立群講得這樣坦白,真有心驚肉跳之感。

  楊立群又道﹕"他跟著我進了屋子,麗玲就十分惱怒,道﹕'你帶他進來幹什麼﹖'我低聲在也耳際道﹕'我替你永遠解決麻煩﹗'麗玲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那時,胡協成站著,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屋中豪華的佈置,顯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脫鞋子好,還是繼續向前走來的好。"

  楊立群描述當時的情形,倒將一個窮途潦倒的人,講得十分生動。

  楊立群繼續道﹕"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道﹕'請坐。'胡協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將刀放下來,不然,人家會以為你進來搶劫。'他一聽,立時手足無措。想將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紙已被他拋掉,刀又十分鋒利,沒有法子放。我在這時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將刀交到我的手上——"

  楊立群講到這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也蒼白到了極點,聲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請你稍為壓低聲音。"

  楊立群點了點頭,聲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殺人的念頭,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間,突然之間……突然之間……"

  他一連講了三聲"突然之間",由於急速地喘著氣,竟然講不下去。

  他在敘述他快要動手殺人時的心態,我自然不能去打斷他的話頭,只好由得他去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了,我變得不再是楊立群,我變成了展大義——"

  我聽到這裡,陡地吸了一口氣,身子也震動了一下,連杯中的咖啡都濺了好些出來。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氣,一面講道﹕"我自覺我是展大義,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體生寒,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你所講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楊立群道﹕"當然清醒。"

  我嚥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繼續講。"

  楊立群道﹕"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會講出王成的名字來,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才在剛才打斷了他的話頭。可是,他還是講了出來。

  他在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後,望著我道﹕"你對王成這個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當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經過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話之後,怎麼會沒有印象﹖可是我只是點了點頭,道﹕"是,好像就是當年在南義油坊打你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

  楊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這樣憎惡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雙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詳細講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楊立群道﹕"是,我連刺了他三刀,血濺出來,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來。"

  楊立群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我道﹕"就這樣﹖"

  楊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來之際,最奇怪的事情的發生了。"

  我也苦笑道﹕"還會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你又不是給了他三千元,難道他還會謝謝你﹖"

  楊立群揮著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時,麗玲一定被眼前發生的事嚇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

  楊立群道﹕"胡協成被我扶住之後,望著我,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聲音幾乎像呻吟一樣,道﹕"你……聽清楚了﹖"

  楊立群道﹕"絕對清楚。我絕想不到他會講出這四個字來的。當時,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協成是絕對沒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卻叫我小展。"

  楊立群講到這裡,用充滿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像是希望我給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臨死之際,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認出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或許,人臨死的一剎間,對於前生的一切,會一起湧上心頭﹔或許,正如白素所說,這裡面的種種複雜因素,如今根本沒有人可以明白,只能憑假設去揣測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並不準備講出來,所以,我只是不出聲。

  楊立群道﹕"他在說了這四字之後,四面看去,眼珠轉動著。我隨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視線,停留在呆立著的麗玲身上。當他望著麗玲的時候,他忽然現出極詫異的神情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是無論如何不該有這樣的神情的。"

  我聽到這裡,心中緊張到了極點。

  因為,胡協成在臨死之前,既然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當然也能看出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要是胡協成也叫出了"翠蓮,是你"這樣的話來,那麼,楊立群立時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了。

  但是我的緊張,只是極短時間的事。我立時又想到,剛才,楊立群和劉麗玲手挽著手進來參加酒會的情形,形態如此親熱,那顯然是他還不知道。

  我鬆了一口氣,道﹕"他重傷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詫異一點,也不足為奇。"

  楊立群對我的解釋,顯然不是怎麼滿意,他道﹕"胡協成看著麗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聲音極低,在連講了兩聲'怪不得'之後,好像還講了一句什麼,可是麗玲就在這時,尖叫了起來,所以我沒有聽到他又講了什麼。麗玲一叫,胡協成昏了過去,我們由他倒在地上,麗玲過去,想扶他起來,也弄得一身是血,麗玲只是不斷道﹕'你殺了他﹗'當時,我極是鎮定,忙扶住她,教她應該怎麼做。"

  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

  照楊立群的形容,胡協成在那時,一定已經認出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胡協成連說了兩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為一直到那時,他才知道何以劉麗玲會嫁給他這樣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連兩聲"怪不得"之後,最有可能的一句話,是"原來你是翠蓮﹗"或者類似的話。這句話,楊立群沒有聽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來,劉麗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楊立群道﹕"是。我知道雖然我殺了人,但一切全對胡協成不利,我可以安然無事。"

  我哼地一聲,道﹕"你在警局一言不發,那種神態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壞。"

  楊立群道﹕"不。我那時,心中確實一片茫然。我在想,為什麼在突然之間,我會將他當作王成,而他又叫我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異,說了兩聲怪不得,是什麼意思。"

  我問﹕"有結論沒有﹖"

  楊立群歎了一聲,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沒有結論。你……能提供些什麼﹖"

  我幾乎不等楊立群把話講完,就道﹕"什麼也不能提供。一個重傷昏迷的人,所講的話,有什麼意義﹖"

  楊立群固執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聽錯了。"

  楊立群道﹕"絕不。"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道﹕"你講這些給我聽,有什麼用意﹖"

  楊立群挪了挪椅子,離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協成的前生,會不會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楊立群歎了一聲,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經做過很多對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對於楊立群這樣企圖為他自己開脫的話,我心中實在起了極大的反應。本來,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詞刺激他的。可是我卻知道,胡協成的前生,確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確曾做過不少對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變得無詞以對,只好也跟著歎了一聲,道﹕"這種虛無縹緲的事,誰知道﹗"

  楊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許多,道﹕"在經過了這件事之後,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這樣說,我倒感到有點意外,道﹕"你想通了什麼﹖"

  楊立群說得十分緩慢,道﹕"我和胡協成根本不認識,和他第一次見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這是不是一種因果報應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楊立群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實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們前生既然有過生與死的糾纏,今生一定也會在因果規律之下相遇的。"

  楊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們一定會相遇,而且也一定會有了斷,你說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卻竭力表示鎮定,道﹕"根據虛無縹緲的理論來看,倒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我的話,講得模凌兩可至於極點,可是那並沒有支援楊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問道﹕"如果有這一刻,你準備怎麼樣﹖"

  楊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作為楊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對'某女人'怎麼樣。但到時,小展會對翠蓮怎麼樣,我完全不知道。"

  楊立群的回答,可以說十分實在。但那種實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隱憂。

  根據已得的資料,王成對小展,做過一些什麼呢﹖王成將一種毒菌的粉,對小展說那只不過是蒙汗藥,叫他放在茶桶中,給那四個皮貨商人吃,令得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而死。

  殺那四個皮貨商人的直接兇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矇騙的,他以為只不過是將四個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兇手是王成。

  王成還曾夥同其他兩個合謀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對小展,只不過做了這些,已使楊立群在下意識中變成了小展之後,起了殺他的念頭,而且,這念頭是如此強烈,立即付諸言行。

  而翠蓮,卻是小展熱愛的對象。小展為翠蓮犧牲了那麼多,堅守諾言,結果翠蓮卻殺了小展。翠蓮對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對付小展的手段嚴重、惡劣了不知道多少。

  這實在是一個無法想下去的問題。我不禁為劉麗玲冒冷汗。而就在這時候,我卻看到劉麗玲走了進來。劉麗玲一進來,楊立群立時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來,一面道﹕"別提起剛才說過的任何話﹗"

  我只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應聲。看看劉麗玲來到近前,楊立群離開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一男一女是一對戀人,而且他們之間的愛情,如此熾烈,因為在他們的眼光之中,除了專注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幾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來到了近前,劉麗玲才向我點了點頭,算是我和打了一個招呼,然後,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麼啦,一轉眼,就人影都看不見了。"

  楊立群道﹕"對不起,我有一點要緊的事,要和衛先生商量。"他又補充道﹕"是商務上的事情﹗"他一面說,一面已向我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接著,他就和劉麗玲互相緊摟著,走了出去。

  他們互相將對方擁得那麼緊,真叫人懷疑在這樣的姿勢下,如何還能向前走動。可是他們顯然已經習慣了,居然毫無困難地向外走了出去。

  這是一家十分高級的咖啡室,在這樣的咖啡室中的顧客,一般來說,是不會對任何其他人發出好奇的眼光來的。可是當楊立群和劉麗玲向外走去的時候,所有的人,還是忍不住向他們望了過去。

  我也望著他們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我絕不懷疑楊立群和劉麗玲這時的愛情。在胡協成被殺死之後,可以看出他們兩人之間,變得更瘋狂、更熱烈,簡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程度。

  可是,愛和恨,只不過是一線之隙的事。這樣深切的愛,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糾纏之後,會不會演變為同樣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這裡,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楊立群已經走了,我也不準備再坐下去,我揚起手來,準備召侍者來結賬,可是,就在此際,我看到一個女人,向我走來。

  這個女人是一個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她卻的確向我走過來。

  她約莫三十出頭年紀,樣子相當普通,可是卻有著一股淡雅的氣質,衣著也極其高貴。她的神情,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憤。

  在她向我走來之際,我只禮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卻一直來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現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道﹕"對不起,能不能打擾你一陣﹖"

  我並不感到太錯愕,因為我的一生之中,經過很多同樣的事情,就算一個女人走過來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會感到太奇特,何況這個女人看來很有教養。

  我作了一個請坐的姿態。她坐了下來,道﹕"真對不起,我實在想和你談談。你是衛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實你和楊立群,也不算是什麼朋友,不過我必需和你談一談,請原諒。"

  她的話,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楊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貞,楊立群和我還沒有離婚,我不肯,這……是不是很無聊的行動﹖"

  她說著,又顯露出一個十分無可奈何的笑容來。

  我一聽得那女人自我介紹,就吃了一驚。剛才,我只是留意楊立群在講他如何殺了胡協成的經過,並沒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餘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貞在什麼地方。想來,孔玉貞一定坐在一個極其穩秘的角落,因為連楊立群也沒有發現她。

  那樣看來,楊立群對我講的那些話,我們全是壓低了聲音來講的,她一定沒有聽到。

  想到這一點,我心略寬了一些,哦了一聲,說道﹕"楊太太,請坐﹗"

  孔玉貞坐了下來,道﹕"人家還是叫我楊太太,劉麗玲想做楊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說道﹕"楊太太,男女之間,如果一點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時候,我看還是離婚的好——"

  我講到這裡,看到孔玉貞有很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等我講完了再說。我又道﹕"而且,我看劉麗玲絕不在乎做不做楊太太。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覺得極快樂,那就已經夠了。你堅持不肯離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楊先生就一點也不感到痛苦。"

  或許是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些,孔玉貞的口唇掀動著,半晌出不了聲,才道﹕"那你叫我怎麼辦﹖我還有什麼可做的﹖除了不肯離婚之外,我還有什麼武器,什麼力量可以對付他們﹖"

  我十分同情孔玉貞,可是我也絕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慰她,只好歎了一聲,道﹕"我只指出事實,你這樣做,並沒有用處。"

  孔玉貞低歎了幾聲,看來她也相當堅強,居然忍住了淚,而且還竭力做出一種不在乎的神情來。

  她道﹕"你和他一進來,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們一直在講話。當初才結婚的時候,他也常對我講許多話,可是後來……後來……"

  孔玉貞斷斷續續地說著。我對於一個失去了丈夫愛情的女人的申訴,實在沒有興趣。那並不是我沒有同情心,而是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講些空泛的話,和聽她的傾訴,同樣沒有意義。

  所以,我打斷了她的話頭,道﹕"楊太太,或許你放棄楊太太這三個字,恢復孔小姐的身份,對你以後的日子,要快樂得多。"

  孔玉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話很有道理,很多人都這樣勸過我。"

  她講到這裡,頓了頓,道﹕"衛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環﹖"

  我聽她突然之間講出了這樣一句話來,不禁嚇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這種事——實在很難說,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孔玉貞神情苦澀,道﹕"你剛才說到恨,其實,我一點不恨立群,只是感到這是命裡注定,無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麼,所以今生才會受他的折磨,被他拋棄。"

  這樣的話,本來是極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個在愛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這樣的話,出自孔玉貞的口中,聽在我的耳裡,卻另有一番感受。因為楊立群、劉麗玲和胡協成三個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的而且確,是和前生的糾纏有關的。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動。孔玉貞和楊立群的關係,也夠密切的了。他們曾是夫婦,一直到如今,還掛著夫婦的名義,那麼,他們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種程度的糾纏﹖

  我忙道﹕"楊太太,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可有什麼具體的事實支持你這樣想﹖"

  孔玉貞呆了半晌,道﹕"具體的事實﹖什麼意思﹖"

  "具體的事實"是什麼意思,我也說不上來,就算我可以明確地解釋,我也不會說。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說前生欠了他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想﹖"

  孔玉貞苦澀地道﹕"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想想我和他結婚之後,一點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這樣對我,我只好這樣想了。"

  孔玉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當然不是這樣。於是我進一步引導她,問道﹕"有些人,可以記得前生的片斷,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能力﹖"

  孔玉貞睜大了眼,用一種極期奇訝的神情望著我,道﹕"真有這樣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孔玉貞又歎了一聲。我改變了一下坐姿,道﹕"楊太太,你剛才來的時候,好像有什麼話,非對我說不可﹖你只管說﹗"

  孔玉貞的神情很猶豫,欲言又止。我不說話,只是用神情和手勢,鼓勵她將要講的話講出來。她又猶豫了好一會之後,終於鼓起了勇氣,她道﹕"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拚命嘔吐,後來,他忽然講起話來,講的話極怪,我根本聽不懂,好像在不斷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麼蓮﹗"

  我雙手緊握著拳,要竭力忍著,才能避免發出呻吟聲來。原來楊立群腦中,前生的回憶是如此強烈,不僅在夢境中會表現出來。一般來說,人在醉酒之後,腦部的活動,呈現一種停頓的狀態。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後再醒過來,會有一段時間,在記憶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論是正確的,前生的一組記憶,醉後進入了腦部,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當時我的思緒十分紊亂,但是外表竭力維持鎮定,不讓孔玉貞看出來。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亂語,那也不算什麼﹗"

  孔玉貞道﹕"當時,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聽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斷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之際,都會有同樣反應的。所以我去推他,問他﹕'你在叫什麼人﹖那個什麼蓮,是什麼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我,那樣子可怕極了——"

  孔玉貞講到這裡,停了一停,神情猶有餘悸,接連喘了幾口氣,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來,用力推我,推得我幾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來,道﹕'老梁,我認識你﹗你再用煙袋鍋燒我,我還是不說﹗'他一面叫著,一面現出極痛苦的神色來,好像真是有人在用什麼東西燒他一樣。

  我聽到這裡,已經有一陣昏眩的感覺。

  在酒醉的狀態中,楊立群竟然稱呼玉貞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蹤的兩個人,就有一個是姓梁的,在檔案上,這個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楊立群又提到了煙袋,那麼,毫無疑問,這個梁柏宗,就是那個持旱煙袋的人了。

  難道這個拿旱煙袋的人,是孔玉貞的前生﹖

  我腦中亂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驚駭,所以孔玉貞望著我,道﹕"這種情形實在很駭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麼,人喝了酒,總是會亂說話的。"

  我已經第二次重複這樣的解釋了。事實上,我除了這樣講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因為我可以肯定,孔玉貞對於自己的前生,一無所知。既然她一無所知,我自然沒有必要講給她聽,所以只好如此說。

  孔玉貞歎了一聲,道﹕"可是,他說得如此清楚。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我記得極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後來怎麼樣﹖"

  孔玉貞道﹕"後來我看看情形不對,當時我真給他嚇得六神無主,所以我叫了醫生來,給他打了一針,他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他完全不記得酒醉後說過些什麼,我也沒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態輕鬆,道﹕"你才說有一件怪事,可是據我看來,那算不了是什麼怪事。"

  孔玉貞苦笑了一下,道﹕"不瞞你說,後來,我請了私家偵探,去調查他是不是有一個叫什麼蓮的女人。可是調查下來,根本沒有。"

  我又重複說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約幾個月之後,有一次我父親來看我。我父親是抽煙斗的,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裡,好好地在說話,我一面說著話,一面玩弄著我父親的煙鬥,誰知道立群他忽然現出駭然的神情來。當時,他的神態,不正常到了極點﹗"

  孔玉貞望著我。我道﹕"他怎麼樣﹖"

  孔玉貞道﹕"他忽然跳了起來,指著我,喉間發響,講不出話來,身子在發抖。我和父親都被他這種神情嚇呆了。我叫了他幾聲,他才突然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等我拉開他的手去看他時,發現他滿頭大汗,我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剛才……我以為你會拿煙斗來燒我。'"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道﹕"衛先生,這是為什麼﹖我怎麼會拿煙斗去燒他﹖是不是他的神經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楊立群下意識裡知道孔玉貞的前生是"老梁",還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楊立群未曾對我說起過他對妻子的感覺,我相信,還只是下意識中的事,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隨口道﹕"說不定,或許是他童年時期,有過有關煙斗的不愉快經歷,也許是商場上的精神壓力太重,造成了這種情形——"

  我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楊太太,這些事,其實全不是什麼大事,何以你對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貞現出極迷惑的神情來,道﹕"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對我冷淡,開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後。"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貞歎了一聲,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後,站了起來,道﹕"真對不起,打擾你了。我還以為將這些事講給你聽,你會有別的見解。"

  我作了一個十分抱歉的手勢。我是真正抱歉,因為我的確有我的見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無法對她說。我何必對她說﹖讓前生的事,糾纏到今世,實在是沒有意義的。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何必讓有關人等,都知道為什麼﹖

  孔玉貞站了起來,慢慢走了開去,走開了兩步之後,又轉過身來,道﹕"他為什麼這樣討厭我,我真不明白。實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孔玉貞沒有再說什麼,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電話上取得了聯絡,趕回家去,將一切和白素說了一遍。

  白素駭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來越嚴重了﹖"

  我說道﹕"當然感到﹗楊立群會殺胡協成,如果他知道了誰是翠蓮——"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會在下意識中,知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我苦笑道﹕"只怕是遲早問題吧。"白素喃喃地重複著我的話。在重複了好幾遍之後,她才歎了一口氣。

  既然是"遲早問題",我和白素除了繼續和原來一樣,密切注意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的生活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獻花 x0 回到頂端 [9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1-22 18: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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